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沁婷接到一个陌生男人的电话,自称是猎头公司的,有要事与沁婷面谈。通常,以沁婷的坎坷经历,她是不会随便开罪人的,身后的路总是多一条比少一条好,世间的事,有鲤鱼跳龙门,也就有一夜之间山穷水尽,她又不是没试过,居安思危总没有错,所以她答应了星期天和猎头公司的人喝茶。
身穿玄色旗袍的女咨客引她走过幽静的走廊,在一间名为忆江南的茶室前驻足,沁婷推门而入,不觉愣住了,站在窗前欣赏室外园艺的人竟然是罗时音的二公子。沁婷来不及多想,扭身就走,罗公子倒是客客气气地:“严小姐请留步。”
沁婷站在门口,并没有回头。
罗公子道:“是我委托猎头公司的人请你来的,所以你没走错门,也没认错人,咱们是老相识了。”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叙叙旧嘛,我们罗家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就算是赔罪,你也得给我一个机会吧。严小姐,请坐。”罗公子的话里也还透着诚恳。
想起当年的决绝,就是这个罗二公子铁青着一张脸让她滚蛋,在夜幕低垂霓虹耀眼的繁华街头走投无路,沁婷无论如何没法说服自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品茶、闲聊,她还是决定离开。
“你也不想知道我爸爸的近况吗?”
沁婷这时回过头来,等待着二公子往下说。
二公子叹道:“我就知道你是有情有义之人……我爸爸现在的情况很不好,已经不能下床了……”
“不是说他包了架飞机去北京看病,吃了中医研究所开的药,身体好多了吗?”
“没有报纸上吹的那么好,也有防止公司股票狂跌的含义,但中医调理对他还是有效的,不过这回病入膏肓,都是被我大哥气的……”
沁婷蹙起眉头,不知不觉坐了下来。
二公子道:“……你离开的那年,爸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公司交给大哥打理,大哥自然也有一番励精图治,现在看来,也可能就是那时候盲目地大展拳脚埋下了祸根,公司盈利的好景只维持了一个很短的时间,接下来就因为诸多的投资失败令营业额一路下降,去年一年劲蚀二点八亿元,这还不算,今年初,大哥听说爸要收回他的控股权,由我迎娶港发国际洪主席的女儿,重新为公司注入资金,以便收拾残局,他便私自挪用公司三千万港元潜逃,至今也不知道他的下落……这个打击对我爸来说就可想而知了……”
豪门恩怨的故事,沁婷也不是第一次听,但发生在罗时音家族总不能说跟她毫无关联,不过她唯有唏嘘又能作何反应呢?所以内心里,她也一直思索二公子找她的最终目的,总不见得专为报丧吧。
这时,二公子亲自动手给沁婷倒了一杯茶,显然,他也知道沁婷的心里在敲什么鼓,于是他说:“远的就不扯了,现在公司决定重组,由我负责大陆天美公司的业务,你也知道,天美原来是销电风扇的,现在也销空调,而且质量相当不错,发动机是日产的……”话题终于绕上了正轨。
沁婷不动声色道:“不是冤家不聚头,那我们就公平竞争好了。”
二公子笑道:“严小姐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一向聪明过人,现在又是空调业的营销皇后,雪雁给你什么待遇我不问,我这边一年给你二百万的提成,不知这样开明车马,你会不会考虑重新为天美效力?”
“你觉得我会答应吗?”沁婷笑道。
“只要你在商言商,把当年的恩怨放下,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吧?”
“那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严小姐不是还爱着我爸爸吧?”
“我从来就没爱过他,但是我至少还尊重他。”
“那就是还记恨我……谁都有少不更事、后脑勺不长眼睛的时候。”
“以前的事就不用说了,总之是我在最困难的时候雪雁收留了我,并且培养我进入了空调行业,我想我还不是见利忘义的人。”
“雪雁是大陆的国有企业,你应该知道国企致命的硬伤,什么长官意志、管理混乱、内耗、大锅饭,干的时间越长越没有前途,至于说到培养,不就是师晓梁是个行家,对你常有耳提面命罢了,不过他是个有妇之夫,从你爱上他的那天起,他就是你挥之不去的盖顶乌云,谁知道最终会下什么雨?说句推心置腹的话,在这个世界上,最保险的还是钱。”
沁婷一时无话,暗自想到,显然罗二公子对她进行了深入的调查,而且他的敏锐不能不让她佩服,包括对师晓梁的感情,连她自己在内心里都还没有确定,更不用说跟外人提了。在师晓梁面前她也没有任何形式上的流露,却被眼前的这个人一语道破,这倒让她有点不知作何回应。
“而且,”二公子沉吟良久,又道,“我还是把底牌告诉你吧,天美制定了周密的计划,会在十八个月之内收购兼并雪雁,你也知道,不请自来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好价钱。”
“你在威胁我?”
“不敢,如果当年我不是有眼无珠,现在也用不着费这么一番周折来说服你了,我是诚心诚意地邀请你加盟天美。”
“如果雪雁果然是泰坦尼克,我宁愿冰海沉船。”
“你也不要自恃过高,会卖电器不等于会卖枸杞子,这个世界大着呢,圈子却很小,随便放句话出去,也会让人玩不转……一个人,活了几十年,怎么可能清白……”
只犹豫了片刻,沁婷便觉得身上冷飕飕颇有寒意,二公子不失时机地把一张名片递到了沁婷眼前:“任何时候想清楚了,就打电话给我。”
最终两个人是一块离开闲云居的,当然是车归车,路归路,各自分了手。
在车上,沁婷把二公子的名片一撕二半,随手扔到车窗外面,不过她还是明显地舒了一口气,心里面着实有一点穷人翻身的味道。不过很快,她又被罗二公子那些挟枪挟棒的话搞得心绪不宁。
这件事发生后不久,沁婷没有惊动任何人,就到外地出差去了,本来准备去几个地方,但在第一站还没处理完事情,就被师晓梁十万火急地追回,她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师晓梁的秘书又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
沁婷只好买了飞机票返回,下了飞机,她提着简单的行李闷着头往外走,寂寞、疲惫、匆匆如旅人的生活本身就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早已经不再自怜、抱怨。
这时,有人拍了她一下,她本能地转过身来,意外地发现拍她的人竟然是师晓梁。他到机场来接她了,这是极其罕有的事。就在沁婷发愣的那个瞬间,师晓梁接过了她手中的行李,大步地走在她的前面,沁婷便像日本女人那样,一溜儿小跑地紧随其后。这是她第一次找到小女人的感觉,因为离得近,师晓梁的双肩始终在她的眼前晃动,就像茫茫雪夜里跳跃的烛光,那是一种内心无比熨帖的感觉。
师晓梁是自己开车来的,他坐进了驾驶室,但没有打开引擎,只是两眼有些发直地盯着前方,神情十分严峻,沁婷坐在他的身边,等待着他开口,想来在停车场他就要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公司出了大事。”师晓梁的声音低沉,而且有些沙哑,看得出来他已经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以往,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产品质量和技术开发上,经营和人事方面的问题基本顾不上,所以显得心里格外没底,“一个副总和八个销售员集体辞职,而且这八个销售员全部是骨干,人家把我们的情况摸得很清楚,差的一个都不要,你知道,这对雪雁意味着什么。”
“摆到桌面上的原因是什么?”
“人往高处走,天美公司给的待遇高,他们有香港背景。”
“你打算怎么办?”
“没办法,把提成的点数提高,看能不能留住他们。”
“你不是经常说,企业的销售成绩是各部门密切配合,整体努力的结果,尤其是科技人员,他们是真正的无名英雄……”
师晓梁突然火了,大声打断沁婷的话:“可我有什么办法?现在的人谁跟你一条心?这些销售员手里面有客户,而客户都是跟人走的,这样天美公司就不用在大陆市场打拼,可以坐享其成。”
沁婷也不觉提高了嗓音:“可你想过没有?人的胃口是可以越吊越高的,而且就待遇而言,我们也拼不过天美。”
“那你说怎么办?”
“我想这是一个重新洗牌的机会。”
“什么意思?”
“雪雁的业务员也好,销售骨干也好,其实都没有受过严格的培训,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着手培养一支素质好同时业务能力专业化的销售队伍,更重要的是全面整顿公司,不光是产品质量,包括销售、经营、管理、制度、纪律、售后服务等等都有一个彻底的改观,一个企业越规范,越有发展前景才越能留得住人。”
“可你说的都是远水,怎么解燃眉之急呢?”
“只要我们能承受得住损失,就能死而后生。”
“我粗粗算了一下,损失可能有十个亿。”
“没有经过风浪的企业,永远是沙滩建筑,我相信师总有这个风范。”
不知从什么时间开始,天色明显转暗,白天像黄昏一样朦胧,大朵大朵的乌云在空中急剧地翻卷、变幻,仿佛经过处理的高科技影像。很快,铜钱大的雨滴一颗颗砸在车窗的玻璃上,粉身碎骨。紧接着大雨袭来,窗玻璃上水流如注,外面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车内像一间小房子一样显得格外安宁。
两个人突然都不说话了,前窗玻璃被雨水打得噼啪有声,师晓梁打开音响,是他平生最喜欢的交响乐《红旗颂》,配上狂风暴雨的天气和心情,听上去甚是悲壮。
“我知道他们第一个游说的是你,开的价码不低吧?”师晓梁侧脸看着沁婷。
沁婷轻描淡写:“还可以吧。”
“我代表公司谢谢你。”
“谢什么?”
“忠诚。”
“我不是忠诚,是跟天美有过节。”
“任何过节都可以化解,特别是在共同利益面前。”
沁婷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很感谢你这么想。”
“你看上去总是不怎么快乐,其实这没有什么……我知道你跟天美的过节,在你给公司搞来第一个五十万的时候就知道了……”师晓梁的声音变得十分温和。
但是沁婷的脸色陡变:“你调查过我?”
“也不算什么调查,只是了解了一下。”
从此沁婷一言不发。
师晓梁忙解释道:“坦白地说,我这个人疑心很重,像你这样素质的人不可能从天而降,我……”
沁婷突然厉声道:“你不要说了!你跟所有的人一样,宁肯相信调查,也决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说完,她不顾外面的雨还很大,推门下车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气什么?或许是师晓梁的完美让她不愿意面对自己的过去,人这一辈子,无论做过什么,即便雁过无痕也会留下分量,那是你一生都卸不掉的包袱,直到催人老去。
师晓梁不顾一切地冲进雨里,一把抓住沁婷吼道:“个人经历就是个人经历,我都不在意,你何必这么耿耿于怀!”
她能说什么呢?扑到他的怀里大哭一场?算了吧,十年前还差不多,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平等的感情可言,杜十娘自赎其身,称得上忠肝义胆,最后还不是被李公子卖了!谁叫她曾经是风尘女来着。就算师晓梁欣赏她,喜欢她,那又怎么样?他会真正从心里爱她吗?看重她吗?沁婷觉得这场大雨来得太及时了,她早该猛醒,即使当年她有千般的无奈,那个决定其实已经断送了她所有的情感出路。
“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师晓梁大声说道,想把沁婷拉回车内。
沁婷甩开了他的手:“我不是什么好人,不过是为赌一口气才留在雪雁的。”最终她上了一辆计程车绝尘而去。
车开出去很远,师晓梁还站在雨地里,她透过计程车的后窗看到这一情景,不觉鼻子发酸,眼泪默默地流下来。她不再向后看,随即耳边寂静无声,包括雨、汽车喇叭、街市的嘈杂、车内的流行音乐,一切都像默片一样,毫无生息,那是一种真正心死的感觉,意识已经完全抽身离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好人也要在自己好的时候碰上啊,没碰上就得认命。从此以后他们只谈公事,谁都不再涉及私人情感。
公司经过了那场人事大地震之后,沁婷可谓临危受命,被安排在更为重要的位置上,全面整顿和规划公司,成为师晓梁最得力的助手。然而,她对他的心理距离已是咫尺天涯,遥不可及。
这时,吕潘出现了,沁婷越是对他无意,他便越是有心,行为也越发露骨和疯狂,不知不觉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应该说在沁婷黯淡的精神生活中,他还算是一道亮色,但是往深里想,还是《红楼梦》里的那句话,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没错,她是在抗拒师晓梁对她的吸引,似乎也完全做到了铁石心肠,但只要师晓梁存在,她心中就总有一个无形的高度,即便是什么也不说,仍旧可以传达和交流,甚至能够享受无言的丰富。
情人节的这一天,应该说沁婷和吕潘过得十分圆满,他们先去爬山,以为别人想不到这么粗放的节目,结果无论走到哪儿都是出双入对的男女。山顶的空气新鲜醒脑,带有植物的芳香,尤其浓浓的草香让人心旷神怡。
后来他们又去泡温泉,在乡下吃农家乐的土菜,最后赶回吕潘住的五星级酒店,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在大堂分手时,吕潘对沁婷耳语道:“今天还让我住旅馆,真不公平。”沁婷没有说话,拍了他一下:“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住这儿挺好。”吕潘懒洋洋地回道。
沁婷没说什么,笑笑,准备离去。他们就跟所有难舍难分的情人一样,吕潘又把沁婷送到大堂外面,好在等计程车的人很多,吕潘把沁婷拉到一人多高的棕榈树旁边:“沁婷,咱们结婚吧。”
沁婷用买一包卫生纸的口气说道:“你觉得结婚有意思吗?”
“当然有意思,两个素不相识,萍水相逢的人捆在一起过日子,彼此牵挂,这太有意思了。”
“你了解我多少?你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吗?”
“每个女人都觉得自己很深奥,你深奥吗?”
沁婷叹息道:“我不深奥,但是我复杂。”
“愿闻其详。”
“能解释清楚的事情就不复杂……”她的脸上刮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凄楚。
对于吕潘来说,沁婷永远是一个谜,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像探宝一样追随他所爱的女人,他一向喜欢做具有挑战性的事,并不排除爱情,这就是吕潘的特质:“有的人跟克格勃生活了一辈子,死都不知道身边睡了一个特务,我才不管你是谁呢,我喜欢你,我愿意跟你在一起生活,这就够了。”
借着大堂里的灯光,沁婷凝视了吕潘好一会儿,不觉伸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脸颊,像对孩子那样轻声说道:“你真可爱。”
回到盛世华庭的家中,沁婷觉得很疲累,但又毫无睡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清楚,她最近的睡眠越来越差了,常常是十分困乏却又难以入睡,可能是……她揉了揉太阳穴,仿佛答案果然就在里面。也许她早该找个男人成婚,过普通人的日子,其实她一开始就是这样规划人生的,可是现在,当年有野心的女人早已默默无闻,生活没有半点漪涟,而她这个甘愿平凡的女人却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成了人物,纠缠在绚丽奇观的故事里,结局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照理说,她应该回味一下这个丰富而有色彩,同时伴着玫瑰花香的情人节,但这些感人的场面在她的脑海中一次都没有回放过,她不能忘怀的竟然是在公司的走廊上,和吕潘一块与师晓梁相遇,师晓梁的神情从来都带有三分克制,但她仍然可以看出来他心中的不快,那是一种本能和自然的流露。
她渐渐发现,内敛、隐忍和含蓄比爱情本身还美丽。
电话铃冷不丁地响了,由于夜深人静反而把沁婷吓了一跳,她拿起话筒喂了两声,对面静如空谷,这样对峙了片刻,她放下了话筒。
肯定不会是吕潘,他是一个乐意当面表白的人,然而,连吕潘都不屑于做的事,师晓梁会做吗?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即便是有爱的日子,也不能天天都过情人节。
星期三的下午,沁婷在会议室开中层干部会议。这时,田秘的身影在会议室门口一晃,还冲她做了一个速度极快的手势,沁婷便走出了会议室。
田秘俯在她的耳边说道:“刚才有你的电话。”
“哪来的?”
“省人民医院妇产科。”
沁婷愣了一下,田秘道:“我也觉得奇怪,但他们说的十万火急,叫你无论如何去一趟。我已经通知司机在楼下等了……”
沁婷二话没说,转身进了电梯间,田秘急忙跑过来,把她的黑提包递到她手里。
公司黑色的奥迪车在最繁华的中山路上疾驶,一路上,沁婷都想不出自己跟妇产科有任何关联,是不是一剑出了什么问题?她不是发誓要当绝代佳人吗?还是要为自己心爱的男人生一个孩子?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当然只能找她商量。除此之外,她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把她跟妇产科联系到一块了。
妇产科主任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不过面部表情还算是友善:“你是严安的母亲?”
“是的。”
“她被确诊为宫外孕,必须马上手术。”
沁婷险些没晕过去,她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仍觉得这个消息来得非常突然:“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开始是做普通的人工流产,是她男朋友陪她来的,但是子宫里什么都刮不出来,这才给她重新检查,做B超、尿检,发现是宫外孕以后,她男朋友吓跑了……”
“严安她现在人在哪里?”
“手术室,等家属签字之后,我们马上给她手术。”
“请把手术单拿给我看一下。”
这时的沁婷又恢复了镇定,尽管她手心冰凉,但后背却是虚汗淋漓,不过并不显得情绪冲动,七情上面。她仔细看完例行公事的条例,对出现意外情况有可能摘除卵巢或子宫一条提出疑义:“这一条绝对不行,她还那么年轻。”
主任耐心说道:“但腹腔打开之后,任何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比如炎症和粘连……”
“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不能做子宫或卵巢摘除术。”
“如果给以后的身体健康留下隐患呢?”
“在所不惜。”
“你是不是太绝对了?”
“我是她妈妈,我了解她,她一定会用生命的长度去换生命的质量。”
泪珠儿的手术进行了将近七个钟头,她从手术室里被推出来的时候,脸色像纸一样惨白。此后的一段时间,她的情绪相当低落,几乎不说话。其实手术是非常成功的,也保留了她所有的女性器官。泪珠儿还清楚地记得,在麻药还没有最大功能发挥作用的时候,她听见医务人员在议论她母亲对手术方案毋庸置疑的决定,的确是每一句话都是她的心声,她第一次有着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她跟她之间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然而又割不断的情意,她很想就这个问题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想明白一些问题……但是,极其强大的睡意像山一样地压过来,使她不得不合上沉重的眼皮。
术后的泪珠儿身体一天比一天好起来,但是她的精神更加萎靡,每天只是靠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白花花的天空。沁婷在公司请了假,每天陪伴在泪珠儿身边。
一天夜里,沁婷在陪床上沉沉睡去,没有缘由的,她突然在睡梦中睁开了眼睛,而且就在睁开的那一刻起便是清醒的。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一盏床头灯亮着,光线也并不那么强烈,沁婷发现泪珠儿不在床上,病房内的洗手间里也没有她。沁婷只好走出病房,依稀可见值班室的门大敞着,里面灯火通明,护士正在药柜前摆药,巨大的挂钟指向凌晨三点二十分。
病区走廊拐角处有一个比较大的盥洗室,平时都是病人的家属聚集在这里,清洗各类东西,所以这种时候显得尤其的冷寂。沁婷看见泪珠儿呆立在一处水管前,她的面前既没有脸盆也没有毛巾,你完全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却泪流满面。这一幕让沁婷十分诧异,因为泪珠儿长大后已经流露出几近刚烈和漠然的个性,这样柔弱无依的她似乎令人无法确信。沁婷走过去,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扶着泪珠儿走出盥洗室。
这次她非常听话,任由沁婷牵着她的手回到病房。
“我去把巴男叫来好吗?”这是沁婷觉得唯一有用的话。
泪珠儿摇了摇头。
“何必跟自己赌气呢?他还年轻,没经历过任何事,害怕是很正常的。”沁婷又说,但泪珠儿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一颗小石子落入万丈深渊。
泪珠儿回到病床上,关上了床头灯,一切都在黑暗中恢复了悄然无息。
类似的事件屡屡发生。
医生的诊断是,泪珠儿得了术后抑郁症,这是重创和失血过多而造成的,令她的情绪抵达人生的冰点,觉得生命中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那么,我怎样做才能帮助她呢?”沁婷急切地问道。
“尽可能地理解她吧,当然也需要补血和补充营养。”
“如果我叫她的男友来看她,能缓解她的情绪吗?”
“恐怕她最想见的人并不是她的男友。”
“怎么可能呢?”
“她有父亲吗?当然,我指的是父爱。”
“没有。”
“这可能是她幼年最大的缺失,也是她真正渴望的东西,她会寻找替代品……”
“这与她的身体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她现在还处在一个病理状态,以她年轻的承受力,会觉得与死神擦肩而过,而在这种时候,病人想到最多的是人生的憾事,那么她现在最想见的人应该是从小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但又是她望尘莫及的人,其实这个人对她来说抽象极了……”
沁婷凝视着大夫,努力想理解他话中的含义。
星期天的上午,天色很好,蓝天白云使阳光显得格外剔透。
沁婷在收拾该洗的衣物时,看似随便地对泪珠儿说道:“你今天的脸色不大好,打点粉底吧。”她把自己的粉盒递给泪珠儿,便卷起待洗的衣物匆匆地离去了。
泪珠儿打开白色的粉盒,圆圆的小镜子里显现出她蜡黄的脸,可以说她是情不自禁地拿起粉扑在脸上薄薄的扑了一层粉,自生病以来,她几乎没有照过镜子,也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到了吓人的地步。
将近十一点钟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了,谢丹青提着水果和营养品出现在泪珠儿的面前,泪珠儿定定地望着他,一时根本说不出话来。
从全麻中清醒过来之后,除了感觉伤口的切肤之痛,泪珠儿也明显地体会到自己情绪上的一落千丈。其实她一点都不恨巴男,她与巴男的感情很特殊,不管其中是不是混杂了其他什么东西,总之是不需要别人理解,别人也没法理解的那种。然而,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她突然显露的情感深渊之中,谢丹青的形象总是固执的,一遍又一遍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想到他酩酊大醉的样子,想到他坐在学校宿舍花坛前的侧影,竟然能让她的心灵震颤不止。她并不想跟他干什么,也没有天长地久的打算,更谈不上移情别恋。她其实清醒的知道,他们根本不可能走到一起,但是她从小最强有力的理性排斥是不是反而是另一种形式的爱或需要呢?
并且,她也同样清楚地认识到,假如有人向她提出那一类愚蠢的问题,譬如说将你在孤岛上关上三个月,你只能挑一个人陪你,你最希望这个人是谁?她肯定会不假思索的舍巴男而求丹青。
她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她被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始终困扰着,找到谢丹青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关于他的思绪却成了她沉重的包袱,也因为这莫名的压力,她不可能去找他,唯一的希望是他能以最自然的形式出现。
完全和她梦境中想象的一样,她在随便的一个时间里随便地一抬头,推开病房门进来的不是护士,而是谢丹青,他穿着极其休闲的运动服,毫不刻意地走到她的面前,他说,你怎么回事?我听说你病了。
这一天泪珠儿和谢丹青谈了些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泪珠儿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这次见面是沁婷所为,沁婷是这样解释她的先知先觉的:……严安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学校开运动会,邀请了许多家长观看,严安在田径方面有名次。晚上在家吃饭的时候,沁婷闲聊时提到丢铅球的那个男孩子是谁?严安的回答很奇怪,她说,我一点也不喜欢谢丹青。后来沁婷渐渐得知,谢丹青不仅长得英俊,同时还是一个家境优越并且品学相当突出的男孩子。
确切地说,这一切是泪珠儿后来在沁婷的日记里读到的,沁婷为什么能记住一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这需要随着时间的推移,让泪珠儿慢慢体会,或者在某一天或者某一个场景面前豁然领悟。但是在捧着墨绿色硬皮日记本的那一天,泪珠儿才知道自己当时是患了抑郁症,种种的伤心和痛苦无非是病时的症状,尽管来自心底的死结,但也仍让她感到轻松了不少,难怪那些奇怪的想法都随着她的身体康复而渐渐消失了。
不过,疾病的确是可以改变许多事物的纹理,令人深感不可思议。这次事件之后,泪珠儿从心里接受了沁婷。
从表面上看,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像日月星辰。但是,在沁婷过生日的那一天,她下班回到家中,看见餐桌上放着几样小菜和一个生日蛋糕。估计是泪珠儿还不习惯当面对沁婷表达情感,所以她并不在家,压在蛋糕盒下的生日卡上只写了最平常的一句话:妈妈,祝你生日快乐。但沁婷看到妈妈这两个字的时候,顿时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