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是坚定的独身主义者。
如果说她的独身信念是泥塑的,遇到热水就化了,那么他的独身信念一定是石雕的,即便风吹雨打、暴晒霜冻,也不会产生一丝裂缝。
至于他说的一起吃饭,大概又是因为好几天没“交作业”了吧……
或许是职业的关系,他对“交作业”总有一种近乎执着的坚持。
想到这里,忻棠只觉得一股从未体会过的酸涩感在心底漫开,她垂下眼帘。
视野里,男人骨节分明的长指还圈在她的手腕上。
皮肤相触的地方,有温良的酥麻感悄悄扩散。
“不好意思……”即便内心十分渴望能和他一起吃饭,渴望能时时与他在一起,可忻棠还是违心地拒绝了,“我……嗯,已经和佟伊伊约好了。”
话音落下很久,也没听男人的声音响起。
说谎的心虚感从心底爬上来,忻棠颤了颤眼睫,硬着头皮补充道:“她失恋了心情不太好,我得多陪陪她……”
边说边抬起眼帘觑了面前的男人一眼。
他眉心微蹙,眼底的笑意已经不见踪影,清凌凌的目光落在她的眉眼间,不带什么情绪地问道:“她失恋整整两个月了,心情怎么还不好?”
“失恋很难受的,再加上又是初恋,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大概会持续很久很久吧……”
从前忻棠无法共情佟伊伊,总觉得一个男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不好就换一个,这世界上男人多的是,何必在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身上浪费感情?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体会到那种求而不得的感觉。
“你体会过?”
男人冷不丁响起的声音把忻棠散开的思绪骤然间扯了回来。
她慌忙摇头,“没有……”
她连“恋”的机会都没有,又何来“失”?
只是那痛苦的感觉,却相差无几。
*——*
半个小时后,忻棠坐在了佟伊伊公寓的客厅里。
沙发上散着七八条款式不一的裙子,而忻棠口中那个承受着失恋痛苦的佟伊伊正站在客厅中央面前,叉着腰袅袅婷婷地转了一圈,满脸期待地问道:“这身怎么样?”
抱膝窝在沙发角落里发呆的忻棠听到声音,慢半拍地抬起头。
只见佟伊伊穿着一条黑色细吊带超短裙,一双细白长腿光溜溜地露出外面,她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你要穿成这样去酒吧?”
“哎呀,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里不是酒吧,是Live House!而且我是去驻唱,不是去买醉的!”
“再说啦,今天可是我的处女秀,当然要穿得性感一点惊艳全场啦!”佟伊伊说着撩了一把肩上浓密蓬松的羊毛卷,冲忻棠抛了个媚眼。
“哦……”忻棠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呐,和刚刚那条白色挂脖抹胸裙比,哪身更好看?”佟伊伊又把话题带回去。
忻棠愣了好一会儿,始终没想起她穿那条裙子的样子。
佟伊伊拎起手边那条刚刚换下来的裙子,提醒道:“就这条,哪个好看?”
忻棠把视线移到那条白裙上,顿了好久,依然一脸茫然。
瞧她这副恍惚的模样,佟伊伊忍不住泄气,“棠棠啊!你能不能振作一点?”
她说着便扔下手里的裙子,一屁股坐到忻棠身旁,捧起她的脸左右摇晃起来。
忻棠被她晃得晕头转向,“唔……你、干什么呀?”
“我把你脑袋里的郁教授都晃掉!”
忻棠:“……”
佟伊伊很快收了手,“好啦,现在他已经被晃走了,别再想他了啊!”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戳到了忻棠的泪点,她鼻子一酸,眼泪就滑了下来。
佟伊伊和忻棠在一起那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副样子的忻棠,她当即睁大了眼睛,又是惊讶又是心疼,“棠棠,你怎么了?”
忻棠摇了摇头,想说“没事”,喉头却像被软木塞堵住了,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心里堵得难受,眼泪像决堤般汹涌而出。
她以为,减少接触便能消除“喜欢”的错觉。
可几天下来,那错觉竟然越来越强烈。
她总是无时无刻地想起他。
想他的一颦一笑,想他清清淡淡的嗓音,想他对着电脑写论文时专注的神情,还想他垂眼吃饭的斯文模样……
她也不知道不该任由自己这样下去,可真的,控制不住。
所以,她对他的感情,很可能不是错觉,而是……
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忻棠慌了神。
心底那难以克制的情感,像疯长的野草,不过几天就占据了她所有的心神。
而她到底该怎么做,才能尽快将它们连根拔起?
她含着泪看向佟伊伊求助:“伊伊,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这话问得有点隐晦,佟伊伊却秒懂。
她扬起精心描摹的细眉,将刚刚那条白色挂脖抹胸裙丢进忻棠怀里,“想知道就穿上它跟姐走!”
*——*
深夜的Live HOUSE,沸反盈天。
以往这个时候,忻棠早就睡下了。
可此时此刻,她却挤在人群中,混杂着各种香水和酒精的空气刺激着鼻粘膜,嘈杂的摇滚乐在耳边鼓噪,五光十色的灯光在场中不停旋转。
佟伊伊说,她就是从这里“走出来”的。
可忻棠却觉得浑身不适。
而这些不适并没有让她停止想念。
她甚至想,如果郁韫林知道她半夜不睡觉跑来这里会有什么反应。
一定会轻皱眉头面露不满吧。
一曲结束,周围的人高举双手扬起脖子欢呼尖叫,只有忻棠一个人低着头无声地陷在自己的情绪里。
但她的情绪很快就被打断了。
“大家好,我是Faye佟伊伊,今天是我首场演出,我要把我的处女秀献给我最最亲爱的姐妹忻棠!祝你早日挣脱暗恋的泥沼,然后向着全新的世界勇往直前!”
舞台上,单单一柱亮白的灯光落在中央,纤瘦的女人穿着一袭黑色吊带短裙,蓬松卷发散在单薄白皙的肩头,脚上踏着一双黑色长筒马丁靴,斜背着一把蓝白相间的贝斯,站在细长的立式话筒前。
那娇中带飒的模样让忻棠蓦地睁大了眼睛——
这真的是……那个满脑子都是应昊的佟伊伊?
恍惚中,台上的女人张开娇艳的红唇,放声唱起来。
随着歌声响起,灯光骤亮,隐在暗处的乐队骤然现身。
一时间,鼓声伴着乐声有节奏地响起。
全场沸腾。
忻棠沉寂已久的心也跟着躁动起来。
她听佟伊伊唱过无数次歌。
但大多都是在她情场失意时,在KTV里发泄情绪时唱的。
那些歌带着哭腔和满怀的怅然,充满了愁苦和哀怨,有的甚至称得上鬼哭狼嚎。
可此时的她,站在台上,当着数百听众的面,抱着贝斯边弹边唱。
艳丽浓妆下,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自信的光芒。
这是忻棠从未见过的佟伊伊。
她以为她只是借着这些喧嚣暂时逃避失恋的伤痛,可眼下看来,她是真的找回了自我。
【さよならがあんたに捧ぐ愛の言葉
珍重再见,是我送给你的情话
わしかてずっと一緒におりたかったわ
我也不想走,想一直陪着你啊
別れはみんないつか通る道じゃんか
离别,是大家都会经历的嘛
だから涙は見せずにさよならべいべ
所以我不会流泪sayonara baby】
听到这里,忻棠忽然明白,佟伊伊为什么要把这首歌送给自己。
这首乍听之下咏唱离别伤怀的歌曲,旋律却是自由畅快的。
然而跃动的乐符间又透出分开的不舍,不舍中又伴随着内心的坚定和决绝,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新しい扉を叩き割った
砸破崭新的大门
前に進むことしか
向着这条不归路迈开步伐】
佟伊伊已经砸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她呢?
还要任由自己在黑暗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吗?
*——*
被一首歌“敲醒”的忻棠给郁韫林留了一条短信便坐上了开往海岛的船。
她对大海有种特殊的迷恋。
妈妈过世的那段时间,她夜夜都被噩梦纠缠。
大姨想了不少办法,都无法帮她从梦魇里解脱出来。
眼见她身体一天天虚弱下去,大姨无奈之下,带她去了一个遥远的海岛。
在岛上的那段日子里,她什么都不做,每天就坐在沙滩上,面朝大海,愣神发呆。
日复一日,梦魇竟渐渐消失了。
那以后,每年她都会去海边放空一段时间。
而现在,隔着短短数日,她又来到了那片熟悉的沙滩。
可心境却完全不同。
之前来的时候,有郁韫林的陪伴。
他们曾在这里留下许多足迹。
他们一起在漫天晚霞里踏浪,一起在太阳落山时追逐小沙蟹,一起在月光下漫步……
可如今,只有她孤身一人。
朝阳初升,天上的云层还没有彻底散开,灼人的暑气也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威力。
舒爽的风带着海水淡淡的咸味扑面而来。
脚下细沙柔软,忻棠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脚往海边走,却又很快停住。
一对新人正在海滩上拍婚纱照。
穿着白色婚纱的新娘被新郎扛在肩头,阵阵笑声盖过清晨的海浪,在空旷的海岸久久飘荡。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幸福。
忻棠的目光落在那对新人身上,脑海里却又浮现出郁韫林的身影。
她离开江州已经整整一周了。
为了快刀斩乱麻,她甚至没有带手机。
而她的心依然系在那个男人身上。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拜托佟伊伊家里的做饭阿姨帮忙多做一些饭菜,然后找人送到他家里去。
那阿姨做的菜合他胃口吗?
自己迟迟没有回去,他有没有想过她?
她曾经答应他,要给他做一辈子的饭,可现在看来……
恐怕又要食言了。
她郁郁沉沉地往另一侧的沙滩上走,远远的,看见一道孤零零的身影从对面朝这边走来。
正值暑假,来这边游玩的人大多是一家人或是成双成对的情侣,鲜少有像她这样形单影只的。
大概也是为情所困的天涯沦落人吧……
忻棠暗自感叹一句,可随着距离的拉近,对方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那清隽挺拔的身形像极了心里想念的那个人。
可他,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那人背着光,橙色的太阳在他身后越升越高,耀眼的阳光洒下来,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柔光。
他的脸却隐在光影里,她看不真切。
她甚至开始怀疑,那是自己太过思念而出现的幻觉。
她的步子渐渐放慢,最后停了下来。
对方却越走越近。
当那张在她脑海里转过无数遍的俊脸清晰地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忻棠。”
男人停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清淡的嗓音一如从前。
她不会……在做梦吧?
她整个人都像被按下开关,就这样仰着脸,愣怔怔地瞧着身前的男人。
“你丢下我已经整整七天了。”男人又往前走了两步,两人间的距离瞬间被填满了,“你就……”
他直直地盯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一点儿都不想我吗?”
男人沉黑的双眸近在咫尺,仿佛夜幕下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就这样幽幽地望过来,让她的心跳乱了节拍。
这不是梦!
他真的……来找她了!
她下意识地想要问他找来的原因,还想问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可满腹疑问到了嘴边终究还是作罢。
总归,不会是自己所期望的那样……
想到这里,一股苦涩的情绪骤然间从心底冲上来,眼眶又酸又胀,她垂下眼帘,用力咬住下唇。
泪意还没有被逼退,又听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不是说……以后要一直陪着我吗?怎么自己不声不响地跑来这里,电话也关机,是想玩人间蒸发的游戏,还是……又打算耍赖?”
她一点儿都不想耍赖,更不想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可若是放纵自己,那么终有一天,她的心思会被他发现。
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讨厌自己吧?
说好了互为“挡箭牌”,可她却悄悄滋生出其他心思来。
他对她那么好,她真的不想让他为难,所以,这个“恶人”还是让她来做吧……
暗自做下这个人生中最艰难的决定,忻棠深吸一口气,然后抬起脸,对上男人的视线,用近乎决绝的语气说道:“对不起……”
说话的时候,心里揪的难受,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声音也变了调,泪水不自觉冲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轻轻吸了下鼻子,狠下心继续往下说,“我恐怕没办法……”
可话才说到一半,眼前的男人忽然俯下身来,下一秒,她的唇就被一个柔软的东西堵住了。
没出口的话就这样消失在嘴边。
忻棠的脑袋在一瞬的空白之后,心尖狠狠一颤。
她又开始怀疑,自己在做梦。
要不然,郁韫林怎么可能亲她?
可这梦也太过真实了。
她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两唇相贴时那酥酥麻麻的感觉。
她也闻到,他身上清新淡雅的小青柑气息,那让人安心又叫人沉迷的味道。
也是她这辈子都无法拥有的味道。
一大滴眼泪从脸上滑落。
缓缓渗进唇角。
尝到淡淡的咸涩,郁韫林如梦初醒。
他立刻撤开自己的唇。
而眼前的女人,已经泪流满面。
“对不起……我……”
他突然间慌乱起来,一边用大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水,一边急急地道歉,“对不起……吓到你了……”
女人低着头小声抽泣,单薄的肩膀轻轻颤动。
胸口有难言的情绪涨上来,他张开双臂将人拥进怀里,“棠棠……我真的不想跟你分开……”
像是生怕她逃走,他收紧双臂,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急切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我喜欢你、实在太喜欢了……所以,如果我哪里做的不好,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我都会努力改正,只是,别躲我、更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忻棠:“……”
他这是……在跟她表白?
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带给她任何喜悦的感觉。
她从他怀里抬起被泪水濡湿的脸,拿一双盈满泪水的大眼睛不可思议地瞧着他,“你确定吗?或许……那只是一种错觉……只是因为这段时间里我们接触得太多,又总是在长辈们面前秀恩爱,所以才会……”
“棠棠。”男人将她脸颊边一缕被泪水沾湿的细发绕到耳后,修长深邃的黑眸里溢满温柔,
“如果我不喜欢你,根本就不会跟你接触,也不可能和你在长辈们面前秀恩爱,所以,我对你的喜欢,百分之一百不是错觉……”
而是——一场预谋。
忻棠愣住了。
“所以,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男人抬起手,指向忻棠身后那对拍婚纱照的男女,缓声说道,“或许有一天,我们也能像他们一样,修成正果。”
忻棠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金色的晨光中,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正将穿着白纱的女人高高托起,畅快的笑声随着海风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
她和他真的也能像他们一样吗?
如果放在从前,她并不会羡慕他们,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见多了因爱生恨的怨偶,忻棠觉得独自过一生才是正确的选择。
可现在,她的想法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她想,如果那个人是郁韫林,或许结局会不同。
想到这里,忻棠转回头,对上男人的视线,轻声问道:“只是‘或许’吗?”
郁韫林微微一愣,旋即明白她的意思。
他立刻纠正道:“不是‘或许’,是必定!”
必定有一天,我们也会修成正果!
霎时间,盘踞在忻棠心头的浓重阴云消散得无影无踪,对上那双漫开笑意的黑眸,她心中一动,随即踮起脚尖,抬起手臂环住男人的脖子,在他唇上轻轻落下一个吻。
可刚要撤离,他的唇就紧随而至。
晨光灿烂,海风温柔,心意相通的两人立在碧蓝的海边,忘情拥吻。
有人说,这世间最幸运的,莫过于你喜欢的人正好也喜欢你。
可忻棠觉得,还有更幸运的,那便是一个决定孤独终老的人遇上另一个决定孤独终老的人,却义无反顾地抛开所有顾虑,下定决心携手相伴一生。
不知怎么的,忻棠的耳边又回响起佟伊伊唱给自己的那首歌——
【新しい扉を叩き割った
砸破崭新的大门
前に進むことしか
向着这条不归路迈开步伐】
作者有话说:
【】中的歌词摘自藤井風《さよならべいべ 》,翻译摘自网易云音乐,侵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