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塔野回到家里,时间已过十一点钟。
本以为大家都睡下了,可也许是因为过年,妻子和久美子还没睡,就连总是待在二楼书房里的儿子信一都下来跟家人聊天了。
“你回来啦,够晚的呀!”
“嗯。”
塔野为了掩饰偷情后的羞惭心理,故意用不愉快的语调回应。
“麻将玩得怎么样啊?”
“还行吧。”
塔野猛然想起,出门时留下的借口是去打麻将。
“你好像有点儿累了。”
“是吗?”
塔野躲开众人的视线,去里屋脱掉了西装。
他在立柜镜前悄悄看了看,面孔确实有些苍白。
跟绘梨子做爱带来的疲劳似乎已经表现在脸上,原想换上和服便装,但一转念却换成了睡衣。
“哎呀,这就要睡觉吗?”
“嗯。”
“我做好甜米酒了,喝一杯吧!”
“我累了。”
“难得大家都不睡觉等你回来呢……”
既然说到这里,那就不好轻易拒绝了。一家四口团聚共度漫长冬夜,机会确实不可多得。
塔野依然穿着睡衣,极不情愿地返回客厅。
“哎,爸爸!”
听到女儿久美子招呼,塔野开始紧张起来,因为只有她知道自己接听女人打来的电话后立即外出。虽然估计她不会告诉妻子,但万万不可疏忽大意。
“爸爸是在五号回札幌吧?”
“预定是这样。”
“我跟爸爸一起去北海道,可以吗?”
“什么意思?”
塔野刚把甜米酒杯端到嘴边就停了下来。
“札幌不是有很多滑雪场吗?”
“因为那儿举办过冬奥会。”
“我想去札幌玩滑雪。”
“姐姐好有福呀!”信一羡慕地说道。上高三的他正忙于应付高考复习。
“你明年去就行了呗!”久美子摆出大学前辈的派头,“我就一直住在爸爸的公寓里,可以吧?”
“那当然可以……”
“我去了既可以清扫房间又可以炒菜做饭,爸爸也能轻松些了。”
“你做的饭菜可不靠谱哦。”妻子在旁边插嘴道。
“没有的事!只要我在那儿就会给我爸多增加营养。”
塔野却无暇顾及这些,他所担心的是绘梨子。如果女儿久美子在札幌期间跟绘梨子相遇,那可是重大事件。就算不会跟绘梨子相遇,也极有可能觉察到她的存在。
“而且,我可以帮妈妈监视我爸的婚外情动向哦。”
终于来了……塔野有些沉不住气。
“如果有可疑人物打电话我就向妈妈告密。”
“好啊好啊,那就拜托你啦!”
妻子毫无疑虑地笑了,她和女儿都不像是真心怀疑塔野有婚外情。塔野心中有所放松,又觉得有些麻烦。
“爸,我跟你一起去可以吧?”
“没问题。学校几号开学?”
“十号。对了,我把千枝子也叫上吧?爸,要是千枝子也想去的话,我俩都住在爸爸的公寓里可以吗?”
“那个千枝子是什么人啊?”
“爸爸见过她呀,她是我大学里的好朋友嘛!”
塔野见过久美子的两三个朋友,但千枝子是哪个却已无从想起。
“姐姐把那样的人带去,爸爸没准儿会喜欢上呢。”
“不会的啦,千枝子已经有男朋友喽!”
虽说年龄相差一岁,但女儿和绘梨子都是大学生,这令塔野有些顾虑。
“那我就问问千枝子吧,如果她说‘要去’,那就可以确定了。”
“怎么?这意思是说她也可能不去吗?”
“可我跟爸爸就两个人会很无聊的哦,我真心想去看冰雪节呢!”
“那你去不就行了吗?”
“是啊……要不要去呢?”
看样子像是说走就走,可转眼就变卦了,女孩的心思真难猜透。绘梨子或许也是这样……塔野突然又想起刚刚分别的绘梨子那晶莹剔透的肢体。
“想去就确定下来,不抓紧恐怕就买不到票了。”
“哎,怎么办好啊,妈妈?”
“要是看冰雪节的话,妈妈也想一起去呢。”
“啊,大家都走吧,我还要用功呢!”信一自暴自弃地说道。
“你别羡慕嫉妒恨啦,只要考上大学,你一年到头随时都可以去玩儿嘛。”
“我要上的大学可是跟我姐那种三流大学不一样的哦。”
“哎呀,我那里怎么就是三流了?”
女儿和儿子的嘴仗开打了。
塔野在话题岔开之际喝干甜米酒,随即逃窜般地走向里屋。
正月五号,塔野从东京出发了。
久美子犹豫到最后决定放弃,等到冰雪节再去札幌。
塔野乘坐最后一个航班,七点三十分从羽田机场起飞,到达千岁机场是九点,再坐出租车到达札幌就快十点了。
一周前从札幌出发时,市中心还能看到柏油路,而现在已变成了银色世界,霓虹灯映照着皑皑新雪。
新年伊始,札幌连日降雪。
塔野本打算坐出租车直接返回旭山公寓,但忽然想到雪中漫步,于是就在薄野的街角下了车。
今天白天也像是下过雪,左右两侧积雪都很新鲜。
虽然身上穿的是在东京适用的薄大衣,但感觉还不算太冷。在明亮的水银灯下,雪中行的女性呈现出别样美感。
由于没穿防寒鞋,所以脚下不太稳当。塔野小心翼翼地踏步向前,穿过五条大街向西,朝着“可乐必可乐”所在的那座大厦走去。
估计绘梨子尚未返回。
二号那天见面时,她说翌日要跟朋友去志贺高原,在七号前后回到札幌。
既然绘梨子未归,去“可乐必可乐”似乎毫无意义,但她不在时去露个面也未必不好。
虽然仅仅离开一周,但札幌的一切都令塔野感到分外亲切。
可能由于尚处年节假期,十点钟以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年前车流不断、醉客随处可见的小巷也恍如隔世般清静。
商店也有半数还在门楣上装饰着稻草绳,紧闭的店门依然贴着“谨贺新年”的字符。
天空中又飘起小雪花,仿佛在配合塔野舒缓的步伐。
塔野来到薄野五丁目的街角,这才恍悟今天是周日。
如此说来,关门的店铺较多也就不足为怪了。
塔野为了确认来到“可乐必可乐”门前,只见两侧立着门松,门上写着“六号开店,敬请见谅”。
塔野在大厦前叫了出租车直接返回公寓。
五
东洋商事札幌分公司的新年例会于六号上午十点钟在七楼大会议室举行。
虽说是新年例会,倒也不是什么特别夸张的活动。
大致就是由分公司经理塔野作新年致辞,然后几人共同砸开清酒木桶盖全体干杯而已。
塔野很不擅长在这种场合中致辞。
元旦已过,现在再说“努力、加油”不合时宜,而如果说“祝大家今年也身体健康”又未免俗套。
塔野致辞话语不多,只说了句“今年大家也要和和气气地做好工作”就结束了。
致辞之后,塔野又被要求致祝酒词。在这种时候,某些经理会来一段令人振奋的开场白,可塔野却只说了句“恭贺新年”就把酒杯端到嘴边。
生性腼腆的塔野实在不擅长做这种事情。
干杯完毕,大家随意交谈到十一点半,例会到此结束。大家虽然回到各自的办公桌前,但可能是因为喝了敬神酒,一时难以进入工作状态。
女职员们几乎都还穿着和服,穿西装的也做过一番精心打扮。
今天是一月六号,公司里确实显得有些拖拖拉拉,就像在过元旦。
大家在公司里好歹待到下午五点钟,实质性的业务工作明天才会开始。
塔野六点钟要参加东洋商事系统分公司经理的新年会,于是前往位于藻岩山麓、名叫“艾尔牧山庄”的日式酒家。
塔野曾多次在那里招待来宾,所以是熟客。
八名与会者占据了最里面的大宴会厅。
若是夏季,就会在从每间宴会厅都能一览无余的中庭铺上红地毯,邀请艺伎进行歌舞表演,可现在这里也覆盖着厚厚的积雪。
虽然草树干枯、池水结冰,但透过玻璃窗看到的戴雪青松和景观石也别有风致。
在这里推杯换盏两个小时之后,大家一起去了薄野,目的地照例是“千华留”。
塔野跟大京建设公司的上村同乘一辆出租车。
“塔野先生最近人气相当旺呀!”上村刚上车就开了口,“我年前去过几次,好几个女孩都说喜欢你呢。”
“怎么会呢……”
“连你本人都没发觉就那么受欢迎,真是令人羡慕呀!”
“我可没什么感觉……”
“哦,我真希望至少有你一半的人缘也行,所以打听了你人缘好的原因,于是她们说你不那么贪婪,没有所谓中年人的下作举动。”
“谁会说出这种话来呀?”
“这可不能轻易告诉你哦。总而言之都说你和蔼可亲、平易近人,而且从容淡定、人品高雅,可以放心地跟你在一起。”
“那就是说我平庸无能吧?”
“女人吧,比较喜欢貌似高雅其实好色的男人哦!”
“这两种男人都不怎么样啊……”
塔野点上一支香烟。
“当时我就有个想法,有女人缘的男人就是造化好,好得一塌糊涂。”
一说到这种话题,上村就开始高谈阔论。
“哦,这可不是说脸长得俊、钱花不完啊,我说的是态度问题。造化好的男人不愁没有女人,不管到哪儿都能碰上桃花运,所以摆出从容淡定甚至特别酷的架势。据说女人就爱吃这一套,越是不被在意就越是想吸引对方,于是进一步接近对方。而当女人接近自己时,男人就摆出更加游刃有余的姿态,于是女人越来越多,就这样形成良性循环,一发不可收拾。”
“不管怎么说,那都不是我啊。”
“虽然我心有不甘,可她们确实是这样说的。有几个女孩还说很想接近你,不是单纯地把你当作顾客,而是当成自己的男朋友。”
“那可是看错人啦!”
塔野虽然嘴上否定,但这些话听起来倒是令人心情够爽。
“塔野先生一定金屋藏娇了吧?”
“哪里,没有的啦!”
“是吗?我怀疑你‘有’。正是因为你金屋藏娇,所以才会对别的女人不屑一顾,反倒把女人们争风吃醋的心火煽得更旺。”
“哪里……”
虽然上村的说法有些过头,却不能说是完全偏离目标。
确实如此,连塔野自己也觉得近来开始讨女人喜欢了。
“札独族”式生活也已完全适应,这或许是由于在各种夜总会里都有了熟人,但又似乎并不仅限于此。
直到跟绘梨子发生关系之前,有无邀约另当别论,他去了夜总会就十分在意来陪酒的是不是美女。但是,近来他已经不会在意那种琐事,只要能共度快乐时光即可满足。
当然,塔野不会对女人们动手动脚,以前也从未有过那种下作举动,而且现在有绘梨子就心满意足了。
“难道会是‘可乐必可乐’那个叫什么绘梨子的女孩吗?”
“开什么玩笑,那女孩还是大学生呢!”
塔野顿时赧颜,不过由于光线昏暗,上村似乎未能察觉。
“无论你人缘怎么好,也不会对那个女孩下手吧?”
塔野虽然暂时松了口气,但想到万一被别人知道可不得了,顿时感到脊梁发冷。
出租车横穿积雪覆盖的宽阔大街驶进薄野。
虽然新年伊始,可“千华留”却已是顾客爆棚。今年也会常来这里吗?塔野自嘲似的嘟囔着坐进里边包厢。
美树立刻发现塔野并奔了过来,还有圭子和惠美。
美树和圭子戴着高岛田发髻,惠美穿着织金线的连衣裙,都还是过新年的盛装打扮。
“恭贺新年!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女人们依次互致新年问候并干杯。
“两个男人三个美女,服务很不错嘛!”上村环视一下周围,“这也是托塔野经理的福吗?”
“是啊,今年之内我绝对要把塔野先生拿下。”
惠美挽住塔野一只臂膀。
“哎呀,我可是有约在先哦!”
美树挽住塔野另一只臂膀。
“就这个样子,我真不想跟塔野先生搭伴儿来啦!”
上村做出烦不胜烦的表情。
刚才在“艾尔牧山庄”聚会的人都已到齐,店内一角被东洋商事系统的分公司经理们占据。
“现在是正月年节,大家好好热闹热闹吧!”
女招待们嗲声嗲气地应和,华丽的札幌之夜在新雪中阑珊。
在美女环绕之中,塔野脑海里又浮现出绘梨子的身影。
绘梨子应该尚未返回,因为今天才六号。但塔野虽然如此推测却依然心存侥幸——今天开工,所以她或许会按时回来。
应酬了一个小时之后,塔野借着去厕所的机会来到吧台前,委托男招待往“可乐必可乐”打了个电话。
“你帮我问一下,名叫绘梨子的女孩在不在。”
塔野叫男招待代劳,是不愿意让妈妈桑知道自己在找绘梨子。他就站在男招待身后等待。
男招待确认两三次之后挂断电话。
“那边说她还没上班。”
“那好吧,谢谢你。”
塔野给了些小费,随即若无其事地返回席间。
“你偷偷给哪儿打电话了吧?”
美树好像看到塔野刚才站在电话旁。
“那有什么呀?他又不是你老公。”上村拉起美树的手说道。
“是给绘梨子妹妹打电话吧?”
“不是!”
美树一语中的,塔野避开她的视线。
“怎么?闹了半天,到底还是跟她有猫腻啊。”
上村也加入进来。
“你别说那些没影儿的事。”
塔野向美树发出抗议。
“绘梨子妹妹寄来明信片啦,从志贺高原寄出的,说是想死。”
“想死?”
“她说望着雪山就想到了死。”
这种话绘梨子确实说得出口。塔野深吸一口气。
“那她说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上面没写回来的事情。”
虽然绘梨子不会在雪山上寻死,但以她的个性,恐怕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塔野开始忐忑不安。
“经理先生好像很担心哦!”
“不,没有的事。”
塔野虽然强装笑脸,心里却依然惴惴不安。
总而言之,绘梨子这只小鸟哪儿都能飞得到。本以为牢牢地抓住了她,可转眼间就逃之夭夭。
虽然绘梨子是相当麻烦的小鸟,但不肯轻易束手就擒也许正是她的魅力所在。
到了十点钟,东洋石油的分公司经理起身告辞,以此为机,塔野也站了起来。
“怎么,要回家吗?”上村搂着咪咪的肩头说道。
“嗯,昨天刚从东京回来,有点儿累了。”
“不会是约了谁在哪儿见面吧?”
“不,没有。那我就失陪啦!”
塔野向留下的伙伴打过招呼就先出了店门。
塔野被女人们送上出租车,本想接下来去“可乐必可乐”看看,但又改变主意决定回公寓。
车外雪花纷纷扬扬,可能因为气温不是很低,大片雪花在夜幕下飘飘洒洒。
“走在飘雪的街道……”
塔野低声哼唱,把微醺发热的脸颊贴在冰凉的车窗玻璃上。
这种感觉真舒坦,要能就这样跟绘梨子相会同床入梦该有多好啊!
就在他浮想联翩之际,出租车到达公寓门前。
塔野下车后先仰面朝天,让翩翩飞舞的雪花落在脸上,然后摁下公寓门铃。
“是哪位啊?”
“我是塔野。”
自动楼门这才打开。时间过了十一点钟,管理员就要先确认是否是本公寓住户再用遥控开门。
塔野刚要穿过前厅走向电梯间,管理员从侧面房间里出来。
“大概一个小时前,有位女士来访。”
“是找我的吗?”
“她说她姓布部。我说塔野先生不在家,她说您跟她很熟,要我让她等您回来。”
“你让她进去了吗?”
“不可以吗?”
“不,谢谢你。”
塔野赶紧跑进开了门的电梯。
小鸟好像又飞进来了。
塔野在三层走出电梯,随即小跑着来到房门前,门没锁。
他开门进去,只见门厅里有一双小巧的红皮靴摞着倒在水泥地上。
塔野拨开门厅遮帘进入房间。
起居室餐桌对面的沙发上撂着一件红色大衣。
人在哪里?塔野穿过起居室打开卧室门。
在窗边的床上,绘梨子正埋在被窝里熟睡,只见毛毯上端露出娇小玲珑的脸庞,长发披散在枕边。
“回来啦!”
塔野连大衣都没脱就轻轻亲吻绘梨子微张的双唇。
六
绘梨子左摇右摆地躲避,但好像并未清醒过来,只是无意识的反应。
塔野松开轻轻接触的嘴唇,重新俯视绘梨子。
窄幅双人床上,绘梨子睡得正香。在台灯的淡光中,长长的睫毛合在一起,轮廓姣美的鼻尖向上翘起。
她是什么时候从东京回来的呢?怎么会突然想到潜入自己公寓里来呢?塔野实在难以预料接下来她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当然,对于塔野来说,绘梨子这种难以预料的举动所造成的悬念,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可爱的小丫头……”
塔野嘟囔一句,随即去壁柜前脱掉西装。
小鸟再次翩然飞回,并且毫不设防地在床上酣睡,毫无惊慌神色。
塔野换上睡衣,然后把早上放进冰箱的牛奶热好,喝掉。
单身生活往往容易营养失衡,即使是去饭店酒家享受美餐也难保营养全面。因此,妻子第一次来札幌时,就自作主张地在附近奶站订了牛奶。
从那以后,塔野每天不喝一次牛奶就感到缺了什么。
不过,现在的塔野心里根本没有妻子,喝牛奶已成习惯,跟妻子丝毫无关。
塔野喝完牛奶把杯子放回洗碗池,然后关掉电灯。
房间里暗下来,阳台那边立刻显得微微发白。
塔野用手按住睡衣系带站在阳台前。
深夜的市区开始飘雪,冬夜静谧无声。
塔野像是在品味重逢的喜悦,伫立不动望着雪中夜色。
过了片刻,塔野拉上阳台窗帘,再次轻轻走进卧室。
绘梨子正在熟睡,真不忍心把她唤醒。
塔野来到床边凝视着绘梨子。
绘梨子依然在酣睡,浑然不知塔野正在看她,神情是那么安详。
塔野向前俯身,然后把脸悄悄地凑近,就在鼻尖对鼻尖刚要亲吻绘梨子嘴唇的瞬间,她的大眼睛在昏暗中突然睁开。
“叔叔!”
塔野反弹似的向后退身,随即再次凝视绘梨子。
“刚才就吻过我吧?”
“你知道了吗?……”
“我假装睡着了。”
“……”
“叔叔还蛮温柔的呢!”
“是吗?”
塔野为掩饰腼腆故意板起脸。
“叔叔没在家我就进来了,怪我了吧?”
绘梨子掀开毛毯在床上坐起,她身上只穿着衬裙。
“我想喝咖啡,帮我冲一杯吧?”
“嗯……”
“还有,不要打开对面的灯。”
“为什么?”
“有白雪的反光就能看见,对吧?我刚才就没开灯,厨房里也应该能看见哦!”
塔野没有应声,返身回到起居室。
果然如此,只要拉开阳台的窗帘,房间里就有一定亮度。而厨房那边也有从走廊映入的光线,煤气灶和水龙头的位置都能看清。
雪夜中的反射光可以照进房间。
塔野把方糖和咖啡杯端到餐桌上,绘梨子就过来了。
“没有什么可以穿的吗?”
绘梨子只穿着衬裙,双手捂着肩膀。
“冷吗?”
“倒也不很冷。”
房间里有采暖设备,所以应该不冷。
“就那样也行吧?”
“那就绝对不要开灯,请发誓!”
“好的。”
绘梨子迅速坐在餐桌前的沙发上。
她纤巧的肢体配上洁白的衬裙,愈发显得妖冶妩媚。
“方糖你自己加吧。”
“半夜还叫叔叔干活,请原谅。”
绘梨子说了句与自己形象不符的话,然后在咖啡中加了一块方糖。
“很好喝!”
在窗外射入的夜光中,绘梨子嫣然一笑,依然仿佛少女般纯真而爽朗。
“叔叔刚才在这边待了一会儿吧?当时在干什么呢?”
“在喝牛奶。”
“像小孩一样。”
绘梨子又嫣然一笑。
“不过,你怎么今天来这儿了呢?”
“又需要理由吗?”
“那倒不是。因为太突然,吓了我一跳。”
“我就是想吓你一跳哦。”
塔野在昏暗中点上香烟。
“什么时候从东京回来的?”
“今天啊。”
“今天?”
“是,坐最后的航班,然后直奔这里。我太想见叔叔了嘛!”
塔野移转视线吐出烟雾。
“今天见到‘千华留’的美树了。”
“是吗?她还好吧?”
“她说收到你从志贺高原寄来的明信片了。”
“我本来想寄给叔叔的,可叔叔不在札幌,寄到东京又会惹麻烦,所以就没寄。”
“听说你写了‘想死’。”
“是啊,当时我对世间一切都感到厌烦。”
“那又是为什么呢?”
“倒也没什么原因……”
绘梨子在沙发上把双膝屈起,随即用双手搂住。
“坦白地说,是因为我爸和我妈。”
“你父母发生什么事了吗?”
“两人都特别坏嘛!”
“不能那样说自己的父母。”
“可是,我爸和我妈明明不相爱却还要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呢?”
“怎么知道?不要什么理由也能知道呀!”
绘梨子忽然看看窗户那边,稍稍上翘的鼻尖浮现在窗口映入的夜光中,分外可爱。
“不过,人也未必相爱才可以在一起呀。”
“叔叔也是那样吗?”
“这个……”
塔野无言以答。如果说“是的”,就可能被视为懦弱,而如果说“不是”,又可能会被绘梨子追问对她的爱是什么。
“我可不愿意跟不相爱的人在一起。”
绘梨子轻轻摇头,虽然样子有些任性专横,却往往出乎意料是在认真思考。
“你父亲跟‘可乐必可乐’的妈妈桑怎么样了呢?”
“结果还是不行啊……”
“不行?”
“是呀,因为我爸没那个勇气嘛!背叛我妈去见妈妈桑,我爸可没那个胆量。”
绘梨子该不会是在以她父亲为例讽刺自己吧?塔野难以镇定自若了。
“不过,要是双方都只按自己意志行事的话,那家庭就要破裂了。”
“不对,我爸和我妈在一起,不是为了家庭而只是因为习惯哦。”
“习惯啊……”
在这一点上,塔野也无法理直气壮。
尽管以前并不认为自己深爱妻子,却也一起走到了这个年龄,这不正是因为习惯吗?
“总而言之,我爸已经没有能量再去争取新的爱情了。”
“原来如此。”
爱情需要能量——塔野近来对此也有痛切的感受。
在塔野这个年龄层,有相当多的男性公开声称对女性毫无兴趣,并作出早已告别那个时代的神态,满足于旧式的妻子和家庭。
但是,如果换个观点来看的话,那种人或许在身心两面都已丧失爱的能量,或许是在用“早已参透情为何物”这句话来掩盖自己无力同妻子和世俗为敌争取新爱的真相。
有言道“英雄好色”,似乎在说越是干大事的男人在征服女人方面就越是功夫了得。这也许并非是指以财富取胜,而是因为具有干大事的能量所以才能抱得美人归。
争取功名和美女必须具有强大的能量,或许这才是英雄的共通之处。
塔野想到这里,顿时感到勇气倍增。
虽曾一度忘记,但自己尚有爱一个女子的能量。虽然并非易事,但目前只想走到哪儿算哪儿。
正是绘梨子为他激活了沉睡多年的能量,是她把原以为早已丧失的可能性展现在眼前,为此他不能不感谢绘梨子。
“那我怎么样呢?”
“什么呀?”
“就是那种能量嘛!”
“叔叔好像比我爸能量大。”
塔野总算松了口气。
“不过,还是有点儿放不开哦。”
“是吗?”
“不过,我喜欢叔叔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
“总像是畏畏缩缩却又十分投入、很会疼人的样子。”
一切似乎都被绘梨子看透。塔野又点上一支香烟。
“不过,我爸还是就此收手为好啊!”绘梨子忽然想起似的说道。
“这跟你先前的主张不一样啊。”
“我当然希望他们一切顺利。不过,我爸跟‘可乐必可乐’的妈妈桑恐怕还是没戏。”
“是吗?那个妈妈桑也爱你父亲,不是吗?”
“以前是这样。”
“现在不一样了吗?”
“毕竟相隔距离太远啦!”
“妈妈桑爱上别的什么人了吗?”
“妈妈桑毕竟是女人吧?身边一旦有了更强的男人就会另投新欢哦。”
“你就因为这个感到悲哀吗?”
“那倒没有。虽然没有感到悲哀,但我不愿意发生那样的变化。”
“那样的变化?”
“这事儿就不说啦!”
绘梨子郁闷地撩起额发。
远处响起汽车驶过的声音,雪好像依然在下。
“快睡吧!”
塔野感到很疲劳,今天从新年会开始一直串街喝酒。当然,塔野还不至于无节制地傻喝一通,但是过了十二点毕竟有些反应。
现在享用绘梨子年轻的身体,今宵肯定睡得更香。
“哎,叔叔!”绘梨子双手托腮呼唤道。
她在发出这种呼唤之后,往往会说出难以预知的话语。塔野顿时有些紧张,随即调整了一下姿态。
“叔叔把我买了吧!”
“买了?”
“是的,我想跟叔叔签个合同。”
“签合同是什么意思?”
“叔叔每个月给我固定数量的零花钱,作为交换,我替叔叔做饭。”
怎么会提出这种要求?!塔野顿时没了瞌睡。
“做饭、清扫我都可以。”
“那倒也行……”
“每月四万日元定价高吗?”
绘梨子到底在想什么?塔野实在猜不透。
“是不是有急事要用钱?”
“我决定不要家里寄生活费了。”
“为什么?”
“反正就为这个还吵了一架呢。”
好像即使继续追问,绘梨子也不会详细解释了。
“虽然只要去‘可乐必可乐’打工倒也能挣些零花钱,但我已经对那里感到厌烦了。”
“不过,妈妈桑也有她的实际情况吧?”
“可是,我生来任性,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绘梨子确实具有这种个性。
“而且,顾客中有人说喜欢我,还死皮赖脸地纠缠。”
绘梨子毕竟是玻璃美人,所以免不了碰上这种事情。塔野不禁心生忧虑。
“那人多大年龄?”
“还只有二十五六岁,可我不太喜欢年轻的。”
塔野松了口气。
“哪怕只有一次,我都想用自己挣的钱自立,让他们看看。”
从以身相许的男人手中拿零花钱,这能算是自立吗?塔野实在难以理解绘梨子对这方面的想法。
“不行吗?”
“倒也不是不行。”
每月四万日元对现在的塔野来说总有办法凑出来,如果用这些钱就能定期与绘梨子相会是再高兴不过的事情。
“不过,四万日元行吗?”
“太高了?”
“不,太低了。”
“可是,我只管清扫和做饭哦,而且不可能天天都来,每周三次而已。反正叔叔大都在外边吃饭,房间也不很脏嘛!”
“倒也没必要让你做那些事情。”
只要绘梨子能来这里,塔野就心满意足了。
“我不愿意那样。”
“为什么?”
“我不想白拿钱,还是要以正当劳动换取报酬。”
“那倒也行,不过你来清扫时可以住下过夜吧?”
“只要叔叔希望这样也可以呀,不过,那跟零花钱可没有关系哦。”
看样子,绘梨子把以身相许与做家务区别对待了。
她好像只想以帮忙做家务换取报酬,而并不想用身体换取金钱。
“原来如此……”
塔野此前认为,女人以身相许就必须以金钱作为交换,但绘梨子却与众不同。
向比自己大二十多岁的男人以身相许,却对此并不要求任何回报。
非但如此,她的要求就是想要四万日元,让她帮做家务。
“如果需要,我还可以再加些。”
“可以啦,我偶尔去‘可乐必可乐’打打工,这就足够了。”
她没有过分的贪欲是受家庭环境影响吗?即便如此,无偿占有这么年轻的玻璃美人还是过意不去。
“那么,既然合约已定,我就给你买个贺礼吧!”
“给我买什么呢?”
“你喜欢什么?”
“叔叔准备了多少预算?”
尽管询问礼物的预算有失礼貌,但绘梨子的询问方式十分坦率,令人感觉爽快。
“两三万怎么样啊?”
“太好啦!”
绘梨子展开双臂扑了过来,还穿着衬袍就翩然飘进塔野的怀抱。
“那就给我买件乔其纱连衣裙吧,真是漂亮极了!”
“行啊!”
“五丁目的‘花束’店有卖,可以吧?”
“三万够吗?”
“刚刚好啊!”
绘梨子坐在塔野膝头拍手欢呼。
刚才还说不要钱,可一听有礼物就兴高采烈。她毕竟还是个小女孩。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帮我清扫房间呢?”
“从下周开始也行,不过,一会儿天亮就清扫,所以都给我算上吧!”
“行!”
真说不清她是精明透顶还是缺根弦,总之似乎确实没什么坏心眼儿。
“我做的煎蛋卷一级棒!”
“至于手艺如何,等做好了再说吧。”
“月底开工资,说到做到哦。”
“知道啦,知道啦。”
塔野搂着绘梨子站起身来。薄衬裙下传来绘梨子年轻的体温。
从此以后,再没必要去“可乐必可乐”或打电话追踪绘梨子了,即便一声不吭,她也会自己上门。
塔野抱起绘梨子放在床上。
“嗯……”绘梨子发出娇嗔,“别急呀!”
塔野顾不上回应,像年轻人急不可耐地解开绘梨子的衬裙系带。绘梨子主动缩起肩膀配合。
“喜欢我吗?”塔野拥抱赤裸的绘梨子问道。
“喜欢!”
“就我这样的老年人?”
“就是因为上了年纪才喜欢呀。”
“这丫头!”塔野松开手臂戳戳绘梨子的额头,“看我年纪大瞧不起我。”
“叔叔抱我的感觉就跟爸爸一样特别安心。”
“……”
原来她这样亲近是把自己当她爸了——塔野顿时有些失望。
绘梨子立刻把额头贴在塔野胸前。
“叔叔,好好抱抱我吧!”
[1]十九世纪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科幻小说《化身博士》中的双重人格角色,后来成为心理学双重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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