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桃花雪(1 / 2)

属下有点忙 簌簌清幽 19548 字 11个月前
🎁美女直播

广袤的天空宛如被泼了墨一般,从苍蓝里渐渐地渗出一丝一缕的夜色,慢慢地洇开了。高高的树梢挑起一轮皎洁圆月,沉甸甸的,被压得弯了,在夜风里轻轻颤抖着。月华似水,倾泻而下,将万物都染上一层银色霜华。

湖上的水榭被灯光映得玲珑剔透,一片妃色的光晕里,只见水榭里人影幢幢,浓的影,淡的光,相互交织错杂。初时只是一声梆子响,随即便是一片音声交织,筝音、笛声萧管丝弦,琴瑟合奏。又有一段清唱,拖着长长的尾音,咿咿呀呀地挑上来,声调渐次升高,唱腔婉转清灵,使人闻声便是一个激灵,仿佛连心都酥了一半。

只见那搭得极高的戏台之上站着一个人,水光荡漾,潋滟地照到那人花色斑驳的戏袍上,仿佛溅满了无数细碎光斑。

俊雅的男子高坐于主位之上,端起青铜酒杯,悠悠地摇晃着,并不急着去品杯中美酒,侧过脸去微微地笑:“沧公子和孟姑娘觉得如何?”

这个世界的戏子地位与无忧所想的大不相同,大翻身了一把,极为高贵,常人皆慕戏子风采。

“啊……”无忧偷偷瞄了大人一眼,只见大人正懒懒地把玩着手中那柄原本属于无忧的折扇,对别人的话罔若未闻。借住在这里,无忧实在是不好意思把房东一个人晾在那里,遂只好斟酌着答道:“多谢乔公子的款待,府内戏子实在名不虚传。”至于这戏子名是如何,鬼才知道呢。

乔烨看着无忧淡淡的微笑:“今日陶先生唱的可是他最拿手《牡丹亭》。”

不知该做何反应,无忧的表情已经由淡然升级为木然了:“是吗?那无忧可要洗耳恭听啊。”

“用不着。”大人把折扇展开,一边细赏着扇面上那幅无忧亲自画的水墨画,一边漫不经心地接口道,“这种话留到你能听懂别人在唱什么的时候再说吧。”

“……”

戏台上的人水袖一甩,挽出一朵漂亮的白花,踩着舞步,曲起手腕高举过头,垂落的水袖掩去那人的半张脸。另外半张脸露在妃色的光晕里,容颜绝世,只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在这暧昧的光里,更添几分妩媚醉人。

随着乐声,只听得那人开口唱道: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钿,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踏草怕泥新绣袜,惜花疼煞小金铃。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其声之亮,金石初破;其声之清,凤鸣鹤唳;其声之婉,暖风煦日;其声之柔,飞花伤逝。其目光所至之处,尽数化作一缕清风,一泓春水,妩媚醉人浓似春酒。

全场先是一响,然后全部都没了声息。那唱声若雨打梨花,婉转地上扬,一路攀上云霄,叫人不禁一抖,五脏六腑似乎都像是浇过一杯醇厚美酒,无比的绵软温腻。

曼陀罗铃响落一地,水袖飞舞之间,只能瞅得一双流盼生辉的眼睛,目若点漆,眼波流转似一泓秋水,妩媚妖娆。

那人紧接着开口续道: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听呖呖莺声溜的圆。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蓦地游春转,小试宜春面。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

乐声渡水而来,曲子极其的妩媚温靡,仿佛不存于人世。

旖旎的声音飘浮在夜空中,小小的少女猫着腰,怀里揣了一只毛色斑驳的小猫,静悄悄地坐在水边的青石上,抚摸着小猫柔顺光滑的皮毛,捏捏它的小耳朵,自言自语道:“很好听对吧,阿沐?”

“喵呜。”毛色斑驳的猫咪仰起脸来,眯起大大的猫眼,对她乖顺地叫了一声。

“你说陶先生究竟是什么人呢?长得那么漂亮,声音那么动听,还那么会唱戏……简直就不像是人类呢,对不对阿沐?”

“喵呜。”

少女扯扯它的耳朵:“阿沐,说话嘛。”

猫咪睁大眼看了她一会儿,随后打了个哈欠,慵懒地别过头去,在她的膝上蹭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好入睡。

“你这没心没肺的猫!”

少女双手托腮,凝视这眼前波光粼粼的万顷碧波,水中幻月,出神地听着台上悠扬清越的声音。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

戏袍斑斓,水袖轻甩,精致绝世的容颜被乌发遮了小半张脸。那手指,纤长莹白,水葱似的,随随便便搭成兰花,便是入骨的妩媚妖娆。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熏绣被眠。春吓!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最后一句起势偏低,但缓缓地拖了上去,便似入了九重云霄。那样清越灿烂似明珠的声音,偏偏带了一股妩媚的气度,叫人听了都不由得迷醉。

一曲既毕,全场悄然无言。连无忧这种对戏曲一窍不通的俗仙都被那声音迷惑,真像是一场华丽妖娆的梦境。

那乔烨拊掌朗声大笑:“唱得好极了!来人啊,赐酒!”

立刻便有人捧了填漆描金的小托盘上去,将那珐琅酒杯捧与那身着斑斓戏袍的人。那人端了酒杯,以袖掩面,一饮而尽,笑道:“多谢王爷赐酒。”

无忧愣生生地打了个激灵,这人是个男的?这般妩媚妖娆的尤物,居然是个男的?无忧偷偷地看了大人一眼,又看了看远处戏台上的那名男子,心中暗自叹道,如今这世道,男人长得是一个赛一个的妖孽,一个赛一个的祸国殃民,这让女人们上哪儿混饭吃去啊?

自然,白看了别人这样好的戏之后,无忧也不好吝啬言辞,笑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陶先生的戏果然唱得是极好!”虽然还是听不出来他到底在唱些什么,但是这曲子却是难得的妩媚旖旎,恐怕就是魔界最妖媚、最多才多艺的魔女千皎所弹的《三诱情郎》都及不上它呢。

陶先生态度谦逊,声音却依旧魅惑低柔:“多谢贵客夸奖。”

真是逾越了,贵客不是她,应该是大人才对吧?

无忧被迫封了自身仙力,除了身体比寻常人要强壮一点以外,其他地方和普通凡人基本上没什么不一样的。故大人也只好敛去了一身的磅礴威压,否则无忧根本不能近大人的身,只要一靠近,立刻就能被瞬间秒杀!

大人只是闲适地坐在那里,手指抚过扇面,头都没有抬一下,显然是对别人的话充耳不闻。

摊上这样一个冰山上司,无忧只好代大人受过“贵客”二字,扬唇一笑,装模作样地吹了吹盖碗里那盏滚烫的茶,方道:“陶先生过谦了。”

王爷笑着摆摆手,样子倒是极温和:“连孟姑娘都做如此评价,陶先生实乃当之无愧。”

这倒是一点儿不假,连无忧这种丝毫不懂得戏剧艺术的俗仙都能在他的声音中领略到戏剧之美,陶先生实在功力深厚。

那陶先生陪着众人又饮了几杯,便告了辞下去卸妆。

少女依然托着腮坐在水边,垂着眼帘,和水中的月亮大眼瞪小眼。却说那钟鼓丝弦渐寂,然后她哥哥的声音响起,再听到陶先生温柔的嗓音,便知戏曲已然结束。再过那么一会儿,她的丫头定然会来这里找她回去,然后再被奶嬷念得烦到挠墙。

综上所述,乖乖地坐在这里等人来抓诚然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于是少女抱了小猫,一路悠闲地晃过去,打算到晴光苑去找脑筋最活络的三姐姐讨个法子,来堵住奶嬷那张爱不停念叨的嘴,以完此劫。

可是她的这一场劫还没有完,另一场劫就接踵而至。

小猫径自在少女暖暖的怀里睡得香甜,全然不知此刻面对眼前男子的少女心中是怎样的心动。

“七小姐,晚上好。”

少女连忙回礼:“陶先生好。”

只见他将手敛在宽大的袖中,一双眼睛温和地看着她,勾出一个笑容来,声音极是柔和:“这样晚了,七小姐在这里做什么?”

被他这样看着,便似浸入了一汪春水中一般,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在呼吸,只觉得一片温适舒爽。

少女不敢回视他,低了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捏着小猫毛茸茸的爪子,小声道:“我这正要回去呢,多谢先生费心。”

夜风里,只见陶先生的长发扬起,如云一般,拂到她的脸上,有一点点的痒。陶先生抬手拢了长发,眉宇间带了一点笑意,道:“我送小姐回去吧。”

少女眨着眼睛,歪着头看他,仿佛没有听懂他说的话。

月光下,男子对她伸出一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圆润,含笑道:“走吧。”

小小的少女受到了蛊惑,迟疑地伸出手去,轻轻地放在他的手心。

陶先生只觉得手心一暖,遂含笑握住那只纤小的手。

少女单手抱着小猫,久了亦觉吃力,便小声抱怨道:“阿沐,你最近究竟吃了多少东西,怎么沉了这么多?”阿沐睡得香甜,不理她。谁知陶先生也听到了,低头看了她一眼,伸出另一只手,道:“七小姐,觉得吃力的话,把它给我吧。”

少女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初夏不敢麻烦先生。”

他笑着坚持道:“给我吧。”声音极是低柔,却偏偏令人无法生出违逆的心思来。

初夏小心地把猫递给他:“多谢先生。”

他低笑一声,同样单手接过来,牵着少女往她的初雨阁走去。

这样宁静的夏末夜晚,空气里都飘浮着清冽的草木香气。少女的心事就青涩得如同这草木香气一般,在夜色里慢慢地发酵开来。从指尖传来的热度在心里悸动,如果继续这样沉默下去,初夏觉得自己一定会窒息。

刚刚想开口,就听到陶先生微含笑意的声音:“七小姐怎么在这里?”

“我……我来这里看戏。”

“哦?”

少女咬着嘴唇,有点窘迫地别过脸:“陶先生的《游园》《惊梦》唱得极好。”

他的声音清晰低柔宛如近在耳畔,带着秋雨淅沥般的清瑟:“是吗?”

“……是的。”初夏绯红着脸,心中的颤抖似乎都快要由神经传递到指尖。

陶先生失笑:“七小姐似乎很害怕在下?”

“哪、哪有!”话虽这样说,眼光却游移不定。

漆黑幽深的眼底泛起一丝涟漪,他低声笑道:“说谎可不是好姑娘。”

“我、我才没有说谎!”她面红耳赤,只敢看着男子握住她的那只手,“陶先生很好,初夏不害怕陶先生。”

他偏头看着她,眉宇间绽开一朵惑人的妖娆,低叹道:“还真是个孩子。”

“什么?”

“初雨阁就在前面了,七小姐快回去吧。”他却不答,松开她的手,将睡得香甜的阿沐交给她。

平日觉得漫长的路途,今日居然是如此的短暂。抬起头看了看不远处那灯火通明的院子,初夏才接过身子暖暖的阿沐,轻声道:“先生……”

“去吧。”陶先生把手拢到袖中,对她微笑,目光中温柔隐现,“我在这里看着你进去了再走。”

本来是失落的,乍然听到他的话,一颗心又欢欣鼓舞起来。初夏低头抚摸着阿沐毛茸茸的头,道:“这样太麻烦您了吧,先生?”

“无妨。七小姐,回去吧。”他闲适地站着,月光洒满全身,月白的衫子几乎要融进这清澈的月光中。

时辰已晚,夜色早浓,初夏也不敢再耽搁,道了句“告辞”便抱了小猫慢慢离去。行至门口,犹豫了片刻,方回过头去,果然看到他刚刚转身的背影。初夏静悄悄地比出口型:“陶先生,晚安。”

抬手刚在门上敲了两下,大门就被人用力地拉开,露出那张着急的清丽脸庞来:“小姐,您可算是回来了!真真儿是急死人了。”

初夏跨进门槛,安抚地对她一笑:“墨镯,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墨镯一边关门一边继续唠唠叨叨:“小姐啊,您以后要是再出去的话,好歹也要把墨镯带上啊,没得叫人一直这样担心。”

这丫头,和奶嬷学得越来越能念叨了。

初夏心虚道:“我只是在府里走走,不会有事的。”

“小姐,话不能这样讲……”

开始了,最重要的是,瞧她这势头,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

初夏叹了一口气,难得开口拆她的台:“墨镯,我累了。”

墨镯一愣,顿了一下,一面暗骂自己粗心,料理不周,一面忙领了小姐到房间,伺候她睡下,吹了烛,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掩上房门。随后再到院子里各屋查看了一遍,这才回房歇下,此种细况,自是不必再提。

初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明明身子已是极倦的,脑子却非常清明。

反正也睡不着,初夏索性披衣而起,将蜡烛点燃了,抽出金簪挑掉凝结的烛花,把烛火剔得亮了些许,静静地坐在桌边。

桌上摆了一面青铜镜,镜面微现混浊,镜内是一片幽暗昏惑的世界,寂静无声。脸上莫名地发烧,少女将左手贴在自己滚烫的脸上,手心似乎残留着先生手掌柔软的触感和冰凉的体温,虚幻而又真实,令人仿佛坠在梦中。

陶先生美得惊心动魄,兼又举止风流温柔,优雅有礼,是那样美到极致的男子。

她一生从未见过和他一般的男子。

他就像是一个谜,也许他真的就是一个谜,或者说,是一场戏。他的身份来历被一团迷雾重重遮掩,连姓名也无从知晓。可是当她初遇这个谜之时,便心甘情愿地为他倾倒,为之付出了整颗真心。

少女情窦初开,遇见的却偏偏是这样的绝世男子,从此以后,即便生命里有千般春色万种风流,再也不会动心。

红木雕花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在魔界实为罕见的日光奢侈地洒了她满身,映得她那张小巧的脸越发地精致起来,仿佛敷上了一层薄薄的金粉。无忧以手掩唇,倦倦地打了个哈欠,站在原地清醒两分钟,随即负手于身后,慢腾腾地往大厅走去。

时间掐得极是精准,到大厅的时候,仆人刚刚上好菜备好餐具,只待人来。因沧溟大人性子冷僻孤傲,不愿与凡人同住,故乔王爷特意将沧溟和无忧单独安排在诗痕苑里,饭菜亦是小厨房另做了送去,不与众人同食。

无忧站在桌边等待了一会儿,才见大人缓步走来。无忧替他拉开椅子,摆好餐具,恭谨道:“大人坐。”

大人依然是一身内敛的玄色华袍,逆光走来,面无表情地坐下,却不拿筷子,反而是悠闲地用手撑起下巴,懒懒地瞟了无忧一眼:“无忧,你最近似乎过得很愉快啊。”

无忧面色如常:“哪里,哪里。”

“是吗?”他挑起眉,嗤笑一声,“每天吃了睡,过得比我都好吧?”

因不是在魔界,故也没有太多拘束。无忧施施然地在大人身边坐下,略略思索一会儿,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不使大人生气,便开口笑道:“大人的意思是?”

“你倒乖觉,反问起我来。”

无忧反思自己这段时间的行为,并未发现有不妥之事,也不知大人为何今日心情不好,看来自己今日注定是要被炮灰一回了。她突然间很想念在魔界时,大人虽然脾气也是阴晴不定,但有很多的人可以替她顶缸,尤其是只会凭借武力打人而不擅长用大脑思考的魔界大护法……

“平日里你都在做什么。”

这些您不都知道吗?虽然不解,但无忧还是极老实地答道:“睡到午间,吃饭,再睡觉。”

“你要是不出来吃饭我还以为你死屋里了呢。”

大人不吃饭,她也别想开动。

无忧想想,叹了一口气:“大人,您别误会,无忧没有在躲着您。”只是因为仙力被封,身子猛然间还适应不了,必须倚仗睡眠来补充能量罢了,而且如今也睡得差不多了。

大人脸色稍霁,随意地呷了口茶,旋即又皱起眉,放下茶杯,冷淡道:“我不过是喝不惯这里的茶水罢了。”

审判结束,居然没有被炮灰,实在是幸运之至。

“无忧明白。”

明白完了,举起筷子,镇定地夹菜。大人不过是敷衍地浅尝辄止。寂然饭毕,仆人们陆续进来收了碗筷盘碟,又端上漱口的茶来—被大人教训过几次之后,他们再也不敢说这是喝的茶了。

无忧则自在地坐在桌边,开始替大人泡茶。她也就这点手艺能入大人的眼了,当然得做得尽善尽美才是。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脉清雅茶香便袅袅升起,逐渐漫透整间屋子,就像是冬日里的第一抹阳光,暮春的最后一朵落花,幽幽香气,沁人心脾。诚然,在茶艺这方面,无忧还是很靠谱的。

事隔两个月,她还是常常会想起那个光华流转的月夜里,有一个绝世的男子,牵了她的手,抱着阿沐,一路送她回家。

初夏坐在铜镜前,执了眉笔细细地勾勒出漂亮的弧线。心中有事,手里的力道也就不由自主地松掉,眉笔便斜斜地下坠,从眼角往下拖出一道墨色的长痕来。她叹了口气,柳眉微蹙,拿起丝绢刚想把它擦去,却忽然顿住,黑白分明的眼睛转了转,蕴起一抹亮光。

她开了妆奁,挑了半日,从中寻出一支笔来,对着镜子,慢慢地勾画出一朵精致的芙蓉,线条流畅,色彩淡雅,半开半闭地卧在眉梢,带了一点点醉意,蕴着一点点妩媚,仿佛雨后初晴,华而内敛。

少女本就出落得亭亭玉立,明眸皓齿,脸上虽还带有未脱的稚气,压不住这样妩媚的大妆,但胜在五官精致,硬生生就衬出了那股子清丽灵气,倒也不觉突兀,反而令人眼前一亮。

“小姐,您梳妆好了没有?王爷都已经派人催了好几道了。”门被人急促地推开,走进来脚步却刻意放得轻缓。

“哥哥也真是。”初夏随手把妆奁捡好,回过头对墨镯一笑,“行了,咱们走吧。”

婢女被这样难得一见的美色镇住:“小姐,您今日……”平日间小姐同样不要她帮忙梳妆,只不过随意地把发一绾,也不敷粉,连钗子都怠懒插一支。今日是怎么了?虽有宴会,却也是寻常家宴,以前小姐就那么混过去,王爷宠着她,也从不责怪她,反而赞小姐率性天真。如今为何用了这样典雅的大妆?

初夏按按额头,紧张道:“怎么,不好看吗?”

墨镯回过神来,忙回道:“很好看!”

“那你干吗一脸这样奇怪的表情?”

“不是,奴婢只是疑惑小姐今日为何用了这样的大妆。”

她笑而不答,吩咐墨镯取了外套,和她一同前往。自己也去唤了阿沐来,抱住它的时候禁不住又嘀咕了一句:“阿沐,你最近好像越来越重了啊。”

等到无忧和沧溟到达大厅时,人都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远处的戏台子上也只是演着一出随意的闲戏,在无忧看来,在见识过陶先生那场精彩绝伦颠倒众生的戏后,这些角色那叫一个不堪入目啊。

两人完全没有迟到的意识,大人是尊贵惯了的,从来都只有别人等他,没有他等别人的道理;无忧则是因为跟大人的时间太久了,总和大人一起行动,故对于时间也不是十分在意。

两人施施然地入席坐下,却见一人自门口缓缓走来,一身浅紫的软烟流云百褶留仙裙,上穿一件月白色的坎肩小袄,越发显得其身姿娉婷。走近了才看清她的盛妆,黛色柳眉上横卧一朵半开的芙蓉,线条妩媚,本来就是倾国之姿,又有如此妆饰,几乎令人挪不开眼去。

无忧非常没有规矩地一手拿筷子敲着酒杯,一手托腮,懒懒地看过去,叹道:“作为人类,美到这种地步,真可谓妖孽啊。”

大人无动于衷地饮一口酒。

“不过呢,我倒觉得,那只猫要更得我心一些。”圆毛啊圆毛,看起来毛茸茸的,摸起来一定很是舒服,想想都觉得心动!

初夏上前拜了一拜,给她哥哥请了安。乔烨忙扶住她,打量了她一回,眼睛里是遮不住的惊艳:“起来吧,初夏今日真是漂亮。”她抿唇一笑,和哥哥闲话几句,便退下来,坐到无忧身边。

无忧甚是欢喜,待她坐下,几句攀谈,便将阿沐借到了手,开始和它促进感情。初夏便和一旁的三姐姐交谈。

只不过无忧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当她和猫,不,是和任何圆毛生物促进感情的时候,她就喜欢扯它的耳朵,拉它的胡须,捏它的爪子。阿沐可是一只有骨气的猫,岂容除主人之外的其他人在它头上动土!于是张开嘴,没有任何预兆,吭哧一声,果断而迅速地咬在无忧手上。

无忧手上瞬间冒出血珠来。她怔了一怔,没料到一只小小的猫还有这样大的能量。大人却冷淡地伸出一只手,指尖并拢,不悦地朝小猫按过来。

无忧抱住它连忙转身,背对大人。

再迟一步,估计现场立刻就会发生隔空将生物碾成血泥这种灵异事件。

“无忧。”大人的声音低而沉冷。

无忧掰开阿沐的嘴,把自己的手指解救出来,殷红的鲜血宛若蔷薇,顺着白皙纤柔的手指一路盛开下来,滴滴答答地滚落到无忧的衣服上。这身白裙算是废了,无忧拍拍阿沐的头,回首对大人一笑:“大人,没关系,它估计是饿狠了。”低头用手指戳戳阿沐粉粉的鼻子,湿漉漉的,“对吧?”

“哼。”大人冷冷一哼,讽刺道,“这只猫是饿疯了嗅觉失灵才会咬你。”

……大人真是太小心眼了,不过就是拒绝了他的好意,没让他帮忙出头,居然就进行人身攻击!

初夏转过身来,见到无忧那根受伤的手指,惊呼一声,立刻抽出自己随身带着的丝帕,替无忧细细地将伤口裹上,抱歉道:“孟姐姐,真是对不起。”

“没事。”无忧摆摆手,对她微微一笑。

初夏摸摸阿沐的头,语气略带责备:“要听话哦,阿沐。”

笙箫丝竹渐起,仆人端菜鱼贯而入,一场风波就此揭过。

无忧把猫还给初夏,开始了更为重要的工作—大人活了太久,又身为这片天地的至尊,上到九天凰鸟,下至深渊蛟龙,啥都上过他的餐桌,味觉早就挑剔到常人无法接受的地步。其实无忧觉得自己对食物都已经够挑剔了,味道差一点都难入她的口,可是她觉得好吃的食物,大人从来也动不过三筷子。跟着大人的日子久了,无忧好歹也摸清了他的喜好,知道他吃得清淡精致,所以在这种情况下都是无忧替大人布菜。

或许是无忧刚刚踩到雷点,大人今日脾气一上来,便又开始像在魔界那般挑三拣四起来,无忧夹给他的菜他也不甚喜爱。

仙力战斗力比不上别人,可要说到这耐力,无忧称第二就绝对没人敢喊第一,尤其是在面对大人的时候。排除发神经和抽风这两种症状,正常情况下,不管大人怎样欺压她,她都能够保持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故不管大人用怎样嫌弃的眼光看着她,她都能淡然无视,继续自己布菜的职责。

两人保持奇怪的状态,这厢是不怒自威的冷若冰霜,那厢却是极其殷勤的温和笑容,明明是冰火两重天,看起来居然异常的和谐。

初夏喂好了小猫,侧过脸,出神地看着笑容柔和的无忧和一脸冷然的沧溟,绝色容颜忽然弯出一抹可爱的笑意,软软的嗓音似乎还带着隐约的艳羡:“孟姐姐,你和你夫君感情真好啊。”

无忧的手一抖,筷子在空中画过细微的弧度,不过最终还是准确地在大人面前的碟中着陆。

君倒是君,可这“夫”字,用得可不是一般的有失偏颇啊!

无忧停下筷子,小心翼翼地窥觑大人的脸色。这种涉及婚嫁的人生大问题,大人还未开口,她应该也不能逾越吧。

初夏的那一句话意外地取悦了沧溟,无忧的迟缓更是令他心情转好,遂将神情放缓,声音虽如往常一样冷淡,却依稀蕴含了一丝温和。只见他点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无忧只觉平地一声雷,事情大条了!

历史上血泪斑斑的教训她可不敢忘,虽然那些惨剧从未发生在她身上过,但见过一次,便足以令她铭记终生了。

沧溟,魔界之主,地位崇高,拥有一方世界,掌握天地本源。战时可孤身力抗天界,闲暇能养花修炼己身。生得是冰颜雪貌,清雅高贵,那叫一个风华绝代。简而言之,至今依然单身的大人,就是那块令六界无数单身女魔女仙女妖垂涎不已的肥肉。

狂蜂浪蝶波涛汹涌,全都一股脑儿地涌向魔界。鉴于人数大多,无忧不得不按照大人的吩咐,在魔界入口设了关卡,派魔界大护法当门卫登记,当然,更重要的乃是兼职收钱。

拜这些为爱疯狂的女子所赐,魔界倒因此发了一大笔财。更有甚者,为了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女仙居然放弃仙籍投入魔界。

无忧觉着还是这名女仙有魄力、有胆识、有前途。想想,人家都为你放弃这么多了,你还会无动于衷吗?可大人偏偏就不是正常人,他老人家对这女仙就是不感兴趣,估计连名字都没在脑子里过过。

那女仙实在是赔了籍贯又折夫,亏大了!

作为唯一能近大人身的女性,无忧也曾遭遇过无数明枪暗箭白眼冷嘲,不过这种现象后来却发展成无忧日常消遣的娱乐活动,闲暇无聊时和那些女人斗斗法,无伤大雅,亦颇能为生活增添些许趣味,何乐而不为?

她这种做法被大人手下那帮强大到不可理喻的变态知道后,纷纷唾弃她:“做人不能太无忧!”

无忧觉得他们是没胆子唾弃大人才转而唾弃她的,看看大人的做法,再看看她无伤大雅的玩笑,到底是做人不能太那个谁啊!

曾有一女子好不容易看到大人独自在湖边垂钓,连忙整理妆容,仪态万千地向大人走去,却不料被大人护体真气所伤,被击飞出去,倒在地上呻吟了半天。大人直接施了隔音结界,钓了半日的鱼才起身离开,其间神情淡然自若,古井无波,仿佛不知道不远处有人被他的护体真气所伤。临走前才走到那女人面前,低头冷然地审视她。那女子瞬间眼睛一亮,以为大人终于注意到她。没想到大人却抬了手,对她施了一个有效期为三个月的禁言术,便转身飘然而去。

又曾有一个女仙,容貌甚美,自视甚高,以为这世上只有沧溟大人才配得上她,立志非沧溟大人不嫁。为了牢牢抓住自己的幸福,得到自己未来夫君大人的心,女仙也着实用心良苦,时常来到魔界展示自身魅力,同时兼以视察和查岗。大人知道此事以后,直接下令禁止她入魔界,私自放她入者,杀无赦,她若死缠烂打,同样杀无赦。

还曾有一人……

事例是无数的,教训是惨痛的,无忧深知其中深浅,从不敢对大人抱有任何绮念。如今大人这样一说,无忧感到的不是中了五百万大奖的欣喜若狂,反而是无限莫名的惶恐,竭力解释道:“大人,您要相信我,我从不敢妄想帝后之位!”

是从不敢而不是从不会,很好。

大人掐指施了幻术和隔音结界,神色自在悠闲得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那种模样,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又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这种日常琐事。他端起酒杯来晃了晃:“妄想也不是不可以。”

无忧觉得先前的那道雷,终于还是轰下来了……

因大人施下了幻术和隔音结界,故初夏此时什么都听不见,见到的也只是幻境,便开始百无聊赖地逗阿沐玩。阿沐吃饱了,抖抖耳朵,懒得理她这种无聊的举动,一偏头又睡下了。少女困惑地摸摸小猫的头:“阿沐,你最近是不是生病了?怎么现在你不是吃就是睡,比以前重了好多!我都快抱不动你了。”

病了哪里还会增重,分明就是这只猫太懒了好不好!

宴会进行到一半,门口忽然一阵喧哗,比之前她盛装而来引起的轰动更甚,连向来淡然的四姐姐都露出翘首以盼的神情。初夏垂下眸子,绞着洁白的手指,咬住下唇。

只见陶先生一身洁净的白衫,缓步走进,身姿清雅,风流洒脱,对着高坐主位的乔烨笑道:“在下来迟,还望王爷莫要见怪。”说话间,温柔若春水的目光已在席间巡视一圈,在初夏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才敛目收回来。

陶先生为人向来就随意散漫,此刻能来王爷已经很高兴了,哪里还会见怪。不过想了想,却故意板起脸来:“陶先生虽尊为先生,可来迟了,却还是要罚。就罚你……再唱一曲来如何?”

席间众人笑着称好,陶先生亦笑道:“既然如此,陶某也不好推辞,只好献丑了。”

众人皆笑道:“先生如此厉害,快别谦虚了!”

感觉那温柔若水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少女的心跳忽然快似擂鼓,一声促似一声,隐晦心事似花一般,在空气里鲜活地盛开。

初夏悄悄地抬起水眸望向前方,恰好和陶先生含笑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连忙慌乱地低下头去,手上力气稍微大了点,估计是捏痛了阿沐,惹得它极度不满地“喵”了一声,把锋利的指甲收回去,用肉嘟嘟软绵绵的小爪子拍拍主人的手腕,示意她放松。初夏忙松了手,往它嘴里塞了一颗紫莹莹的大葡萄,安抚道:“阿沐乖!”

阿沐是只有格调有品位的猫,从不吃腥气扑面的鱼类肉类,专食水果,尤爱葡萄,每次乔烨赐给初夏的葡萄,不管是本地葡萄还是让人从西域快马加鞭送来的异域葡萄,一个不落,全部进了阿沐的肚子。

阿沐愉快地咬着葡萄,吐出葡萄皮,用头在她怀里蹭了蹭,满足地眯起眼睛,一派慵懒的作风。

陶先生的话并不多,但胜在每一句都恰到好处,谈吐清雅,兼之其声音动听,温柔动人,简直令人陶醉。稍坐一会儿,陶先生便起身笑道:“诸位请稍等,容陶某下去换衣再来作陪。”

众人都知他这是要去换衣点妆,遂都欢喜道:“能看到先生的戏,哪怕是等上一年又有何妨呢?”陶先生笑了一笑便径自下去了。

正对大厅的方向亦有一座精致的戏台,搭得极高且又宽敞,就是坐在大厅里都能看清台上之人。

果不多时,只听得一声脆响,各式乐器均奏了起来,古筝箜篌琵琶,笛子洞萧胡笳,声音清越,曲调柔婉,一刹那宛如春光明艳,欣欣向荣,万紫千红一齐盛开了来,令人耳目一聪,心内便似忽然蕴了一汪春水,极为熨帖地流向四肢百骸,遍体生出暖意来。

台上的那人挽着长长的水袖,逶迤拖地,随着他莲步的轻移微微晃动着。缓缓地以团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盼顾神飞的秋水眸子,黑似点漆,亮如曜石,端的隐着无限妖娆。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

唱的竟不是他最拿手的《游园》《惊梦》,唱词虽是熟悉,调子却全然陌生。众人只觉得这曲子柔靡动人,妖娆入骨,仙乐一般动听,其余的便都不理论了。

初夏专注地望向戏台,明净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抹艳丽斑斓的身影。每个眼神,每次抬眉,每回甩袖,玉色手指随意搭成兰花,神情动作,无不是柔与冷的交融,让人不由自主地被他所蛊惑。

大厅一片寂静,众人都听得痴了,醉在曲子里不愿醒来。直到陶先生换了常服进得厅里来,乔烨才打破沉默,笑道:“听得先生一曲,实在令人三月不思膏粱啊。”

“王爷过奖了,雕虫小技,不值一谈。”

“先生何必如此谦虚!”听了这话,四姐姐先笑道,“先生如此说,难道是看不上咱们这些俗人?”

陶先生倒也洒脱:“四小姐既然这样说,陶某也只好受之。”

四姐姐这才笑起来,眉目生彩,笑意灼灼,映得她姣好的脸庞更是艳若桃花:“这才是嘛!”

初夏一边咬苹果一边看四姐姐—葡萄要给阿沐留着,否则它会生气。淡然的三姐姐喜欢陶先生,聪慧的四姐姐也喜欢陶先生……再用力地咬下一块果肉,小脸鼓鼓的,细细咀嚼。她这个最呆最无能的七妹妹也喜欢陶先生,在这里,最先掉队的一定是她吧。

苹果皮被她啃得坑坑洼洼的,四小姐终于看不下去了,劈手夺过她的苹果,低声道:“七妹妹,别在这里这样吃!”

初夏水汪汪的眸子眼巴巴地看着四姐姐,活像被人抢了葡萄的阿沐。每次阿沐没葡萄吃的时候就会用这种雾蒙蒙的眼神看着她,让她的良心受到极大的谴责,只好屈从。

四姐姐也敌不过这副“小可怜没人爱”的表情,把苹果塞给她的时候还是一脸的惭愧,沉沉地叹了口气:“给,怕了你了。”

好吧,也许她还不是太无能,至少她的皮相还是挺能蒙骗人的。起码还有一句名言是特地创造来形容她的:绣花枕头一包草。

家宴直至二更时分才散,宾客尽欢,起码那个神秘冰冷的年轻男子似乎很满意,基本上从来都是面无表情的他这次在离开时,唇角似乎还挂了一丝愉悦的微笑,眉目舒展,实在惊为天人。

笙歌寂,觥筹稀,人离散,宴已尽。

初夏也稍微喝了点酒,微醺而已,脸上红晕稍现,更衬得她目若秋水还清,唇如朱砂还红。眉上那朵半开的芙蓉随着她纤细的呼吸和偶尔的蹙眉而颤动,似乎即将绽开,温婉中透出一抹奇异的妩媚。

乔烨见此,忙下命道:“墨镯,快扶小姐回去歇息。”

初夏笑道:“哥哥!”

“你这丫头,喝醉了还不快回去歇息,等着在这里耍酒疯啊?”

初夏知道拗不过哥哥,心下也只好失落,随后温声道:“那初夏就先行告辞,哥哥也要早早休息哦!”

“去吧。”

初夏抱着猫,走出大厅,被这夜风一吹才觉出冷来,不由打了个哆嗦。大厅里点了好些个暖盆,温暖如春,谁知外面却寒冷至斯。

“小姐,是奴婢疏忽了,该备个烘手暖炉才是。”

初夏不在意地笑笑:“没关系,阿沐当我的暖炉就好了。”而且皮毛要更加柔软更加舒服啊。

她不在意,墨镯可不敢马虎:“小姐,您的外衣呢?”

初夏一边向前走一边皱着眉头回忆:“刚刚在大厅时我嫌太热,好像把它脱掉了。”墨镯吓了一大跳:“小姐!”初夏掩唇打了个哈欠:“这么大惊小怪的干吗?”

“小姐啊,这怎么可以?您若是冻着了可就不好了。小姐,奴婢这就去取了来。”小姐若是病了,王爷定然会动怒。

“无妨。”初夏拉住墨镯的袖子,“咱们都快到了,何必如此麻烦?何况待会儿惊动了哥哥岂不更糟?”

“可是……”

初夏对她微微一笑:“没事啦,快走吧。”

回到初雨阁后,初夏回房间,墨镯就忙着给她加衣裳,遣人去煮红糖姜汤,又寻了火折子来把暖炉点燃起来,见小姐乖乖地喝了姜汤,面色绯红,微出薄汗,这才告了退下去。

初夏回来便卸妆,取下钗子,把乌黑的长发放下,对着铜镜,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把那朵芙蓉拭去,任它留在眉上。

大约是因在席间多喝了一点酒,又被冷风吹了一路,此刻已然夜深,她居然还毫无睡意,只好抱着被子,睁大眼睛盯着头顶淡青的帐子,怔怔出神。

耳边似乎又响起宴席上那动人柔靡的音乐,绵软似云,绮丽之极,无法言喻。在这繁花似锦的红尘人世,那身姿绰约的身影,仿佛立身于这繁华的顶端,又仿佛淡似一痕飘逸的羽云,令人难以看透。

咚咚咚……夜色深寂,不大的敲门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这种时候还会有谁来?初夏皱皱眉,掀被而起,一边穿鞋一边扬声问道:“谁呀?”

却无人回应,只闻得一声轻笑,散落在夜风里。

四周一片漆黑,初夏心跳骤然加速,摸索着穿鞋下床,凭印象找出火折子和蜡烛,嘶的一声点燃了,烛光艳艳,映亮了一方天地。初夏端着烛台,走到门前,手指微微有些颤抖,搭在门上,用力拉开。

月白衣衫,在烛光下那张颠倒众生的脸越发惑人。

“……先生?”

陶先生含笑看着初夏惊愕的小脸,漫不经心地把手拢进袖子里,道:“原来七小姐已经睡下,倒是陶某打扰了。”

“没有。”顿了顿,发现陶先生细微的动作,才恍然大悟似的忙道,“先生请进屋来吧,夜里霜寒露重的,还让先生站在这风地里吹了这半日,实在是初夏疏忽了。”

他牵起唇角,随少女进屋来,看她反手关了门,又点了几盏灯,屋子里便幽幽地亮起来了。火炉还燃着银丝炭,火光朦胧,熏得整间屋子都温暖如春,香气馥郁,和外面全然是两个世界。

初夏在桌边坐定,拿起温在暖墩里的茶壶倒了一盏茶出来,递给陶先生,笑容明媚:“虽不是很烫,先生还是喝一口暖暖身子吧。”

陶先生依言啜了一口,神情悠然。

“现在已是深夜,先生如何进来的?”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陶先生在唇间竖起一根手指,扬唇一笑,那样的温柔魅惑得令人情不自禁地要沉沦下去。趁着橘红烛光细细地端详着少女的脸庞,目光最后落在她的眉梢,低低的声音温柔至极,“七小姐这样的妆饰很美。”

初夏脸色乍然绯红,局促地低下头去:“先生过誉了。”

“陶某自视眼力还算不错,七小姐一再推辞,可是觉得在下眼界过低?”

“初夏不是这个意思!”她忙抬起头来澄清,说毕又沮丧起来,肩膀非常没有大家闺秀风范地松下去,“可是和先生比起来,初夏差得实在太多了。”完全就配不上啊。

陶先生也被她这可怜兮兮的模样逗乐了,笑了笑,伸出手去拍了拍她的头:“傻姑娘。”

红晕缓缓攀上耳畔,这屋子似乎太暖了,暖得简直可以将人化成一摊水,烘得人浑身发烫,不用瞧也知道此刻她的脸上定然是艳压桃花。初夏也隐约觉得这话似乎有些逾越,可是由他讲来,带了十分的温柔蛊惑,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以待。

陶先生轻笑出声:“罢了。”说着,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精致的羊脂玉葫芦,放到黑漆桌面上,在烛光里映出淡淡的绯光。

初夏好奇地看着瓶子,又看看陶先生。

陶先生一脸悠然地看着她发亮的眸子,笑道:“这是我酿的桃花酒,今日才成,七小姐要不要尝尝?”

“今日先生好像和平常很不一样呢。”

他坦然一笑:“今日是陶某生辰。”

陶先生向来神秘,众人都只尊称他为陶先生,并不知其姓甚名谁,更别说是他的生辰了。初夏却觉得莫名愧疚:“先生,生辰快乐。”

他只是一笑,并不接话,修长手指拔下瓶塞,酒香顿时漫溢而出。香醇清澈,并着一缕幽幽缠绵的桃花香,甜蜜妖娆。在这微醺的气息里,只听得男子低沉悦耳的声音:“无妨。来,喝一杯吧。”

初夏接了酒杯,扬头抿了一口,酒水入口清冽,过喉又如丝绸般绵软顺滑,及至咽下,酒力又顺着血液流向四肢百骸,温养着五脏六腑,真是舒服至极。“好酒!”初夏放下酒杯,双颊飞上一抹朝霞,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先生好手艺,初夏已经许久都没有喝过这样的好酒了!”

他挑眉一笑,给她续上一杯,又往自己的杯子里徐徐注入清澈的酒液,淡淡道:“得遇知音,方成好酒,看来陶某运气颇佳。”

初夏稚气地拿酒杯和他碰了一下,丁零一声,分外清越,明媚灿烂的笑颜里藏了一丝狡黠天真:“既碰了杯,先生可要一饮而尽才行哦。”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共饮这一泓桃花香。

灼热的液体顺着红烛滑落下来,爆出几朵烛花,火苗颤动了几下,又稳定下来,散出水波般潋滟的光芒。满屋馨香温暖,初夏撑着下巴,歪着头认真听陶先生说话。

从来不曾知道,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人,见识居然广博至斯,简直令她自惭形秽。他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描绘出一帧帧优美的画卷。

江南水乡雾气迷蒙的清晨,沾满露珠的茉莉展开笑靥迎接第一抹阳光,青苔缓缓攀上古旧的小巷,细嫩柳条舞动腰肢在河面款摆,并着市井热闹的喧嚣。鲜衣怒马的少年,倚窗望归的妇人,挑担吆喝的贩夫走卒,最是那红尘妩媚地。又讲那寒风凛冽的塞北,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天地苍茫,寒苦至极。冷月照耀沙场里半掩的枯骨,照亮了老兵梦呓里的故乡,乡愁绵延无绝期……

蜡烛越烧越矮,只剩下短短的一小截,明晃晃的烛光一阵跳动,终于噗的一声熄灭了。

恍惚中,只听到那声音温柔的叹息:“忘得这样彻底,以后定然要带你重游故地。”

大人说完那番在无忧看来堪称惊悚的话之后,并不急着要她做出反应,让她好好想想。于是无忧也不用做出多余的表情了,一脸木然地度过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宴会,一脸木然地随大人走回院子,一脸木然地进了自己的房间,一脸木然地抱着被子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一夜不成眠。

一夜之后,一脸木然变成熊猫眼。当无忧打着哈欠茫然地走出房间,看到那个坐在树下悠闲看书容光焕发的男子,简直就是出离愤怒了。

当然愤怒的对象不是大人,而是她自己。

真是蠢啊,明明知道这个为老不尊的大神看上去虽是个一本正经的冰山面瘫,却是个极爱开玩笑的主儿,而且总是出其不意,一针见血,捏人七寸。

无忧慢吞吞地走过去:“大人。”

“嗯。”沧溟随意地答应一声,又翻过一页纸,披散的长发蜿蜒地铺了一地,“今天怎么这么早?”

罪魁祸首好像没有资格问这种问题吧!

无忧屈膝跪坐下来,从腰间摸出一把梳子,熟练地替大人将发束好,用一把乌玉簪固定住,点点头,才笑答道:“今日不知是何方仙者当值,天气竟是格外的好,无忧便早起出来走走。”

他不置可否地挑起眉:“有时间出来走走,看来你是想好了?”

无忧再次被雷劈了一回。

“大人,您确定您不是在开玩笑?”

他抬眼看她:“这个玩笑除了会让我多出一个一无是处的拖油瓶以外,你认为还会有什么?”言外之意就是,他并没有和她开玩笑,这回是玩真的。

无忧忽然窃喜了一回,又纠结了一回,再窃喜一回,再纠结一回。

诚然,能被大人看上无疑是一件再有面子不过的事情了。然而纠结的是,她不知道大人是看上了她哪一点。最最重要的是,若她答应了,以后和大人一起过日子,她一定斗不过大人;但若她拒绝了,凭大人的小心眼程度,大人也一定不会放过她。

总之就是无论做出怎样的抉择,结局都会很悲剧,这简直就是强抢民女啊!

反正都是要去地府免费一日游的,无忧决定当个明白鬼:“大人,您究竟看上了无忧哪一点啊?”

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无忧决定换个阵亡缘由:“大人,您似乎比无忧大很多啊。”

大人终于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无忧在心里快速地计算了一下,道:“大人,无忧活的岁数,大概还不到您的零头吧?”

大人抬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无忧定定神,道:“大人与天同寿,乃远古大神,这辈分,简直就是六界的祖先啊。”

沧溟干脆扔了书,单手撑地,一瞬不瞬地看着无忧。

无忧略带兴奋地真切热忱地问道:“大人莫非有和自己后代谈恋爱的癖好?”

大人的口味真心太重了啊。

大人漫不经意地眯起眼睛:“莫说我没有子嗣,就算我有,无忧,你觉得会像你这般无用吗?”

无忧默默地撇过头去。还说什么喜欢她呢,这样贬她,这喜欢到底是多没有诚意啊。

“别扯这些有的没的,想好了没有?”

其实这行为可以划分到逼婚的范围吧?

无忧为难地斟酌了一阵,一狠心,豁出去了:“大人,我想好了!”

“嗯。”

“我答应。”

“嗯。”平静的眉目波澜不惊,仿佛早就知道她的回答。

可是,如果她没有看错,大人千年不化的眼底,似乎蕴了一丝笑意,修长的手指,似乎也微微抖了一下。

无忧忽然间就舒畅了。

其实跟了大人这么久,要真说对大人没感觉那是骗人的,毕竟大人实在是太强大了,硬件设施真是无可挑剔。至于说性格,无忧也早就习惯了。不过鉴于之前他对其他人粗暴而简单的拒绝,无忧还是十分的谨慎,甚至于要把这种奇怪而不可思议的仰慕掐死在摇篮里。但现在是大人主动,呃,应该是坦白心意告白,无忧觉得自己也不应该拐弯抹角,索性就试试看吧。

试试看的直接好处就是,她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翻身了!

自无忧答应沧溟之后,两人直接开启了一种十分怪异而又和谐的相处模式。最直观的好处就是,大人再也不会把她不当女人一般地差遣了。

顶替无忧工作的倒霉蛋是这座城里的土地老儿,好吧,也许不该叫他老儿。原本无忧是打算让大人把大护法或是魔界大将叫来做苦工的,没想到却被大人一票否决,随意地把土地老儿拘上来当仆人。结果第二天被传唤上来的土地老儿就换成了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瞧着他这身板儿,无忧极是担心他会把那座小得不能再小的土地庙给挤垮。

问及原来的土地老儿的去向,壮汉极是憨厚地挠挠头回答道:“大概是任期已满,不用当这地仙,飞升去了九重天了吧。”

若真是如此,那就难怪天界衰微至斯,老是被魔界骑在头上作威作福了,连土地老儿那种程度的老滑头都收,还能有何作为?

但其实天界也并非如此不堪,那老滑头定然是感觉到在此处工作的危险性,偷偷使了手段向上级申请,和憨厚壮汉换了职位。

无忧非常能够理解他的做法,伴君如伴虎啊,何况这只虎还不是一般的阴晴不定。

人换就换了,沧溟也懒得为了一个临时工费多少心力。就这样凑合着用吧,反正也用不了多久,只要这新来的土地任劳任怨就行。

自从经历了那场勉强应该能算得上是告白的诡异事件之后,无忧就觉得她和大人之间的相处,似乎多了一点点尴尬的氛围。看到大人的时候她觉得有点尴尬,看到大人在看自己的时候她也觉得有点尴尬,听到大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有点尴尬,听到大人和自己说话的时候她就觉得更尴尬了……诸如此类,不可胜数。

这是近千年来从未有过的事情,让发现这一点的无忧甚为烦恼。

虽然旁观过不少爱情故事,但她本人毫无实践经历,在遭遇突发情况时,完全没办法处理。可是任它再如何尴尬,大人的茶水、饮食她都还是一如既往地要处理妥当—大人不可能把这种细致的任务交给那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壮汉,又不可能自己亲自动手,只能让无忧上阵。

伺候大人饭毕,无忧告退:“大人,无忧想出去走走。”其实还是仗着他现在的喜欢,她才敢提出此要求。

沧溟微不可见地皱皱眉,却很快恢复成漫不经意的模样,单手撑着下颏,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会儿。只能见到她低着头,表情却极为从容,随后点点头应了她:“好。”

萧瑟清秋,冷寂近冬。花园里草木皆枯,衰败的秋草在风里打着寒战,抖抖地缩成一团。这满眼景象都颓圮得令人难以打起精神来,无忧觉得唯一还能让人爽心悦目一点的,莫过于这独属于秋天的天高气爽了。

无忧双手负在身后,随意地在园中乱逛。这好歹也是王府的花园好不好,怎的就衰败至此?实在有失身份得很啊!转了半日,脚都走得酸疼,可见的景致依然没有几处,让无忧不免叹惜。

转过一处飞檐绘壁的凉亭,其下堆了几方皲裂的苍石,无忧循着点缀了几处青苔的台阶缓步攀上,靠着凉亭的柱子,举起纤手搭在眉骨上,抬目远眺。一片金红斑澜的海洋突然闯入眼底,层林尽染,烈烈如火,似在燃烧着最后的年华,醉如胭脂灿如霞。其中又有一径小路取道而下,蜿蜒数里,犹如一条玉带缠在红叶林的腰间。

清风捎来林中低碎的絮语,无忧在石凳上坐下,舒适地靠着柱子,伸了个懒腰,准备在这儿先行打个盹儿,不去打扰林中鸳鸯的约会。

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人间处处有奸情,萧瑟秋风今又起,正是捉奸好时机。哦,不,那男的又不是大人,算不得是捉奸,只能说正是偷情好时机。

眼睛合住,耳朵不由自主地就变得更加灵敏,连林子里的人说话声都捕捉得一清二楚,让无忧想不听都不行。但走得太久,一坐下来实在懒得再挪窝了,且将就着听吧,横竖于她无碍。

初夏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华丽到不可思议的梦。梦里有朦胧烛光,滟滟光华勾勒出男子优雅沉静的轮廓,唇角笑意温柔,目光犹如一泓春水,从容地谈着她从未见过的广阔世界,声音低沉而清澈,萦绕了一丝幽幽的桃花香,静静摇曳。

太美好了,醒来时她只觉得那是一场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