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第61章
谢沉只在我生病那夜走进过我的寝堂,之后我病愈,他又似从前,在入夜后不会再踏入棠梨苑半步。
许是见我生病,谢沉也知身体之重要,与?前几个?月相比,谢沉在公事上稍微没?那么拼命了些,至少在官员休沐日,他不似从前还待在官署里?,而是会回到谢府,陪我喝喝茶赏赏花,又或者,陪我出门游玩,往京城内外风景佳盛处。
茶花开时,陪我往郊野乐游原踏青;桃花开时,陪我至龙原坪观看马球赛;牡丹开时,陪我至芙蓉园赏看国色天香……至榴花似火的端阳日,休沐的谢沉,又陪我出门看龙舟赛。
龙舟赛乃年度盛事,早在端阳前,想要观赛的人们就在湖边搭起席棚彩楼,以便到时能占得最佳视角,惬意看赛。
我没?能想到这点,但谢沉想到了,他似早就想好要在端阳日带我出来看龙舟,也早吩咐人办好了相应之事。
端阳那天,我随谢沉来到太微湖畔时,见各家席棚彩楼绵延两岸,能有十几里?远。谢沉径将我带入谢家事先搭好的席棚中,我可?以一边喝凉茶一边观看湖中赛事,不必似临时来观赛的观众,在烈日下同许多人站挤在一处。
参与?龙舟赛的,不仅有平民百姓,也有不少官宦子弟。我边喝着茶,边听外?边人议论,这艘龙舟上,有哪家的儿?郎,那艘龙舟上,又有何处的英才。
忽然间,我听到外?边有人惊喜叫道:“是云峥!”接着,湖畔观赛人群发出的喧哗声?,比先前要热烈数倍,这个?说不愧是将门之子,那个?道果然英姿飒爽,将这云峥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说的我都起了好奇之心?,也翘首朝湖上望去,却?是晚了。那艘龙舟已快速划远了,我只能看见舟上有道少年背影尤为突出,犹是利剑出鞘,想那可?能就是众人所说的云峥吧。
只当是观赛的小插曲,我也不在意,收回目光时,见身边绿璃犹在好奇地翘首远望,笑伸手在她眼前摇了摇道:“看不见了,还看?!”
“他们说云峥长得好看哎”,绿璃振振有词地道,“小姐你不是说,遇见好看的人,就要多看看嘛,正是所谓的……所谓的……”绿璃认真想了想,一拳锤掌道:“赏心?悦目!”
是我说的,私下同绿璃开玩笑时。我仍要和绿璃说笑几句时,忽然瞥见一旁谢沉面色似有异样,心?想可?能是我瞧看俊公子的行为惹得谢沉心?中不快了。毕竟我是谢家的寡妇,当清心?寡欲,谨守妇道才是。
虽然我心?中是不认同妇道的,但谢沉待我甚好,譬如今日观龙舟之事,就为我拨冗做了许多安排,我还是要顾念着他的想法的。
于?是我就坐端正了些,面上神?情也娴静了些。我似贞静的寡妇端庄地轻摇了几下扇子后,见绿璃终是泄气地道:“看不见,连背影都看不见了。”
绿璃问我:“小姐你有看到那个?云世子吗?他真像别人说的那样好看吗?”
“没?看见”,我含笑对绿璃道,“你要瞧好看的男子,何必东张西望,他不就在你身边吗?”我笑引绿璃看谢沉道:“难道我们的谢公子生得不好吗?我长这么大,可?没?见过?比谢公子更好看的男子。”
是在打?趣却?也是实话,谢沉的确生得很好,是我所见过?的成年男子中最是眉目清隽的,且他还有种特别的气质,如玉温润,如水沉静。谢沉远比同龄人性情沉稳,却?又不是世故的老成,似是一泓深水,深沉而又澄明。单论皮囊,也许这世间还有比谢沉更好的,但这份气质,应是谢沉所独有的。
像是席棚外?的夏日阳光透过?了遮盖的帘幕,直接照晒在了谢沉身上。随我话音落下,原正饮茶的谢沉,忽然耳根泛起了红晕,越来越红,仿佛正漫冒着热气,绯色的热汽,都快薰漫上他的脸庞了。
谢沉将眼睫垂得低低地饮茶,沾一沾口,就将杯子放下,但没?一会儿?,又抬起手臂,将茶杯送到唇边。喝个?茶,喝得好像很忙的样子,眼睫轻轻地颤动着,像是扑翅的蝶。
这一日的龙舟赛,最终以云峥所领舟队获胜告终。我也未亲眼所见,是听人说的,听说云世子获胜得了赏金后,不仅未收入囊中,还自己添了些,径捐给附近一家寺庙,用做施粥钱。
龙舟赛结束后,我和谢沉也未离开太微湖。夏日炎热,湖边水风沁凉,自是惬意的游玩佳地,彼时荷花又已初绽,我和谢沉在用过?午饭后,就乘舟泛湖赏荷,消遣午后时光。
半日悠游,是段好时光。临近日暮,小舟驶回岸边,我只顾着叫绿璃小心?些,别蹦蹦跳跳,自己却?没?有注意看脚下,不慎踩着湿处,脚下一滑,就要跌入湖边浅水中。
幸而谢沉就在我身边,他忙伸手扶住我,一手紧攥住我手,一手紧搂着我的肩臂。我身形不稳地跌在谢沉怀中,仓皇抬首时,正好遇着谢沉要低头问我有事没?有,我的唇,堪堪就擦过?他的下颌,好像还有唇角。
我不由僵住身体时,谢沉好像僵得比我还厉害,似乎手臂都被?铁汁浇铸凝固了。金灿的暮阳下,我也看不清谢沉神?色,就感觉夏日炎热,他身上热腾腾的。
终是我先开口道:“我……我没?事了……”
谢沉像回过?神?来,立即放开手臂,挺直身体。然而我竟还有事,我有点崴到了,脚落地的一瞬间,我因痛不禁身子微颤了颤,轻轻“哎哟”了一声?。
谢沉忙又扶住了我。
第62章第62章
因崴到?的那只?脚,一时不能?结实踩地,我只?能?大半个身子都靠倚在谢沉怀里,借着他扶助的力量,慢慢下船。
夏日的暮阳烘蒸着灼人的热气,我边缓缓走着,边感觉谢沉扶着我的两只手的掌心,像都要沁出汗来了。
也?许谢沉面上也已被热烈夕阳晒照出汗意,但?我这时不敢贸然抬头?看了,怕再发生似之前那样的意外。
虽仅仅是个意外,但?到?底似乎有点尴尬,使人的心又像是被烈日蒸灼着,又像是被湖风吹拂着,又凉又热的,不知到底是何感觉。
都当这次意外不存在,都不提的好。我和谢沉默契地谁也?没有说话,就慢慢地挪下了船。
然而?从偏僻的湖边到?大道上停着的谢家马车,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马车是过不来的。
我望着这条“漫漫长路”,颇有点“望洋兴叹”的意味时,绿璃在旁自告奋勇地拍胸|脯道:“小?姐,我背你过去!”
我看着绿璃细细的胳膊腿儿,对她的力气表示怀疑时,一旁沉默许久的谢沉,忽然低声?道:“……我……”
极低的嗓音,似不留意听,就会无声?无息地消散在风中,也?不知是剩下的字眼都被湖风卷吹走了,还是谢沉就只?是近乎嗫嚅地低说了一个“我”字。
我看向谢沉,见他垂着眉眼,我看不见他眸中神色,就见金红的夕阳在他颊边染着一层绯色,淡淡的红晕,像是人喝了点酒,微醺一般。
我没说话时,绿璃已在旁道:“好耶,公子肯定有力气!”
倒也?没什么,前方不远,就有带老人出来游玩的游客,正?背着疲乏走不动道的老人回去呢。我在身份上,也?算是谢沉的老人,谢沉品性高洁,当然敬老,虽然我其实比他年纪还小?点。
我看着谢沉道:“那……那就有劳了。”
在谢沉低下|身时,我靠上他的后辈,手?按着他的双肩。谢沉的确有力气,轻轻一起身,就将我背起来了。
我伏在谢沉背上,感觉他的身体紧绷僵硬,似是因此,他力气受限,他背我前行的步伐,有些滞重,像是一步步地踩陷在落雨后的春泥地里,走得并不快。
谢沉身上有沉水香的味道,非是他携着沉水香香囊,而?是他书房中常点此香,天长日久的,此种清清淡淡的气息似浸染在他身上。
若岫烟雅淡,又似松木坚忍,这是我素来熟悉的味道,只?是许因暮热难消,这味道这会儿不似平日里清清凉凉的,而?是带着几丝灼人的温度,暮阳下,我的脸颊也?像被阳光晒得发热了,不消看,定也?是染着一层绯色的。
谢沉是文人,但?身体并不瘦弱,骨架宽大,肩宽背实。我这样想?时,又想?起前年去年时,谢沉可不似现在那般,那时他因为谢尚书、谢老夫人接连病重病逝,因为丧事忙碌、因为心中悲伤,身体日渐消瘦,还病了一场,是后来才渐渐将身体养好的,是在我的陪伴照顾下,才渐渐将身体养好的。
心中不由浮起感慨时,我转念又想?,原来我已经在谢家待了有这么久了。
竟不十分感觉时光之流逝,明明棠梨苑中梨花已开落了几回,却好像在谢府的时光是缓流的,是因为在谢家的日子太?平静,还是因为我的心甚是安宁平静,因为谢家内的人使我不焦躁惶恐、惴惴不安。
夕阳铺洒在太?微湖上,谢沉背我走过岸边碎金流漾的粼粼波光。暮色下湖风吹拂而?过时,我忽然很想?看一看谢沉的面庞。
真是奇怪,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了,平日里也?不知看了多少?次了,怎这时,忽然想?看一看。
但?我正?伏靠在谢沉背上,若这时想?看看他的面容,必得手?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背上挣动挣动,将头?伸靠前的。
若是谢沉不知我要作甚,侧转过头?来看我,若我又不慎碰擦到?他的脸庞,就似下船时那样,这第二次尴尬,可不知要怎么掩过去了。
想?着先前那一次,我的脸颊好像被暮阳晒照得更烫了,水边凉风也?带不去这燥意,颊边刺刺地似疼似痒。
我忍耐着没动,老老实实等谢沉将我背到?谢家马车前。我垂着眼从谢沉背上下来,扶着绿璃的手?要上马车时,忽然小?贼似的,飞快抬眸瞧了谢沉面容一眼。
这一瞧后,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嘛,绷不住就笑了。谢沉大抵是不明所以,在车边怔怔地看着我笑。
我转过脸,咬唇忍笑,在绿璃的搀扶下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遮蔽住我与谢沉的视线时,我又禁不住弯了唇角。
谢沉与我出门?时,一般是骑马随行,今日也?不例外。马车驶了一阵儿,我撩起车窗帘看向谢沉,见暮色中,他额发间有细密的汗意,好像这会儿比午后日光最烈时还要热。
我就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清凉的丝帕,递向谢沉,让他擦擦脸上的汗。
谢沉边骑着马,边转脸看向我,却是没有伸手?来接。
我再将手?朝他伸近了些,几乎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道:“擦一擦吧。”
谢沉伸手?接过帕子,动作僵硬地拭了拭脸,就将手?垂下了。那帕子被他攥在手?中,他勒着马缰的手?臂,笔直如弦。
原本晚上我还想?和谢沉去茶楼看看戏的,但?因为崴了脚,这一天游玩结束,就只?能?提前打道回府了。
谢家宅子大,从谢府大门?到?棠梨苑距离也?不短,我被绿璃从马车上扶下来时,谢沉似有一瞬间想?又伸出手?来背我,但?他手?刚微抬起,人就像忽然醒过神来将手?放下了,谢沉唤来府里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欲让婆子将我背送回棠梨苑。
但?我自己下地走了两步,感觉还好,可能?因为在马车上歇了一路,缓过来了,没那么疼了。我就扶着绿璃的手?,慢慢地走回了棠梨苑,谢沉一直在后缓缓跟着,跟走到?了棠梨苑前。
天已黑了,谢沉照例不会再踏入棠梨苑中,他就在苑前向我拱手?拜别,临走前叮嘱绿璃要用药膏为我涂抹足部不适处,嘱咐我要静养缓走等等。
我都一一应了下来,又问?谢沉要不要进苑中一起用晚饭。谢沉自是推辞,我也?没勉强他这十分守礼之人,就在夜色中看谢沉走远了,而?后与绿璃走进室中。
用过晚饭、又沐浴更衣后,已经是接近亥时了,我却没什么睡意,明明白日里在外玩了一天,应当疲倦才是。
我在窗边的小?榻处,剥着莲子,是今日与谢沉游湖赏莲时,折自太?微湖中的。因为离船有点远,当时还是谢沉挽袖为我折的,他的衣袖略浸在水中,迭起轻微的涟漪。
我想?起在这小?榻处,我曾经为谢沉补过衣袖,还在那袖子缝补处绣了一片竹叶。那是深秋的罗衣,现在谢沉自不会穿,应是被收压在箱笼中吧,也?不知会不会浸染着沉水香的香气。
莲子的口感当是清甜爽口,但?我神思漫漫地出神,忘了将莲芯取出,抿嚼着唇齿间泛起一丝苦涩。我回过神来,喝茶压了一压,却还压不住,那又甜又涩的味道,像是钻萦进我的心里,让我莫名地有些坐不住。
在室内走走散心不行,我走到?了棠梨苑庭中。然而?在庭中走走散心也?不行,好像这地方太?小?,盛不下我心中茫茫然的又是清甜又是生涩的絮乱。
我终是将棠梨苑门?打开,走了出去。没走几步,我不由在夜色中顿住步伐,前方,谢沉竟也?未睡,在这虫声?唧唧的夏夜星空下,徘徊在棠梨苑外的花圃旁。
第63章第63章
见是我,谢沉第一反应好像是要转身离开?,且是身形略显慌乱的。然而他的家教礼仪等,抑制了他这不?合礼的下意识反应,谢沉顿步在原地,微垂首向我行礼,我慢慢走上前去,问谢沉这么晚怎么还没睡。
“……想到……”谢沉眸光微抬起,落在我面上,回答道?,“想?到……白日里日头烈,来看看花有?没有?被晒伤……”
棠梨苑外的花圃,不?仅是我的,也是谢沉的,我与谢沉都很在意这片花圃,得空就会来浇水施肥等。因为夏日里阳光炽热,为了不?使一些娇贵花朵被灼热日光晒坏,我和谢沉在几日前还一起在一些花卉上方,搭起了遮阳的花障。
应是没有?被晒坏的,我弯身看向花圃中的花朵,见都还好好的,我身畔的几株茉莉,花色洁白无暇,似是清雪点?点绽放在夏夜的月色下,香气淡雅怡人。
“小时候的夏天,我母亲常做茉莉花手串给我戴着玩”,我同谢沉闲聊了几句,手抚了抚雪白的茉莉花朵,就又松开?了,笑着道?,“好像因为是自己亲手栽培的,竟是一朵都舍不?得摘下糟蹋。”
谢沉道?:“这时节街巷间有?许多卖茉莉花手串的,让人出?去买就是了。”
我“嗯”了一声,又看了看其他花,起身对谢沉道?:“花圃里花都好好的,没有?被晒伤。”
好像这话说下,谢沉就该离去了,原本他夜里不?睡,就只是因惦记着花,只是来看看花晒伤没有?的。
花圃旁静寂一瞬,谢沉似就要向我拱手拜别时,我忽然有?点?赶忙慌地开?口道?:“我想?到那边亭子里坐坐,你扶我一下。”
其实我这脚不?扶也没什?么事?了,走慢一点?也可以走过去的,可我不?知怎么,就忽地说出?了这么一句,突如其来的,像从心底突然窜出?来的。
谢沉微一静后?,“是”了一声,就微垂着眼,扶着我的手臂,陪我走过夜色中摇曳的蔓蔓花枝,走至花圃旁的六角亭中。
我在亭栏处坐了,坐了也不?知自己是要作甚,就僵坐在那里,身边谢沉似也僵着,似不?知是该走该留,亭畔花香浮动,亭外夜色沉沉,繁星满天。
“那是什?么星?”我忽然问道?,伸出?一指,指向遥遥星空。
“是轩辕十四。”谢沉竟真?认识,顺着我手指方向看去,为我解疑。
见我惊诧地看向他,谢沉道?:“我小时候爱看星象,夜里做完功课后?,会对着星象图观星。”
我来了兴致,又指了另外几颗星,见谢沉都能一一识得、说出?星名。我兴致更高,想?让谢沉坐在我身边、为我指点?更多,但又想?着谢沉明日还要上朝处理公事?,不?能睡得太晚,想?着夜已深、谢沉会不?会困了,就先询问他的意见。
“……无妨”,谢沉静默须臾后?,轻说,“并不?困倦。”他揽衣在我身边坐下,抬起手臂,指着天上繁星点?点?,一颗一颗为我解惑。
原在棠梨苑中时,我心中茫茫然的絮乱无计消除,但这时在谢沉身边、在茫茫星汉下,那絮乱忽然就无影无踪了,我心思澄净,如是静谧的星河。
谢沉的嗓音算不?得清亮,略有?些低沉,可是无来由地就是使人感到平静安心。我在他身边,边听他静静讲述,边遥望着夏夜星空,见天上星河璀璨如琼珠碎玉,若有?千帆舞转。
似今日太微湖荷花荡中的那叶小舟,也摇漾在这灿烂的星河中,我似在这小舟上,清雅的莲香飘逸在迢迢银汉里,灿烂的星子摇曳在澄澈的湖水中,我不?知不?觉睡去了,似有?一舟清梦,浅曳星河。
醒来时已是翌日,我人躺在棠梨苑榻上,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碧色帐拢,似天色已不?早了,有?阳光透照入室,帘帐间浮萦着浅金色的光晕,还有?花的清香。
我揭开?帘子看去,见榻边小几上有?一只青瓷盘,盘中有?清水,上飘养着茉莉朵朵,盘旁,又有?一方帕子,是我昨日递给谢沉拭汗的帕子,此刻它干干净净的,上方放有?一道?茉莉花手串。
我问绿璃昨夜事?与这茉莉花,绿璃道?昨夜是谢公子将我送回棠梨苑的,而茉莉花则是今早谢公子命人送来的,说她只知道?这么多,说谢公子早上朝去了不?在府中,小姐若还有?话要问,得等谢公子回来问他。
也没有?什?么要问的。我看星星看睡着了,谢沉当然要送我回来,难道?任我在亭中睡上一晚。谢沉又是细心的人,我昨夜在花圃旁提一嘴茉莉花手串,他今早就命人买了送来也很正常,他便是这样的人,十分地温柔、体贴。
也没有?什?么要问的,可心中那随碎阳和花香悠漾着的,是什?么呢?我是还有?什?么话想?问谢沉吗?又是有?什?么话想?对他说吗?
不?明所以,但也并不?是很坏的心绪,并不?使我心中难受,反而心头热热的。尽管这份暖热之意,搁在夏天里,好像不?合时宜,夏天是炎热的季节,似有?一点?火星就成燎成烈烈的火焰,不?管不?顾地燃烧起来。
炎炎夏日,落了两?场雷雨后?,我送了谢沉一只小面人。那日,我和绿璃外出?时,路遇了一个?捏面人的小摊子,绿璃想?给我和她都捏一个?,而我心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谢沉。
我向摊主描绘着谢沉的相貌,描绘着时,我忽然意识到谢沉面容的每一丝每一毫,我都是那样的清楚,就好像谢沉深深地印刻在我的心里,我口中是在向摊主描述,然而实际上却?像是在绘画,在一笔笔地描摹着谢沉的容颜,每一笔都不?迟疑,轻柔而又坚定?。
然而尽管我描述地细之又细,但那摊主手艺着实有?限,捏出?的谢小面人,委实叫人忍俊不?禁。
我本来已经不?想?将这小面人送给谢沉,可转念又想?,拿这面人去逗谢沉笑笑也好。寻常谢沉笑时,也总是文雅的、浅淡的,若这面人能惹得谢公子捧腹大笑,那这二十文铜钱,着实是价抵千金了。
回到谢家后?,我就袖着这只小面人去寻谢沉。谢沉今日休沐在家,人在碧梧斋中。
也不?是每个?休沐日,我都要谢沉陪我出?门的,就是谢沉他要这般敬孝,我也不?肯的。平日为官劳累,休沐在家歇躺着也好,毕竟有?时候出?门玩乐,东走西走的,也是件使人身体疲乏的事?。
我来到碧梧斋内,听斋内小厮禀报说公子正在书?房中。我以为谢沉不?好好歇着,又在书?房中用功读书?,想?他这般,还不?如我非拉着他出?门走走呢。
这样想?着,我打起湘竹门帘,走进书?房中时,却?见谢沉正站在画案后?执笔作画。谢沉似极为专注,连我的脚步声都没听见,他一手挽袖,弯身凝看着铺陈的雪白画纸,手中的画笔轻轻点?染,似世间事?于他已如无物,时间已在他身边凝结,他自成一境,人已在画中。
我好奇心与玩心并起,不?由越发地放轻了脚步,几是悄无声息地走近前去。就在我离画案有?五六步远时,案旁架子上的白羽鹦鹉出?卖了我的存在,它歪着小脑袋朝我瞧了一眼,扑扇着翅膀“啾啾”地叫了起来。
谢沉如梦初醒,抬起头来时,见我就在画案前不?远,向来沉静的双眸竟如忽起风澜,明显地闪过惊惶紧张的神色。
竟好像是在心虚,好像是学堂里的学生,在悄悄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时,偏不?巧被先生给逮着了。
第64章第64章
谢沉这般反应,倒叫我犹豫起来要不要去看他正在画什么了,若真?是什么不便为外人所看的,我却瞧见了,岂不尴尬?
可如谢沉这般光风霁月的君子,能画什么有伤大雅的呢?!
我人?尚犹豫着?时,目光已然?垂落了下来。因我与画案只几步之远,这一垂,我就望见了案上的画纸,见谢沉纸上所画的,只是绽放的荷花、摇曳的水草、戏水的鸳鸯而已。
很平常的一幅《荷花鸳鸯图》,古往今来,文人?墨客不知画了有多少?,这有什么好紧张的呢!难道是谢沉觉得自己画的不好,不愿露丑人?前?
我不解地?走近前去?,见谢沉尚未画完,一只鸳鸯还只勾勒着?轮廓,几支小荷也未点染。虽然?尚未完成,但因谢沉用笔兼工带写,用色清新,这幅未完的《荷花鸳鸯图》已有一派雅致清逸的意境,颇有风骨。
“画的很好嘛”,我笑对谢沉道,“继续画完吧。”
谢沉却还是有几分局促的样子,“……不……不了……画的不好……不好……”他微垂的长睫轻轻颤动了几下,竟就拿起镇纸,要将?这张画纸卷起弃了的模样。
这样好的画作?,就这般扔了烧了,实在可惜。我连忙阻拦谢沉的动作?,道:“别?扔,别?扔,你不愿画了,我来画就是了。”
我慌忙阻拦时,指尖不慎碰到了谢沉的手背。似是火星燎到,谢沉忙就将?手缩了回?去?,我将?这张画纸重新平铺放好,两边压上镇纸,拿起画笔,沿着?谢沉先?前勾勒的轮廓,继续绘画着?。
画着?画着?,我忽然?感觉画上情景很是眼熟,想起这是我和谢沉在太微湖泛舟赏荷时所见。当时小舟停在荷花深处未动,绿璃在舟上睡着?,我和谢沉在舟边轻声闲话时,有一对鸳鸯游近前来,时而交颈梳羽,时而相?依相?偎。
许是眼前情景别?有生趣,我与谢沉都不由止了话音,就静静地?望着?荷花茎叶影下,那对鸳鸯惬意戏水逐波,真?如诗中所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后来……后来鸳鸯离去?,谢沉为我折了一支碧绿的莲蓬,他宽长的衣袖拂掠过水面,如鸳鸯在时,迭起圈圈涟漪轻漾。
仿佛又身在那叶小舟上,周围碧荷如盖、菡萏玉立,凉风款送着?淡雅的荷香,潋滟水光中人?影如诗如画。笔下的画触,渐似不由地?融入了心底某中未知的情愫,轻缓的,缠绵的,一笔又一笔,似那泛起的涟漪,在心中无尽地?漾荡开去?。
因心神极是专注,也不知认真?画了多久,我才将?这幅《荷花鸳鸯图》画补好了,也不知谢沉在旁静静看了有多久。
放下画笔,揉着?微酸的手腕,我与谢沉同看了会儿案上完成的画作?。谢沉画功胜于我,尽管我执笔时是在他已勾勒的轮廓上,也延续了他先?前的用色和笔法,但细细看来,仍能看出我与他笔触的不同,好在并不割裂,画风仍是统一和谐的。
“别?嫌我狗尾续貂”,我含笑对谢沉道,“你若嫌弃,就将?这画送给我吧,我不嫌弃,我将?它?装裱起来,挂在棠梨苑里。”
“不……”谢沉只含糊地?轻说了一个“不”字,也不知是要说不想将?这画送给我,还是要说不嫌弃我为他续画。
我只知谢沉不会再随便将?这画扔了烧了。依他品性,他自己的,他或许不知珍重,但若与别?人?相?关,是别?人?的一片心意,他定会小心珍惜的。
我走至画案旁,逗了会儿架子上的那只白羽鹦鹉,问谢沉道:“有茶没有,我有点渴了。”
谢沉像从我进书房起就有些魂不守舍的,这时才像稍清醒了些,忙说是他疏忽,立让碧梧斋的小厮送了凉茶进来,请我在室内的一张圈椅上坐下用茶。
“你也坐”,我让谢沉坐在茶几对面,将?袖中那只小面人?取出,递给谢沉道,“这是我买来送你的,我今日?来,就是想送你这个。”
见谢沉道谢接过这只小面人?后,认真?打量起来,我故意逗他道:“我让师傅照着?你的容貌捏的,你看像不像你?”
我故意说我为了面人?师傅能捏得更像他些,顶着?炎炎夏日?在摊前和师傅描绘了许久他的相?貌,将?喉咙都说要冒烟了,说那师傅打包票说包管捏得像,若是不像,任我去?砸他摊子,再也不干这一行了。
谢沉脸色在我话中似是凝重了几分,他眉眼沉凝地?看着?面人?圆乎乎的脸蛋和明显的大小眼,尽管脸上没什么表情波动,但心中似乎十分地?纠结为难。
谢沉会说什么呢?是不得已地?说一个“像”字,还是坚守本心不说谎,就摇头说“不像”。我原是忍笑等待着?谢沉的回?答,但看他面色实在有趣,未等他开口,自己就先?绷不住笑了起来。
谢沉见我笑,也笑了起来,眉目舒展。“其?实……其?实还是有点像的”,谢沉抚摸着?手中的小面人?,说道,“有点像我小的时候。”
我不信。若只是说谢沉还是小孩子时脸蛋圆乎一点,就像小面人?一样,长大后才清瘦许多,脸庞变得清峻,这我是可以?信几分的。但,这只面人?明显被捏成了大小眼,而谢沉眉目齐整端正,他再怎么长大变化,也不能鬼斧神工如此,这怎能说小面人?像他小时候呢!
“不能说谎。”我想用一本正经的神色说这句话,可实际却是我自己忍不住笑得厉害了。谢沉见我笑成这般,眉眼间笑意也越发深浓,轻声说道:“没有说谎。”
谢沉道:“我小时候有次夜里爬树,不小心从树上摔了下来,不仅将?脸摔肿了,一只眼睛也青紫变小了,就像……”他含笑看向手中的面人?道,“就像这只小面人?一样。”
我所以?为的谢沉,是从出生起就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根本想不到他还会干夜里爬树这种理当顽童才会做的事。
但谢沉是不会说谎骗我的,我就只是惊讶于他小时候会爬树,并不质疑事情真?假,只是问他,为何要夜里爬树,若非要爬着?玩,为何不在白日?里,白天不似夜里光线不好,也许就不会摔下树了。
“白日?里功课太重,没有时间,身边跟随的人?也太多”,谢沉道,“夜深时众人?都睡下了,无人?看着?,小时候的我,喜欢夜里悄悄爬上树顶看星星,在我表伯送我一本《全天星经》后。”
谢沉这会儿所说的表伯,应就是谢老夫人?的侄子,如今的钦天监正。我正是为了钦天监正能替我上一道可使萧绎离京的折子,而求到谢老夫人?那里,从而成了谢家的谢夫人?,此刻捧茶坐在谢沉面前。
对面,谢沉似在讲述中,有一瞬间沉入了曾经的童年时光,话音轻轻的,衔着?对旧日?的一点追念,“小时候我得到那本星书后,对星象十分地?痴迷。那时年幼无知的我,甚至觉得满天繁星,比四书五经还要有趣。”
也许这不仅仅是谢沉幼时的童稚念头,不是一时兴起而又迅速兴尽,只是谢家的继承人?,绝不可能仅去?做一个观星的星官,必得入六部九卿大有作?为、成为国之栋梁,所以?谢沉不能夜夜仰望满天繁星,只能将?头低下,担着?他该担的担子,做他必须做的事。
想起那夜亭中谢沉为我指星时如数家珍的模样,我心境不由复杂起来。“有时间,再陪我看星星吧”,我看向谢沉道,“上次我都困睡着?了,你讲说的好些星星,我定都没听?清,还需你再指教。”
话说得好像谢沉讲星很催眠似的,我刚将?话说下,就反应过来,笑对谢沉道:“上次是白天玩了一天,太累了,所以?会睡着?,这一次,我定不会再困睡了……”
说着?时,我忽然?想到,上次我在亭中困睡着?时,谢沉是如何送我回?棠梨苑的呢……背回?去??抱回?去??其?实也没什么的,可不知为何,这会儿想到此事时,我的心忽然?细密地?泛起些不知名的心绪,酥酥麻麻地?漫起几丝难抑的燥意。
“……就……就有时间一起看看星星,好吗?”我不再接着?提上次困睡的事,只含糊地?说了这么一句。
谢沉尚未说“好”与“不好”时,一旁的鹦鹉先?来劲了,扑扇着?翅膀叫道:“星星!星星!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想是平日?谢沉在房中吟诗时,这鹦鹉机灵地?学去?了。我觉这鹦鹉打岔得正好,我想将?心中莫名浮起的燥意都排遣掉,想我自己不再深思那使我心乱的事,就起身走离谢沉,走到鹦鹉面前,逗它?再说几句,想让鹦鹉完全吸引我的注意力?。
架子上的白羽鹦鹉是我买送给谢沉的,可它?却不给我这旧日?买主面子,无论我如何逗它?,它?就是昂着?高傲的小脑袋,就是一句不说。
我无奈又觉好笑,看向谢沉笑道:“可不是你教它?这般的吧?只能你使它?开口,别?人?都不能?”
谢沉起身走近,面上神色也是无奈,含笑说道:“我平日?并没主动教它?什么,是它?自己听?着?学,高兴起来时,就乱吟几句。”
可能这白羽鹦鹉只认谢沉,谢沉走近给它?添了添水后,它?砸吧了两口,竟又叫了起来,又吟了几句星星月亮的诗。
吟着?吟着?,鹦鹉忽然?叫道:“亭亭似月,嬿婉如春!”
我不由怔住,谢沉添水的手也停住时,鹦鹉却似兴致上来了,一声接一声地?叫道:“嬿婉!嬿婉!”
第65章第65章
先前强行压下的心中燥意?,似陡然间如气血上涌,全?都冲到了我脸颊上。不消照镜看,我也知此刻我双颊绯红,腾腾地透着热意?。
一声又一声的“嬿婉”,清脆,嘹亮,如可冲破遮云蔽日的阴霾,令晴霄朗朗,将一切都照得敞亮。
可此刻的我,不知为何,不敢抬头?去看那晴霄,不敢抬头?去看身边人,只觉脸颊红热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而身边人也是,他僵着身体不动,似已然石化,又像是烧红的烙铁,即使我没有抬头看他,也能感觉到他此刻心绪与我相似,像是浅浅一汪水被灼热的日光蒸晒着,泛着热汽,就?要干涸见底。
见底时,心底深处会有什么袒露于日光之下呢?我不知道,只知我此刻心跳如撞鹿,即使那清脆嘹亮的“嬿婉”声已经停下了,却像是还一声声地响在我的心中,响在我身旁谢沉的心中,令我与他的心一同牵动着,室内寂静,而我与他心如鼓擂。
“……倒……倒是机灵”,终是我先打破了室内难言的寂静,努力?语气轻松地说道,“鸟贩和?我说这?鹦鹉十分聪明,擅说人语,倒是没有诓我……”
“……嗯。”谢沉轻轻的一声,似在附和?我的话,努力?使与我之间的气氛,回到之前轻松闲聊时。
“还会说其?他的吗……”我之前像和?谢沉有说不完的话,随便扯个话题闲聊,都能洋洋洒洒地聊上一两个时辰,这?会儿话却像是得努力?挤着说,“比如……比如''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之类的……”
“……可以试一试……”谢沉终于抬头?,目光却也没有落在我的面上,而是直直地盯看着鹦鹉,笔直地像用矩尺衡量过的,没有分毫差移,一丝也不斜视。
谢沉就?直视着鹦鹉,试着教鹦鹉这?句“流水今日,明月前身”。鹦鹉半歪着脑袋,疑惑地看了会儿谢沉后,学着人言叫了起来,“流……流水……流水今日……”
在鹦鹉清亮的学语声中,好像我与谢沉之间似是尴尬又非尴尬的气氛渐渐淡了,好像今日有什么事暂被遮掩过去了。
云层暂未被破开,日光也未将心澜晒照至涸底,云层之后、心澜深处潜藏着什么、涌溢着什么,我与谢沉仍是看不明,又或是没有去看明。
当?我道天色不早,要离开书?房时,谢沉眸光从?鹦鹉身上移垂到青砖地上,他说要送我,嗓音悬浮在照窗入室的暮光中,同光中无序飞舞的光尘。
从?书?房内到碧梧斋外,谢沉依礼送我时,眉眼一直垂得低低的,他不与我有丝毫视线上的直视,在斋外如仪拱手送别我时,头?也低垂着,不看我的眼睛和?面容。
我看了眼低头?拱手的谢沉,转身离去,向?前慢慢走了十几步远时,忽然又在暮光中回头?看去。没来由的,没有任何预兆的,我就?是突然这?么做了,在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之前。
碧梧斋门外的谢沉,原已直起身,正静默地看着离去的我,我的忽然回头?,使他视线与我视线,在深红的夕阳中直接相撞。
谢沉眸中骤然闪过一丝惊惶,但更多的是更为复杂的情绪,与之相比,他眸中最为明显的惊惶,仿佛是最为浅薄的。
谢沉下意?识就?移开眸光,避开与我的直视,可不过须臾,他就?又慢慢转回了目光,遥遥地看着我,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向?后扬起。
谢沉双眸映着夕阳的颜色,眸中似有夕阳细碎的流金在暮风中闪烁,叫人看不清他的眸光,可又忍不住深看。即使已然离去,那碎碎流金,仿佛还闪烁在我心间。
那日碧梧斋中,白羽鹦鹉一声又一声的“嬿婉”,似乎并没有改变什么,我与谢沉之间相处,仍似与从?前别无二样,仍是谢沉会来棠梨苑晨昏定省,仍是得闲暇时,我与谢沉会一起喝茶赏花或是出门走走,一切都似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