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局促不安地站在703号房门外。此时离雯姐暴走冲进大雨中已经过去了六小时,晚上她没来酒店餐厅吃晚饭,我被派来一探究竟。她原本跟张可可分在一间房,不过她不习惯两人睡,自己又出钱开了一间。这就意味着,现在我将要单独面对她。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敲门,门却自动开了。
她神态疲倦,双眼通红,像哭过。
“进来吧。”
我“哦”了声,尴尬万分。
房间里没开灯,落地窗完全敞开着,外面可以看到珠江的夜景。窗帘窸窸窣窣地摆动着,雯姐径直走到窗户旁的地板上坐下,旁边的玻璃桌上放着一杯红酒。我跟过去,她给我倒上了小半杯,声音有些沙哑,“喝吗?”
我接过酒,欲言又止。
“你是不是想问我今天怎么呢?”她没有看我。
“你要不想说也没关系,我就是来看你好点没……”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生怕下一秒她就把红酒泼我脸上了。
“我能有什么不好?好得很。”
“你知道,周小野他其实没恶意……”
“不说这个行吗。”
“好。”我赶紧闭嘴。
“陪我喝几杯吧。”她又说。
“行。”
窗开着,夜风温柔而寂静,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前所未有的放松。这种状态待在她身边还是第一次。我们一杯接一杯,很快红酒瓶就见底了。雯姐慵懒地晃了晃空酒杯,有些扫兴,转而掏出了一根烟点上,又递上一根给我。
我平时很少抽,这次却没拒绝。
烟雾四处飘散,迷离了雯姐轮廓精致的侧脸。当手中的香烟烧掉半截时,她开口问我:“陈默,你们是不是都觉得像我这种刀枪不入百毒不侵的女人,感情这种东西压根和我不沾边。”
“那倒是没有,你不过是隐藏得太深了。”
“是吗?”她望了我一眼,妩媚中带着一丝凄凉,又说,“再过两个月我就三十岁了。”
“原来你是天蝎座啊。”
“是的,传说天蝎座女人是没有仇人的,因为仇人都被她们弄死了。”我捧腹大笑,雯姐自己也被这个玩笑逗乐了。
笑累了,她扬起下巴,脸上浮现出淡淡的醉意。
“三十岁,已经是大龄剩女了。我二十二岁认识他,然后相爱,我们谈了整整六年。那时我从没想过会跟他分手的,真的,我心无旁骛地拼命工作,为了我想象中的我们的家庭、我们的孩子、我们的未来……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就抛弃了我,就像处理一瓶过期的酸奶。陈默你不会了解这种痛苦的,当一个女人把自己最宝贵的六年青春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一个男人时,她要不就跟他在一起,要不就只能杀了他。”
“总会过去的。”
“不,过不去。这道坎永远过不去。就算我假装忘记了,它也一直在。我只能痛苦地活着,每一分,每一秒。”她扔掉烟,难受地掐住了自己的另一只手臂。
“你这是在折磨自己。”
“别无选择。”她摇摇头,重复道,“我别无选择。”
我知道她说的是自己的前男友,其实她会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越是坚强的女人,只代表她曾经受过的情伤越大。只是我突然就不知该如何接话了,她太偏执了,眼下的任何劝慰都是徒劳。雯姐在这一刻变得好陌生了,讽刺的是,仅仅因为她变回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周小野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就在这时出现的。
“梓雯!对不起!请原谅我吧。”
“梓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别再生气!”
“梓雯!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我从窗口往下看,周小野手捧着一大束玫瑰花站在楼下,活脱脱一个俗气的钻石王老五。雯姐直接抓起空酒瓶就往下面扔,几秒后,酒瓶在周小野两米外的水泥地面惨烈地破碎开来。
“扔吧,你就是把冰箱扔下来我也不躲!”他越挫越勇了,这时其他楼层的客人纷纷打开窗来围观,有人掏出手机拍照发微博,还有人吹口哨助兴地喊道:真爱啊,哥们加油,挺你!
眼看雯姐已经恼羞成怒地举起了椅子,我赶忙拉住她,“别冲动,我帮你去劝走他。”
“让那傻逼十秒钟内给老娘消失!!”雯姐气得要杀人了。
周小野站在楼下深情款款同时视死如归地唱起了《死了都要爱》,在下一句就要飙高音时我及时阻止了这场灾难。
“你要还想活命就消停点吧。”我捂住他的嘴。
“死就死!梓雯今天要不原谅我,我的人生还有什么意义?”他挣脱着我。
“正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现在要白白牺牲了,不就便宜了日后那些泡梓雯的屌丝吗?”我真佩服自己是怎么想出这种歪理的。
周小野一怔,决心受到了动摇。我立马乘胜追击,“我刚去找过她,她说她已经原谅你了,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
他总算被说服了,将手中的玫瑰花丢进了几米开外的垃圾桶。他深情地望了一眼雯姐房间的窗台,又看向我,眼神落寞得像一只被主人抛弃的金毛犬。
“陈默,我想喝酒。”
“走吧,奉陪到底。”我叹了口气。
人生地不熟,不敢走太远,我们找到了一个挂着“卖正宗日本寿司”的小推车,点了两份金枪鱼寿司和一壶清酒。起初周小野盯着老板为他斟上一小杯酒,满脸的疑虑。喝完第一杯后他激动了,“老板,你太不厚道了,怎么拿矿泉水坑人啊。”
老板咧咧嘴,笑容微妙。
半小时后,周小野就被这瓶后劲十足的矿泉水给弄醉了,开始胡言乱语。一会儿跟我争论中国油价为何上涨,一会儿又拉着老板探讨日本人说英语不准究竟是不是吃多了生鱼片。没多久,他就借着酒劲掏心掏肺了。
“陈默,你丫是不是觉得我是冲着人家胸大才喜欢她的啊?没错,哥就好这口,胸大多好啊,看着养眼,摸着舒服,以后生孩子了还不愁奶粉钱……”说到这,他突然诈尸般坐起来大喊了几声,又倒下去了。
我拍拍他的背,可他没打算停,“你们都觉得梓雯这姑娘厉害是不是?其实我看啊,就是一外强中干的小屁孩。你说她为什么会养狗啊?书上说,养狗的人,那都是对这个世界缺少安全感!她一定是渴望被人爱,又害怕受伤,才会装出对什么都不在乎。我说了这么多你究竟明不明白啊……”
“明白。”
“少他妈忽悠我,你明白个屁!”他大喊大叫。
“对,我不明白。”
“你再瞧瞧我,从小衣食无忧,父母惯着,但日子还是过得没意思,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哥们你别笑我,直到遇见梓雯啊……我才发现,是爱!明白吗?是爱……”他挥舞着摇摇欲坠的酒杯。
“明……不明白。”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回答了。
“我他妈从小到大都是被人爱,我他妈就从没正经八百地爱过一个女人。可现在我很清楚,我,周小野,爱梓雯!我他妈就是想对她好,我他妈就是想把什么都给她,这事他妈没得商量,谁他妈也别想跟我抢……”在一连说了好几个“他妈”后,他终于趴下了。
“请问,这位先生的妈妈怎么啦?”中文不够精通的老板在一旁听得晕菜了。
“哦,没什么,他妈健在,他妈很好。”我说。
老板这才乐呵呵地笑起来。
我结了账,恨铁不成钢地看了眼横尸在一旁的周小野,正考虑着要怎么办,小凉突然出现了。她没打招呼,而是很自然地走过来,隔着周小野跟我并排坐下,她热情地朝老板挥挥手,“老板,再来一壶清酒。”
“小凉?你怎么在这!”我很吃惊。
“睡不着就来江边走走。结果大老远就听到他在号叫,循着声音找过来了。”
“他刚经历了人生的第一场灾难——爱情。”我调侃道。
“看起来,还蛮撕心裂肺的。”她浮起了一丝羡慕,“能敢爱敢恨的人,就是好。”
“听起来好像你已经很老了一样。”
“跟老不老没关系,这仅仅是每个人的选择。有些人就算八十岁也一样敢爱敢恨,就拿周小野跟沈聪来说吧,他们选择了年轻、幼稚、勇敢。而我跟你,我们选择了成熟、妥协、小心翼翼。”
我饶有兴致地琢磨着这句话,赞同地笑了。我举起酒杯,“同为胆小鬼,咱们是不是要好好干上这杯?”
“当然啊。”她接过老板递上来的酒杯,迷离地笑了。
凌晨一点,广州的夜街灯火通明,像个怎么哄都不肯入睡的顽皮小孩。不时有出租车减慢速度从身边经过,司机用粤语问要不要打车。我跟小凉一左一右地扶着周小野,沿着珠江边上行走,迎面吹来清爽舒适的风。我想说点什么,一开口又后悔了。
“上次沈总没对你做什么吧?”
“你不是都看到了吗?”她聪明地跳过了答案。
“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她的眼神停下来,寻找合适的措辞,“反正不是一两次了,之前有几次他还想把我调到他身边当助理,开了很高的薪水,我委婉拒绝了。虽然一直都很小心,尽量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不过最近他似乎得寸进尺了。”
“实在不行,就辞职吧。”
“辞职了你养我啊?”她调皮地眨眨眼,见我愣住又说,“开玩笑的,瞧你给吓的。”
“我没被吓到,我只是在思考到时候自己要睡沙发还是浴缸。”
她欢欣地笑了,“放心啦,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辞职。当初可是沈聪拉我进公司的,如果我要辞职她势必会问我理由,我可不想让她知道这些事,你也知道,她原本就非常恨她爸了,再恨岂不是要反目成仇了。”
“你太善良了,你要再这么圣母下去,迟早会吃亏的。”我很担忧。
“五十步笑百步。”
“我不同,我是男人,再吃亏也亏不到哪去。”
“那可不一定,现在很多有钱人都是男女通吃,口味重得很。”周小野突然抬头,满嘴酒气地接话了。原来他早醒酒了,一直在装。小凉笑得更欢乐了,我却扫兴地一把松开他,他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哎哟,我醉了,陈默你就这样对待好盆友的吗?”他故意操着一口港台腔,声音贱贱的,赖在地上不肯起来了。
“还装蒜。”我一脚踹向他屁股。
【二】
三天的旅游很快结束。
回公司的第一天,我就看到张可可坐在办公室里哭红了双眼。虽然内心隐约感到不安,但我还是若无其事走过去,跟她开着玩笑,“怎么啦,一大早就哭成这样,周小野又调戏你呢?”
“不是的!主编,出事了……”她见到我后情绪更激动了,眼泪稀里哗啦往脸上滚。
“什么事?你别急,慢慢说。”
“《橙》出错了,好像很严重,刚姚丽华跟王副总亲自过来了,把Shine跟南希哥叫走了,还问我你来了没,她让我转告你,马上去一趟王副总的办公室。”
姚丽华?王副总?
我感到轻微的耳鸣,大脑像是一台高效的扫描仪,迅速回放起整本杂志的流程,组稿、校对、排版……不可能,没有问题,那些不放心的环节我都有反复核对过,想不到哪会出错!可紧接着,我想到了旅游前Shine签工单……
“该死!”我大吼一声,夺门而出。
我赶到办公室时,一股扑面而来的低气压让人窒息。
王总作为公司的副总裁也是股东之一此刻正脸色阴霾地正襟危坐。姚丽华则像个高级特务般盛气凌人地站在身后,就差手上没拿根皮鞭了。站在一旁的Shine跟任南希则一脸受审的恐慌。
Shine见到我喜悦地叫起来:“陈主编,你来得正好。快来帮我作证,虽然我是《橙》的责任美编,但杂志一直都是任南希在把关,前面的几次都是他签的工单……”
“你先等下。”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焦灼地望向王副总跟姚丽华,“听说《橙》第二期出错了?!”
“你自己看。”姚丽华紧绷着脸,抓起桌上一本样刊扔过来,“刚从印刷厂送过来的,我们一直用的都是胶版纸,可这里面有一个印张偷偷调换成轻型纸。”
我翻阅着杂志,果然中间有十几页的纸张感觉劣质了很多,手感极差。我完全可以想象,那些忠实读者触摸到这样的劣质纸张后会有多失望。
“怎么会这样?!”我难以置信。
“我倒是还想问你,陈默,你不是《橙》的主编吗?”姚丽华反讽道。
“这些杂志还能调回吗?”我又问。
“很多货都在铺货的路上了,调回再重新印制会延误上市日期,况且就算调回印刷厂也不会赔偿损失。是你们当初签工单时不检查清楚,他们的偷工减料才有机可乘。”这时,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向任南希,南希的脸色瞬间苍白得像一张白纸,完全顾不上仪态地挥手争辩,“姚总监,这……这不关我的事啊。”他又结结巴巴地看向王总,“王、王总,这真不是我做的……”
“第一期没出错时,是你的功劳。现在第二期出错了,就不关你事呢?”姚丽华冷笑一声。
“《橙》第一期陈默确实有托我把关,可这次杂志工单并没有经过我手,我根本不知道啊!”
我帮忙解释:“这点我可以作证,旅游前我看到Shine在开工单……”
“嘿!陈主编你怎么可以血口喷人啊?我什么时候签过工单了?!”Shine突然委屈地尖叫起来,声音分贝高到可以震碎玻璃。
“你……”
我要说话,他却没给我机会,“对,我知道!就因为我是从英国留学回来,就因为我是姚总监亲自安排空降过来的人,所以你们就都看我不爽!来这组两个月了,封面从不让我设计,一个内芯都能让我改上几遍,每次小组聚会也从不带上我,表面上我是杂志的责任美编,其实私底下就是一打杂的,还要处处受气。当初去广州旅游前我就说这工单有问题,不急着签。可你不听我的非拿给了任南希,你说他是老美编有经验,你更放心。现在可好了,杂志出问题了,你们反倒是恶人先告状,把黑锅扣我身上,真是欺人太甚!要在英国我早辞职不干了。王总、姚总监,我不是负不起这个责,我是受不了这个气……”
面对这恶人先告状的一幕,我跟南希给吃惊得舌头都打结了,一时间竟然接不上话!
“你!你胡说……”南希急得面红耳赤,却只能笨拙地否认,“我没签。我发誓,我这次真没有……”
“好了,都住嘴。”迟迟未开口的王副总不耐烦地举手压下这场争吵,“木已成舟,责任是一定要担的,推来推去成何体统。都出去好好反思一下。”
“王总,我……”我及时拉住了还要理论的南希,他双眼里饱含着愤怒和委屈的泪光,可最终还是不甘心地垂下了肩,放弃了。
前脚刚出办公室,任南希就一把揪住了Shine的衣领,将他摁到墙上。在南希高大身形的对比下,小身板的Shine活像一只被钉在墙上的青蛙。
“你这个卑鄙小人,你污蔑我!”他吼道。
“谁小人了!谁污蔑谁了!白天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打啊,有种你就打我啊,姚总监会替我讨公道的!”他还在演,故意高声喊着,整层办公楼的同事都看过来。如果杀人不犯法,我真想把他这副下贱的嘴脸塞进水泥搅拌机!
可理智让我拉开了任南希,“你住手,这样解决不了问题。”
任南希颤抖着松开了Shine,侧身一拳捶在墙壁上,那一拳一定非常疼,但跟他胸腔里那团愤怒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
他狠狠咽下一口气,撞开了我。
二十分钟后,我在公司的顶层找到了任南希。
他双手抓着天台生锈的铁护栏,大风吹乱了他的头发跟衬衫,他眺望远方,似乎冷静了不少。我安静地走到他身旁,掏出一根烟点燃,送到了他嘴边。他迟疑了会儿,接过猛吸了两口,呛得直咳嗽。
很久后,我才开口了。
“是我牵连了你,当初就不应该喊你帮忙。”
“这事不怪你。”他缓缓回过头时,我才发现他双眼红了。哪怕曾在这个北方男孩脸上看到过各种愁苦和悲怆,但如此委屈还是第一次。他脸上的脆弱像片薄纸一戳就破,他说:“我只是怪这个世界太不公平了!我只怪自己太蠢,以为只要努力做事踏实做人就能有好结果。”
“南希……”
他颓丧地打断了我,“陈默你还没明白吗?其实姚丽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了,很可能他们一早就串通好了,让《橙》出错,让我背黑锅。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他们是蛇!都是蛇!!咱们斗不过的!”
“我已经打电话给雯姐了,她正赶回来,说不定事情还有转机。”我安慰着任南希,同时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太依赖雯姐了。
他露出了听天由命的惨笑,“能有什么转机,就算不辞退我也不会轻易放过我。你根本不知道,上次我姑姑姑父回老家后大肆跟乡亲父老们炫耀我在星城的房子有多好多漂亮。我爸妈立刻说要动身住过来,我只好打电话骗他们说房子还没完全装修好,我说了整整一晚才劝住他们,还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又会提这事。现在好了,别说房子,工作都要泡汤了……”说到这他掐住下巴,声音克制不住地哽咽了,“兄弟,你知道吗?我现在真想一头从这里栽下去。”
我搂住他的肩,“别说傻话,好死不如赖活,再糟能有多糟呢?大不了咱们一起去天桥底下卖唱。你看你不是自学过吉他吗?周小野会敲架子鼓,我唱歌还行。说不定咱们还能组个失业三人组呢……”
我的笑话让南希没有那么悲伤了,他仰起头试图把眼泪藏回去,很久后才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你还别说,我以前唯一的梦想是当个流浪歌手,背着吉他到处卖唱。现在歌手是当不成了,流浪倒快成真了。”
中午我把事情原委跟大家说了一遍,办公室里立马沸腾了。郭爱卿叫嚷起来,“我操!Shine人呢?那个贱货,老娘要跟他单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