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树开花为什么这么拼命呢?”
槙子双手按着红毛毡垫子说道,声音里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惊讶。里子刚端起酒杯,听槙子如此大发感慨,放下酒杯问道:
“拼命?什么意思?”
“难道不是吗?樱花树根本用不着这么竭尽全力吧!整棵树就像着火了似的。”
“说什么傻话!樱花根本不是想拼命绽放才那么卖力的,到了四月就开花是樱花树的宿命。真是可怜的宿命!”
“可怜?”
“难道不可怜吗?竟然把自己这么美好的东西暴露给那些素不相识的人。被赞美也只是四五天的时间,过后就无人理睬了。我可不想成为那样的人!”
“你和樱花根本不一样!”
“我很明白。不过我不喜欢过于拼命的樱花。赖子姐姐,你是怎么想的?”
槙子问跪坐在右边的赖子,赖子微笑着回答道:
“开花倒是没关系,但是那么拼命绽放的只有花啊!”
“只有花不可以吗?”
“和叶子比起来,花还是太多了,没有一些叶子陪伴的话,还是会累的。”
“还是赖子姐姐和我的感觉一样!樱花不好的地方就是只顾着拼命开花太累了。”
“把姐妹们领到这么累的地方真是罪过啊!给姐妹们添麻烦了!”
里子一本正经地低头向姐妹们道歉。
“姐姐!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里的樱花太美了,我忽然想贬损一下这些樱花。”
母亲阿常和里子的丈夫菊雄在旁边苦笑着听三姐妹这些无趣的交谈。
今天是长女铃子的七周年忌辰,仪式结束之后,全家五个人在“松山阁”吃了午饭,然后到原谷赏花来了。
最初提议来原谷苑赏花的就是里子。
刚做完法事就去赏花,听起来或许有点儿太不严肃了,可是日头还很高,姐妹三人也很久没聚在一起了。里子另外还有一个想法,做完法事大家心情都很郁闷,去赏赏花换换心情也不错。
大家对里子的提议都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可现在都四月二十日了,京都城里的樱花几乎都开完了。
要说还剩下一些樱花没开的就只有御室那个地方了,可是那个地方太有名了,这会儿去那里观赏迟开的樱花的游人一定是摩肩接踵。
在这一点上,原谷就没有那么有名,而且不太远,沿着金阁寺后面的近道开车从松山阁到原谷也就五六分钟的样子。
一年前,里子很偶然地被丈夫菊雄领着去了一次原谷,当时被那里的樱花之美深深地震撼了,记得自己对那里的樱花之美惊叹不已。
那片六千坪的台地稍微有几分倾斜,山樱、垂枝樱、牡丹樱漫山遍野,感觉整座山都是樱花。
这座山属于私人所有,主人出于爱好种下了各种樱花树,好像从十几年前开始对公众开放。
只有白天可以上山赏花,虽然进山要收费,但正因为有这些门票收入,樱花树和周围的环境才得以保护得很好。
原谷正如其名,因为坐落在鹰之峰脚下的山谷中,气温要比市区低两三度,所以樱花也开得比较晚。
“京都还有那样的地方吗?”
里子提议来原谷的时候,就连在京都生活了六十年的母亲阿常都不知道有这么个地方。
“那个地方简直太美了!”
最后,由菊雄开车,一家五口直接来到了原谷。
赖子和槙子两人嘴里说什么樱花开得太拼命了,樱花太累了,也可以说两人对过于美丽的樱花心生嫉妒。
“咱们该回去了吧!”
过了二十几分钟,赖子看了看手表。
“都两点了,这会儿去坐新干线,到东京就晚上七点多了!”
“姐姐还是要回去吗?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再多待一天好好放松一下不好吗?”
“那可不成!不管怎么说我属于新生势力,和你们这样的老字号没法比啊!”
“姐姐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也很不容易啊!”
里子看了一眼坐在边上只顾喝汽水的菊雄,菊雄好像没听见的样子,什么也不说。
“你身边不是还有菊雄和母亲吗?光凭这点你就可以放心无忧了。”
“那可不是!我很辛苦的!”
里子三年前刚接手了母亲在高台寺附近经营的料亭(日式高级饭庄)“茑乃家”。茑乃家是从明治末期祖母那一代传下来的,在京都也属于一流的老字号。
菊雄是大阪料亭“清村”的二公子,以前来茑乃家学习的时候被阿常一眼相中了,三年前和里子结婚,入赘做了茑乃家的上门女婿。
菊雄举止稳重,很像个料亭的公子哥。在旁人眼里,里子看上去夫妻和睦很幸福。
但里子自有里子的难言之隐。母亲表面上已经退居二线了,可依旧对店里的各种事情指手画脚,一边是事事过问的母亲和身为上门女婿的丈夫,一边是在茑乃家做事多年的女服务员们,里子夹在她们中间,费心劳神,很是辛苦。
“我的酒吧哪怕只休息一天,客人们就说三道四地发牢骚,实在是不容易啊!”
听赖子那么说,里子也是一副不肯服输的样子。
“姐姐那边和我们一样啊!”
姐姐要想继承家业的话早就接手家里的料亭了,可她不是一意孤行,很任性地离开这个家了吗?里子很想那么说,可要说到那个份儿上就太露骨了。
“赖子姐姐出门到店里去的时候嘴里总说‘要上战场了’。”
在东京上大学的槙子在一边插嘴,她很了解赖子姐姐的生活。
“我不知道店里的生意有多忙,就像上战场似的?就像樱花一样,姐姐是不是有点儿太要强太拼命了?”
里子的口气显然带着几分嘲讽,可赖子很直率地点了点头。
“我或许就是棵樱花树,花瓣转眼间就落了,最后变成一棵全是毛毛虫的枯树。”
“别说那么丧气的话!”
“好了!走吧!”
“就因为姐姐一个人,这也太匆忙了吧?”
在赖子的催促下,里子拍了拍和服的前襟,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虽说原谷这个地方不是那么有名,但或许是听说了这里是观赏迟开樱花的绝佳去处吧,今天来原谷赏花的游客很多,租来的赏花用的毛毡坐垫上几乎都坐满了人。
三姐妹跟在菊雄和母亲身后从坐在地上赏花的人们中间穿了过去。
母亲阿常身穿灰绿色的和服,手里拿着一件黑色的和服外褂,大女儿赖子穿着紫藤色的和服,二女儿里子穿着浅绿色的和服,三女儿槙子则穿着一件胭脂色的和服,后面还有用银丝绣的家徽。
因为是做完法事回家,三姊妹都穿着素色的和服,腰间束着黑色的和服带子。但三人并肩而行,看上去确实很引人注目。
赖子身材纤细苗条,一张俏脸小巧而精致。她今年二十八岁,为了与和服相配,她把秀发高高束了起来,如果穿西装再把秀发放下来,看上去只有二十四五岁。
里子比姐姐小两岁,今年二十六岁,身材丰满却小巧玲珑,不愧是京都女子,肤色白皙,樱桃小口稍稍有点儿地包天,煞是可爱。
姊妹三人中年龄最小的是槙子,肤色很白,说起来和里子比较相像。她今年二十一岁,正在大学里读大三。
赖子还在京都的时候,茑乃家的三姐妹美貌出众,被誉为三朵金花,在高台寺一带和料亭圈里可谓无人不晓。
但是,铃子还活着的时候,四姐妹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在大街上的时候,那景象只能用壮观来形容。
四姐妹在附近的男人们中间也备受夸赞,都说看四姐妹远比赏花更赏心悦目。
尤其是铃子和赖子,因为两姐妹是双胞胎,长相、身材就不用说了,就连举手投足都非常相似。每逢新年和祇园祭,四姐妹一起出门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总有男人慢腾腾地跟在身后。
但是,四姐妹一起上街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次。
铃子和赖子从十六岁开始学艺做舞伎,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姐妹俩先后成了艺伎。两人从小时候起就学习京舞和清元,在母亲的劝说下,毫无抵触地做了舞伎,可做了舞伎才发现,舞伎几乎没有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一天的大半时间都忙于学艺和宴席陪侍。
里子和槙子看到了两个姐姐的辛苦,从一开始就没有做舞伎的想法。
不过,因为里子将来要继承茑乃家的料亭生意,只有她一个人去做了两年的舞伎,而且也只是为了去学习一些礼仪规矩。
说起槙子,压根就没有在花街上从业的想法,而且母亲阿常也从未强迫她去做舞伎。
铃子去世的那年才刚刚二十二岁,槙子那年才十五岁,再怎么漂亮,毕竟还都是孩子。
正因如此,当年被称为四朵金花的时候年龄尚小,而现在三姐妹并肩走的时候,自然有一种成熟之美。
“天啊!美女!”
醉醺醺的赏花客看到三姐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就高高地把手举了起来,周围的男人们也都目瞪口呆地看傻了。
沐浴着男人们那热辣辣的眼光,赖子昂首挺胸直视前方往前走,正因为她五官精致,所以给人的印象有几分冷艳。里子或许是出于职业的习惯吧,稍微弯着腰,有时候脸上甚至会露出几分讨好的笑。即使来到这样的地方,说不定也会遇上老主顾,平日里养成的那种时时关照客人的习惯这会儿显露了出来。
三人中最为紧张的是年龄最小的槙子,即使有人跟她打招呼她也目不斜视。那种生硬古板的表情反而让她显得愈发清纯和天真烂漫。
母亲阿常虽然已经年届六十,但因为她表演京舞多年,腰肢挺拔,虽说年老但绝未色衰,当年被称为东山一带首屈一指的美人,现如今美貌依旧。
也有赏花客窃窃私语,或许有人认出了茑乃家的三姐妹。
母亲和姊妹三人穿过樱花隧道,走到了原谷苑的出口。菊雄把停在对面停车场里的车开了过来,四个人坐进车里,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天啊!真把我累坏了!”
“直接回家是吗?”
菊雄问了一句,握住了方向盘。里子坐在副驾驶座上,阿常、赖子和槙子三人并肩坐在后排座位上。
“妈妈累了吗?”
“确实有点儿累了,可是看到了那么漂亮的樱花,今天真是养眼了!”
阿常被女儿们围着,脸上露出了微笑。
“姐姐下次什么时候来?”
“是啊!什么时候来呢?”
“黄金周休息,想来的话就能来吧?”
“话是那么说,可是酒吧有可能要装修,吧台有些不方便,地毯也脏兮兮的。”
“搬进现在的店里有几年了?”
“差不多有三年了吧!”
“日子过得真快啊!”
六年前,赖子把户籍从祇园迁到了东京的新桥。在新桥做了三年酒宴陪侍之后,在银座的并木通开了自己的酒吧。
酒吧面积只有十五坪左右,在银座的酒吧中属于小的,但这种小型酒吧经营起来反倒容易一些。
“姐姐真了不起!”
“哪有什么了不起!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谁都能做!”
“话是那么说,可我绝对做不来!”里子心悦诚服地说道。
母亲阿常只是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听。
车子好像已经穿过莲花谷到了金阁寺的旁边,从那里穿过马场町就上了西大路。槙子或许是累了吧,把额头抵在车窗上睡着了。午饭时虽然喝得不多,也可能是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
不多会儿,车子就上了西大路,里子好像忽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对了姐姐!半个月以前,熊仓到店里来了。”
赖子瞬间皱起了俏眉。
“和谁一起?”
“两个人一起来的,另一个好像是他的客户,他还和以前一样大声喧哗,派头十足。”
“你又让他进店了?”
“是啊!他出手很大方,说起来,他也是客人,我总不能把人撵回去吧?”
“他可是铃子的……”
“那个我知道。可是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再者说,和料亭也没什么关系啊!”
接下来,赖子和里子沉默无语,只听到汽车发动机那单调的声音。里子好像难以忍受这种沉闷,过了一会儿,打破沉默说道:
“可是,他一定为铃子的事情感到后悔吧!”
“不管他怎么后悔,还是不能原谅他。世上的事情,有的可以原谅,有的不能原谅。”
“你说得也对。”
“我绝不原谅他!”
赖子不屑地说着,用力把手指插进和服带子里,好像要把这种不快的心情塞进去。
高台寺在东山脚下,有一条坡道通往高台寺,走到坡道中间往右转,就看到一道石头墙,沿着石头墙下面的路往里走一百米左右就是茑乃家了。
入口是一道草屋顶的山门,从山门到本馆是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左右两侧的树丛里安放着一盏盏方形纸罩座灯,看上去就像路标一样。
这会儿天还没有黑,看见总管站在门前上下车的门廊里,正拿着胶皮管往地上洒水。
车子慢慢地停在了门廊的尽头,车轮碾过路面上的沙子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天啊!这么早就回来啦?”
见总管跑了过来,阿常第一个把头从车窗里探出来。
“我们不在家的时候,没有什么情况吧?”
“没有什么情况!女服务员们什么都没说。”
阿常点点头,姊妹几个从车上下来,轻轻地伸了个懒腰。
“天啊!真把我累坏了!”
“说什么呀?车子在路上跑的时候,你一直在磕头打盹儿!”
“就是啊!中午喝酒酒劲儿上来得太快了!”
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从门廊尽头的木头后门走了进去。茑乃家是一座古旧的木制二层楼,房间大大小小有十六间,其中视野最佳的是西侧的“夕阳间”。从这个房间的窗户望出去,目光越过建在山麓斜面上的庭院,可以看见远处的八坂塔。每到傍晚时分,沐浴在夕阳里的那座五重塔金光灿灿,所以祖上把这个房间命名为“夕阳间”。
曾有一位著名的画家把这个房间画进了画中,画面是一个舞伎正手扶栏杆,从这个房间远眺八坂塔,身后是一条华丽无比的垂带。
傍晚时分的景色自不必说,夕阳落山之后的夜景也美不胜收。透过松树和楠木的枝丫,可以看到京都城区的万家灯火。
据说,这个庭院是先先代的时候建成的,面积有五千坪。春天有杜鹃花报春,秋天有红叶添彩,现在正是白玉兰晶莹洁白的季节。来到这个院子里的人,可能被鲜花吸引而忘记欣赏其他的点缀,这座庭院里的石头可都是特地从鞍马、贵船和那智等地方订购的,通往后院茶室的路边上有一个洗手钵,洗手钵旁边配着一块三张草席大小的大黑石。
从庭院到房屋,处处透出老餐馆独有的那种古朴沉着的雅趣。
但是一家人住的房子却是钢筋混凝土的西式房屋,和表面的古朴典雅风格不相符。不过,家人居住的西式房屋建在本馆后面的树林里,地势比本馆低,所以不会被客人们看到。
那些饭馆和料亭的经营者,或许是因为平时都在古色古香的木制房子里工作的缘故吧,他们的住宅却多是时髦的西式建筑,茑乃家自然也不例外。
这座西式房屋是十年前里子她们的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建起来的。建筑面积有二十坪左右,虽不是很大,但毕竟有三层楼,八个房间。一楼是茶室、阿常的起居室和佛堂,二楼供里子她们居住,三楼供客人和女服务员们居住。
虽说是座西式建筑,但阿常是个在沙发上也要盘腿坐的人,所以一楼都是榻榻米房间,三楼也有一个日式房间。赖子在那里换好衣服之后,来到二楼里子房间的门口。
“里子!我这就回去了!”
“哎呀姐姐!这就要走了吗?”
“是啊!即便是现在走,也只能勉强赶上四点半的新干线。”
“那顶帽子很不错啊!”
赖子穿了一件藏青色的乔其纱夹克,头上戴着一顶同样颜色的宽檐儿帽,手里提着一只同样颜色的旅行箱。
“我也想戴顶帽子,可是我好像不太适合戴帽子啊!”
“没有的事!里子的话,那种鸭舌帽可能更相配!”
“可是,戴帽子的人必须像姐姐那样身材苗条才好看啊!我这阵子或许有点儿中年发福了。”
“说什么呀!妹妹比我还年轻!”
“虽说如此,可操持料亭这种生意,感觉身心都越发老气横秋。”
出于生意的需要,里子几乎每天都穿和服,她很羡慕能把时髦华丽的洋装穿得如此得体的赖子。
“好了,我得走了。菊雄呢?”
“他去本馆那边了,不用跟他打招呼了。你还是去给母亲打个招呼吧!我觉得母亲还想让姐姐多待些日子。”
“没有的事!母亲刚才还说我最好早点儿回去呢!”
“那一定是违心的话!明明想让你多待些日子,嘴上却不肯说软话,母亲就是那么个脾气嘛!姐姐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总是为你担心,经常说,不知道赖子现在怎么样了。”
“可是,我是自作主张离开这个家的啊!”
“正因为那样母亲才更喜欢你,不是吗?”
“不是的,母亲最疼爱的是继承了家业的里子妹妹!算了吧!那些事情其实都无所谓!里子妹妹多保重。”
“姐姐也要多保重!对了!车子是怎么安排的?”
“我把这事儿给忘了!妹妹能给我叫辆出租车吗?”
赖子见里子点头,提着旅行箱下到了一楼。赖子走进茶室,发现母亲阿常把佛堂都打开了,正背对着她从衣橱里往外拿和服。赖子对着母亲稍微有些发福的后背说道:
“妈妈!我要回去了!”
听到身后赖子的声音,阿常慢慢地转过身来,或许是因为绿叶的反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的缘故吧,母亲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
“你要坐几点的火车?”
“还没决定好!这会儿去火车站,准备来哪趟就坐哪趟。”
听赖子这么说,阿常点点头,接着把衣柜前面的纸包推到赖子面前。
“你要不要把这件和服拿去?”
“啊?您说是要送给我吗?”
赖子忽然两眼放光,放下行李箱,急忙把捆着纸袋子的绳子解开了。
“哇!好漂亮!”
那是一件适合外出时穿的和服,上面是樱花和远山的图案。
“我真的可以拿走吗?”
“对你来说可能有点儿太素气了。”
赖子马上走到镜子前面,双手拿着和服在胸前比量。
“好东西就是不一样啊!”
“那条带子你要是喜欢的话可以拿走!”
“什么?这个也给我吗?”
赖子把放在衣柜前面的白底盐濑带子也展开来看。
“我可以穿着这件和服去参加宴会!下周正好有个朋友要举办大楼的开业典礼。”
赖子又把带子在腰上比量了一下。
“太好了!看样子我还是该回来看看啊!”
“你不快点儿的话就赶不上火车了!”
“妈妈!这些我就不客气拿走了!”
赖子再次向母亲表示感谢,一边把和服用纸包起来一边说道:
“也请母亲到东京来!”
“那么乱哄哄的地方,我可受不了!”
“怎么那么说呢?来玩儿个四五天还是可以的吧?东京也有安静的好地方。”
“人一上了年纪就懒得动弹了!”
“五月份在歌舞伎座有名角的演出,那时候妈妈来东京吧!偶尔让里子夫妻俩在家里享受一下二人世界也不错嘛!”
“我根本没有妨碍他们夫妻俩啊!”
“您说的也是,不过偶尔出去散散心不也挺好的吗?”
“到时候有心情了就去。”
“我随时恭候母亲大驾光临!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赖子双手再次把包着和服的纸包举起来说道:
“真是太谢谢妈妈了!我都拿走了!”
阿常看着赖子把和服放进行李箱里,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
“熊仓的事情,干脆忘了吧!”
赖子吃惊地看着母亲,阿常茫然地看着夕阳映照下的纸拉门,幽幽地说道:
“都是陈年旧事了,一直憎恨别人也不好啊!”
“就连母亲都那么说吗?那铃子姐姐算怎么回事?”
“铃子的事情,大家不是都正正规规地凭吊过了吗?”
“那是两码事!不管怎么凭吊,铃子姐姐也回不来了!”
“可是,即使你憎恨熊仓不也还是一样吗?”
“妈妈那么说是出于真心吗?”
“什么真心假心的!早就是过去的事情了。”
“我不愿意!我绝对不会忘记的!”
赖子说完,抓过旅行箱腾地站了起来,阿常看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真够倔强的!”
“我是妈妈的孩子……”
赖子话音未落,里面忽然传来了里子的声音:
“赖子姐姐!我叫的出租车来了!”
“好了,我走了!”
“注意身体!”
“妈妈也多保重!”
看样子,阿常好像还想说些什么,赖子顾不了那么多,关上拉门走了出去。
出租车到了新干线京都站的时候已经四点二十分了。等了十分钟左右,赖子坐上了四点二十九分发车的新干线。
因为假日结束了,普通车厢都很拥挤,但一等车厢很空。火车正点发车,准点到达东京应该是七点二十分。
新干线轻微震动了一下离开了站台。一出京都站很快就看到了京都电视塔,左边能看到从比叡山到东山的山峦起伏。
太阳已经偏西了,但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这种天气或许应该叫花阴(樱花盛开季节淡云蔽空的和煦天气)吧!天空被薄云笼罩着,东山一带看上去云雾朦胧的。
赖子每次离开京都的时候心情都很复杂,一方面觉得终于可以离开这座古老且有太多痛苦回忆的城市了,另一方面又深切地感受到一种离开故乡的孤独和寂寞。既有一种解放感,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怅然若失,好像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
自从六年前不顾母亲和妹妹们的反对离开家之后,赖子每次离开京都都要体味这种安堵和不安交织的心情。
那个时候,自己下定决心再也不回故乡了,当时觉得看比叡山和东山都是最后一眼了。
和那时候相比,赖子现在的心情要轻松多了。想回来随时可以回来,回东京也没有去陌生地方的不安。岂止如此,赖子现如今觉得比起自己出生的故乡,还是住在东京更舒心。
这六年里,自己和周围的环境都改变了不少,老朋友若是看到现在的自己,说不定会认为是另外一个人。
不过,这六年里只有一个信念没有丝毫改变。
“找熊仓报仇……”
六年前,也是这么一个微阴的天气里,赖子望着京都的街道,在心里立下了这样的誓言。那时候赖子刚刚二十二岁,从舞伎成为艺伎也才刚刚过了两年,可那种报仇的信念不但没有减弱分毫,反而越来越强烈。
“明明是这样,可母亲她……”
东山的山峦马上从视野中消失了,列车进入了山科隧道。
赖子感觉在骤然暗下来的车窗里看到了铃子苍白的遗容,她轻轻地呼唤了一声:“铃子!”
铃子死去的时候也是春天。因为在那前一天她和铃子被贵船的料亭邀请去赏樱花,所以赖子记得很清楚。
记得那时候樱花也是拼命绽放,鲜花满枝。铃子那天虽然说话很少,但丝毫没有要死的迹象。和平时一样跳舞斟酒,过了十一点,两人一起回到了房间,解开发髻,洗了澡,然后休息了。
因为赖子和铃子是双胞胎,所以两人住在小方屋(艺伎的住宿处)的同一个房间里,总是在同样的时间以同样的装束睡觉。
第二天,按说两人十点应该去学“三弦曲”。铃子说头痛没有去,所以赖子只好一个人去了。
赖子出门的时候,铃子在被窝里小声说:“赖子,真是谢谢你了!”
“什么呀?别说那种话!好像明天就要死了似的!”
赖子根本没放在心上,可没想到一天后却一语成谶。
那天下午,铃子装作要去医院出了小方屋,然后径直去了和歌山的白滨。姊妹俩应客人召唤曾经去过那个地方。在那个叫“白波庄”的酒店的一个能看海的房间里,铃子喝药自杀了。
“好想看看大海啊!”
因为铃子平时总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当她下定了自杀的决心之后,或许很自然地走向了大海。
就像明白自己的想法一样,赖子很明白铃子的那种心情。
不仅如此,当听到铃子自杀的消息时,赖子马上就凭直觉感到铃子自杀的原因在熊仓身上。
铃子自杀前在房间里留下了一封写给母亲的遗书,遗书里面虽然没有熊仓这两个字,但凭“这么脏的身子,实在没有心思活下去了”这一句话,赖子就什么都明白了。
在自杀前的一年,铃子被熊仓强暴了。半年后,赖子又被他糟蹋了。
听说熊仓在东京和大阪一带做贸易,而且生意范围很广,那时候他也就四十五六岁,说起来正是如狼似虎的盛年。
作为茶屋“玉也”的上宾,熊仓每次来京都,姊妹俩都会被叫去陪侍。熊仓温文尔雅,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小曲儿唱得也不错,看上去为人处世很精明很圆滑。
姐妹俩对他既无好感也无恶感,只是把他当作一个格外关照姐妹俩的客人,内心感到几分亲切。给他跳舞,为他斟酒,听他讲他经常去的东南亚的风土人情和各种趣闻。
那时候他好像就是个玩儿弄女性的高手,只是赖子和铃子年龄尚小,阅世不深,没有能力看穿他。
即便如此,当铃子被他奸污了时候,赖子马上就察觉到了,当赖子被他玷污了的时候,铃子也很快就察觉到了。
两人都是被召唤去很远的地方陪侍酒宴的时候,在僻静的房间里,和被强奸一样被夺去了贞操。
因为两人是双胞胎,互相之间即使一句话都不说,也能立即察觉到对方身心的变化。
赖子每想到熊仓就恶心想吐,有一种强烈的不洁感,感觉全身都被一双粗糙的手摸遍了。
那时候真是太粗心大意了!要是现在的话,那么卑劣的手段自己绝不会上套。
但是,现在重新想一想,那时候之所以跟着熊仓去,还真不能说是自己格外不小心。身处那种状况,换作别的舞伎,或许也会跟着去的。
熊仓每次来茶屋都会把姊妹俩叫去,还经常带姐妹俩去吃饭喝酒。如果去国外,每次回来都会给两人买手提包和香水,有时候还给姐俩零花钱。
还有,熊仓经常给姐俩放假让两人去逛街。
给艺伎放假是花街独有的说法,意思是花钱把舞伎或艺伎包一整天,让她们自由活动,想干啥就干啥。
因为她们每天都盘着舞伎的发髻,腰里系着垂带,像赶场子一样到酒宴上去陪侍,所以有时候就很想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穿着便装去玩儿一天。这对一般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艺伎们会觉得很稀罕很新鲜。
对女人无所求,只是让她们自由地玩耍,那是真正喜好风雅的客人乐此不疲的事情。
越是那些受欢迎的舞伎和艺伎,放假玩耍的次数越多,那也是姑娘们的一种骄傲和自豪。
让客人花钱包下自己一整天的时候,一般都是从傍晚开始和客人一起吃饭,然后让客人领着去转一两家俱乐部或酒吧。客人忙的时候,就一个人看看电影,逛逛百货商店,或者走进时髦的商店去看看。
因为平日里总是穿和服、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被别人盯着看,穿着便装逛大街会让舞伎们有一种回归本来的自己的轻松,还有一种欺骗别人眼睛的快感。
那时候的熊仓,即使只有两人一起吃饭或喝酒,也从来没有过可疑的举动。
讲到他因工作关系常去的外国和最近看过的电影时,他有时候也会顺带着讲些黄色笑话,但对于从未接触过男人的赖子来说,男女之事甚是玄虚而荒诞无稽,她听来没有任何实感。
只有一次,赖子要从舞伎升为艺伎的时候,小方屋的房东问赖子,说熊仓想包养她,不知赖子意下如何。
过去,舞伎成为艺伎的时候,很多人会让一个合适的男人包养,但现在完全没有这等事情了。即便成为艺伎可以独立门户了,没有主人的艺伎大有人在,恋爱也是自由的。
“不好意思!我根本没有那种想法,请您替我拒绝他吧!”赖子很诚实地回答说。
通过茶屋听到了赖子的回复的熊仓后来来到茶屋,带着几分自嘲的口吻说道:
“我被赖子姑娘很干脆地甩了!确实,像我这种大腹便便的大叔,被甩也没什么奇怪的。”可作为四十五六岁的男人,他的身材胖瘦适中,五官长相也不错,他这种自我贬低的说法也反衬了他的极度自信。
“赖子姑娘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哪有什么心上人啊!我才二十岁,只是想一个人待着而已。”
“富家的女孩子真不好摆弄啊!”
确实,像赖子这种家境殷实的舞伎,即便从舞伎变成了艺伎,也毫无理由非要依赖男人不可。出来做舞伎,与其说是为了找个好丈夫,莫如说是为了学艺和学习一些礼仪。
“我的恋情也就此结束了!”
熊仓说得很夸张,还装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可没多久他又提出想包养铃子。
因为姊妹俩是双胞胎,长得像,所以喜欢,要是这么说的话还讲得过去,可他向姊妹俩提出包养的请求实在是太厚颜无耻了。
两人都拒绝了还算好,如果两人都接受了,他打算怎么办呢?
“真是个古怪的人,简直不可理喻嘛!”
他这种做法简直是无视每个人独立的人格,姊妹俩都被熊仓的做法惊呆了。
但是,熊仓被拒绝之后仍然毫不在乎地来茶屋喝酒寻欢。
不过,自从成为艺伎之后,两个人一起被叫来陪侍的情况很少,一般是一次来一个人。
“真是女大十八变,近来赖子姑娘是越来越水灵、越来越俊俏了,现在正是好吃的时候吧?”
熊仓色迷迷地看着赖子,他在别的地方对铃子好像也说过同样的话。
“同时欺骗两个人,你这样的人怎么能信得过?”
赖子冷冷地拒绝他。
“追求双胞胎太难了!不管我说什么,两人之间总会通气的。”
熊仓在那里长吁短叹,实际上他根本满不在乎。
赖子被熊仓邀请去神户是成为艺伎一年半之后的一个星期六的下午。
“那些小碟小碗、装模作样的怀石料理也吃够了,偶尔换换口味,去尝尝神户牛肉吧!”
听熊仓提出这个邀请的时候,赖子马上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我没法相信熊仓先生啊!”
“不是那个意思!我邀请你绝非别有用心,只是为了散散心想去吃神户牛肉而已。”
熊仓虽然矢口否认自己别有用心,但赖子知道,就在半年前,熊仓把铃子约到嵯峨大山深处的一家料亭里,夺去了她的贞操。从那以后,铃子经常神情恍惚地陷入沉思。
“去吧!我在这里求你了!”
熊仓双手按在榻榻米上向赖子低头行礼。对方如此恳求,赖子觉得也没法驳他的面子。她觉得,熊仓已经夺去了姐姐铃子的贞操,这次不至于再对妹妹下手吧!还有,好长时间没看见大海了,去看看海也不错。
“穿便装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没关系!”
到了约好的那天,赖子去了约好碰头的京都酒店,见熊谷开着一辆白色的双门奔驰来了,他说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
“什么呀!只有我们两个人开车去吗?我心里发慌啊!”
“你还在怀疑我吗?”
“那倒不是!”
赖子极力抹去了心中的不安,可她的担忧还是变成了现实。
在海边上的一家专做神户牛肉的饭馆里吃完饭之后,熊仓提议去六甲山脚下的一家饭馆。
“我已经吃饱了,再也吃不下了!”
“不是去吃饭,我们可以小饮一杯,欣赏一下夜景!”
从事贸易工作的熊仓好像对神户这个地方也很熟悉。
“那里的老板娘是个大美人,曾经在宝冢歌剧团待过,是个很好的女人,也给你介绍介绍!”
听熊仓说要把自己介绍给老板娘,赖子多少解除了几分警戒心。
正如熊仓说的那样,从六甲公路往里走五六百米有一块高地,那家饭馆就在那块高地上。
说是二楼景色比较好,左边是六甲山的山麓,右边可以俯瞰须磨的夜景。
赖子点了度数不高的酒,熊仓点了白兰地,不加冰就喝了。
“我喝的这种酒不是度数很高吗?”
“没有的事儿!这是深受女性欢迎的鸡尾酒。”
只因为听说度数不高,连酒的名字都没问就喝了,只喝了两杯,赖子就觉得脸上发烧,浑身发热。
“我得凉快一下!”
赖子刚想站起来就觉得脚下不稳,勉勉强强直起上半身走到窗边的时候,忽然被熊仓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
“你要干什么……”
赖子刚转过头来,熊仓的脸就凑了过来。
“你不要这样!”
赖子惊慌失措地摇头拒绝,可还没等她说话,整张脸就被熊仓拥进了怀里。
熊仓虽然个子不太高,可双臂很有劲儿。他强行把赖子抱起来,拉开了隔壁房间的纸拉门。
回头想一想,熊仓邀请赖子去神户,显然从一开始就打算夺去赖子的贞操。
那家饭馆还兼营旅馆,隔壁的房间里早就铺好了印着红花的被子,枕头边上还放着方形纸罩座灯和水瓶。表面上说是适合女性的低度饮料,喝起来比较甜,可实际上里面掺进了酒精,赖子在房间里大喊大叫也没人跑过来看看,看来这一切都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赖子又哭又喊,可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跑过来帮她。在挣扎的过程中上衣的前胸扯破了,裙子上的带扣掉下来了,拉链也断了。
赖子被粗暴地扒光了衣服,那副模样很是凄惨,她在筋疲力尽的时候被熊谷强暴了。
一切都结束了,赖子一声不吭地把脸埋进床单里,熊谷干咳了一声说道:
“你原来还真是处女啊!”
好像被他这句话触动了伤心处,赖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姐姐!原谅我吧……”
听赖子在黑暗中喃喃自语,熊仓恬不知耻地说道:
“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上套了!”
熊仓的口气有几分调侃的味道。
“你光生气也没用!只要你跟着我,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熊谷还想把赖子揽到怀里,赖子拨拉开他的手,把散落在地板上的衣服拢在一起,走到房间角落里把衣服穿上了。用一只手合上被扯破的上衣前胸,用另一只手按住裙子。
“你这个姑娘可真够倔的!好了,我送你回去吧!”
熊仓叹了一口气,小声嘀咕道。
“虽然是双胞胎,还是有点儿不一样啊!”
那天晚上,赖子很晚才回到房间,一言不发地躺下了,可铃子好像已经察觉到了一切。被熊仓强暴了的事情从那以后成了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事情。
“铃子姐姐!我特别讨厌那个人,以后不管他说什么,我绝对不会到酒宴上去陪他了!”
“我也是一样!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说起熊仓,尽管姐妹俩都是一样的看法,可实际上不是那样的,每次被熊仓召唤去陪侍,铃子还是不情愿地去了。
“姐姐为什么还去陪他?他不是把我俩都糟蹋了吗?没有必要到宴席上去陪那个畜生一样的男人吧!”
艺伎也有权利根据自己的好恶选择客人,赖子一直认为铃子姐姐是个没有骨气、性格懦弱的人,或许铃子还有其他的难言之隐。
尸检的结果表明,铃子自杀的时候已经怀孕了。虽然铃子在遗书里对自己怀孕的事情只字未提,但她自杀的时候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从铃子的日常生活来看,肚子里怀的无疑是熊仓的孩子。
两个人从做舞伎的时候就无话不谈,不管是高兴的事情,还是伤心的事情,姊妹俩都是毫不隐瞒地直言相告。两人被熊仓强暴的事情,作为两人之间的秘密,连母亲都没有告诉。
但唯有怀孕这件事,铃子一直到最后也没能告诉妹妹赖子。
“姐姐怀的是熊仓的孩子!”
赖子那么说,可母亲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死活不肯相信。
“妈妈!我也被他强暴了。说起姐姐,甚至还怀上了他的孩子,心里很痛苦,夜里也睡不着觉,最后瘦成这个样子……”
和圆鼓鼓的肚子相比,铃子的脸颊瘦得很厉害。
“是熊仓杀死了姐姐!要是母亲不让我俩去做舞伎,绝对不会遭遇这样的事情。我不能再在这个地方待下去了,我要从这里逃出去,找熊仓报仇!”
听着赖子在那里哭诉,阿常只是垂着眼眉一言不发。
“我俩不是双胞胎吗?姐姐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
好像从回忆中醒过来一样,赖子抬眼看了看窗户,又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五点十分了。火车过了米原,好像很快就要进入浓尾平原了。逼近左右两侧的山肌渐渐远去,前方渐渐开阔起来。虽然离插秧的季节还早,但看得见各处的稻田已经把土翻起来了,前方的好几排塑料大棚在斜阳里闪着红光。
看着渐渐没入暮色的田野,赖子忽然感到了一阵轻微的腹痛。
右下腹感到火辣辣的痉挛,与其说是疼痛,其实更接近一种被勒紧的感觉。例假半月前已经结束了。
又是那种疼痛啊……
赖子把手轻轻地按在了小肚子上。
每月到了例假和例假中间的时候,小肚子都会针扎似的火辣辣地痛,有时候还能看到轻微的出血。虽然不是那么痛苦,但心里很不安,她以为是盲肠炎,还去过一次医院。
但是,医生只听了听赖子的自诉,就断定那是排卵期的疼痛。
“卵子从卵巢里出来,说起来就像火山爆发一样。有人感到疼痛,也有人感觉不到疼痛。根本用不着担心,不用管它,过个一两天就好了。说起来这种症状多见于神经质的人。”
医生如是说。
自己是不是神经质且不管它,每次疼痛来临的时候,她总是感到几分心烦意乱。虽然不像来例假的时候那么严重,但情绪波动是确凿无疑的。
赖子还是放心不下,问过好几个人,但几乎没有人说感到疼痛,好像大部分人都没有感觉。
里子和槙子好像都感觉不到疼痛。
唯有铃子和赖子一样,两人来例假和排卵时感到的疼痛是一样的,而且例假和排卵期的疼痛几乎在相同的时期出现,疼痛的程度也一样,有时候两个人吃了止痛药,一起躺在床上休息。
如果铃子姐姐还活着的话,这会儿或许也和自己一样,脸色苍白地按着小肚子吧……
一想到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和自己容貌相同,甚至连性格和来例假都一模一样,赖子就感到很不安。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被和对方比较,可一旦分开又惦记不已。两人合在一起才是一个人,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赖子甚至觉得周围的人都总是把她当成一个呆子。
她甚至想过,如果没有对方,自己该是多么心情爽快啊!
但是,真的一人独处的时候,她又觉得是那么无依无靠,真的就像一个呆子一样,什么都做不了。没有了那面映照自己的镜子,自己也觉得委顿消沉,有段时间甚至连宴会都不想去了。
“毕竟是双胞胎啊!赖子姑娘一定有一种特别的悲伤吧!”
周围的人都唏嘘不已,很是同情赖子。确实,赖子的悲伤和里子、槙子的悲伤格外不同。
四姐妹是同一个母亲却非同一个父亲。
铃子和赖子的父亲叫高井,是京都大学的一个助教,而里子和槙子的父亲是室町的一家叫能村的绸缎庄的公子。这两位父亲现在都已不在世了,赖子两岁的时候失去了亲生父亲,现在只能靠家里留下的两张照片追忆父亲的音容笑貌。
从这一点上来说,里子和槙子的父亲似乎离自己近得多,但面对面说话的机会很少,每到新年和祇园祭的时候,他顶多就是问一句“还好吗”,然后给她一点儿压岁钱或零花钱。
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铃子和赖子不能像里子和槙子那样和父亲紧密无间,只是远远地看着而已。
铃子和赖子这对双胞胎给自己画了一个圈,可以说那种顾虑使得两个人更亲密,但两人谁也不肯说破这一点。当被问到为何两人如此亲密的时候,她们只是打马虎眼说:“我俩是双胞胎啊……”
但是,知道内情的人都明白这句话里面的意思,两人除了容貌相似意气相投之外,更是真正的亲骨肉。
因为赖子和里子、槙子她们不是一个父亲,所以血缘关系比较远。
除了赖子和铃子是双胞胎之外,还有一层比较远的血缘关系,对于铃子的死,姊妹四人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火车准时到达了名古屋车站,停靠了两分钟之后又开车了。从名古屋站上来了五六个乘客,好像彼此都不认识,都远远地坐在了不同的座位上。
火车出了站台,赖子低头看了看手表,看着表针走过了五点半,慢慢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赖子从十一号车厢向有电话的七号车厢走去。
村冈告诉过赖子,公司的会议五点多就结束了,说他在专务办公室等着,希望赖子给他打个电话。
赖子去了电话室,投进了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接通了话务员,一边看着记事本,一边把东京的村冈办公室的直通电话告诉了话务员。
一会儿电话就接通了。
“喂喂!”
话筒里忽然传来了男人的声音,赖子一下子就听出来那是村冈的声音。
“我是赖子!”
因为是从新干线车厢里打出去的,稍微有点儿杂音,但赖子不觉得怎么妨事。
“这么晚给您回电话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这会儿刚过了新干线的名古屋站,到东京估计得七点半了……”
赖子倒也不是不会讲东京话,可村冈和其他的那些东京的客人都喜欢听京都方言,所以她只能迎合客人的喜好。
“那么说,是不是不能一起吃饭了?”
“我也觉得好不容易能和您一起吃个饭,一直很期待。我也是时隔好久才回了一趟老家,杂七杂八的事情很多,就这样我还是拒绝家人的挽留才急着赶回来的。”
“那么你几点到店里?”
“当然是越早越好了,可我回家之后得换衣服啊!”
就算七点半到了八重洲的出站口,马上打车回青山的公寓,着急忙慌地换上和服,赶到店里也得九点了。
“我满以为今晚能和你在一起,特意把今晚空出来了。”
“真抱歉!请您原谅!早点儿说就好了,可我听您说开会要开到五点多。”
“我去接你,你在几号车厢?”
“怎么敢劳驾专务来接我!太委屈您了,我怎么担待得起啊!”
“你不会是和哪个好男人在一起吧?”
“您别开玩笑了!哪有您说的那种好男人啊?”
“那样的话,我到站台去接你,送你回公寓吧!我们可以一起去你店里。”
“要是让别人看见怎么办啊?我倒是无所谓,专务可是有名望的人啊!您不用去站台接我,您就在车里等着吧!一出站我就跑过去找您。”
“你真的会来是吗?”
“我不会撒谎的!”
“那么我在八重洲口的国际酒店前面等你吧!”
村冈的心情好像一下子好了起来,把他的车牌号告诉了赖子。
“知道啦!估计得七点半多一点儿,您可一定要等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