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当代都市生活,完全无法回避的就是一九九七年五月的亚洲金融风暴,在它海啸一般的冲击下,许多原本威风八面的龙头老大公司被剥去了华丽的外衣,露出了极其苍白又瘦弱不堪的骨架。
谢怀朴所在的公司一直是沿海开放城市声名显赫的窗口公司,其一举一动都牵扯到大笔资金,堪称资本市场的晴雨表。
一九九八年末,“窗口公司”突然对公众宣布:债务重组,并且暂停向债权人支付债务本金。这一消息震惊了内地、香港以及世界金融界。
说白了,窗口公司是特殊历史时期的产物,在改革开放初期起到了“特殊政策,措施灵活”的作用,一般均为政府全资拥有或实际控制,可谓靠山雄伟,财大气粗。基于对政府的信任,大量资金源源不断地流入了窗口公司。
然而,经济利益高度活跃,权力又相对集中的行业是比较容易出问题的,谢怀朴的公司多年来积累的严重资产风险已经转化为巨额支付风险,尽管公司的确投资了不少经济建设项目,但也有相当一部分资金,正如大量的流入一样,它们又以不同的形式流失,从而埋下了支付危机的隐患。眼下,窗口公司已经到了还债的高峰期,到期债务一个一个接踵而来,如果不是出于兵临城下、山穷水尽之境地,断然不会出此下策。
度量衡会计师事务所立即对该公司进行了全面审计,得出的报告令政府高层大吃一惊,窗口公司资不抵债竟高达八十四点八亿元,其中“弄虚作假、账实不符”,“参与投机、损失惨重”等评语不能不让相关领导向人事问题开刀。
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天傍晚,谢丹青在他自租的小屋里,接待了几名不速之客,他们的态度温和而亲切,并且出示了公务员证件,聊来聊去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丹青提供一份与他父亲接触密切的人员名单。丹青道:“这应该找我父亲才对呀,应该跟我没什么关系吧?”来人肯定地说,他们相信谢怀朴的正直和经得起检查,所以才从外围调查,这种评价是最客观的,在领导那里也好交差。
一念之差,丹青提供了这份名单。
此后,窗口公司包括谢怀朴在内的六名担任重要职务的人员被“双规”。
做过金融和企业的人都知道,市场操作不是行凶杀人,干了就是干了,没干就是没干,这中间的实际情况千差万别,有行内合理的违规,有擦边球,有避税,有变通。既然是政府出面担保的公司,更有人情和高层权力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总不见得某办的一个电话,你还敢让人签名画押不成?总之,凡事不查则已,要查谁不是一本糊涂账!
谢怀朴是在公司办公室直接被带走的,这时他的手提电脑开着,新继的茶水还冒着热气。带到指定地点之后,工作组的人便找他谈话,内容不详。当天晚上,他在洗手间用手机打了几个他自认为重要的电话,最后一个电话是打给鲍雪的,他准确无误地吩咐她说,叫藏院长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丹青,说完这句话,手机就没电了,当然从这个晚上之后他便与家人失去了联系。
周末下午五点多钟,丹青从教室里出来,看见藏蕾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书,通常她等丹青下课,都是这个样子。
见到丹青,她用平常的语气说:“我爸叫你去我家吃饭,还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什么事?”
“不知道,他又没跟我说,不过他好像挺严肃的。”
“你爸什么时候不严肃?连吃饭、上厕所都很严肃。”
“讨厌。”藏蕾翻了翻眼睛,却又挽住丹青的手臂,两人一块离去。
“藏蕾,有时候我真挺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丹青茫然四顾道:“……也没什么。”
在藏院长的工作室里,丹青并没有感觉到他很严肃,倒是对待自己如同对待一个患者。藏院长看上去深思熟虑,但是讲话时又选词挑字,极有分寸。他说:“……那一天我也是偶尔听说,妇产科有一个没人要的婴儿,正好鲍雪在我那里看病,她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们就一块到妇产科去看。很奇怪的是,你一直在睡觉,可当鲍雪走过去时,你不仅睁开了眼睛,还咧着嘴笑了笑,这一下鲍雪就走不动了,我也觉得这是件好事。
“可是妇产科主任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她告诉了我一个情况,令我大吃一惊。……原来,当时你妈妈是挂急诊住进我们医院的,来的时候下身都是血,止也止不住,把你生出来以后还是因为大出血过世了。你刚生下来的时候白白胖胖的很招人喜欢,但是你爸爸一直也没来接你,我们想到他可能忙于你妈妈的丧事腾不出空来……大约过了二十天,你爸来接你,但那时你身上突然长起了红疹子,我们就把你留下来观察,没有叫你出院。想不到你身上的斑点越来越多,渐渐形成疱疹,一片一片的,有些地方还形成了溃疡,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经过医生的全身检查和检验报告证实,确诊为先天性梅毒。
“你妈妈已经过世了,我们要求你父亲做一个梅毒螺旋体携带者的化验,被他一口拒绝了,从此再也没有在医院露面,孩子也不要了……
“我只好把实情告诉鲍雪,劝她还是算了,一方面近期的治疗要花很多钱,第二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还不能下结论,再说领养一个孩子机会还是很多的。我当时是医务处主任,也完全有能力向鲍雪保证为她找到一个健康的孩子。鲍雪当时也给吓住了,可是后来她回家想了三天,她跟我说这三天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想起你的样子,就像魔体附身了一样,根本没有办法把你忘记,还给你起好了名字叫谢丹青。
“……说句老实话,当时像你这样的情况,不要说领养,就是由于我们没有隔离病房,想把你转到传染病院,人家都不收,何况你是没有人交医疗费的。我们都不知道该把你怎么办,总不能一直在医院呆着。我们想告你爸爸遗弃罪,可他根本不回家,我们完全没办法找到他。鲍雪说,这孩子实在太可怜了,找到他爸爸,说不定也是往乡下一扔,后果她连想都不敢想……
“鲍雪对我说,她最后看一眼孩子再做决定,我说,你别看了,你看了就走不了了,她想了半天才小声说,我不看也走不了了……后来她拿来钱,陪你住在用主任办公室临时改成的隔离病房,你每天晚上都哭,她没有办法,只能一夜一夜地抱着你。很多人都说,鲍雪到医院来的时候还是美丽少妇,走时已满面风霜。你前前后后治疗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算把病情控制住。
“谢怀朴一开始并不接受你,不让你上他的床……可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后来你们朝夕相处,他也渐渐爱上了你,他表达爱的方式是对你严加管教,所以你们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模式。
“丹青,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东西总是比想象中的残酷,既然你爸爸要求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尊重他的意见,也尊重你的选择。”
也许血缘当中果然有神秘的元素,听了关于自己的应算是惊心动魄的故事,丹青竟然一点也不恨他的亲生父亲,那个叫阿昌的人。穷,不是罪过,人穷可能会做出许多荒唐的事来,可他毕竟是他生命的延续,亲情的包容力其实很难设想,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按照藏院长所说的地址,当然并不是确切的门牌号码,不过是某一个小的区域。当丹青找到那里时,见到的是一片极其开阔的绿地,青草被修剪的像男人常理的平头,紧贴地面,毛茸茸的,过于鲜亮的颜色仿佛是刷上去的油彩。派出所的人说,住在这一带的人全部搬走了,而且全部是永迁户。所幸的是查到了阿昌搬去了余祥里。
第二天是星期天,丹青决定去余祥里看看,然而像是有什么预感那样,心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激动。
余祥里位于市区西部,占地面积不大,却有十几条街,几十条小巷,迷宫一样七拐八弯。街口有一破旧的牌坊,似乎可以证明它年代久远,街道的左手边是一家大排档,没有节制的占道经营。桌椅是经摔打的那种铁架结构,顶着一块夹板而已,可以随意支起或收缩,烂得不像样子,门口刷着若干大字:阉鸡、香肉、驰名肥肠、猪杂佬等等,后来证实猪杂佬是店名。
这还仅仅是开始,并不宽畅的街道被填得满满的,几乎每一寸地面都被派上了用场,一个中年的女人,在自家门口低着头疯狂地踩动缝纫机,脚下堆满了等待她轧的衣物;路边剃头匠的生意最好,只需一镜一椅加一张破床单在脖子上一围,他便开始从容不迫地修理穷人的脑瓜,足有一排睡不醒的人在耐心等待;单车棚里有四个老头在玩飞行棋,很认真的样子,骰子放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跳来跳去不会四处乱滚;隔不远便可看到从楼上用绳子吊在半空中的纸板,上面是暧昧的字迹:有房出租。
丹青稍一驻足,便有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他:“租屋吗?有没有身份证。”丹青摇头,那人语气更加肯定,“找小妹,晚上再来。”
街边聚集着一群摩托仔,车子是国产货,每辆车的一侧后视镜上都多顶着一只头盔,估计是载人用的,他们一旦出动,便像蝗虫一样群宿群飞。这里走来走去的人,无论买东西还是过路,足有一半人穿着睡衣,安然若素把大街当自家的寝室,士多店门口,常有一些穿睡衣的饶舌妇情绪激昂地不知在数落谁。小小的音响店释放出极大的能量,高音喇叭里的男歌手恨恨地唱:让我爱你吧!让我爱你吧!路人不以为意,坐在破藤椅上的老人自顾自地打瞌睡。
头顶有人大喊:“古仔,送一包豆豉上来。”
瘦得没屁股的古仔回道:“五毛钱你也叫我跑一趟?”
楼上的人这才伸出头来,大剌剌道:“有生意不做啊?嘁——”
丹青注意到街道两旁的椅楼屋顶,全部晾着万国旗一样的衣服,大裤腿叉着,还有尿布什么的,从底下走过时让人周身不自在,不过其中也拉有极其醒目的横幅,白底蓝字:政府忠告市民,不得客留他人吸毒、贩毒,违者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余祥里的纵深,便是几乎数不清的深不见底的小巷,走进去之后,突然感觉宁静了,偶尔飘进来的小贩的叫卖声,或者不知是从谁家里传来的电视节目的声音,都让人有隔世之感。丹青找到三十二巷,孤零零地站了好久,才见一位提着菜篮的大嫂,穿着拖鞋走过来,急忙上前问道:“大姐,请问阿昌是不是住在这里?”
“哪个阿昌?是不是崩牙昌?”
“崩牙昌?”
“呶,那个门牙崩掉半颗的阿昌嘛。”
“对不起,我也没见过……”
大嫂的神情紧张起来:“你不是要……”她手掌在脖子前面一抹道,“告诉你,抓住了这样。”
丹青不知她在讲什么,定定地望着她,大嫂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那里,三楼。”说完,噼里啪啦地走了。
家里没有人,丹青坐在楼梯口等待,有人上来下去都不理他,当他隐形。只有对面的那家人有人回来,才对丹青说,找崩牙昌?他哪里会在家?他是越夜越不归。丹青问为什么?邻居说,他在夜总会看场子,你说他夜里怎么会回来?丹青道,可现在是白天啊。邻居说,他如果喝了酒,还不是就在那里睡了,反正都是一个人。
丹青在余祥里找公用厕所,人家笑他说,什么公用厕所?你以为这是五星级街道?哪条小巷不公用?不够你尿?
丹青在外面找到了厕所,又随便吃了点东西,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夜总会门口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叫做什么大豪城。女咨客穿着红旗袍,化着浓妆,眼皮上不但是淡紫而且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发光的钻石样的东西,据说男人见了就会头晕,男人只要头晕,就会一个劲儿地往外掏钱。
她们进去了一个人,说是把崩叔叫出来。等待在门外的丹青,这时候突然有一点点紧张,因为夜总会里传出的重金属的音乐声,灯光也是扑朔迷离,鬼火一样乱闪,所以丹青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所发生的一切均在梦里。
崩牙昌是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但他喜欢昂着头,便显得趾高气扬。他有一张猪肚子脸,眼神里透着自认为精明的那种精明,头发不是白的问题而是所剩无几,腰板挺得笔直,但其实他的穿着很随便,外衣也没系扣子。
“你是谁呀?”他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眼丹青,脑子里显然在搜索有关这张面孔的记忆,的确门牙是缺了半颗的。
丹青平静道:“爸,我是钵仔。”
“慢慢慢,你别吓我啊,哪个钵仔?……哦,钵仔,我想起来了,你怎么来了?怎么会找到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不是跟了一个有钱佬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乖了,算你有心。不过我也真是没什么好看的……是那个有钱佬告诉你我在哪儿吗?……走走走,我们去吃点东西。”
“我刚刚吃过……”
“吃过就再吃嘛,告诉你,有的吃的时候就使劲吃,谁知道下一顿在哪里?”
“不如买点东西回家吃。”
崩牙昌想了想道:“也好。”
他们买了一些熟食,和几瓶啤酒,回到家中,完全可以想像单身男人的生活状态,家里乱七八糟,在丹青眼中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或者电器,而且屋里的空气有一股浓重的霉味。
两个人静静地吃了一会儿。
崩牙昌尽拣烧鹅很肥的地方吃,丹青道:“这些部位胆固醇很高的。”崩牙昌若无其事道:“我宁肯胆死,也不愿意馋死……你过得怎么样?没受什么委屈吧?”
“没有。他们人很好,是最称职的父母。”
“那就好,以后不要瞒着他们出来,有钱佬不是那么容易碰到的,个个人都想巴住,都算你好彩啦。”
沉默。这样的表达方式完全不在丹青的语言系统之内,但是很奇怪,他不仅不反感,反而觉得很亲切。
“我想看看我妈的照片。”
“我哪有她的照片?好啦,等哪天我跟狮头婆要一张,她跟你妈原来是好姐妹。”
“狮头婆是谁?”
“街口哩,那个丽晶理发店哩,头发烫得跟狮子一样的老板娘……你当然不知道是谁。”
“爸,你在夜总会看场子累不累?”
“有什么累的,只是不能说没有一点危险,有些黑道上的人来找事,就得跟人家说好话,碰上醉鬼是最讨厌的,还有人高高兴兴地进来,在包房里又吵翻了,打起来你不要管啊!我的脑袋都被人敲过一下,刮风下雨痛,不刮风下雨也痛。”
“还是不做了吧。”
“不做吃什么?我们这种人哪还不是手停口停。”
基本上,丹青已经成了大豪城夜总会的常客,他并不多话,只是陪崩牙昌坐着,难免有人会问:“崩叔,这么一个标青的男孩是谁?”
“我仔来的。”
“骗鬼去吧,看你那个猫样。”
“我老婆漂亮,不行吗?当年她在这里坐台,有你们什么事?”
“那时候哪有什么坐台小姐?”
“女招待嘛。”
“叫老婆抛头露面还这么大声,好心你啦。”
“我愿意供着她,不用吃饭,天天烧香,人还不都是要吃要拉,做生做死。”
丹青一直以为,对于自己从前的已经习惯的生活,根本无法在一朝一夕间放下,而余祥里、三十二巷、大豪城这类地方与他又是格格不入的。但是年轻人也许都喜欢新鲜和新奇的东西,他以前从不觉得闷,但是现在反而感到过去的生活没有生气。同时仿佛一夜之间,有些东西就放下了,反而是这里的一切时时吸引着他。他已经两个月不回盛世华庭了,居然想都不想,理智告诉他应该回去看看,但本能上一直抵制,而且一拖再拖,直到成为负担,就变成了自己跟自己赌气,心安理得地不回去了。
他和藏蕾来过一次,不仅藏蕾不习惯,这里的人也对藏蕾直直地看着,摩托仔的眼光在她的胸前、腿上扫来扫去。藏蕾也见过一回崩牙昌,觉得他粗言秽语,跟丹青的父亲这个称谓根本没办法对上焦距,不过她没有说出来,怕伤了丹青。
又是一个周日,丹青觉得自己的头发留得够长了,就专程去余祥里的丽晶理发馆剪,理发间还不到十平方米,放上两张理发椅,再砌上水池,简直小得转不开身,焗油和烫发的用具就立在门外,上面还挂满了衣架,架子上是清一色浅蓝毛巾。不过理发间里收拾得还算干净,丹青一眼就认出了狮头婆,头发烫得像一个夸张的头套套在头上,可是她的面部却是很一本正经的样子,跟她的发型完全是两回事,表情也是淡淡的。除了她之外,理发馆还有一个染了黄头发身板看上去很单薄的洗头妹。
“从来没见过你嘛。”狮头婆说道,一边摆弄丹青湿漉漉的头发。
“……算是路过吧。”
“不对,你这头发原来是很讲究的店理出来的。”
“这也看得出来吗?”
“当然,完全没用过推子,一层一层剪出来的。”
“我其实并不讲究,你随便剪吧。”
狮头婆开始认真地理发,突然就没有了好奇心,有时歪头看着镜子里的丹青,也只是盯着他的头发。
理完了发,丹青便跟摩托仔的形象颇为接近,不过他并不以为意,付了钱之后,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狮头婆找清了钱,不解地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吗?”
上午店里没什么客人,丹青迟疑片刻才道:“……可不可以……我想看看伍姑娘的照片……”
狮头婆脸色大变:“你怎么知道伍姑娘?”
“阿姨,我是钵仔……”
狮头婆愣了半天,直直看了丹青一会儿,眼角有些湿:“想不到你都这么大了……”
她这个那个语无伦次地问了好些问题,丹青老实地一一作答。狮头婆住的地方就在理发店的楼上,过一会儿下来,手里拿一个旧信封,翻出几张发黄的照片给丹青看,洗头妹也把头凑过来:“看不出你以前这么瘦,像得了绝症似的。”
狮头婆气道:“口臭,别光看着我腰细,我有胸来的。”
“那你也没有这个女人漂亮。”
“伍姑娘嘛,钵仔你看你妈年轻时真是靓爆镜啊。”
丹青抬起头,他没听过这个词。
“靓爆镜嘛,漂亮的一照镜子镜子就爆炸了。”洗头妹急忙抢着解释。
丹青忍不住笑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亲生母亲,她的样子淡如月季,看上去眉清目秀,年轻时脸上有一分抹不去的羞怯。只有一张她和狮头婆穿戏装的照片,不知是穆桂英还是王昭君的打扮,她把头顶长长的翎毛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住,做了一个顺风旗的动作,可以想见她的内心其实也是不安分的。
狮头婆打发洗头妹去洗毛巾,洗头妹不情愿地端起一盆用过的毛巾,慢吞吞地离去。见她到了公用水管那边,狮头婆才叹道:“你妈就是命不好,要给她爸爸还赌债,她爸死赌烂赌,后来还是被人砍了,脚筋给砍断了没法出来做事……要不你妈也不会嫁给你爸……”
“我爸又没有钱。”
“……你妈陪人睡过觉嘛,也只能嫁给不嫌她的人……”
“我爸对她好吗?”
“好什么好,整天打整天吵,有一回半夜大着肚子横穿这个城市回娘家,你爸也不出来追她……你爸这个人,算了,我不说了……”她挥了挥手,表示不提也罢。
狮头婆叫丹青挑一张照片,其他的便自顾自地收好,同时不无抱歉地说道:“……我那时也很想到医院把你抱回来,可是我哪有钱给你看病?……幸好幸好,要不然你会有什么出息?你看我女儿,心思根本就不在读书上,十二岁就给男同学递情信,要把一切献给人家,我说你上面没发育,下面没来例假,你都没有东西,献给别人什么……”
狮头婆还在叨叨不停,丹青已悄然离去。
这段时间,丹青的心情渐渐开朗起来,藏蕾不失时机地说道:“心事已了,这回可以去英国了吧?”
丹青略一沉吟道:“好像也是这么回事。”
这个晚上,他回盛世华庭,走到离家不远的地方,便听见叮叮咚咚的弹琴声,他循声上楼,看见琴房中的鲍雪轻轻地晃动着身体,两只手一会儿八字式打开,一会儿又缓缓地合拢,随之而出的旋律如行云流水一般。只是鲍雪的双眼平视前方,却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空洞,恻隐之心油然而生,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便默立在鲍雪身边。
对这个家的感觉,对丹青来说是极其微妙的,正如他所说的,什么都不会变,但其实一切都改变了。
在客厅吃水果的时候,丹青说道:“爸呢?……他好吗?”
鲍雪脸色阴沉道:“你还不知道吗?他双规了。”
丹青大惊失色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