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天气炎热,夜晚很短。
瓦西利斯和哈里德从屋顶注意到军队的人员调动频繁了很多。侯赛因也注意到了,不知和那名失踪的士兵有没有关系。同伴不见了,肯定会提升他们的警惕。
闷热的天气,让他们在酒店里愈发难熬了。帕尼库斯从前因自己的大肚子羞于游泳,可现在就连他也渴望和孩子们一起下海消暑。对侯赛因来说,海水轻柔冲刷海岸的声音比海妖的歌声更充满诱惑。一天晚上,他悄悄溜出防火安全门,来到海滩上。他明白不能有一点动静,于是连一滴水花都没溅起便钻进了水中。他这辈子还从未一个人独享过大海。浓稠的黑暗笼罩住他,偶尔有磷光一闪。他把整个身体置于海水之下,挥动四肢游了起来,几乎没有在海面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游出很远,换成仰泳,凝视星辰。自由令他欣喜若狂。
他父亲和瓦西利斯一直监视着道路上的情况,可即便他们看向这边,也看不到海里有个人。
过了一会儿,侯赛因开始游回岸边。面前的海岸线上有一排巨大的混凝土楼群。在海滩远端,庞大的起重机仍在俯视萨瓦斯的工地。这让他想起了坟地,忽然感觉海水冷冰冰的。他哆嗦了一下。
他望向日出酒店黑漆漆空荡荡的窗户。他们的酒店看起来和其他酒店一样杳无人迹;没有人能猜到里面住着十个大活人。他看到一辆吉普车的车灯。它正沿希波克拉底大道向北行驶。几乎同时,另外一辆吉普车从南边开了过来。两辆车都停在了他看不到的地方,侯赛因推测它们就在酒店前面的某个地方。
他不知道父亲和瓦西利斯是否也看到了。他使出浑身力气游了回来,悄无声息地沿着海滩跑回酒店。浑身滴水的他轻轻进入防火安全门,拿出那条他藏在接待台后面的毛巾。
他飞快地冲上十五楼,来到屋顶,那两个男人正愣愣地观察着停车场对面的情形。
他轻声和他们打了个招呼,可他们没有回头,必须时刻关注事态的发展。大门上的坚固栏杆足以作为他们和那些士兵之间的屏障,他们听到了叫喊声,铁栏杆挡不住那些声音。
“能听到他们说什么吗?”瓦西利斯问。
“离得太远了,听不见,”哈里德答,“我只知道他们从未对这个地方这么感兴趣。”
“我有些害怕。”瓦西利斯说。
“我也是,”哈里德承认,“感觉很不好。”
“能给我望远镜看看吗?”侯赛因问。
他调整了焦距,仔细观察大门边的那几个人。其中一个没穿制服,是个小个子,比那些土耳其士兵矮很多,光头,留着整齐的络腮胡子。侯赛因记得他见过这个人。他就是和马科斯在铁丝网接头的人。
从马科斯没露面赴约的那夜起,这个土耳其族塞浦路斯枪支珠宝贩子每天都会去他们交易的老地方。
他气自己上当受骗,更气马科斯。他真不该相信他,那个希腊族塞浦路斯人。几个星期之后,他意识到那个姓乔治乌的家伙永远都不会出现了。尼科西亚有人威胁他要么拿钱回来,要么拿回那套约定好的蓝钻石。他没有选择,只能进入空城。
战前他和马科斯做过交易,知道他在日出酒店工作,决定去那里找他。他解开铁丝网,然后系好,出发去找马科斯。
他只来过几次法马古斯塔,对这里的街道一点都不熟,花了一个小时才找到大路。他估计能从这里找到滨海区。
老鼠在阴影中四窜,它们已经接管了这座城市。这些老鼠足有一码长,完全不害怕他。
他贴着建筑物穿梭,就在穿过一条满是商店的街道时,他惊扰了一条蛇。他肯定是踩到蛇身上了。自小时候一条毒蛇从他床上爬过后,他就患上了恐蛇症。蛇蜿蜒着爬走了,在满是灰尘的地上留下了一道痕迹,他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
他觉得靠近建筑物不再安全,就微微向人行道的方向挪了挪。这样一来,他就很显眼了。一辆军用吉普车从一条小路里拐出来,里面的两个士兵立刻瞧见了他。他被车头灯照得什么都看不见,汽车轰鸣着在他身边停下,他甚至都没有尝试逃跑。两个士兵跳下车,对他大呼小叫,不停挥动枪支,嘴里骂骂咧咧。他们表现得无法无天,这是一种疯狂状态,毕竟一连几个月了,他们几乎无事可做,只是看守这座除了害虫和爬虫外什么都没有的空城。此时他们闻到了行动的气味,异常兴奋。
这个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缓缓举起手。负责开车的那个士兵用枪口抵住了他的胸膛。
“你!”他吼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你在这里干什么?”另一个问了同样的问题,只是声音更大。
他们怀疑这人和他们同伴的失踪有关。
“回答!”第一个士兵喊道,“回——答!”他差一点就要向那个人的脸上吐唾沫了。
“他是个希腊人!”一个士兵哈哈笑,“他听不懂我们的话!”他手舞足蹈,准备好以这个人的沉默为暴力的借口。
“我听得懂。”那个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回答。他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不确定他们能不能听懂他的话。
一个士兵向他走近一步。仅凭能讲土耳其语这一条是不能把他列为朋友的。
“别让他跑了。”他对他的下属厉声说。
土耳其族塞浦路斯人没有挣扎。这么做没意义,这两个士兵比他壮,力气也更大,只用了一会儿工夫他就全招了。如果他承诺分给他们一些好处,或许他们能帮他找到马科斯。他认为钻石还在日出酒店里,要是运气好,那里还会有更多值钱的东西。能捞上一笔,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不可抵挡的诱惑。
侯赛因一看到那些当兵的和他们的俘虏,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虽然从外面看日出酒店死气沉沉,可马科斯的中间人显然知道那些宝贝来自何处。
他们有危险了。必须离开。
他们和土耳其士兵间唯一的障碍物是那些坚固的铁栏杆。能轻松劫掠的地方多的是,土耳其士兵懒得破坏这些栏杆,可现在他们或许知道了里面有值得他们费事的宝贝。
三个人看着士兵把车开走了。那个俘虏和他们一起走了。等听不到吉普车的声音后,他们才看着对方。
“今晚就得离开,”侯赛因说,“不能等了。”
过去几个月的经历让侯赛因有了一种超乎他年龄的成熟。瓦西利斯听从了这个少年的建议,并且很高兴有另一个人能来继续判断眼前的局势,正如过去马科斯做的 一样。
哈里德却不同意了。他不能任由儿子指挥他。
“可我们在这里一直很安全。”他说。
“不再可能了。即便他们能宽大处理我们,但乔治乌一家呢?”
“你母亲不会同意的。”他厉声说,仿佛这能说服侯赛因。
“如果伊里妮走,”他坚定地说,“母亲也愿意走。”
现实明摆在眼前。哈里德无可反驳。
三个人走下楼梯,分头去叫醒家人。还不到凌晨五点,大家仍在睡觉。
瓦斯拉克斯和小伊里妮蜷缩在一起,十分可爱,睫毛一扇一扇,好似在做同一个梦。玛丽亚抱起伊里妮,帕尼库斯把瓦斯拉克斯抱在怀里。两个孩子都没醒。除了孩子,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们耽误时间。
穆罕默德一做噩梦就会在酒店走廊里梦游,现在他常和母亲一起睡。他总梦到炸弹落在海滩上,把沙子炸得满天飞,周围的一切都燃起大火。自这个岛国支离破碎的那天起,无数塞浦路斯人都反复做着相同的噩梦。不管是成人还是孩子,轰炸机从头顶飞过的画面和被毁灭的威胁都难以摆脱。
埃米内睡得很轻,一叫就醒了。她摘下墙上的邪眼。离开房间时,想起阿芙洛狄忒的背包还在椅子上。她拿出丝绒袋和钱包,没动那把钥匙。
对伊里妮来说,最珍贵的莫过于她的邪眼、赫里斯托斯的照片和圣像。
侯赛因只带走了那条项链。
五分钟后他们集合。
“我们去哪儿?”伊里妮问。
谁都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回家?”哈里德说。
“家”这个字眼显然奇怪又空洞。他们面面相觑。如今这个词的意义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可目前来说倒不失为一个去处。
“我一直盼着有朝一日我们能离开……却不是像现在这样,”伊里妮含泪说,“这太突然了……”
瓦西利斯知道妻子想的是儿子的尸骨。她以后要如何纪念他,如何在他的坟墓边祷告呢?她怎么能在不知何时才能回来的情况下离开他的尸骨呢?
瓦西利斯说出了她唯一想听的话。
“我肯定我们能回这里找他。”
伊里妮是离开时唯一掉泪的人。其他人都在担忧下一刻他们是否性命不保。
一部分人悄悄走出防火安全门,向海滩走去,另一部分人穿过侯赛因打开的栅栏门。两家人分开走,避免泄漏行踪。
太阳刚刚露头,晨光照亮了他们半年未曾走过的街道,衰败一目了然。只有侯赛因和帕尼库斯熟悉眼前的情形。其他人则惊惧不已。
春雨过后,从铺路石之间,从道路上被炸出的裂缝中,冒出野草。建筑物的毁坏程度比他们所有人印象中的都要严重。街道上尽是废墟和弃物。油漆都已剥落,商店的招牌掉了,金属阳台脱离了建筑物,门被踢毁。他们痛心疾首地看着曾生机勃发的城市变成这般模样。
两家人分头快速赶路。出发前他们已经定好了路线。
城市郊区的树上开满了花,大片的野花丛蓬乱却透着生机。它们冲淡了周围的衰败感。
厄兹坎一家先回到了埃尔皮达大街。他们的家还是离开前遭到土军破坏时的样子。
哈里德迈过已成为碎片的前门。
房子里的所有东西都蒙上了厚厚一层灰。
埃米内站在那里,用手紧紧捂住嘴。藏在日出酒店期间,她怀念的家不是这样的。她留在火炉上的那锅肉饭已经腐烂殆尽。老鼠咬破了米袋和面袋,一地碎纸片,橱柜上落满了黑乎乎的老鼠屎,它们还爬上了帷帘织物,咬碎了窗帘去铺窝。
穆罕默德和侯赛因留在楼下,埃米内和哈里德去了二楼。上面同样一片狼藉。气味令人作呕,床上用品都被撕扯成碎片。敞开的大门为附近的动物开了方便之门。
“我们需要重新开始了,”哈里德说,“要做的事太多了。先来打扫,然后看看能不能把门修好。”
侯赛因看着母亲。她不住地摇头。
“我们不能留在这里,哈里德,”她说,“他们已经把我们的家毁了。”
“可我们要住在这里。”
“或许我们得去找别的地方住,”侯赛因说,“反正这不是我们第一次搬家了。”
侯赛因通常不愿和父母顶嘴。可如今受损的不只是家里的东西,他们心中的圣殿已被破坏,永远都无法复原。
乔治乌一家比厄兹坎一家回来得稍稍晚些。玛丽亚抱着小宝宝,帕尼库斯把瓦斯拉克斯扛在肩上。瓦西利斯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费力行进,伊里妮则担心拐杖的嗒嗒声会被听到。终于他们来到了埃尔皮达大街。他们的四层楼看起来和离开时一样。唯有那些植物有变化,它们不是枯死就是长得过高。
他们六个人穿过低矮的铁门。门上锈迹斑斑,需要上润滑油了。一回到外祖父母的花园,瓦斯拉克斯兴奋极了。他的小三轮车依旧在花园一角,他跑过去,高兴得直叫。
“瓦斯拉克斯!”母亲示意他安静,“过来!嘘!”
一家人都站着不动。他们不愿进屋。并不是因为害怕看到什么可怕的场景,而是知道里面什么都没有。马科斯死了,赫里斯托斯失踪,对每个人都是沉重的打击。
土耳其士兵并没有费力闯进他们的房子。门和百叶窗都完好无损。
伊里妮瞥了一眼花园里的空挂钩。咪咪科斯。她永远都不会再养会唱歌的鸟了。
回家的痛苦要比她预计的强烈。小花园让她深切地意识到大儿子已经不在了。从前的每天早晨他们都坐在这里,他喝她做的咖啡,拥抱她,给她唱歌,那歌声比所有金丝雀的歌声都甜美。
瓦西利斯和帕尼库斯拿出藏起来的备用钥匙,她默默地坐在一把椅子上。她看着她的丈夫走进他们的公寓,玛丽亚和帕尼库斯带孩子们上了楼。
过了一会儿,玛丽亚回来,挤出一个笑容。
“一切都是我们离开时的样子,”她说,“有些潮,也落了些尘土,可没人进来过。我们马上就能把家里恢复正常。”
瓦西利斯也出来了。他像以往一样,板着脸。
“还是老样子,”他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有点脏。”
他妻子总是一丝不苟地把一切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如今家里落一点灰尘就会很显眼。
伊里妮依旧坐着不动。
“进去吗,妈妈?”玛丽亚问,搂住了母亲的肩膀。
伊里妮静静地摇摇头。她没有力气站起来。他们一起回来的这个地方再也不能称为家。在她看来,他们为自己的家人和未来而建造的这座楼就像一个坏了的柑橘篓,已经支离破碎,无法使用。
赫里斯托斯依旧生死不明。在他们离开前,他的房间就已经空了。最上面一层也不会有人住了。他们原本有个儿孙满堂的梦,希望儿媳妇能住在这里,生儿育女,可这个梦无法实现了。总有一些生活无法实现。
埃米内来了。哈里德和穆罕默德跟在她后面。
“你都想象不到那里乱成了什么,”她说,“你真该去看看老鼠都干了什么!它们搞出来的破坏比那些士兵还严重。”
她坐在伊里妮旁边,把一只手放在她朋友的手臂上。
“我们没办法住在那里,”她接着说,“已经被彻底毁了,臭气熏天。”
伊里妮看着她。
瓦西利斯又回到花园。刚才伊里妮没跟在他身后一起进去,这不像她。他原以为她早已穿上便服,开始除尘和清洁。
可她仍然坐在那里,那对土耳其族夫妇在她旁边。穆罕默德已经跑到楼上找瓦斯拉克斯了。
“伊里妮?”
“埃米内和哈里德需要找个地方睡觉,”她说,“侯赛因和穆罕默德也是。你能找到赫里斯托斯和马科斯房间的钥匙吗?”
瓦西利斯默默地按妻子的要求做了,然后交出钥匙。
“万分感谢,我的朋友,”哈里德对瓦西利斯说,“愿真主保佑你。”
伊里妮站起来,走进她的家开始打扫。她可没法在一个脏兮兮的房子里睡觉。
不管说话还是干活,他们的动静都很小,可即便他们用正常的音量说话,哪怕使劲关门,也没人会听见。附近连一个当兵的都没有。大部分人都被派去了日出酒店。
父亲和弟弟去了乔治乌家,侯赛因出去找吃的。
“杂货店不可能都空了,”他父亲说,“要是你能找到烟”
侯赛因穿过大街小巷,记下几个地方,稍后再来。他现在的重中之重不是食物。
他才意识到自己落了一样东西在日出酒店,现在想去取回来:马科斯的枪。那把枪就在他的床垫下面,或许能给他们一些保护。他们别无所有。他去那儿还可以带走一些吃的。
还没看到酒店,他就知道出事了。除了偶尔经过的吉普车,日出酒店附近的街道总是静悄悄的,今天,情况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