“茑乃家”的一天,是从早晨六点阿常醒来的那一刻开始的。
阿常今年六十岁了,除了眼睛要依靠那副老花镜之外,其他地方什么毛病都没有。耳朵比年轻人还好使,腰板腿脚都很硬朗。弹三弦琴、敲鼓、跳舞,因为从年轻时起就通过学艺锻炼了身体,苗条的身材依然挺拔,从后面看去宛如一只仙鹤独立。
尽管如此,每天早晨一到六点就醒来,或许还是上了年纪的表现,但阿常本人绝不认输,说那是她从年轻时候就养成的习惯。
听说阿常的母亲阿房好像是个比阿常还要倔强的女人,每天早晨一到六点就把孩子们叫起来,让她们打扫完卫生之后去学艺,或许这话并没有夸张的成分。
“这年头再说那么严厉的话,就是亲闺女也会离家出走的!”
从这一点上看,阿常好像已经觉得很客气很克制了。即便是早早起来了,她也只是把自己房间和厨房的防雨窗打开,然后到后院从水泵里提水,在佛龛和神龛前供上“初水”。这是阿常每天早晨必做的事情,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从未中断过一天。然后就是打扫房间,等阿常到院子里来的时候,女服务员的领班阿元就起来了,接着里子也起来了。
“妈妈,您可真够早的啊!”
出于母女之间的随意,里子的话里带着几分冷嘲热讽。
“我只是想起才起来的,你再回去睡一会儿吧!”
母亲嘴里说得挺温柔,可里子若说“那我再回去睡一会儿”并且真的回屋睡回笼觉的话,母亲一定会很不高兴,那都是明摆着的事。
阿常在一楼,里子夫妻在二楼,虽然睡觉的楼层不一样,但会从楼下传来开防雨窗的声音和对着神龛击掌合十的声音,让人根本没法睡个安稳觉。
虽说阿常已经退居二线了,但那只是表面上的,实际上仍旧是阿常在掌管茑乃家,就连一些小事她都要插嘴。
七八点钟的时候,去锦市场采购的厨师就回来了,开始制定菜单。那些卖菜的和卖花的也常到厨房门口来,阿常总是一棵棵一枝枝仔细挑拣之后才买。
十点的时候,园艺师就来了。快到中午的时候,那些从家里来上班的女服务员就到齐了。上等服务员负责打扫茑乃家的宴会厅和走廊,下等服务员则负责打扫厨房、堆房和院子。
也有人对阿常说过,不应该用“上等服务员”“下等服务员”这种带有歧视性的语言,但阿常却不肯改正,说:“我从过去到现在一直就是这个风格,好像也没有其他说法啊!要是不愿意的话辞职就是了。”
阿常这么说,谁也无话可说了。阿常这个人好像很落伍,但那些服务员们并不像周围的人想象的那样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也有不少人这么想:完成规定的工作,拿到应得的工资就足够了。
曾有一段时间,茑乃家白天也接待客人,但是现在不接待了。从十二点到两点这段时间是最空闲的。在这段时间里,厨师和领班们或者喝茶或者外出,而阿常则回到自己的房间睡午觉,每天睡两小时,午睡的时间几乎是一定的。
阿常两点以后起来,先在房间里泡个澡,然后整理好头发,穿上和服。按说到了这把年纪不用每天到宴会上去陪侍了,但那些老客人总会问:“老板娘在干什么?”即使无人问起,到熟悉的客人那里露个面,客人还是很高兴的。
从年轻和美貌上来讲,当然还是小老板娘里子更胜一筹,但若讲和客人之间的关系和感情,还是阿常要深得多。
到了下午四点的时候,将门廊到甬道洒上水,在门前铺上红毛毡地毯,迎接客人的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
来得早的客人从五点左右就开始到了,到了六点前后的时候,黑色的轿车开始一辆接一辆地停在门廊里。
白昼比较短的冬季从五点开始,白天比较长的初夏从六点半左右开始,甬道两侧的灯笼和院子茶室里的灯光开始亮起来,夜晚的料亭愈发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每天到了这个时候,阿常和里子都要穿着和服到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倒也不是有什么具体的分工,但阿常一般是到年长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而里子则到年轻客人的宴席上去打招呼。
菊雄则坐在厨房前面的账房里,账房周围是用纸拉门隔起来的。他穿着蓝底白条纹的和服,脚上穿着白布袜子,坐在那里检查服务员们从客人那里拿来的点菜单,然后把菜单传给厨房。
菊雄原本是大阪料亭里的公子,虽说很习惯这种生意,但和女人们比起来,几乎没有在人前抛头露面的机会,所以缺少生气和光彩。
虽说菊雄也有厨师证,但他毕竟是个公子哥,并没有接受过多么严格的培训,他之所以能够做了茑乃家的上门女婿,不过是因为阿常看中了他的温和的性情和敦厚的人品。自从负责账房以后,他就没怎么拿过菜刀,在厨房里坐镇指挥的实际上是一个叫村木的工作年头最长的老厨师。
但是,阿常会对每一道菜发表意见,品尝之后说“可以了”,才能端到客人桌上。
阿常不让里子品尝菜肴,她的说辞是“女人的味觉靠不住”,而关于她自己也是个女人这一点她又有另一番歪理,说“年轻的时候因为每月来月经,女人的身体一直在变化。女人的心情味觉也随之而变化,所以女人的味觉不定,不能够品评菜肴。”
按她这种说法,是不是阿常已经绝经了,舌头的感觉再也不会变化了呢?反正不管怎么说,即便是厨师长,只要阿常不点头,一道菜也不能端到客人桌上去。
或许会有人觉得,有这么一个事必躬亲的老板娘,厨师们不好做,一定做不长,但实际上还真不是那样。即使那些一开始很反感的人,最后也对阿常那可靠的味觉心悦诚服。厨师长村木来茑乃家已经三十年了,另外还有两个在茑乃家做了十年以上的厨师。
阿常还有一句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那些处事圆滑、在挣钱方面很精明的厨师,先不说他作为一个老板怎么样,反正作为厨师绝对是二流。”
那些花钱不会大手大脚的人,那些不会嗜赌如命、吊儿郎当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厨师。倒也不是专门选了那么一帮人,茑乃家聚齐了这种一门心思做菜的厨师,这也是阿常颇为自豪的一件事。
宴席一般从六点开始持续到九点多,如果开始得比较晚,也有超过十点的时候。
茑乃家有一间带舞台的大厅,艺伎和舞伎们也经常出入。她们到了以后会先到账房斜对面的休息室休息一会儿,所以一定会和菊雄碰面。
“大哥晚上好!每次多谢您关照!”
姑娘们称菊雄为大哥,从账房前面过去的时候,一个个地向菊雄打招呼。
作为大料亭的老板,菊雄不但年轻,而且心地很善良,所以颇受姑娘们喜欢。另外,菊雄还在学小曲和三弦琴,有时候会在练习场碰上她们,所以对于姑娘们来说,菊雄好像很容易亲近。
菊雄有时候会瞅准账房里比较空闲的时候,到姑娘们的休息室里去看看。那些姑娘就会向他撒娇,说:“大哥!给我们买六花街的票吧!”菊雄则凭着公子哥常有的那种大方劲儿轻易地点头答应,对姑娘们说:“下次在宴席上告诉你们,可一定要来噢!”
“不行!不行!大哥身后跟着小老板娘,被她瞪一眼可就坏了!”
正当姑娘们半开玩笑地浑身哆嗦、众人哄堂大笑的时候,阿常走进来对姑娘们说:“姑娘们辛苦了,很快就要开始了,请大家再稍等一会儿!”菊雄听阿常那么说,灰溜溜地匆忙跑回账房里去。
菊雄虽说是茑乃家的主人,在阿常面前就不用说了,就是在里子面前也抬不起头来,这一点姑娘们都心知肚明。
那天晚上大型宴会很多,最后那场宴会结束的时候都已经十点半了。宴会结束后服务员们手脚麻利地收拾餐具、餐桌和坐垫。打扫卫生等明天早晨再说,大体收拾得差不多的时候关上防雨窗,然后把灯关掉。
就在刚才还能听到三弦琴的声音,能看到姑娘们跳舞,能听到客人们的笑语喧哗,可每次宴会厅里的灯一关,筵席结束曲终人散的孤寂就默默潜来,整座料亭忽然变成了空荡荡的鬼屋。
距最后一拨客人回去过了将近一小时的时候,只有厨房的一角还亮着灯,能听到人们说话的声音。不多会儿,那里的水也关了,灯也关了,料亭显得愈发寂静了。
从那以后还亮着灯的只有账房旁边的一个休息室,值班的总管和第二天上早班的厨师住在那里。占地三百坪的茑乃家完全被吸进了东山的夜色里面。
阿常即使到宴席上去作陪,一般到了十点的时候就退出来了,先到账房和厨房吩咐好第二天的事情,然后回到另一栋楼里自己的房间。但里子就不敢如此轻松了。把最后的客人送走之后,还要去每个房间检查一下收拾的情况和关门关窗的情况,还要犒劳一下厨师和服务员们,听值班总管报告没有异常情况之后,这一天的工作才算结束。
回到自己房间早的话是十一点,晚的话是十二点,也有快到半夜一点的时候。
里子经常被客人邀请去喝酒,可这么晚的话根本没有时间,即便有时间也懒得去了。再怎么年轻,穿着和服从下午四点一直忙活到晚上十一点多,也是够累人的。
不过,若是拜托给母亲的话,也不是不能早点儿出来。但里子觉得,既然自己继承了茑乃家的料亭生意,就不想被阿常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闲话,虽然阿常是自己的母亲。既然母亲老当益壮,自己也不想输给母亲。那股不肯服输的劲头或许是出自茑乃家的血脉。
那天晚上,里子检查完毕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了。她脱下和服泡了澡,换上浴衣回到客厅的时候,菊雄正坐在客厅的正中央唱小曲。
空空的躯壳,
蛇蜕美如幻,
蝉蜕在枝间。
银蛇蜕皮去幽会,
金蝉脱壳去寻欢。
囊中羞涩难度日,
钱包也是空躯壳。
失魂落魄人,
行尸走肉也。
苟延残喘在人世,
死后葬在乱坟岗。
菊雄身材瘦削,还有些柳肩。他那瘦削的身体裹在竖条纹的和服里,又细又长的脖子一个劲儿地颤抖。
“里子啊!能不能用三弦琴给我合一合?”
菊雄在那里恳求,里子却不搭理他,刚洗完澡的她这会儿正坐在梳妆台前面忙着往脸上抹紧肤水。
“好不好里子?求求你了!”
“你好烦人!”
听里子忽然发出了尖利的声音,菊雄连忙把拧着的脖子缩了回来。
“怎么了?你怎么一下子发起火来了?”
“没怎么!你让我安静一会儿好吗?”
今天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十一点一直在宴会上陪侍,还有很多客人需要格外小心伺候。宴会总算结束了,可没想到因为领班的失误,安排车时出了差错,结果被客人一顿数落。还有,服务员之间好像发生了争执,忽然有两个人提出要辞职。
母亲阿常使唤人的时候颐指气使,可真遇到麻烦事儿的时候却都推给里子。这种事情找菊雄商量也没用,他是个没有主意的人,一点儿也指望不上。
菊雄一般都是快到中午的时候才爬起来,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温习三弦琴和小曲。即使到了傍晚时分,开始来客人的时候,他还在那里唱。即使坐在账房里,他的工作也只是把宴会厅客人的点菜单报给厨房而已,稍稍一闲下来,马上就回自己房间。
即使去了厨房,菊雄也不会干点儿什么,可话说回来,他又不能到宴席上去陪侍客人。菊雄毕竟是料亭的主人,根本不用事必躬亲,一个掌柜的到处走来走去也不成体统,可现在这个样子的话他也太没有责任感了,简直就是个甩手掌柜。
今天晚上好像还是平时那个样子,十点的时候回到房间稍事休息,然后开始练习他的小曲。
“不用那么生气嘛!你用三弦琴给我伴奏一下吧!”
“不好意思,我今天太累了。”
“是吗?那是我不好了!”
也不知菊雄心里在想什么,只见他忽然柔声细气地走过来,站在里子身后。
“我给你泡杯茶吧!要不给你揉揉肩?”
里子摇摇头,忽然觉得菊雄那么可怜,那么没出息。
虽然自己的老婆说累了,可你想让她弹三弦琴的话,直接命令她弹就是了。老婆若说不愿意,动手打她就是了。作为一个丈夫,这点儿自信和权威还是应该有的吧?
但是,菊雄这个人实在是太懦弱了。不管是在工作上还是家庭里,没有一点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丈夫气概。怎么说也是个纨绔子弟公子哥,总该有点儿男子汉的气魄吧?就这个样子的话,别人说他是个女人手下的窝囊废,他也无话可说。
实际上,厨师们和服务员们表面上都挺给菊雄面子,可在背地里根本就瞧不起他。岂止如此,近来就连那些来陪侍客人的女孩子们都在背地里说:“茑乃家的那个大哥真不中用!”
但菊雄好像很不在乎,那态度好像是说,不管别人说什么,自己能唱喜欢的小曲就行了。确实,对于菊雄来说,或许能唱个小曲就心满意足了,可里子却没法安之若素。因为自己的丈夫被别人看不起,那些不好听的话都冲着里子来了,说里子太刚强、太任性了等等。甚至还有人说菊雄是个上门女婿,小声小气恭恭谨谨,好可怜。
当初刚提起这门亲事的时候,里子也觉得菊雄有点窝囊靠不住,但她想得很简单,认为只要对方心地善良、性情温和就行了。母亲说了,即使多多少少有点不满意,结了婚自然而然地就能迁就对方了。里子当初听信了母亲的话,现在想来,那种想法还是太简单、太乐观了。
“那么,你早点休息吧!”
菊雄好像根本不理解里子的心情,他柔声细气地对里子说了一声,接着又回到客厅中央唱了起来。
“空空的躯壳……”
看着喉咙震颤唱小曲的丈夫,里子觉得在这里的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男人的躯壳。
菊雄对此一无所知,只是抽动着喉咙在那里引吭高歌。里子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有个孩子的话或许还能排遣一下郁闷的心情,可只有夫妻两人的话,就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了。走得越近,对方的缺点就越显眼。虽然自己也觉得那样不好,可还是会不知不觉间变得言语粗鲁。
“那我先去睡了!”
听里子气鼓鼓地那样说,菊雄慌忙停下不唱了。
“这就要去睡了吗?”
“今晚客人太多,我真是累坏了!”
“那你先去睡吧!我也一会儿就去睡。”
里子不说话,默默走进了隔壁房间。
卧室是一个八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中间放着一张双人床。
因为是在日本风格的房子里长大的,所以里子从小就对西式房间有一种格外的憧憬。刚结婚的时候就决定好了,夫妻俩要住西式房间,在床上睡觉。
但是,里子现在很后悔当初的决定。说实话,睡双人床的话,即使心里不情愿,也得和丈夫肌肤相亲。
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多少厌恶感。
新婚之夜,被丈夫搂抱求欢的时候,里子也是任凭丈夫摆布,心想也就是这么回事儿。
但是,一旦心里对丈夫产生了厌恶,就很难顺从地接受丈夫的要求。虽然觉得对不住丈夫,可里子的身子总是燃烧不起来。不过,如果里子说不愿意,菊雄从来不会强行求欢。
“今天累了,请你原谅!”
里子背过身子去,菊雄只说一句“是吗”,老实睡觉没有二话。
菊雄原本就不是那种性欲很强烈的人。或许也是因为身体瘦削的缘故,房事之类的好像有也行没有也行。
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菊雄因为妻子拒绝做爱而在外面拈花惹草。虽然他偶尔去茶屋或酒吧玩儿,但他去什么地方都很清楚,而且十二点之前一定会回家。虽然也有时候被一帮艺伎和舞伎热热闹闹地送回来,但那种热闹只能说明什么事儿都没有。
说句实话,如果菊雄在外面拈花惹草的话,里子反而会觉得丈夫值得信赖。那样的话,两口子可以开诚布公地争执,还可以热热闹闹地吵上一架。
但是,现在的菊雄可真不是那样,即使自己这边先发难,他也只是说“是吗”,很轻松地就退缩了。既然是个男人,里子希望菊雄更强悍、更威风凛凛。
在里子小时候的记忆里,她所知道的父亲是一个严厉且有孤独感的人。父亲高兴的时候,虽然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但平时是一个不怒自威、很难靠近的人。那种男人作为丈夫不知是否理想,但对女人来说,却是深不可测,他身上包含着很多神秘而不为人知的地方。
和那种男人比起来,菊雄就显得太温和、太不沉稳了。
见到客人的时候,他总是一味地点头哈腰地赔笑,说起话来也尽是些近期看过的戏曲和从陪酒的女孩子那里听来的一些风言风语和小道消息。
里子对菊雄感到不满是从婚后两年开始的。有一次宴会结束回到家里,发现有些柳肩的菊雄穿着演员才穿的那种竖条纹的和服,伸着脖子在那里唱小曲。里子看到这个情景的那一瞬间,忽然感到很厌恶,一想到被这样一个男人睡了两年,里子禁不住浑身发抖。
女人实在是不可思议,一旦讨厌男人的某一点,结果就会厌恶那个人的一切。
苗条的身材,能扮演旦角的精致五官,还有端咖啡杯时翘起的兰花指,里子觉得菊雄的每个动作都是那么令人厌恶。在别人眼里很出众的地方,在里子眼里却变成了缺点。
菊雄总喊自己“阿里”,不管什么事都连连点头,这段时间里子就连他的柔声细语都觉得厌烦。
里子认为,既然是个男人,菊雄就应该有模有样一点儿,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像主人一样,带着权威去面对。可是菊雄真的依靠不上,关于服务员吵架和人工费暴涨这些事情,即使找他商量,他也总是那番陈词滥调,只会说“我也不太清楚,听天由命,能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每次听到他这番没志气的说辞,里子愈发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去年年底的一天,里子犹豫了半天,终于对母亲发了一通牢骚。
“菊雄这个人,像个女人似的,天天弹琴唱曲儿,真是靠不住啊!”
阿常瞪了里子一眼。
“这种话你可不能对外人说啊!”
“这种话我怎么能对外人说得出口?”
“数落起男人来的话就没完没了了,他有什么不足的地方,你好好干就是了!”
“可我毕竟是个女人,他是个男人啊!真希望他堂堂正正地能有个男人样!”
“你可不能有太多的要求,到哪里去找这么老实、这么善良的人?他又不到外面拈花惹草,你说这话可要遭报应的!”
确实,对于阿常来说,菊雄或许是个令她满意的女婿。她这个丈母娘即使大事小事都插嘴。菊雄总是维护岳母的面子,从采购到菜肴全都交给了阿常。不仅如此,到了休息的日子,菊雄还会很亲热地说:“妈妈,我给您揉揉肩吧!”说完就给阿常按摩肩膀。
其实,菊雄就算唱唱小曲,在账房里偷偷懒,那对茑乃家来说也不算什么。阿常认为,菊雄唱小曲的这种爱好应该鼓励,总比他到外面花天酒地拈花惹草强。
“如果菊雄抛头露面,把料亭搅和乱了,反倒不好了。我们家这种料亭必须要女人抛头露面,所以女人一定要好好做!”
确实,茑乃家是一个母系家族,世世代代都是由女人操持打理的。
阿常和两个男人生了四个闺女,但没有和其中任何一个男人正式结婚。当然,里子和槙子还有上面的姐姐赖子,都只是被父亲承认而已,也就是所谓的私生女。但姐妹几个谁也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与其说是不放在心上,莫如说是因为在不在乎身份的环境里长大的,这种说法或许更为准确。
阿常的母亲阿房一辈子没有结婚,阿房的上一代在户籍上好像也是单身。
茑乃家至今还有这种想法,与其让一个不着调的男子继承家业,不如让精明能干的女儿继承家业,然后招个上门女婿,这个办法一定错不了。
“别去指望菊雄,自己好好做!”
阿常这样鼓励里子,但年轻的里子还是希望被可信赖的丈夫抱在怀里,事事都由丈夫引导。
到了傍晚六点的时候,凉风里传来了高台寺的钟声。八坂神社和东大路那一带车水马龙,钟声没入了市井的喧嚣听不清楚,但在稍微靠里的这一带却听得很清楚。
在嫩叶的芬芳里,茑乃家甬道两侧的灯笼亮了起来,从这时候开始,客人的轿车开始陆陆续续到达。
里子今天穿了一件茄紫色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条白底的盐濑带子,上面画着淡墨色的紫阳花,发髻上插了一枝翡翠簪子。
遇到喜欢的客人时让簪子的花饰朝上,遇到不喜欢的客人时就让簪子的花饰朝下。那样一来,讨厌的客人一定会早早回去。花街从过去就有那种护身符吗?里子还记得赖子和铃子两人有一回曾为让簪子花饰朝上还是朝下争吵不休。
那种护身咒符真的管用吗?但是还很小的里子根本就不相信。但现在每次插上簪子的时候都会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心里嘀咕着可能不会有什么用,可看到客人的那一刻还是不由地改变花饰的朝向。
今天,里子发髻上的簪子,花饰清清楚楚地指向上方。
六点钟要来的客人里面有国际电业的椎名专务。好像因为工作方面的事情要和五个客人一起来,早在一周之前就预定好了。
里子只到椎名的宴会上陪过五六次。他第一次来是半年前,是被公司的客户领来的。从那以后,椎名每次到关西来都会来茑乃家。
椎名的公司总部在东京,公司主要经营电脑和相关零配件。在大阪有分公司,椎名好像经常到关西来。因为公司和美国的大型厂家有技术合作关系,好像他也经常去外国。
据同来的客人讲,椎名原本是东京大学工学部毕业的工程师,十几年前进了现在的公司,进公司之后迅速崭露头角,两年前才四十二岁的时候就成了公司的专务。
但从表面上看,椎名并不是那种精明干练的人。个子很高,身体很结实,但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别人说话的时候,一般就是个听众。看上去虽然像个木讷的理工科毕业的人,但他很能注意一些细节。
像茑乃家这样的大料亭,客人临走的时候都会留下小费。一般都是用纸包起来交给领班或最频繁出入宴会厅的女服务员。
过去没有客人不留小费,但现在好像不是那样了。尤其是因公招待客人的时候,很多客人临走时都不留小费。即使有干事在场,他们可能也想不起来,即便想起来了,也不愿付小费这种不出现在收据上的钱。
“这些客人真没意思!”
阿常笑话那样的客人,但时代变了,也是不争的事实。干脆不收小费这种繁琐的钱,就像酒店一样,作为服务费明明白白地向客人收取或许才是现代的做法。
但是,那些老客人临走时还是会留下小费。当然,那不是店家要求的,也不会因此在服务上有什么分别。但在茑乃家这样的老字号料亭,走时留下小费算得上是一个规矩。倒不是因为留下小费会怎么样,说起来那是客人对厨师等工作人员的一份心意。
椎名第一次来的时候因为是被招待的客人,所以吃完饭就那么走了。第二次来的时候就不是那样了,他亲自把小费递给了女领班。而且是在宴会中途装作去厕所到了走廊里,悄悄把小费给了领班。后来才听说,他还给了负责给客人看鞋的人小费。
“看样子就知道是个落落大方的客人,心可真够细的!”
听女领班那么感慨,里子心里也很敬佩他。
虽说身为专务,可小费之类的应该是他自掏腰包吧?给服务员五千日元,给领班三千日元,这点儿小费对他来说可能算不上什么大钱,但他为了不让别人看见,把可给可不给的小费用纸包起来,悄悄交给领班,这可不是任谁都能做到的。
仅凭给不给小费来评价一个人,可能有点儿过了,但里子在椎名貌似不拘小节的外表下,看到了男人的一种大气。虽然外表上一点也没表现出来,可他在心里却惦记着最下面的人。
不但里子那么想,就连领班阿元都对椎名抱有好感。
“明明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却从不显山露水。”
听阿元那么说,里子也频频点头。
从那以后,椎名每次来,里子都会到宴席上去打招呼。
不过,作为老板娘不能总在一个宴会厅里陪着,不管是喜欢的客人还是不喜欢的客人,应该到所有的宴席上去露个面打个招呼。
但是,如果是椎名来了,里子总是不由地想多待一会儿。
话虽如此,但里子并不坐在椎名的身旁。一般来说,既然是老板娘,就应该坐在主客的身旁为客人斟酒。但不知为什么,里子唯独不肯坐在椎名的身旁,她总是故意躲得远远的,只是从远处默默地看着。
椎名在宴席上几乎不谈论工作的事情。他的话题很多,比如最近报纸上的新闻、朋友的消息、到外地旅游或去国外时的印象、还有电影戏剧什么的。
在东京,他好像也经常去新桥和银座,听他讲这些的时候,里子莫名地会感到一丝嫉妒。
但是,椎名好像丝毫没有察觉里子的心情,酒过三巡就开始讲笑话,迎合众人频频点头,看样子喝得很高兴。但他从不对里子说“到我身边来”或“给我倒酒”。
平时,他不是主客也是近乎主客,所以对老板娘提要求也不是不可以,但他什么都不说。
既然对方不想有所表示,自己也绝对不会主动靠近!里子好像赌气似的在那里坚持。
不过,上次宴会的时候,椎名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老板娘今天的和服非常合体啊!”
要是平时的话,里子会说“多谢夸奖!”或“真的吗?”之类的客套话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但不知为何,那时候里子只觉得脸上发烫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老板娘,要不要给专务倒酒?”
听旁边的客人那么说,里子对那个客人表示感谢,第一次给椎名倒酒,她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男人们好像没有察觉里子的慌乱,但旁边的艺伎们或许察觉到了。
明明自己是老板娘却那般慌乱,里子很为自己感到羞臊,但让她感到高兴的是,椎名谈笑风生之间还很认真地注意到了自己的和服。
那时候,里子穿了一件明亮的蓝底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条朱红色的带子。
感觉椎名好像没有察觉,可他确确实实地注意到了自己的和服。里子还记得当时自己暗自欢喜的心情,她今天又选择了一件和上次一样的蓝底和服。
椎名到茑乃家是晚上六点多一点。里子听领班阿元说了,但没有马上到椎名的宴席上去。
里子去了一趟二楼,挨个房间转了一圈,然后去了账房旁边的休息室,在那里照了照镜子。
里子整理了一下茄紫色的和服领子,检查了一下腰间的和服带子。傍晚刚去了一趟美容院,发髻丝毫不乱。里子虽然平时不化浓妆,但她还是觉得鼻子那个地方有点儿斑驳,用油纸按了按,用粉扑儿稍微扑了点儿粉。
隔壁账房里,菊雄正坐在那里看传票。
在宴席中间抽空照照镜子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可里子莫名地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什么亏心事。
里子走出休息室,刚举步要去椎名所在的“枫树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走进了“枫树间”前面的“银杏间”。银杏间里的宴会是由西阵织批发行的老板做东,在座的都是老面孔,所以里子感到很放松。里子在那里和客人们刚说了一小会儿话,一个服务员进来把里子叫了出去。
“什么事?”
“椎名先生让我把这个交给大老板娘和小老板娘。”
服务员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纸包。
“什么?椎名先生……”
里子颇感疑惑地伸手接过了纸包。
“谢谢你!过会儿我去打招呼!”
见服务员走开了,里子拿着纸包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等呼吸平静之后慢慢地解开纸包,两条“道明”的细绦带从里面露了出来。
一条是土黄色的,一条是朱红色的。
说起“道明”,那可是在上野专门经营细绦带的老字号专卖店,里子也有好几条这家店的细绦带。每一条都是精心编织的,好用就不用说了,束腰的时候从来不会松。
椎名的意思好像是土黄色的给阿常,朱红色的给里子,两条细绦带的颜色都很高雅。
到客人的宴会厅里去,收到客人送的礼物是常有的事。有胸针和耳环,也有手袋和珠宝,客人送的礼物可谓五花八门。
但是,因为母亲管束得紧,里子从来不接受昂贵的礼物。倒也不是怀疑对方,只是没有理由收下别人那么昂贵的东西。
但是,价格适中的东西还是会毫不客气地收下的,当然,收下别人的礼物还是很高兴的。
莫非他知道我对他有好感才特意带礼物来的……
但是,里子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自己的心情,而且在言谈举止上也从未表现出来过。就算阿元那么敏感的人,估计也没有丝毫察觉。
椎名或许是出于一种感谢给买了这个礼物,正因如此才带来了两条细绦带,一条给母亲,一条给自己。
但是,仔细看看就会发现,朱红色的细绦带颜色艳丽很适合白色的和服带子。倒也不是自恋,里子看着这条朱红色的细绦带好像听到有人在喃喃细语:“这条朱红色的就是专门为你买的!”
莫非他只是为了把这条朱红色的细绦带送给我而把土黄色的也一起买了?只把一条细绦带送给我一个人的话就太扎眼了,为了掩人耳目也给母亲买了一条?
里子的心里瞬间有这么一闪念,紧接着慌忙摇头否定那个念头。
不会有那种事情的!他要是喜欢我的话,按说应该再对我说点儿什么才对。每次到他的宴席上去,他总是和在座的其他女性说话,并没有单独跟里子搭话。他说话永远是一种淡淡的口气。
但是,上一次他有意无意地夸奖她的这件和服很合体。听了他的夸奖,她心里是那么高兴,所以今天也特地穿了一件蓝色的和服。这条朱红色的细绦带和今天的白色盐濑带子很相配。或许他想到了这么多才为自己买来了这条朱红细绦带。
平时的话,若是来自并不感兴趣的客人的礼物,里子绝不会胡思乱想这么多。那种时候,她只是看看里面的东西,心想原来是这么个礼物啊,然后就放在房间里不管了。
但今天的情形格外不同。根据送自己礼物的客人的心情,自己去宴席上陪侍的心理准备也不一样。
里子到了“枫树间”的时候,艺伎们已经在宴会厅里各自散开给客人斟酒了。
客人共有六位。椎名坐在壁龛对面的中间的座位上,而背对壁龛的上座上坐着一位六十来岁绅士派头的客人。
房间有三十张榻榻米大小,套廊前面有个桧木做的戏剧舞台。里子在门口说了声“晚上好!欢迎光临”,然后向酒桌走去。
“老板娘,我们可是久候多时了!”
首先向里子打招呼的是坐在椎名旁边的一个叫大野的部长。他和椎名一起已经来过好几次了。
“这位是这里的老板娘!这位是东京大学的平井教授!”
大野从上座的客人开始介绍。背对壁龛坐着的好像都是被招待的客人,不是大学教授就是研究所的所长。
“我是茑乃家的女掌柜,非常感谢您的光临!今后还请您多关照!”
里子逐个向客人寒暄致谢之后,先给上座的平井教授斟了一杯酒。教授接过酒杯说道:
“呦!果然漂亮!”
说完稍稍仰起头看着里子。
“即便是京都的料亭,这么漂亮的老板娘也没几个!”
听大野越说越来劲儿,平井不住地点头称是。
“看见老板娘才感觉这是到了京都了!以前也来过几次京都,但这么气派的料亭还是第一次来!”
平井不愧是个学者,为人很直率。
“请您慢用!”
里子给平井低头行礼,然后给旁边戴眼镜的客人斟酒。这位是大阪一所大学的教授,好像经常来京都。
“竹村先生来过你店里吗?他是我的老师。我听老师说起过你。”
“真的吗?我听说他好像身体不太好……”
“是的,肝脏有点儿问题,不过已经出院了,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能出来喝酒了。”
“是吗?我还一直想着去探望一下呢!”
里子从进入宴会厅的那一刻就看见了椎名,但从那以后一直没有往那边看一眼,她担心和椎名四目相对会让自己很狼狈,但一直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椎名的一举一动。
这会儿椎名正端着酒杯让一个叫富久鹤的舞伎斟酒,不住地点头表示感谢。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好像舞伎在问他清酒可不可以。
给被招待的客人都斟过酒之后,里子环视了一眼客人的座位。
从顺序来讲,按照规矩接下来应该到坐在招待方上座上的椎名那里去。正好这会儿舞伎们都站起来去准备舞蹈了,椎名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要是平时的话很自然地就走过去了,可不知为什么,里子觉得今晚有点抬不动腿。里子为了稳定心神,把手轻轻放在和服带子上,慢慢地走到椎名旁边。
“晚上好!非常感谢您的光临!”
为了不看对方的脸,里子迅速地低下头拿起了酒壶。
“辛苦你了!”
椎名用平时那种静静的语气说着,伸出了酒杯。
本应该这时候表达对对方送自己细绦带的感谢,可是舞伎们不在场,座位很安静,里子总觉得说不出口。
送礼物的客人也是各种各样。有人当着众人的面把礼物拿出来,不羞不臊地说:“这是给你买的!”也有人在回去的时候悄悄地把礼物给自己。
虽然只是行事风格不同没有恶意,但什么事情都说得那么明白就不怎么受欢迎了。若想不伤害周围的人,让本人也容易接受,最好的办法就是暗地里把礼物给别人。在这一点上和西方的做法大不相同,好像和关东地区也稍有不同,京都自有京都的规矩。
椎名通过服务员转交礼物的办法实在是巧妙。那样的话既不会被其他舞伎知道,也不会被同桌的其他客人知道。给负责宴席的服务员一点儿小费的话,谁也不会有怨气。
椎名为什么连那种办法都知道?这种事情他知道得太多虽然让里子有些不安,但她还是很高兴。
不管怎么说,既然他悄悄地把礼物给了自己,里子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在众人面前表示感谢。
里子往椎名的酒杯里倒酒,觉着自己的膝盖触到了椎名的膝盖,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虽然只是两人的膝盖的一点透过和服轻轻触碰在一起,但里子觉得膝盖接触的那个地方就像放上了一块烙铁似的热辣辣的。
“今天看样子很忙啊!”
椎名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问道。
“托您的福!”
和心里想的完全相反,里子很冷淡地点点头,眼睛看着旁边的大野。
“今天还是这么漂亮!专务以前说过,小老板娘还是穿蓝色的和服更好看。”
里子感觉自己今天选择蓝色和服的心思被看穿了,连忙转移话题。
“今天全是了不起的大人物啊!有什么活动是吗?”
“就是研讨会!”
“研讨会是什么意思?”
里子觉得面对大野的时候就不紧张了,似乎和对方的交谈也容易了。
“就是把采用电脑的公司里的管理人员召集在一起,给他们讲授电脑的使用方法。说起来就算是电脑培训班吧!对面的先生们就是培训班的老师。”
里子根本不知道电脑是个什么东西,她唯一能想象到的就是,电脑是一种很复杂的机器,能够迅速处理复杂的数字。摆弄电脑的椎名竟然给自己买了道明的细绦带,里子觉得这个事情很奇妙、很不可思议。
“请安静!现在开始演出!”
坐在舞台红毛毡上的舞伎大声说完这句话,众人都不再说话,一齐把目光转向舞台那边。
舞台是一个正方形的铺木板的房间,也可以在上面演出传统能乐。舞台正面的两端放着烛台,烛台上点着蜡烛。怀抱三弦琴和手持笛子负责伴奏的两个乐师坐在右端的红毛毡垫子上,左端则摆着幔帐。
最早出场的是富久鹤和豆加两个舞伎。舞伎在舞台上站立的位置是有规矩的,面对舞台,右侧是大姐舞伎,左侧是小妹舞伎。
“夏日夜晚看流萤!”
怀抱三弦琴的伴奏乐师低声念诵,两个舞伎行了一礼站起身来。
舞台上演出的是一幅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情景。傍晚时分,坐在折凳上乘凉的时候,有萤火虫翩翩飞来,姑娘追过去想用团扇按住萤火虫。舞伎挥舞团扇追逐忽左忽右上下翻飞的萤火虫的姿态煞是可爱,那赏心悦目的舞蹈能让人感到夏日黄昏的一丝清凉。
客人们都把椅子调过来朝向舞台,一个个看得如痴如醉。
一个曲目表演完了,舞伎站在舞台上向客人行礼,客人们则报以热烈的掌声。
“欣赏着这么好看的舞蹈,心里涌上一种实感,深切地感到这是真的到了京都了。”
“我看着这么美的舞蹈,我忽然觉得摆弄电脑真的好傻好无聊。”
“好像不能把这个舞蹈编进电脑程序里去啊!”
客人们兴致勃勃地谈笑风生。
不一会儿,一个名叫千代菊的襟替(刚从舞伎变成艺伎的舞女)从舞台的一端走了出来。襟替虽然已经从舞伎变成了一个独立的艺伎,但跳舞的舞蹈演员必须是刚刚学完舞伎的人,所以把跳舞的艺伎特别称为襟替。
艺伎果然不同于舞伎,身材苗条,体态风流,宛如风摆杨柳,那种妖艳和舞伎的天真烂漫自是不同。她现在跳的这个舞叫《黑发》。
黑发三千丈,
相思似个长。
孤枕堆秀发,
独寝到天亮。
孤枕难眠的女人把对男人的思恋寄托在黑发里翩翩起舞。
舞蹈结束的那一瞬间,人群里响起了比刚才还要热烈的掌声。
“天啊!还是日本的传统艺术好啊!”
“相比之下,我们的工作真是索然无味啊!”
客人们各自谈论着,把椅子的方向调了回来。
那个时候,椎名站了起来。好像是去厕所吧,见他朝着出口走去。里子瞬间犹豫了一下子,紧接着悄悄跟了过去。
里子从后面看着椎名那宽宽的后背穿过了宴会厅,从休息室前面向走廊走去。里子从后面把他叫住。
“椎名先生!”
见椎名站住转过头来,里子慌忙低头行礼。
“刚才收到了您那么好的礼物,真的是太谢谢您了!”
“本打算把那条朱红色的送给你,也不知道是否适合你。”
“颜色真是太美了!我马上就用。”
“能让你喜欢就太好了!”
椎名点点头正要走开。
“还有……”
“什么事?”
被椎名那么一问,里子却发现自己没什么话要说。她只是想两个人多聊一会儿而已。
“没什么事儿,您请吧!”
里子摇摇头,一下子把身体转了过来。
里子想再次回到椎名的酒桌上去,可老板娘总在同一个宴席上待着也不是那么回事儿。还有,坐在椎名身旁的时候精神紧张,反而很累。
里子稍微考虑了一会儿,向二楼的“柊树间”走去。
“柊树间”今晚的客人是京都老字号点心铺“梅善堂”的掌柜和他的三个朋友。看样子已经喝了不少了,从圆圆的脸到光秃秃的头都又红又亮。
“欢迎光临!非常感谢!”
里子笑意盈盈地向客人打招呼,梅善堂的老板马上把酒杯伸了过来。
“得让里子姑娘给我倒杯酒啊!”
梅善堂的掌柜名叫仓本井左卫门,这个名字听起来古色古香的,可他本人才刚刚五十岁。在仓本家,一到成人世世代代都要承袭井左卫门这个名字,亲朋好友们都叫他“井左卫门先生”。
“今天好像很忙啊!是不是从东京来了很多阔人啊?”
井左卫门是个土生土长的老京都人,东京的客人鱼贯而入涌进茑乃家这样的有渊源有来历的料亭里来,这样的事情总是让他感到不快。他所说的“阔人”其实是一种带有讽刺意味的称谓,意思是说那些人都是东京的暴发户。
“那些人称为社用族,都是借公事的名义挥霍公款的人,全是不花自己钱的人吧?”
“也不都是那样……”
里子含糊其辞地回答,井左卫门很夸张地皱着眉头说道:
“刚才好像听到笛子的声音了,那应该是《黑发》吧?东京的客人即使看了也不懂什么意思啊!”
因为他说的是椎名那个宴会厅的事情,所以里子默不作声。井左卫门把杯子递给里子说道:
“里子姑娘可不能迷上东京的男人呦!我们刚才还在谈论川新家的闺女和一个从东京来的男人私奔的事情呢!”
“天哪!您说友子姑娘她……”
“川新”也是木屋町的一家老字号料亭,友子是料亭掌柜的独生女。论年龄,友子比里子小两岁,因为小时候一起学艺,所以里子和她很熟。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阵子那姑娘一下子变成了个大美人。父母好不容易给他物色了个好男人,正打算让她结婚呢!”
“您说的是真的吗?”
“所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东京的男人都是些绣花枕头,最后一定会被骗的。”
见井左卫门和他的三个朋友都在那里频频点头,里子忽然有点儿生气了。
“可是,那一定是友子喜欢上那个男人了!若能够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觉得那挺好的!”
“不会是里子姑娘也喜欢上东京的男人了吧?”
“没有,我怎么会?”
“说的也是!里子姑娘有个好丈夫啊!”
听对方提起菊雄,里子连忙转变了话题。
“请问伸代女士近来可好吗?”
“对了对了,正想说她呢!”
伸代是富永町一家小酒馆的老板娘,井左卫门最近迷上了她。井左卫门听里子提起伸代,马上笑逐颜开,摸了一把光秃秃的头顶说道:
“她说下次两人去约会。”
“那真是恭喜了!”
“恭喜”这个词好像是过去在皇宫里使用的词语,因为梅善堂从很早就是“宫内厅的用品承办商”,负责向宫里进贡京都点心,半开玩笑地用“恭喜”这个词,他听了很受用。
“可是,这个事情要保密呦!”
“末将明白!”里子点头说道。
其他的客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和梅善堂掌柜打过招呼之后,里子又转了两个宴会厅,边和客人应酬说话边想着椎名的事情。
里子很想早点儿回到“枫树间”,可担心回去太早被别人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明明很想去,却不得不更加克制自己。犹疑不决之间时间就到了八点,里子走进休息室照了照镜子。
里子从休息室出来径直去了“枫树间”,一进门就听到了姑娘们那夸张的娇滴滴的燕语莺声和客人们的开怀大笑。
“真的那么喜欢?”
“真的很喜欢!”
“当演员真好啊!我要是能当演员就好了!”
“不好意思,喜剧的话大野先生没问题,歌舞伎恐怕就不行了吧?”
说到这里又是一阵欢快的笑声。
看样子他们在谈论自己喜欢的歌舞伎演员,在艺伎里面千代菊属于那种爱开玩笑的人,她说对方若是她喜欢的玉三郎,即使被他奸污了也心甘情愿。听了她这话,全桌的人都沸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