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冻云(2 / 2)

北海道物语 渡边淳一 1501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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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桑从腰带间抽出女士专用的朗森牌打火机为塔野点上香烟。

今天妈妈桑穿的是深藏蓝色冲绳式和服,腰系白底腰带,头发卷起在脑后。昨夜她穿的是洋装,不过苗条的身材穿和服也很适合。

要不是跟绘梨子发展到那种地步,塔野说不定真会迷上这位妈妈桑。但是,现在的塔野满脑袋都是绘梨子。

“请吧!”

兑水威士忌和花生仁摆在塔野面前。

塔野是个腼腆人,所以从未独自来过这种酒吧,要么跟同为分公司经理的人结伴,要么跟业务客户同行,总是两个人以上。

可这次却在晚上七点以前就进店,又是仅仅来过一次的酒吧,真是不成体统。

但是,为了见到绘梨子,这实属无奈之举。哪怕找不到机会说话,只要能见一面也就放心了。

“您昨晚送绘梨回家啦?”

为了不让独自前来的塔野感到无聊,妈妈桑主动跟他搭话。

“嗯……”

塔野含糊地回应,随即喝了口威士忌。

“绘梨子说经理先生是个特别好的人呢!”

“什么时候?”

“今天,她中午来过电话。”

“然后呢……”

“就是这些。”

妈妈桑微微一笑。不知她们之间谈过什么,总之好像绘梨子没有多谈塔野的事情。

塔野望着浮起冰块的威士忌酒,又想起了昨夜的情景。

在台灯暗淡的光线中,绘梨子的裸体宛若玻璃艺术品般瑰丽。虽然没太看清楚,但那碎花图案的胸罩和内裤也格外可爱。正因塔野自认已与年轻女性无缘,所以愈加感到惊艳不已。

坦率地说,绘梨子是否是处女之身,塔野并不清楚。

从她喝醉酒并轻易跟男人进屋、温柔地接吻等表现来看,感觉她不像是处女。可她在被拥抱的瞬间发出嘤咛声却又像是处女。

若是情场老手或许能够轻易鉴别,可塔野在这方面毫无自信。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内心完全被人至中年所难以感受到的兴奋所笼罩,所以没顾得上仔细品鉴倒也不足为怪。

只有一点能够断定,绘梨子即使不是处女也不会有太多性经验。虽说是推测,但绘梨子在性爱过程中并未出现愉悦反应,这并不能归咎于塔野做爱方式不够得当。在塔野偷看绘梨子的表情时,她闭着眼睛痛苦地皱起眉头,而且没有主动迎合的动作。

此外,穿着那般清爽可爱的内衣裤的女性,很难想象她会对多数男性以身相许。虽说厚颜无耻的女人同样能穿清爽的内衣裤,但根本不可能产生完美搭配的感觉。

推测出这种结论,就算是塔野的愿望也罢专断也罢,总之他确信这一点。不,是绘梨子的动人魅力使他不能不确信这一点。

店门打开,又有顾客光临。以塔野为始连续进来三组顾客,吧台很快就座无虚席了。

如此一来,落单的顾客可就有失体面了。而且若是多年的熟客倒还能凑合,可自己这才第二次来又只认识妈妈桑,无人陪伴就更不自在了。

“再来一杯吧?”

妈妈桑察觉到塔野有些尴尬就凑了过来,其他吧女都在各自跟熟客谈笑风生。

“好的。”

塔野想离开了,但心里还是放不下绘梨子。

“绘梨子怎么还不来呀?”

“我今天只是稍有空闲就顺便过来看看,不用操心。”

“您现在要去哪儿吗?”

“已经跟别人约好七点半见面了。”

“难得您来一趟,实在遗憾啊……”

“那就这样吧。”

“绘梨子来了叫她给您去电话吗,如果知道您去哪儿的话?”

“不,倒也没什么事情,算了吧。”

塔野故意做出落落大方的样子走出“可乐必可乐”。

来到酒吧外边,寒风猛烈吹打脸颊,看样子今晚要下雪了。

塔野把围巾向上拉起,沿着薄野大街向南走去。

回公寓,还是再喝上几家呢?从自己的酒量来讲尚未喝足,但一个人喝酒实在没劲。而且没能见到绘梨子,情绪也调动不起来。

与其串店喝酒累得筋疲力尽,或许不如回到温暖的公寓,躺在昨夜与绘梨子同枕共眠的床上更好。

来到南五条大街,塔野决定不再喝酒并拦了出租车。

直接回到公寓正好八点钟。

上午出门时绘梨子叠好的毛巾被还原样放在沙发一端,厨房里不锈钢洗碗台上并排摆着两人一起喝过咖啡的杯子。

塔野脱掉外套换上睡袍,然后走进卧室。

昨夜绘梨子就在这里舒展肢体毫不设防地熟睡,样子就像小鸟在窝中安眠。

塔野轻轻掀开毛毯,白床单上留着的压痕展现在眼前。用手掌抚摸,感觉上面余温尚存。

因为绘梨子先离开被窝,所以余温应该是塔野的,但他宁愿将其当成绘梨子的体温。

虽说如此,可昨夜真的在这里跟绘梨子做爱了吗?

望着床上的情景,塔野想见绘梨子的心情更加迫切。

或许她已经去酒吧上班了。

塔野返回起居室,餐边柜上的座钟已指向八点二十分。不管怎么延迟,她都该到酒吧了。

塔野犹豫片刻,从衣架上外套口袋里取出“可乐必可乐”的火柴盒,然后拿起了电话听筒。

如果绘梨子直接听电话最好,但如果妈妈桑听电话就可能引起她的猜疑。唉!即使不怕引起猜疑,也还是可能被她笑话——都这把年纪了还纠缠年轻女子。

塔野放下电话听筒坐在沙发上,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沏了杯咖啡,开始读晚报。

可是,他仅仅浏览了一下标题,内容却几乎不进大脑。

都说人过中年深陷情网是重病,现在他真的出现了这种症候。据说,像塔野这种因在年轻时未曾拈花惹草而毫无免疫力的男子尤其危险。

你的定力都去哪儿啦?尽管塔野每每自责,但想见绘梨子的急切心情却难以抑制。

为了消解对绘梨子的思念,塔野又打开了电视机,一位常在流行音乐节目中出现的男歌手正在用沙哑的嗓音演唱。男歌手唱罢退场后,一位将长发披在背后的小个子女歌手登台。她大概才十七八岁,以前就觉得她挺可爱,而此时绘梨子的脸庞与她重叠起来,塔野感到绘梨子比那位歌手更可爱。

塔野看着电视心里就难受起来,那么可爱的女孩怎么就没能留在自己身边呢?他再次对上午的失策感到懊悔。

事已至此,看样子今夜唯有痛饮威士忌才能安然入睡。

他打开餐柜玻璃门,拿出白兰地倒进玻璃杯,然后像舔舐般啜饮,很快便感到食管灼热、浑身发烫。这或许是因为在恋爱期间酒劲发作速度较快。

塔野一口气喝干杯中酒,在全身发烫时上了床。看来今夜立即睡觉才是明智之举。

男人不可为女人纠结。上初中时祖父的教诲萦绕在脑际。

塔野大字朝天地躺在床上,虽然身穿睡袍露出双脚,但因为有暖气并不感到冷,刚才喝下的白兰地也使胃部周围温热舒坦。

忽然,塔野觉得肩头有些疼,随即坐起身来,看到枕边有颗小金属块闪闪发亮。

他把台灯亮度调高,然后把枕头挪开,只见床单边缘有个闪着红光的宝石。他拿起来细看,是一只背面镶金的耳坠。

看样子是昨夜绘梨子在抵挡时从耳垂上脱落的,后来就留在了枕边。那耳坠深红圆润,与绘梨子小巧玲珑的耳朵十分相配。

塔野想到会不会还有一只,就继续在枕边寻找。他挪开枕头卷起毛毯,又拉平床单细看。

果然,就在床头与被褥的缝隙间发现了另一只同样的耳坠。

白色床单上的两颗耳坠宛如兔子眼睛,塔野像对待珍贵宝石般捧着它们返回起居室。

绘梨子有没有发觉耳坠失落?就算昨夜绘梨子下床时浑然不觉,但上午出门时必定有所觉察。因为她是个喜欢打扮的女孩,所以不可能没有发现。

可她既然已经发觉丢失却为什么毫不声张地离开呢?是她觉得丢掉也无所谓呢,还是早起发觉后羞于去枕边寻找呢?

虽说那耳坠可能是红宝石的仿制品,但对于绘梨子来说想必价格不菲。

“连这个一起,再给她买副新的吧!”

虽说如此,能够及时发现确实幸运,否则被来做清洁的大妈看见或等到妻子来时才从床缝中出现,那可就把事情闹大了。

塔野松了口气,开始想象耳坠挂在绘梨子耳垂下的情景。

这样的耳坠妻子当然不配,其他任何人都不配,深红而精巧的宝石只能与绘梨子的耳朵相配。

在把耳坠托在掌心端详之间,塔野又想给绘梨子打电话了。

刚才想打电话却无要事可说,而现在就能理直气壮地说有遗失物品。即使是妈妈桑来接,也有理由让她叫绘梨子听电话了。

现在才十点钟。

塔野拿起听筒,看着“可乐必可乐”的火柴盒拨了号。

呼叫音响了两声就有个女性接电话,像是妈妈桑。塔野调整了一下呼吸。

“绘梨子姑娘在吗?”

“她今天歇班了。”

“歇班了……”

“是经理先生吗?”

妈妈桑直觉很敏锐。塔野听到“经理先生”的称谓就拿起架势。

“您在哪儿?”

“哦,我正在别的店喝酒呢。”

刚回公寓就满不在乎地往店里打电话,塔野实在不好意思以实相告。

“绘梨子很少请假,今天实在不凑巧,请多原谅。”

只听妈妈桑道歉也没多大意义。

“她打电话请假了吗?”

“她没打电话,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这种情况很少见,说不定又去跟朋友打麻将了。”

“她打麻将吗?”

“刚刚学会,觉得挺有意思,就玩得收不住了。”

原以为昨夜那件事对她造成了强烈打击,或许正独自在家胡思乱想,可打麻将真是令人意外。

“她在哪里打麻将呀?”

“大概在高村君的公寓吧,不过那里没电话。”

“高村君是他男朋友吧?”

“哎呀,您知道啊!”

虽然只是猜测却意外言中,高村可能就是上次绘梨子说过去她房间发号施令的男子。如果绘梨子去高村的公寓打麻将直到深夜,那可就不能容忍了。

“她品行不好吗?”

塔野有些恼怒,不禁脱口而出。

“哎呀,怎么这样问?”

“在男人房间里打麻将到深夜……”

“那样做不可以吗?”

“那怎么可以呢?那可不是女孩子该做的事情呀!妈妈桑毕竟是她的监护人吧?”

“算是吧……”

“那孩子是正儿八经大学教授的千金吧?”

“您了解得很详细嘛。”

“上次听她讲过。”

他本想说还知道妈妈桑跟绘梨子父亲的关系,但到底还是没说出口。

“你可不能让那女孩学坏了呀!”

从自己的立场考虑,其实说这种话并不合情理,但他现在只是出于对那个男人的嫉妒而滥发议论。

“总而言之,你可要严加监管啊!”

“不过,她未必就是在打麻将,而且打麻将也未必就不好……”

“那倒也是。”

塔野发现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头,于是稍稍冷静下来。

“要是能联系上的话,我让她给您打电话吗?”

“哦,倒也没那个必要,只是我想交给她一样东西。”

“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

看样子妈妈桑棋高一着,虽说做的是陪酒侍客的行当,但在谦恭应酬之间就已摸透塔野的心思。

塔野放下听筒原地伫立,用手支着下巴露出失望的神情。

绘梨子去哪儿了呢?以为她在这里时却在那里,以为她在那里时却在这里,简直就像高丽鼠般难以捉摸。总而言之,她似乎跟从前那种一旦以身相许就黏住男人的女子不太一样。昨夜以身相许,今天就忘掉耳坠去跟其他男友打麻将玩。在塔野以前所见女子当中,从未有过这种类型。

如今的年轻女子实在难以理解。

他想,像这种品行不端的女大学生随她去吧!让她遇到不三不四的男人上当受骗,搞得焦头烂额才好,到最后哭天抹泪的只能是她自己。

可是,他想到这里又一转念,觉得还是应该想方设法把绘梨子吸引到自己身边来,甚至想到如果绘梨子愿意投靠自己,哪怕倾尽自己的后半生也要守护她。

可能是因为爱情,总之塔野的感情摆动幅度相当剧烈,神魂颠倒简直不像大企业的分公司经理。

他坐在沙发上再次拿起红耳坠。

喜欢一个女人怎么这么累啊?就算坠入情网也才是第二天,从初次见面那天开始数也就是第十一天,可仅此就已感到身心俱疲。这类麻烦事情以前也曾经历过很多,看样子跟一个人恋爱比做一件繁重工作还要累。

年纪大了就不适合恋爱——这种看法与其说来源于思想成熟,莫如说根本原因在于精力已经枯竭。

说到底,自己之所以完全不适合拈花惹草,或许首先就因为自己精力不足。

总而言之,看来今晚还是适可而止地按时就寝为宜。

塔野十分扫兴地站起身来,这时电话铃响了。

可能是绘梨子!塔野赶紧拿起听筒。

“喂!”

听筒中女子的声音几乎被激烈的奏乐声淹没。

这就是所谓的“摇滚乐”吗?乐曲声来自某个嘈杂的场所。

“叔叔!”

句尾上扬的柔顺感无疑是绘梨子的嗓音。

“你在哪里?干什么呢?”

塔野朝话筒中呼喊,像是感到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我在喝酒,喝醉啦!”

“那怎么行?你可要清醒啊!你跟谁在一起?”

“男孩哦!”

“你醉成那样不要紧吧?”

从绘梨子的声调听出她已酩酊大醉,如果是跟男孩待在GOGOBAR[1]里就更危险了。

“你最好马上离开那种地方!”

“可我走不了路啦。”

“走不了路?”

“我头晕眼花站不起来了呀……”

绘梨子说话句尾拖长,听上去已是烂醉如泥的状态。

“你要挺住啊,挺住!”

“叔叔来接我……”

“现在?”

塔野看看表,时间是十一点钟。就算能赶去接她,可跟她一起的男友又是什么情况呢?

“我去可以吗?”

“叔叔忙吗?”

“不,我倒是不忙。”

绘梨子跟男友在一起却叫别的男人去接她,塔野实在搞不明白这是什么心理。

“哎,叔叔来吗?”

“当然要去啦!我马上就去,地点在哪儿?”

“南六条的奥林匹亚大厦三层。”

塔野赶紧写在记录本上。

“店名叫‘梦普奇’,意思是‘我可爱的人’哦!”

“梦普奇?”

如果是英语的话塔野还行,可法语就不灵光了。

“那我马上就去,你就待在那儿,千万别动啊!”

“OK啦!”

电话突然挂断。

她没去“可乐必可乐”上班,果然是跟男孩在一起。

塔野想象着烂醉如泥的绘梨子和她身边喝酒的年轻男子,脱掉睡袍再次穿上衬裤和西装。

绘梨子所在的酒吧很快找到,位于薄野六条的五层建筑,三楼就是那家“我可爱的人”。

塔野刚刚推开蒙着黑皮的门进去,立刻就被喧嚣声和人群热浪镇住了。

在微暗照明的深处,一个男子手拿话筒正在唱歌,顾客们随意地坐在他周围弹着吉他,敲着康茄鼓,摇着沙锤,还有人随着话筒的声音边唱边踏响地板。

整个店内的男客女客似乎都沉醉在歌声当中。

塔野在喧嚣的昏暗中环视,寻找绘梨子。

所有的顾客都留着长发,身穿多层衫和牛仔裤,乍看不知是男是女。在如此昏暗的场所里竟有人戴着墨镜,总之不像是塔野这个年纪的人该来的地方。

“您请!”

一个年纪轻轻却蓄着胡须的服务生迎接他进场。

“我是来找人的,不喝酒。”

“找谁呀?”

“她叫布部,布部绘梨子。”

“绘梨子姑娘在这边。”

看样子他认识绘梨子。

在一张条桌后边,五六个男子背靠墙壁,随着乐曲拍着手摆动身体唱歌。在他们的正中央,一个梳发辫的女子枕着年轻男子的膝头睡得正香。

她是绘梨子。

塔野停住脚步不知如何是好,年轻男子似乎早就发现了他,拍拍绘梨子的肩头叫她醒醒。

那个男子西装外套里边穿着套头毛衣,留着女式长发,年龄大概二十二三岁。

绘梨子被摇醒,揉揉眼睛站起身来。

有人在唱,有人在跳,无人关注塔野。

绘梨子起身向年轻男子说了句什么,随即来到塔野面前。她身穿流行的白色多层衫和牛仔裤,但脚步蹒跚不稳。

“现在就回去吧?”

绘梨子半睁着眼睛点点头。

塔野直接来到门口柜台。

“给这女孩买单。”

“不用了叔叔!”貌似酣睡的绘梨子口齿清晰地说道,“二郎会给我买单哦!”

“二郎?”

“就是我旁边的男孩嘛。好啦,走吧!”

绘梨子很快向门口走去,柜台的女子好像已经认可,什么话都没说。

该说她一毛不拔还是势利眼呢?把另一个男人叫到酒吧来却让前面那个男人买单,这到底是什么心理?反正超越了塔野所能理解的范围。

塔野依然搂着步履蹒跚的绘梨子的肩头走出电梯,然后在一层前厅门口叫了出租车。

看样子绘梨子真喝得不少,一上车就靠在车窗上闭住了眼睛。

“去旭山公寓。”

塔野发出指令后,感到终于把逃走的小鸟再次抓住。但虽说如此,她怎么会做出如此大胆的举动呢?

她喝得连路都不能走,万一现场有人起坏心,不就立刻把她占有了吗?

暂且不说绘梨子为何这么不小心,如此可爱的女孩处于不设防状态,而那些青年却并未趁机下手,这更令塔野感到匪夷所思。

总而言之,如今年轻人的心理实在令人搞不明白。

出租车驶过西五丁目南下,来到南九条转头向西,与昨天路线相同。

绘梨子依然长发遮面,把脑袋靠在车门上沉睡,每当车身颠簸时垂发就会摆动。

这丫头真不让人省心,不过实在太可爱了。

或许因为晚上车少,穿过薄野没过十分钟就来到旭山公寓前的信号灯下,塔野照例让司机提前停了车。

“哎,到啦!”

塔野拍拍绘梨子的肩头,她睁开眼睛疑惑地环顾周围。

“这是哪儿?”

“公寓前呀。”

“今天我要回家呢……”

“太晚啦!”

“没事!司机师傅,去十四条二十三丁目。”

“有什么不好呢?都已经到这儿了……”

“到底去哪儿呀?”

司机有些烦躁。眼前的信号灯变成了绿色。

“往左转!”

绘梨子发出指令。司机有些粗野地向左打方向盘,出租车就在夜幕下朝南驶去。

绘梨子好像已完全清醒,瞪着大眼睛直视前方。

“那个叫什么二郎的小伙子过后会来你房间吗?”塔野故作镇定地问道。

“不会有人来的啦。”

“那你为什么要回家?”

塔野虽然意识到会引起司机怀疑,却仍然强行逼问。

“因为我想回家呀!”

“那是什么理由?”

塔野叹了口气,似乎绘梨子很令他头疼。

“我不想到了早晨再那样玩捉迷藏似的离开。”

“捉迷藏?”

“叔叔那样提心吊胆,就像小偷似的。”

绘梨子指的是今天上午塔野叫她先离开公寓再坐车追她的事。

“这就是你今天上午逃走的原因吧?”

“哎呀,我可没有逃走哦。”

“后来我坐车找了几趟都没找到你。”

“我根本就没确定要坐车呀。”

“可是,我明确告诉你过后坐车追你吧?”

“那是叔叔自作主张嘛!”

塔野当时以为绘梨子没吭声就是默许,可实际却并非如此。绘梨子只是听到而已,并没有接纳他的决定。

这种任性的逻辑确实符合绘梨子的个性,如果说为避嫌而分别离开公寓的做法真的对她造成了心灵伤害,这或许就是塔野的失策。

“我上午那样做是不好,所以总之……”

“不,不行!今天我要回家。”

“那改日你还会来吧?”

塔野把渺茫的希望寄托在日后。

“我能去就去啦!”

“你就一个人,随时都能来吧?”

塔野进一步确认,可绘梨子似乎很困,打了个哈欠。

“可你今晚怎么又喝那么多酒?”

“因为发生了悲伤的事情……”

绘梨子呆呆地望着前方。

“什么悲伤的事情?”

“我妈好像知道了我爸的秘密。”

“你父亲的秘密?就是跟‘可乐必可乐’妈妈桑的事吗?”

“是啊,我妈看了我写给我爸的信。”

“你在信上写了妈妈桑的事情?”

“我说:妈妈桑在等你,赶快来!”

“你母亲看到这话当然会生气了!”

“可是,我妈不是总跟我爸在一起吗?所以我爸偶尔离开也没必要发牢骚嘛。”

“可你父亲跟你母亲是夫妻,总在一起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可我爸爱的不是我妈呀!”

“那可不一定。”

“我是他们的孩子,所以我的看法没错!”

“你母亲为那封信训斥你了吗?”

“倒也没训斥我,可我妈叫我告诉她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

“正在考虑中。”

绘梨子像真在考虑似的抬手托腮。

这种不拘于夫妻关系、有情人就该相见的观点确实能够体现青年的纯真。可塔野却不能因此而接受那种观点。

“你最好赶快告诉你母亲那只是写着玩儿的,叫她别担心。”

“我还想写叔叔的事情呢。”

“我的事情?为什么?”塔野探身问道。

“就说有个特别亲切优雅的叔叔。”

“你可别说那些多余的话!”

“叔叔害怕被知道吧?”

“倒也没害怕。”

“别硬撑啦!”绘梨子困倦地揉揉眼睛,“啊,从那儿向左拐!”

看样子快到绘梨子的公寓了。

“你还是要回家吗?”塔野有些恋恋不舍,“对了,你上午走了之后把耳坠掉在床上了。”

塔野终于打出最后的王牌:“你没发现吗?”

“我发现了,但是懒得去找。”

“哪天来取吧。”

绘梨子点了点头,随即向司机说“就停在那儿吧”。

在高树林立的前方,出现一座开有多扇窗户貌似公寓的建筑。可能是因为时过十一点钟,多半窗户都已经熄灯。

“那好,叔叔再见!”

绘梨子在车座上蓦然回首,刚才还酒气熏天的她瞬间飘来年轻女性特有的味道。

“等你下次来哦!”

塔野满含深情地发出邀约,可绘梨子却只是轻轻点头就下了车。

“这里是从南十四条前边的路口向左拐,对吧?”

“名叫‘新和庄’。”

绘梨子只说了这一句,然后踉跄一下就消失在树木前方。

迎来年末的十一月和十二月,塔野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工作倒还算比较顺利,但商贸公司的垄断行为被登报,业务就渐渐不太好做了。

塔野认为,既然商贸公司是营利企业,争取多赚钱倒也是天经地义,可如果连大米海鲜都要出手垄断,那就未免有些过分。

当一家公司成为众矢之的,其他公司就都会被看成同类,但实际上却并不能妄下论断。塔野认为,先不说自己的公司,至少北海道的商贸公司不会做出那种卑劣勾当。不能只看商贸公司的阴暗面,还要看到阳光的一面。

当然,因为表达了这种观点,他遭到部分员工的抵制,说他净说漂亮话。

可是,与生俱来的个性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塔野在二战期间曾被征兵,本应战死沙场却有幸生存下来,他并不愿意在公众的厌恶当中生存。

他虽然在工作方面能够如此冷静地做到泾渭分明,可在绘梨子的事情上却难以做到游刃有余。

都四十过五的人了……塔野每每责备自己,然而丝毫不见成效,越责备就越像火上浇油般迫切想见绘梨子。

他对自己如同小青年般的炽烈爱情感到惊诧不已。

他为爱欲心焦如焚,可绘梨子却没来过一次旭山公寓。

他虽然急不可耐地去过酒吧,但因与员工或其他分公司经理同行,根本无法向绘梨子尽情表白。

他想至少能陪她回家也好,就在快关店时去见绘梨子,可她却说“今天我跟妈妈桑一起走”,不许塔野独自送她。

塔野忍耐不住直接打了电话,可绘梨子却只说“我现在忙”“请来店里”,事情毫无进展。

“你已经讨厌我了吗?”

塔野有些激动,禁不住像小青年似的发问。

“叔叔请冷静!”

他反而受到绘梨子的劝慰,如此一来连谁大谁小都分不清了。

事已至此,绘梨子似乎对耳坠也毫不在意。

塔野在焦躁不安中度日,十二月也已过半。此前雪花时飘时停,但从二十号开始连下三天,山峦和街道都变成了银色世界。

从公寓看到的西山披上银装,陡然增添了清爽之感,甚至显得威风凛凛。

家家户户的屋顶和道路都被白雪覆盖,暖气够足的房间里更显安适。

对塔野来说尚属首次的札幌冬季已经来临。

本地居民并不喜欢下雪,但在东京长大的塔野倒觉得雪天令人心旷神怡。大雪纷纷扬扬连续不断蔚为壮观,而雪后初晴银装素裹的札幌市也别具风情,具有在北国才能体味到的神清气爽。

“我以前从没意识到雪景居然如此美丽。”

他在酒店里举行的北海道财界人士晚餐会上大发感慨,可札幌总行的主任却笑着说“你说这话可是要受到札幌人诅咒的哦”。

“塔野先生不久就可以返回东京,所以才会说出这种白天不知夜的黑的话来呀!可是,对于在这里土生土长的人来说,大雪只能是困扰生活的麻烦东西。”

这位主任就是土生土长的北海道人。

“从东京来的文化人总会这样说:札幌的雪景太棒了,为什么不加大力度宣传冬天的魅力呢?上次来了一位评论家,说是想看风吹雪,专程坐车跑到石狩川河口,而且激动不已。然而,他们都是作为游客发表走马观花的感言,跟本地居民完全不同。下大雪对于本地居民就意味着门窗昏暗无光,还会平添上房除雪和搬运积雪的繁重劳动,就连停车的空地都找不到,更别说什么‘石狩川河口的风吹雪真棒’了,那都是来玩雪的游客的感叹。对于住在河口附近的居民来说这谈不上什么棒不棒,完全是难以承受的灾难啊!”

“那倒也是。不过,在日本各大都市中再没有降雪量如此之大的了吧?”

“所以大家都感到非常困扰啊!”

“真的吗?”

塔野实在难以接受将瑞雪当麻烦的说法。

“不久就会离开这里的人跟命中注定永远被封闭在这块土地上的人想法毕竟不同啊!”

主任表情柔和,但话语却十分严厉。

“可是,‘永远被封闭在这块土地上’是什么意思呢?如今居住地点和工作都可以自由选择,所以不会发生那种憋屈的事情吧?”

“表面上是那样说,但在现实中有很多人都不可能离开北海道啦!例如在本地企业工作的人、地方公务员、商店经营者,当然也包括我。”

“主任在本州那边也辗转过很多城市,所以不也跟我们一样吗?”

“那可不一样。我们这代人可能是因为头脑陈旧,虽说不是玩升官游戏,但还是希望从地方一步步做起,最后荣升进京。这种心情大家都有吧?说个难懂的词就叫‘志在中央’吧!塔野先生就是个典型。但是,我们与塔野先生并不完全一样,升来升去最终不是进京而是回到札幌。进京不是终点站而是路过站,这其中是有微妙差别的。”

“很有道理。”

塔野在东京出生,从东京的大学毕业后进入总公司设在东京的企业,对于他来说,东京就是一切的中心。他非常轻易地理解了这一点,而且很简单地深信大家都会这样看。

“虽然未必会有东京分公司之类,但是去东京毕竟不是主流,这种感觉你不会明白吧?”

“这么说来或许确实如此。”

“作为总公司位于地方的企业在这方面也是个问题,而且企业规模越大,这种不协调的感觉就越强。”

“好像是有这种倾向啊!”

在今年夏季,塔野为了通过旅游增强自己对当地的认识,特意去道内主要旅游点观光。他当时在网走市附近的佐吕间湖畔感慨道:“要是能在这种地方悠闲地过日子该多好啊!”可当地人却满脸不快地对他说:“客人是因为不知道冬天的厉害才会说出那种话。”

如今想来,那也许就是主任所说被永远封闭在这块土地上的人的不满情绪。

“因此,北海道也有相当强烈的乡土意识啊!”

“不过,从道外的古老城市来看,北海道具有相当开放的胸襟呢。”

确实如此,胸襟开放的居民也无忧无虑。北海道人性情豁达,虽然同为北国却没有东北人那种隐忍,莫如说意外地有种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个性。

这里不像道外都市那样拥有古老传统和成规,这也许就是产生豁达性情的原因。

“在四五年以前,这里的医学院教授实施心脏移植这种划时代的手术,引起了全国性的反响。虽然其最终结果是失败,而且如今看来确实很过头,但当时是赞成和反对各半,就是因为有种气氛,好像‘我们这个城市的医生’做的手术就该维护。因为我偶然对某位医学界评论家稍有了解,所以听他说到这事特别惊讶——有人要在札幌召开大会声讨那台手术,可在租借会场时却遭到拒绝,就是因为组织者要批判当地医学院的医生。”

“这么进步的城市真会发生那种事情吗?”

塔野难以置信。

“那件事情确实有问题,但我觉得出现那样的顽固分子本身倒是好事。因为北海道开发已过百年,如今北海道人也到第三四代了嘛!早就应该培养出那种气概了。总而言之,以前是过于依赖中央或者说过于顺从中央了。”

“我怎么觉得我在挨批评啊?”

“不是、不是,我可没那个意思。”

两人对视一笑。

“既然塔野先生如此善解人意,在女性方面倒是有个希望。”

“请讲!”

塔野赶紧放下刚刚端起的酒杯坐正。

“听说塔野先生很有女人缘,所以请别以游客的感觉去骚扰女性……”

主任这回恶作剧似的笑了。塔野明知对方是在开玩笑,但瞬间回过神来又想起了绘梨子。

[1]是指以歌舞为特色的夜总会、酒吧,或类似机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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