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平静地起床揽衣,唤来墨镯,懒洋洋地由她伺候着梳洗。收拾已毕,正想出去走走,却被墨镯惊讶的声音绊住脚。
“小姐,您昨日回来,那么晚还喝了酒?”
她蓦然回首,目光定定地落在黑漆桌面上。
墨镯毫无察觉地收拾着桌上的一只酒杯和葫芦,絮絮叨叨地继续念着:“小姐啊,您本来就不会喝酒,在席间都有些醉了,回来怎么还在喝啊?”
初夏回过神来,蹭过去一把将玉葫芦抢到手,扯住她的袖子,皱皱鼻子,小猫儿似的,可怜兮兮地央告道:“好墨镯,别告诉我哥哥好不好?”
“……”不要每次犯了错就做出这副表情啊小姐!
“要是墨镯告诉哥哥了的话,我就惨了……”
“……王爷会责骂您也是因为他关心您啊小姐。”墨镯无奈扶额。
“可是你不说哥哥就不会知道了嘛!”知道墨镯只要说出这句话就不会有事了,初夏小心地把葫芦收好,转头粲然一笑,“咱们走吧。”走到门口顺手把仰面躺在青石上晒肚皮的阿沐捞到怀里。这懒猫,待会儿再问它!
走在路上墨镯还在唠叨:“小姐,这葫芦墨镯以前好像没有见过啊……”
真是不胜其烦,初夏只好当作未闻,一路沉默。一直等到了哥哥住的院子,墨镯才肯闭嘴。
初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暗自钦佩。墨镯还真是和奶嬷在一起待的时间长了,功力见长啊。
婢女早已进去通报,故等初夏到大厅的时候,乔烨已经在主座上等待了。见她散漫而来,不禁笑道:“怎么今儿起得这么早?”
初夏慢吞吞地行礼请安,一板一眼道:“哥哥早。初夏因昨儿晚上多喝了一点酒,睡得早,故今儿早晨起得也早。”
乔烨忍不住想逗一下自己睡眼惺忪的妹妹,故意严肃道:“既然如此,以后便如今日一般早起吧。”
初夏揉眼睛的手都僵硬了。
“哥哥!”
“不愿意?”
初夏猛点头,小鸡啄米似的,这会儿反应倒是奇快。
“这可不行,哥哥平日都是这时辰起来,初夏不应该和哥哥一样吗?”
初夏做了半天的心理斗争,最后还是只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点头。
“算了,不捉弄你了。”乔烨面色一正,“初夏喜不喜欢陶先生?”
“……”某人的脸色顿时红到脖子根儿。
“和哥哥说实话。”
“……”话虽如此,可是突然让一个养在深闺不谙世事的少女开口告白,这种事情实在是……实在是太让人难以启齿了吧!
“看样子初夏好像不喜欢陶先生呢。”他故意低头做为难状,“算了,反正我也舍不得初夏,先留在身边再说。要是先生再来找我要人,就把你三姐姐配给他好了。”
“……咦?”再来?这意思不就是……不就是先生来找过哥哥了吗?
乔烨的表情看上去像是越想越高兴,大拇指上笼着的那枚扳指敲击在椅背上,发出尖利的脆响。“你三姐姐除了娇气了点儿以外,其他都是极好的。要容貌有容貌,要才华有才华,琴棋书画、吟诗作对那是无所不通无所不晓。”
初夏配合他干笑。
三姐姐会不会吟诗她是不知道,但是“作对”这种事情,这府里她称第二,就压根儿没人敢称第一。要是三姐姐嫁出去了,府里的争执事件基本上就可以杜绝。所以三姐姐出嫁,从本质上来讲,其实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情,但是她将要嫁的人是陶先生。如此,一切都变味了。
“初夏丫头,真不动心?”
初夏脸红似胭脂:“哥哥!”
“唉,罢了,女大不中留,我是你哥哥,还能不知道你的心吗?”说着神情倒敛了起来,“这事暂且先缓一缓,等你到年龄了再谈,现在不过是知会你一声。初夏丫头,去吧。”
“是!”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直到她懵懵懂懂地走到花园里,脑子还没能转过来。
初夏打发墨镯去四姐姐那里取东西,随意地把她支走,才握住阿沐的小肉爪,认真问道:“阿沐,你听到哥哥的话了,对吧?”
阿沐舔舔爪子,点头:“嗯。”
“哥哥说,要把我许配给先生,对吧?”
阿沐抖抖耳朵,点头:“嗯。”
“昨天夜里,先生来过了,对吧?”
阿沐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声音有点含糊不清:“嗯。”
“阿沐,我觉得我像是在做梦……”
阿沐还继续点头:“嗯。”
初夏无视它,自顾自地一边走一边道:“可是,先生为什么想娶我呢?”
少女情窦初开,得到那人的回应,却依然有许多不安,难以放下。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就是想喽。蝴蝶,你就是喜欢想太多。”
“可、可是我就是不明白先生为什么会想娶我啊。”
阿沐一副经验老到的模样,摇头晃脑道:“这种事情,不明白就不要明白啦。”它纯粹是因为懒得思考!
初夏摸摸额头:“阿沐,我觉得自己有点笨。”
清亮的猫眼掠过她的脸:“你才知道你自己笨啊?”
“和你来讨论这种事情,我果然太傻了啊。”
初夏手一松,阿沐轻巧地翻身跳到地上,“喵”了一声,天真无邪地望着她:“我也觉得你挺傻的。”
初夏果断地转身就走:“不要跟着我。”
你这只蠢到没下限的猫妖!怪不得修炼了上万年都没能化作人形,实在是有够蠢的!
一个人在落叶旁织的树林里散步,旋舞的红叶拂落了初夏一身。她左顾右盼,脚下的步伐看似散漫,实则非常有目标性,径直走向树林深处的石凳。此处少有人来,这也是她随意乱逛时碰巧发现的,石凳石椅都算不得精巧,不过是胜在应景。
远远地就看见石凳上坐着一个白衣胜雪的身影,初夏的心莫名一紧,身不由己地朝着红叶深处继续走去。
啪。黑色的琉璃棋子声音清脆地落在棋盘上,映得那羊脂玉般的手指越发白皙,无暇剔透。听到细碎的脚步声,陶先生才抬眼望去,笑容慵懒:“七小姐。”
初夏蓦地顿住脚步。
方才听到哥哥的一席话,心中正是慌乱之际,现在却突然又遇到先生,她实在是手足无措。
“怎么了?”陶先生神色平淡地把目光转回棋盘上,手里执了一颗黑子,似在思索如何破解残局,眉目淡然,语气却极是温柔,“为何停下?”皱皱眉,在棋盘一角撂下棋子,“可是七小姐觉得在下难以亲近?”
“没有!”初夏忙解释道,“先生很温柔,怎么会难以亲近?”
他终于抬眸看向她,眼底浮动着的温柔甜蜜柔腻,声音也极为低沉,仿佛氤氲着一层细纱般的薄雾,那样的蛊惑,简直能让人顿时陷入幻境:“那可是因为在下找王爷向你提亲,你厌弃我,不愿嫁与我?”
无忧懒懒地把衣袖覆到脸上,做沉睡状。这种勇敢告白直率至斯的青年可谓是古来罕见,漂亮的七小姐,不牢牢抓住时机的话,先生他就被别人拐跑了啊。
“无忧,听得愉快吗?”低沉冷清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谁的。
本来大人和她说话,不说要她态度有多恭谨,起码也应该站起来算作是礼节吧。不过躺在这里太舒服了,无忧实在不愿起身。既然是大人告白在先,就算她现在恃宠而骄一下应该也没多大关系吧。
经过慎重考虑过后,无忧真没有起身,只笑道:“大人也有闲心出来逛逛这园子?”
在魔界,宫殿里的花园比这里的强了不知道多少倍,而且景色秀丽,占地辽阔,风格多变。既有古典山水浓墨的清新淡雅,又兼容抽象后现代派的神魔乱舞,一日之内,一园之间,而气候不齐,时空不同也。
即便那样的园子无忧也没见他有多大的兴趣,顶多就是在苍镜湖旁钓钓鱼、看看书罢了,如今倒还真是稀奇。
沧溟捏诀变出一块毯子,扔给她:“这样的天气还敢在凉亭里睡觉,无忧,你长进了!”
就算被封了法力,她也不至于弱到这种地步吧。如果这么轻易就被天气撂到,她哪儿还有那个老脸说自己其实是个神仙啊?当然,对于这块毯子,无忧自是毫无反抗,乖乖盖好。其实不是她没骨气,主要是在这种时候忤逆大人绝对不是正常人会做的事情,尤其是当大人还是一片好心的时候,忤逆的结果就是直接被秒杀。
“专门出来偷听别人的对话?”
她哪里有这般没节操!碰巧了而已:“无忧只是睡觉而已,这纯粹是意外。”
沧溟垂眸坐下,长发坠在石椅上,倒勾勒出惊心动魄的美来:“回去吧。”
“……哦。”虽然并非爱好八卦之人,但想到要告别谈情说爱的睡前益智故事,无忧多少还是有些不舍。
大人淡淡地提醒她:“别人的事情,听听就好,你可别蠢到随便和他们有所交集。”
“无忧明白!所有人类都是我未来的潜在客户,吾应礼敬之,而非亲近也!”
那边厢少女声音弱似蚊蚋:“初夏没有。”
“没有厌弃我,那便是喜欢我了?”那声音甜得似蜜,隔着清凉的空气,滚烫地熨进人的耳朵里,麻痹掉大片的神经。
脸色绯红的初夏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红叶,支支吾吾的就是难以说出口。
陶先生起身,走到她跟前,俯身在她耳边轻笑出声,呼出的气息亲昵地拂在她的耳畔:“是不是,初夏喜不喜欢我呢?”声音虽然低柔,却一定要逼出一个答案来。
初夏艰难开口:“陶先生……”
修长的手指竖到她柔软的唇间:“傻姑娘,叫我之华。”
初夏到底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哪里经历过这般阵势。从前在族里的时候,长老们把她管得紧,虽知男女之情,却从不曾动心。后来到这王府来报恩,借用的偏偏又是一个千金小姐的身躯,从小被养在深闺,简直就是与世隔绝,那些事情就更了解不到什么了。
她唯一经历过的,便是这场漫长的暗恋。
她以为会很漫长很漫长,漫长到没有尽头,没有人知晓,但如今却偏偏有了结局。
这一点让她很是手足无措。
那魅惑的声音还拂在耳侧,甜腻地撩红了她原本白嫩的耳垂,耳朵似染上了断霞斜欹,顺着纤细的脖颈蔓延下去。
“叫我之华。”低柔沉静的声音含了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教人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意思,细细地呐出口:“之华。”
“你可愿意嫁给我?”他微微一笑,清澈的眼底蓄满微微的亮光。
记不清她有没有点头,也记不清先生牵着她的手送她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说话,更记不清沿途是何感觉。她只知道等她一个人在窗边呆呆地坐了很久之后,她的大脑才开始重新启动。
实在是混乱,今天,实在是太混乱了。
早上醒来之时她就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做梦,做了一个很美好的梦,再不想醒来,于是就仿佛把这个梦延续到现在。可是她很清楚,这一切都不是做梦。
“阿沐阿沐!”
“喵。”毛色斑驳的小猫踩着优雅的猫步缓缓踱进来,阳光给它素来保养得当的皮毛镀上一层金边,看上去神圣庄严得不得了,“干吗?”
“你说我要是嫁给先生了,这恩是算报完了还是没报完呢?”
神圣庄严的猫歪歪头翻了个白眼:“你说呢?”
“我觉得我报完了啊。阿沐,你看,是哥哥把我嫁出去的,我总不能违逆他吧?”初夏想着还觉得挺高兴的,“所以我应该是可以嫁给先生的吧?”
“成天嫁啊娶啊的,要是让教你礼仪的嬷嬷听到,她肯定要哭死啊。”
“咦?不可以吗?”
阿沐跳到小几上,伸出锋利的爪子指甲戳了块桃酥出来,用小肉爪捧着,吭嗤咬了一口,嚼着甜甜的点心一脸幸福的同时说话还那么毒:“我看我的话说得早了点。”
“可、可是……”
“不过呢,身为咱妖界的女子,大胆追求真爱才是真理,人类的矜持什么的都通通甩开!这样才有妖女风范嘛!其实我以前一直觉得你没咱妖类的气质,可是如今看来,你倒还真是深藏不露嘛!”
这一长串怎么听都不像是篇好话啊。
“所谓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哥哥他才能被你钓到手。既然你还不是先生的妻子,那么你要加油了啊蝴蝶!”
听起来似乎很鼓舞士气很深刻的样子,初夏认真道:“阿沐,我明白了。”
“说。”
“我要好好地了解先生,这样嫁过去以后我才能当个好妻子!”
阿沐啃了口点心:“继续。”
初夏期盼地看着它,眼里闪烁着光芒:“所以阿沐,你可不可以帮帮我?”
悠闲吃点心的猫警惕了:“什么事?”
初夏红了脸,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你去先生那边观察一下好不好?”
“……啊?”叼在嘴里的桃酥一下子就跌下来,还滚了两圈,沾上不少灰尘。
“阿沐一定可以的!你想想,你可是一只猫啊!先生再如何谨慎,也一定不会在意你这只猫的!”
“……我可以拒绝吗?”阿沐纠结得连尾巴都蜷缩起来了,浑身的毛开始竖立,看着毛茸茸的一团,倒是极可爱的。
初夏笑道:“阿沐,拜托啦!”
阿沐跳下来就往外跑,头也不回地撂下三个字:“算你狠!”
哎呀,长老们对她怎是一个宠字了得啊!在来人间报恩之前就预料到阿沐这个不靠谱的家伙不会认真听她的话,所以在它身上下了一个咒。平常都还好,可每当初夏说“阿沐,拜托啦”的时候,就是再不愿意,它也只能按初夏的意思行事。
这对于向来自诩是“妖界第一潇洒猫”的阿沐来说,是一种怎样的奇耻大辱啊!
无忧摇着白绸画扇坐在院里的那架秋千上,左手持了个话本子,就着这算不得明媚的秋光闲散地看了一回。
不过是最俗套的才子佳人和书生小姐,一样的套路,一样的招数,甚至连说的话都几乎类似,连司命写的命格都比这些要来的好得多,有趣得多,可是其中却有句话极为有趣。
姻缘天定,莫敌人心。人心易改,无关沧海。
说得多好。姻缘虽有天定,却难敌爱情一瞬。爱情虽有一瞬,却明白人心易改。变心不是因为沧海桑田的漫长等待,而是因为不再爱了。
无忧索性收了东西回房煮茶。
“呸!这什么东西!”无忧一口吐出自己亲手煮出的茶,嫌弃地皱皱眉。
骨头给她带的茶叶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茶色如此奇怪,味道如此奇怪,连气味都是如此奇怪!居然用自己的茶壶煮出这种玩意儿,无忧被打击了。
一直持续到大人打发那位人高马大的土地来请她去吃饭,她依然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告诉大人,我不吃了。”
土地老实地领命而去,后果就是大人亲自登门来请她。
无忧很是惶恐啊。莫名其妙地恃宠而骄了不说,现在居然还因为一个破话本子和一杯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茶郁闷了半天,竟敢违逆大人的意思不陪他一起用膳,实在是做得太过分,太放肆了!
虽说目前他们之间的关系才处于开始阶段,而且对于大人的年纪而言她也绝对不可能会老成黄脸婆,只不过啊……她对大人总还是心存畏惧—当然,这六界之人,没有不对大人心存忌惮的,畏惧很正常。只是当这畏惧存在于情侣之间时,那就显得不是一般的不正常了。
“无忧,你怎么了?”
无忧正看着窗外那株芭蕉呢,猛然间听到大人的声音,惊了一下,连忙起身让座:“大人。”
沧溟随意坐下,冷淡的脸上丝毫不见表情:“土地说你不高兴,你到底是怎么了?”
这位土地真是尽职尽责,着实令人佩服。
无忧笑了笑:“没有啊。”
他拢了拢袖子:“这么说,你是在怀疑本君的判断力?”
连“本君”都给逼出来了,看来是万万不可敷衍塞责的啊。
无忧琢磨着把这点破事儿放在心里确实不是她的风格,也不想因此而影响了自己的工作心情,遂将心事向大人一五一十地说了个清楚。
听完之后,大人半晌都没有开口。无忧也不着急,闲闲地摇着扇子坐在窗边赏芭蕉,只可惜没香茗作伴。
很久之后,大人才站起来,唇角勾起,淡淡地微笑:“无忧,我倒觉得……”
“嗯?”无忧转过脸去看他,难得大人也这么正经地面对感情问题啊。
“现在是吃饭比较重要。”
“……”
大人牵了她的手往外面走,无忧踉跄地跟上。
在路上,却听到大人清淡的声音:“没关系,你慢慢习惯好了。”
从前习惯他当冷漠上司,现在习惯他是自己的男人,这个转变……有点忒大了,很有挑战性啊。
“反正时间有的是。”
无忧一听,眉头不由地舒展开来,尽量维持矜持地弯起唇线:“是,无忧会努力的。”
今年初冬气候颇寒,寒风凛冽,万物凋零。一场落雪过后,天地一片苍茫,整个世界银装素裹,恰似晶莹剔透的琉璃雕成,在淡薄的日光下,一片素光漫射,亮得逼人的眼。
屋子里摆了好几个火炉,都焚着上好的银霜炭,熏香鼎里还存了一把沉水香,烘得房间里暖香袭人,似乎连呼吸里都浸润着幽甜的暖香,初夏揉着眼睛靠在软榻边做针线。
先生备下厚礼再三请求,乔烨终于许下他与初夏的婚事,日子就定在来年初春。初夏这丫头正给自己准备嫁妆呢。别的不用她操心,哥哥都准备得极是稳妥。但这些针线却要自己亲自动手,饶是她如今这不分日夜地赶,到来年初春也不见得能做完呢。
做得久了,眼都涩了,初夏放下手里的活计,歪歪脖子,揉揉手指,伸了个懒腰,打算休息一会儿,接着再做。抬头正准备起身去给自己倒杯茶,视线里却忽然闯入一个身影,她怔了怔:“先生。”
原本安静坐在桌边的俊美男子起身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笑道:“你叫我什么?”
她的脸红了红:“……之华。”伸手接过热气腾腾的茶杯,低声道,“多谢。”
“不必。”他握住她的手指,抚摩着纤白的指尖,“累不累?”
她只是摇头而已,并不说话。
“初夏丫头,在不高兴吗?”
“没有。”
他的声音简直就像这暖香一样,甜蜜柔软地把她包裹起来:“那便是在躲着我了?”
初夏诧异地抬眸:“不是。哥哥说成亲之前,我们不宜多见面。”
“所以你就真的不见我了?真是个狠心的姑娘。”
这屋子里实在是太温暖了,暖得初夏觉得自己都快要窒息了。她绯红了脸推他:“本来就是图个吉利嘛。都怪哥哥,日期定得这么早,我再不加紧都快来不及了。”
陶先生了解地站起来,倒是忍俊不禁地微微一笑,容颜艳丽,眉间便似盛开了一朵芙蓉,色如春晓之花:“丫头倒还学会下逐客令了。”
初夏亦笑颜明媚,灿若阳光。
目送陶先生远去,估计着他已经出了院门,初夏脸色顿时一变,一口鲜血喷出来,将心口上的衣裳染成湿漉漉的红色。
就仿佛从心里长出了一根荆棘,蔓伸开来,刺穿肌肤,在心口上开出一朵妖娆的花。
今年初冬,社会颇不安定,朝堂之上更是风起云涌。大臣中有升了又贬的,有贬了再贬的,有金科题名的,有春风得意的,世事百态,各不相同。在这种你乱我乱大家乱的情况下,各种阴谋诡计、权利营私闹哄哄一齐上阵,你方唱罢我登场,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彼此勾心斗角,不比最狠,只求更狠。
说到当朝皇帝,在位长达四十年之久,其实倒还算得上是个难得的明君—至少在听取御史进谏、减免赋税徭役、安抚百姓这方面做得还是很到位的。虽无甚大成就,但统治期间境内安定和平,百姓安居乐业,四海歌舞升平,也算是尽职尽责了。如若身体无碍,这皇位估计还可以一直坐下去。
只可惜早在一年前皇帝就被痼疾缠身,虽勉强撑了几个月,到底年纪大了,始终不敌恶疾,如今已经缠绵病榻好几个月了。期间都晕死过去好几回,棺材都准备好了,可他偏偏又咽不下这最后一口气,半死不活地吊在床上。
其实如果当朝的太子殿下稍微争口气,朝内也不至于乱到如此地步。可叹当今太子偏又是个整天只知花天酒地、寻花问柳的纨绔膏粱,喜好酒色,昏庸无道,不理政事,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想要坐稳皇位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故,没权势的想借此机会攀个高枝儿,谋造反的想凭此时机篡个皇位,大臣们站队的站队,倾轧的倾轧,朝里被分据为好几大版块。每个王爷身后都聚集着强大的人脉,麾下都有无数的门客智囊,为其出谋划策,指点江山,其中最有竞争力的当数无忧如今借住的乔王爷府了。
最具竞争力就意味着最具危险性,前两日这府里还闹刺客来着,大人懒得去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忧即使想卖他个人情也无能为力,只好任由他被刺客活活刺了两剑。
要不说要当皇帝的人运气好得逆天呢,两剑皆刺中要害,乔烨愣是没死,两剂药一用,人照样恢复得好好的。可怜那刺客,人没杀死,反把自己的命给搭进去,连个陪葬的都没有,只好在黄泉路上和基本上不会开口的鬼差做伴。
以上,便是无忧在湖边的假山后面坐着钓鱼时,零零散散地从侍女们口中无意间听到的八卦。
话说回来,王府的侍女们还真是了不得,有差事的时候专业素质比谁都强,端茶送水刺绣女红样样来得;无事闲暇之余打听到的八卦也比常人猛得多,上到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皇帝老子,下到某某大官最宠爱的小妾和谁偷情……凡是八卦,无所不知,无所不谈。
无忧从中选择有用信息摘录下来,就基本弄清了当前形势。
虽然她没兴趣凑这种人世间的热闹,但大人不说走,她也绝对不可能离开,在此旁观一下凡人勾心斗角倒也无妨。更何况那位漂亮娇俏的七小姐好事将至,她是乔烨最宠爱的妹妹,婚礼定然隆重华贵,应该也还值得瞧上一瞧。
人人喜气洋洋,处处锦绣盈眸。整个王府热闹难述,只见一派繁忙。华服的官员、夫人、小姐、公子皆携重礼来贺,王府门口车水马龙,华盖蔽天。王府执事一字排开,分工详尽,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分内之事,不敢有一丝马虎。花红礼轿,爆竹齐鸣,皆饰着华丽的红绸,轿角镶着镂空鎏金的雕花,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新郎虽身着大红礼服,却依然气质出尘,飘逸若仙,丝毫不损其绝世之美。新娘则无法看清容颜,但可见其身姿娉婷,落落有致,想来也是绝世佳人。
因王府七小姐天生性格羞怯且身体不好,故拜过天地之后,她便被丫头扶着回了新房。
酒席上喧嚣不堪,觥筹交错,划拳行令,闹得那叫一个喜庆。陶先生素日虽看上去性情温和,但事实上却是极为高华疏离,教旁人不免心生敬畏,故众人都不敢多灌他酒,也不敢如何难为他,不过是拉着他,不肯叫他回屋罢了。
夜有些深了,大人和无忧起身告辞,一同出了大厅。快走到院子的时候,一个身影从黑暗中闪出来拦在他们两人身前。无忧停下脚步,定睛看着眼前这个劫道之人,挑眉笑道:“哎哟,新娘子怎么出来了?”
初夏轮廓优美的脸半隐在黑暗里,静了很久,才缓缓道:“孟婆大人,小妖是前来归还您的寻魂卦的。”
无忧微微叹出一口气,劝道:“七小姐,虽然我需要灵魂,但并不想把你的喜事变成丧事,寻魂卦的事日后再还也不迟。”人家有原则的盗贼还红白事不盗呢。
“不会死的,以后乔府七小姐还会继续活下去,不会死在这里。”
无忧扯扯大人的袖子,抬头看着他,大人淡淡地道:“听她说下去。”
少女的每一句话坚定又清晰:“我已经知道您的规矩了,我只是想以自己的灵魂,换回另一个灵魂。我希望您能把乔初夏这具躯体里原本的灵魂叫回来,她应该还未轮回。我已经和先生拜过天地,此生无憾。您也知道,我已经活不了多久了,倒不如成全了先生。”
“这倒不是不可以。”即便轮回了也能在地府里查到备案,无忧道,“我只是很奇怪你为何要换回乔初夏原来的灵魂啊,小蝴蝶,你不是很喜欢陶之华吗?”
一个月前锦囊里的寻魂卦又少了一卦,然后有关乔初夏身体里灵魂的信息就传了回来。
烂俗到了极点的开始。在她还是一只尚且不能化形的小雪蝶时,一日偷空出去游玩,结果在回来的路上一不小心撞在蜘蛛网上,怎么都挣不开。就在那只蜘蛛缓缓靠近想向她体内注入毒液之时,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拦在中间,温柔地捏住她的翅膀,把她悬空提起,小心地捧在手心,走到院子摊开手掌,声音温煦若阳光:“去吧。”
小雪蝶不甚明白地停了一会儿,勉强记清楚救命恩人的脸,然后稀里糊涂地振翅飞走了。
妖族报恩,各有特色,种族之间,并不相同。
譬如那狐狸一族的,被人救了,报恩一般就是和恩人来一段缠绵入骨的异族情未了,给人一段风花雪月的凄婉爱情。而她们雪蝶一族则选择以亲情为主,补偿恩人以他们最缺的亲情,照顾他们一辈子。故等到她能化形之后,长老们便亲自带着她到乔王府来报恩。
此时恰逢乔王府的七小姐诞辰,兴许是小孩子身体太弱,这孩子大病一场后没几天就快不行了。长老们当机立断,在府里布下障眼法,施展换魂大术,将她的灵魂换到七小姐的体内,然后把她自己的身体带回雪华殿好生保存起来,内丹则寄于乔烨体内,一来是为保证乔烨身体健康,二来也是为了温养内丹。
她和这具身体适应得非常完美,完全没有什么排斥反应,便从小以初夏之名陪伴自己的恩人成长。本来可以一直陪下去的,可惜前段时间府里闹刺客的时候,乔烨不幸中招,多亏了温养在他体内的内丹他才得以留下性命。
乔烨是活下来了,她却因此受到重创,本来修为就不高,此时内丹几乎全毁,灵魂亦遭受重伤,顶多还能再撑一年。
少女沉默不语,过了很久之后才听到她低低的声音:“他不爱我。”
“为什么?你不是都要和他成亲了吗?我听说可是他上门求亲的啊。”
她只是苦笑。如果可以的话,她也不希望自己知道为什么。
犹记得深秋的那个下午,天气极好,天空高远,蓝得非常纯粹,万里无云,如平静的湖面。槐花的落蕊悄无声息地飘下来,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绵软无声。空气里浮动着清澈的暗香,恬静怡人。
她原本是捧了书在书案边看的,不想阿沐却从先生那里回来了。
小小的猫咪刻意把脚步放得极轻,蹑手蹑脚地走进来,毛茸茸的猫头耷拉着,平日里翘得老高的尾巴也垂下来了,活像是被人抢劫了。
初夏忍不住笑起来:“阿沐,你这是怎么了?”
阿沐抬头看了她一眼,“喵”了一声,欲言又止。
“你该不会是又被三姐姐捉去了吧?她没有恶意的,上次你把她抓伤了她都没舍得打你,是真的很喜欢你哦。”
阿沐还是沉默不言。
初夏得意地一笑:“阿沐,拜托啦,说实话嘛。”
阿沐倏然一惊,缩着身子朝后退了一步,可是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吐出实情:“先生喜欢的人不是你。”
啪—书沉沉地坠到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初夏唇角的笑容顿时凝固,屋子里安静得可怕。窗外风吹花枝轻轻摇曳,碰到窗柩上,白色的窗纸被打得簌簌直抖。仿佛过了很久,它才听到初夏低柔的声音:“阿沐,你在说什么呢?”
禁术还没有失效,就是再不情愿,阿沐也只能老老实实地道出实情:“陶先生其实是有数十万年道行的桃花妖,他爱的是这具身体原来的灵魂。”
“原本的……灵魂?”
“是的,这躯原本的灵魂原也是个妖精,不过因犯了事,所以被打下人间,只要经历九个轮回便可恢复原身。陶先生一直都守着她,陪着她轮回转世。”
初夏莫名地想要微笑。
原来这一切不过都是一场大错。她爱他是错,她误以为他爱她更是错。
先生擅唱戏,她以为自己终于也可以在这场戏里了,哪知这场戏,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是属于她的。是她一直自以为是,盲目地陷了进去,无法自拔。
“既然你不便说,我也不想勉强。”无忧抬手取出雾萝骨笛,光滑笛身在明澈的月光里泛出莹润的紫光,映得无忧手掌心都覆上一层朦胧的浅紫光华。清澈如洗的月光里,只见手持骨笛的女子目光转盼,眼波欲流,精致的脸上有莹光流转,唇角绽开一朵璀璨的花来。无忧持笛,声音清淡得似这夜里的无边月华:“做出决定了吗?以汝之灵魂,换取原本之魂?”
初夏坚定道:“是的。”
一旁的大人却轻笑出声。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下拜托您稍微正经一点好不好啊!
因着要做正事了,大人不插手,只暂时帮无忧解开她身上的封印,限下时间之后,便毫无表示地袖手旁观起来。
力量潮水般地涌向经脉,无忧全身宛如被浸泡在温泉里一样,让她不由舒畅地叹出口气,力量在手才是王道,只可惜存在时间限制。
无忧以手指敲着笛身:“大人,无忧能否请教您一个问题?”
他颔首:“说。”
“大人可知,这原本的灵魂轮回了没有?”
“没有。”
“那就好,开启地府的域门太麻烦,判官也忒唠叨了点,查个纪录不被他烦死才怪。”
无忧将雾萝骨笛横到唇边:“幸好没轮回,那就用雾萝骨笛叫她回来好了。”
笛声悠扬清婉,染了月夜的霜华,带着潮湿的寒冷,缓缓地自笛管里流淌而出。音波在空气里散开,宛如蜻蜓点水,荡漾起数圈透明的涟漪,幽幽地传进人的耳里。
无忧斜倚在花枝旁沉静吹笛,大人负手于身后,难得温和地看着她。唯有小雪蝶闭上了眼睛,眸中似有泪水沁出。
褪色的过去,苍白的回忆,所有岑寂的灰烬,全部都在这笛声里重新闪现,镀上斑驳的色彩。那容颜,倾世美丽,眼里似蕴了一泓春水,只要含笑看她一眼,便能让她永世沉沦。
他在台上的戏,红尘妩媚,盛世繁华。那样水袖一展,兰指轻掐,演尽世间妖娆柔婉,引得台下众人痴迷若梦。
她曾经也被迷惑,台上和台下,她是那样地迷恋这个男子,情愿和他一起演下去,就算这感情没有半分是属于自己的也无所谓。
可是这世间,最可怕的是造化,再加上无常二字,便是难抵的劫。
记忆的尽头,她看到前方有微光弥漫,有一个人逆光站着,却不肯回头。
清越笛声穿林渡水,弥散在无际的浩渺夜空里,在暗烈的夜色中回旋。周身的空间开始幻化,空中盛开了无数朵缥缈的桃花,每一朵,似乎藏了一场梦,藏了一整个世界。花雨晶莹,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融化在瞳孔里,触衣即逝。
笛声渐渐低落下去,不复先前的明亮悠扬,但却有什么东西,借由笛声悄悄传递给了她,心中似乎有某样未知的东西要破茧而出。
不远处忽有琴声突兀响起,起势极快,手法纯熟,铮铮琴音透过漫天的桃花雨,依稀可见那张冷若冰霜的倾世容颜。
无忧心中一惊,皱眉抬眸望去,笛声依然未断。
召魂术隶属禁术,大忌是中途被人打断。
这琴音里还含有妖力,陶先生绝对是故意为之。
沧溟指间光芒一闪而过,随即敛尽,只微微一笑,并不打算助无忧一把。
大人不出手,无忧只能自力更生,边召魂边和那陶先生斗起法来。
这边笛声重新变得清越,那边琴音也越发凌厉起来,如同金石初破,音波凝线向无忧袭去,角度极其刁钻,速度迅捷地游移过来。无忧侧身而避,松开两指,婉转笛声恰好挡住突然袭来的琴音。
陶先生冷哼一声,忽作变徵之音,音调陡然紧绷上扬,音韵可裂金石。一时间幻境皆散,清风明月,天空地静,天地着实一片清明。
被这琴声一扰,初夏已有了醒转的趋势。
笛声依然袅袅似烟,不绝如缕,竭力抵抗着琴音。
陶先生活的岁数是无忧的十多倍,修为自然远在她之上,加之此人对音攻的钻研极深,若非雾萝骨笛乃上古神器,就算无忧对音律了解得够深刻,她也无法在这样的琴声下支撑这么久!
陶先生十指晶莹如玉,在琴弦上灵动地舞蹈,音律便似高山流水,阳春白雪,慢慢地变得悠扬。
空间里忽又开始演化出幻境,绯色花瓣纷纷扬扬飘洒,落在沉睡的初夏身上,慢慢地融化到她的身体里。小小的雪蝶扇动着纸一般的薄翼,在缤纷的落花里穿行,白色的翅膀在空气里画过一道流光,婀娜地舞动。
如果此时她在和别人打架,那么无忧巴不得大人出手帮她教训一下对方。但是这回是音攻,那就得另当别论了。这辈子无忧唯一能拿得出手、上得了台面的就是对毒药的研究、耐性和音攻了。这时候帮她,那就是瞧不起她的专业素质!
无忧神色凝重,纤纤素手横抬紫笛,气息悠长,暗蕴仙力,将音化形。笛声散落在夜风里,转眼化作无数银针,急速射向那边席地而坐的男子,密集凌厉。
陶先生挑弦而迎,手指似蝴蝶蹁跹,音波似涟漪以他为中心荡开,宛如绵绵不绝的波涛,以柔克之,将漫天闪着寒光的银针尽数撞得粉碎。琴音渺渺,揉、绰、注、撞、走、飞、推,陶先生手法精纯而熟练,从容地勾弦按徽,抚出清丽乐章。
无忧暗赞一声,目光流转,后来索性闭目凝神吹奏起来。
紫色骨笛在唇边泛起一圈光晕,映得绯唇都染上紫华。笛声细腻清扬,仿佛空谷绝响,缠绵地吹进每个人的梦里,唤醒一朵花开的心情。
是谁的声音……在呼唤着她?
似乎有一个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熟悉又陌生。
在黑暗的深渊即将吞没她的时候,似乎有一道光,不畏这深不见底的黑暗,执着地照进来。她迟疑片刻,终于缓慢地伸出手去,努力想要抓住这一抹微光,她的最后一抹微光。
见初夏即将从幻境里摆脱出来,无忧心中大惊,笛声遂然转促。
抚琴的男子忽然扬眉一笑:“魔君大人,我说你倒是管一管帝后,别让她在这儿添乱啊。”
一句话意外地取悦了沧溟,也成功地让无忧怔了一下。
笛声暂顿,召魂术中止,宣告失败。
几乎就在同时,琴声大作,旋律从琴弦倾泻而出,将少女笼罩到自己的音域中。
无忧嘴角抽搐:“就算你要阻止我,也不必用这种无耻的办法吧。”
陶先生反手收起古琴,把沉睡的少女抱过来,笑道:“在下权宜之计,还请帝后见谅。”
又是帝后!无忧打了个哆嗦,索性当作没听到。
帝后这二字,她自认是当不起的,可是如果否认,大人又会生气。这个陶之华,还真是个记仇的妖精啊。
无忧清了清嗓子,抚着骨笛,缓缓道:“陶先生,破坏契约,不可原谅哦。”
“帝后眼界甚高,恐怕……”
大人轻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她最大的兴趣爱好,便是收集无用的东西。”
明明就是无价之宝好不好!是大人的眼界太高,从不把那些东西当回事而已。无忧抬手摘下一朵花,置于鼻端嗅了嗅,叹了一口气:“陶先生,无忧并非是那喜欢狮子大开口的人。”
陶先生注视着怀中的少女,眸子里盛满了温柔,闻言,淡淡地开口道:“在下也知破坏契约乃大错,带累帝后蒙受如此损失,实在是过意不去,在下愿赠予帝后幽玄并蒂花,帝后以为如何?”
幽玄并蒂花比碧落蛇涎花的级别还要高,且是两朵,弥补她先前在天劫里遭受的损失可谓绰绰有余。可是这一次她损失的可是一个灵魂啊,一个绝对能让饕餮满意的灵魂。路经这里掐指演算的时候,无忧就对这个灵魂很满意了。要不然她能在这凡人的王府里窝这么久?如此昂贵的东西,岂是两朵幽玄并蒂花能相比得上的。
“另外,再加一瓶龙髓。”
龙髓,万年仙珍,为混沌源地衍生而出的不世宝物,一滴便是无价,一瓶那简直就是仙藏啊。这赔礼太大了,实在是要不起。
无忧干笑:“陶先生,无忧早就说过了,我并非是那狮子大开口的人,不必送出如此大礼。”这种逆天的东西,要了折寿啊。
“此虽仙珍,然帝后当得起。且若无帝后的雾萝骨笛为引,初夏也不会恢复原本的记忆。”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平静若水,完全看不出任何不舍的神情。
敢情是被当了一回枪使!
无忧想了想,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大人抬手挡了下来。她惊诧地抬眸,望见大人淡如月光的冰颜,玄衣胜夜:“收下,无忧。”
大人居然都动心了?
叫她收下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打劫她,这也太黑了:“是。”无忧笑了笑,底气十足地接过陶先生取出的幽玄并蒂花和一只小小的胭脂玉瓶,反手收进体内。左右是大人的旨意,折寿也折不到她的头上,不收白不收。
“走了,无忧。”
“哦。”无忧转身,不再在此地停留。
陶先生抱起少女,温柔的声音暖得似一汪春水:“初夏,初夏……”
是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
少女行走在漫天的光点里,一只雪白的蝴蝶轻盈地绕着她飞舞,偶尔会停在她的指尖,但一触即离。
每一个光点里,都藏着一段被尘封的过往,闪着微弱的光。无尽的岁月,被截断成一道一道的天堑,欲横跨而过,回到原点,也是妄想。
少女终于停住脚步,茫然地站在原地四顾回望。
这是哪里来的笛声和琴音?笛声悠扬空明,琴音缠绵动听,音波在空间里都化为实质,肉眼可见。空气仿佛忽然间就变成了一片澄清的湖水,慢悠悠地,从湖心荡开数圈涟漪。
漫天光点飞舞旋转,在笛声和琴音的引导下,慢慢融合到一起,逐渐汇成一道悠长的岁月长河,熠熠生辉。
少女的神情渐渐由茫然转变成了悟。
原来她便是蝶,蝶便是她。
原来她和她本就是同一个灵魂。
原来先生喜欢的,从来都只有她一个而已。
其实遗忘是个意外,灵魂被一分为二更是一个意外。当年她过奈何桥的时候,正巧是无忧当值,忘忧茶储备不多,当天已经耗尽。一般来说,对于最后一个客人,无忧还是相当宽容的,没有忘忧茶了,要么就施个术法将他的记忆掩盖掉,要么就直接放他走,反正阎王老爷子也不会为了这种小事而把他好不容易请来的孟无忧赶走。最后只是可怜了司命,每逢这种情况,他都只能边抱怨边加班加点地替别人修改命格,真是要了命了。
可是那次阎王爷亲自下了法旨,称绝对不可让犯了事的初夏保存记忆轮回。无忧就投机取巧了一回,请饕餮帮她把灵魂分为两半,将有关陶之华的记忆剥离出来。一半的灵魂留有全部的记忆,投生到人类的身上,另一半的灵魂丧失所有回忆,宛如初生的婴儿,投生到一只小小的雪蝶身上。
本来挺好的一件事儿,可惜回忆太过沉重,一半的灵魂根本就承受不了这样的过去,一出生就要陷入沉睡。幸亏另一半的灵魂先入轮回修炼成妖,要报恩,便入主初夏的身体。
因为另一半灵魂的沉睡,所以她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就是陶先生喜欢的人。
“初夏,醒醒,醒醒……”
眼睫宛如蝶翼轻颤,缓缓地掀起来,露出那双黑白分明的澄澈大眼。
温柔的眼底仿佛一下子就盛满了潋滟的波光,他的手一紧:“初夏。”
少女眨眨眼睛,正欲起身:“陶先生。”
陶之华手臂收紧把她禁锢在怀里,温暖的气息拂动她的头发:“叫我什么?”
少女涨红了脸:“……之华。”陶之华还不满意,低头笑道:“初夏应该叫我什么?”
明明知道答案,可是那两个字在舌尖辗转了数遍,依然不能说出。
陶先生却不打算放过她,声音柔得似乎要溢出水来,一步一步地引导她:“说,叫我什么?”
少女的脸红得似那胭脂海棠,在月光里氤氲开去:“……夫……君。”细细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宛如小猫。
“什么?”
“……夫君。”
头顶的那片花影映下来,枝叶清晰,恍如墨染,密密匝匝的,将两个人笼罩起来。
说到底,陶之华和初夏之间的种种曲折,无忧才是罪魁祸首,加之又收到了别人的厚礼,她只好把寻找灵魂的事情暂时缓一缓,先回地府一趟,给这事儿好好地善个后。
当初无忧当差不尽职,此时叫她来补救也绝无二话。大人也道在人间界久了,浊气太重,正好乘此机会回地府休息些日子。
无忧以为虽然她和大人已经婉转地互表心意,但毕竟还未公开,不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遂拒绝了大人要她搬去同住的提议,最终还是住回自己家里。
大人沉默半晌,冷冷地看着她,漂亮的眼睛里泛开一丝涟漪。
无忧忙解释道:“大人,实在不是无忧不相信大人的人品,大人绝对是君子中的君子,和大人同住无忧很是放心。只不过流言猛于虎,无忧不得不防啊。”
大人不听她的解释,轻飘飘地道:“流言?我听着怎么像是事实呢?无忧,我倒想问你一句,事实何须去防?”
说得就像是真的有了什么一样!
一句话就把无忧噎住。良久,无忧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叹道:“大人,我害羞,不敢与心上人同住一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