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爽快应下来,还问他们想好让谁来办学堂吗?
卫如流摇头道:“暂时还没。”
太子笑道:“朝廷最近正在安置一批退役老兵,若不介意,可以由他们来负责。书的事情他们不行,但别的,还能找出来的。”
卫如流顺着太子的话道:“那就麻烦殿下。”
“不麻烦。”
太子摆手,又道,“定慕郡主的主意。”
“确实想的。”
一方面,卫如流他的侄子,一方面,卫如流他能登上储君之位的最大功臣,聊完公事,太子然关心起他的私事来:“们的婚期定吗?”
“定在七月。”
“时孤要去讨杯喜酒喝,可要记得给孤送张请帖。”
卫如流与太子闲聊时,慕秋正在听慕大夫人说话。
与慕雨纪只相差一岁,现在的婚事彻底定下来,也该轮慕雨。
慕大夫人帮慕雨相看很久,一直没相看满意的人选。
就在时候,刑部尚书的大媳『妇』给慕大夫人透话,说己的小子去刚举人,接下来要先成家再去考进士。
慕家和刑部尚书家关系不错,慕大夫人也见过刑部尚书的嫡幼孙,长得一表人才,今才刚二十一岁就考举人,前程不愁的。
两家人一拍即合。
正巧上巳节要,按照大燕朝的习俗,个节也给男女双方彼此相看的子。
在家人的安排下,慕雨和刑部尚书嫡幼孙在洛河岸边见一面。
等傍晚时,慕雨才回府里,一入厅堂,众人齐刷刷向看过来。
慕雨脸上飞现一抹薄红,假装镇定:“们么看着我干嘛?”
慕秋趣道:“傍晚才回府里,看来与白公子聊得不错。”
慕雨没忍住,『露』出一抹娇羞的笑容:“白公子学识渊博,又温雅知礼,他人很好。”
“我可没问他人如何。”
慕雨跺脚:“二姐姐!”
骆姨娘在一旁眉开眼笑。
“好好,先让雨吃饭吧。”
慕大夫人一发话,大家都安心吃饭。
吃完晚饭,慕大夫人特意留下慕雨,细细询问今天的事情。
等慕雨一一答完,慕大夫人『摸』『摸』慕雨的头发,道:“白夫人很喜欢,要们两个轻人也彼此满意,那过,我们两家就交换婚书。”
慕雨轻吸口气,郑重点头。
“好!”
三月底,慕白两家交换婚书。
四月,周管事回京。
他上门拜见慕秋时,把他的干子也带过来。
他的干子,慕秋也认识,正琴师奚翠的弟弟——奚飞白。
两前,奚飞白家遭遇变故,母亲和姐姐惨死,他在逃跑途被追杀,幸得卫如流派沈默相救,后来藏身在扬州城外凤鸣山,偶遇进山查案的慕大老爷。
他根据慕大老爷留下的那些话,悄悄与慕秋卫如流联系上,协助慕秋卫如流找慕大老爷留下来的私盐案罪证。
后来,卫如流命底下人安置奚飞白,慕秋就再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
原本还以为奚飞白会继续读书考科举,没想奚飞白会来做生意,而且还成为周管事的子。
“小姐应该认识飞白。”
周管事说道,“收他为子时,他将他的身世都告诉我。此次回京,我原本不算带上他,但他说想亲来拜谢小姐和大老爷,我就把他带上。”
奚飞白向慕秋作一揖,恭道:“小姐,一未见,您可安好?”
慕秋请他们坐下,仔细量奚飞白。
他今才十六岁,正抽条的纪,现如今已经比慕秋高大半个头,脸庞轮廓也褪去青涩,更为棱角分明。
要不五官没什么变化,慕秋乍一看,还真认不出他。
“我一切都好,倒,怎么没回书院念书,而做起生意?”
奚飞白挠挠头,解释起来。
他以前考取功名,不因为多喜欢读书,而希望出人头地,成为母亲和姐姐的倚仗。可母亲和姐姐都去世,他对考取功名没执念。
正巧当时家铺子在招账房,奚飞白直接走进去。
很巧的,那家商铺周管事新开的铺子。
毕竟新铺子,周管事很上心,多来视察次,他就注意手脚勤快、为人又机灵的奚飞白。
周管事看好个轻人,给他分配不少繁重的任务。
要以前的奚飞白,肯定没个耐心,但现在的奚飞白纪还小,『性』子却已经被磨砺得格外坚韧,无论什么任务,只要交他手里,他都会尽力做能力范围内的最好。
虽然很多东西他都不懂,但他可以学。
他的『性』子特别对周管事胃口,再加上惜才,周管事将奚飞白带在身边栽培,并收为子。
奚飞白眼里都光:“那时候应聘为账房,只为谋生,不再给小姐和卫大人添麻烦,但慢慢地,我就喜欢上做生意。”
慕秋被他的笑容所感染,与他聊许久,还带他去东院见慕大老爷。
慕大老爷得知奚飞白的近况也颇为高兴,取来一块玉佩送给奚飞白:“我刚考进士时恩师所赠,现在我将它赠给。”
奚飞白推辞不受:“实在太贵重。”
慕大老爷坚持:“恩师赠我块玉,希望我守身持节。小小纪就经历那么多磨难,但心『性』一直没移改,极为难得。如今我赠块玉,希望记住,还轻,的人生还无限可能。”
听话,奚飞白激动得脸『色』微红。
他对慕大老爷一直种濡慕之情,如今被己敬仰的人肯定,奚飞白整个人高兴得好像在踩棉花。
他没再犹豫,伸手接过玉佩,小心收紧荷包里,并且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干活努力上进,不能辜负慕大老爷今番话。
五月,初初登基的新帝下一道圣旨,给简言之和郁墨赐婚。
道圣旨简言之亲去求的。
他如今也算新帝的半个心腹,新帝得知他的请求后,顺水推舟答应下来。
抱着终于手的圣旨,简言之傻乐。
他和郁墨的婚事可算定下来。
“不行,我要去见郁墨!”
简言之坐不住,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简夫人一把拦住,说未婚夫妻婚前不宜经常接触。
简言之傻眼。
在他试图爬郁家的墙无果后,简言之唉叹气跑去见卫如流,与卫如流抱怨一通。
最后,简言之看着卫如流,满怀希望道:“从西山寺回来后,和慕秋还见过面吗?”
卫如流:“……”
卫如流额角青筋一跳:“没见过。”
“啊?”
简言之大失所望,“居然受得?”
他现在急得挠心挠肺,恨不能马上见郁墨。
卫如流放下茶盏,眺望慕府所在的方向。
他可以无视规矩,也不相信什么婚前见面不吉利的说法。
可他舍不得承受哪怕一点点的风险,所以一直没去找慕秋,只在想时,折下一朵栀子花,托人送去给。
简言之摇头叹气过来,又摇头叹气走。
卫如流从廊下走花圃前,挑出最好看的那朵栀子花,伸手折下,正欲命人快马送去给慕秋,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笑——
“府下人一要跑两三趟,不如回,卫少卿心疼一下他们,亲将栀子花送我手里?”
卫如流身体一僵,慢慢回过头。
烈炎炎,枝繁叶茂,慕秋一身朱青长裙,额角一朵栀子花钿,坐在墙头梧桐树边,笑睨着他。
“……”卫如流一时失语。
慕秋向他张开双臂。
卫如流反应过来,迅速来近前。
慕秋没选角度,直接跳下来,被卫如流轻松接入怀里。
伸手,取走他掌间那支栀子花。
然后用一句话瓦解他所的抵抗。
“卫如流,我也很想。”
番外:后续3
七月初, 王大娘王乐平乘坐郁家商会的船来京城。
他们是被卫如流派人接来的。
慕秋在这个世界上的亲人,除了慕家人外,还有王大娘王乐平。如果可以, 卫如流希望两人也能来京城,送慕秋出嫁。
为了让王大娘王乐平舒舒服服抵达京城, 免受舟车劳顿之苦, 卫如流包下了郁家客船上等舱,还派了大夫婢女全程跟随伺候。等王大娘王乐平下船,脸上压根出倦『色』。
等慕秋得知这个消息时, 王乐平王大娘已经被沈默送了慕府。
慕秋连衣服都顾上换, 随意套了鞋子,提着裙摆向大门方向跑去,见了与慕大夫人有有笑的王大娘。
“跑那么急做什么?”
慕大夫人听动静,回过头来, 无奈笑道, “都是要亲的姑娘家了, 还这么稳重。”
慕秋朝慕大夫人笑了笑,向王大娘王乐平,惊喜道:“大娘,师兄, 这一路辛苦了!”
“辛苦。”
王乐平憨笑道, “我们坐的那条船, 船舱非常宽敞, 比家里还要舒服。”
见慕秋后,王乐平还慕秋带来了一个消息。
三年前,雨夜,衙役纪安康在追捕江南大盗的路上, 幸身亡。再之后,江南大盗金盆洗手,谁也找他去了哪里,王乐平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终于,皇天负有心人,他在巡查一家茶馆里发现了蛛丝马迹,顺着追寻下去,终于将这个杀死纪安康的贼人缉拿归案,以慰纪安康在天之灵。
王乐平这回进京,一来是为了参加慕秋的婚礼,二来也是出公差,将江南大盗送刑狱司。
简单叙旧一番,慕秋担心王大娘的身体,将她送去客房安置,再请来大夫为她把脉,确定确实没什么问题后才彻底放心。
王大娘倚在枕边,拍了拍慕秋的手背:“吧,都你了没什么事。”
慕秋帮她掖被角:“总要才能放心。”
王大娘摇头轻笑,声音里透出惆怅:“当时你爹将你抱来大娘家里时,你还是一团,怕生,比大娘见过的任何一个孩子都要乖巧,你爹怎么吩咐,你就怎么做。这一眨眼的功夫,居然就要出嫁了。”
她眼睛早就见东西了,用手轻轻抚『摸』着慕秋的脸庞轮廓,像是要勾勒出慕秋如今的长相。
慕秋微微俯下身子,让王大娘用把手举得那么累:“时候,师兄总嫉妒您对我比对他还,暗里总是我别苗头,我记得您知道后,用擀面杖把他狠狠打了一顿。那是您一次打他吧。”
“是。”
王大娘笑了笑,“他一个做哥哥的,保护妹妹,还欺负妹妹,是该揍。”
慕秋揭王乐平的短:“您揍完他后,他哭得上气接下气,偷偷溜去收拾李,是要离家出走,被我逮住,用五根糖葫芦哄了。”
王大娘又气又笑:“难怪那天晚上他连一口饭都吃下,肚子都拿去塞糖葫芦了吧。”
摇了摇头,王大娘让慕秋把她的包袱拿过来。
打开包袱,里面放着一个布包。布包里面裹着的是一块半个巴掌大的平安牌,正面刻有“平安”二字。
“大娘知道你缺首饰,但这块平安牌,是大娘特意你准备的新婚礼物,请了太寺的僧开过光,可以保佑你以后平安顺遂,要收着它。”
慕秋紧握着平安牌,将它仔细放:“我一定会贴身保管着。”
她起身,帮王大娘解下床帐:“赶了那么久的路,大娘,您先睡会儿,等下午我再来您。”
等王大娘睡下,慕秋动作很轻走出外面。
她去找王乐平,王乐平一块儿去了趟刑狱司,在刑狱司南暗牢见了已经被折磨得人样的江南大盗。
负责审讯的人殷勤跟在慕秋身边:“卫少卿了,此人罪大恶极,让我们把握分寸,在秋后问斩前只要留着他一口气在就。”
慕秋站在牢房外,着晕死过去的江南大盗,眼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许久,她默默转身,往暗牢外走去。
王乐平犹豫了一下,挠挠头,没有追上去。即使他是很聪,也知道这时候慕秋需要的是独自冷静。
一出暗牢,阳光争先恐后照在慕秋身上,她扶着假山站了片刻,似有所感,抬头向前方阁楼——卫如流大步流星,手中握着一把合拢的油纸伞,向她而来。
“你怎么来了?”
慕秋问道。
卫如流:“听下属你来了,正手头没别的公事,我就过来。”
“那陪我去刑狱司的栀子花开得如何。”
“。”
卫如流与慕秋并肩走着,撑开手里那把六十四骨节竹伞,为她挡去炎炎烈日。
竹伞遮挡出一片阴凉,慕秋低下头,着腰际处的阴影与阳光交界处,陷入回忆之中:“我想我爹了。”
为了区分,慕秋一直都是喊纪安康叫“爹”,喊慕二老爷叫“父亲”。
卫如流没话,他迁就着慕秋的步速,厌其烦听她起纪安康。
他其实很感谢纪安康。
一个六岁的姑娘被拐子带扬州……
如果是遇纪安康,被纪安康收养,慕秋一定会遇很多的事情。
纪安康仅救了她,了她一处容身之所,还了她足够的父爱。
着话的功夫,两人走了庭院。
栀子花的花期就要过了,但刑狱司里的栀子花依旧开得很热烈。
慕秋微微弯下腰,折了一支栀子花:“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栀子花吗?”
卫如流摇头:“知道。”
慕秋『揉』碎了手里的栀子花,枝叶她指尖缝隙掉落。她挥掉掌心剩余的枝叶,用帕子擦了擦手。
“我爹送我的及笄礼物,是一盒栀子香味的香膏,花了他一个月的月俸。他他把店里所有的香膏都闻了一遍,栀子花香是最闻的,也是与我最相配的。”
『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
那盒香膏是纪安康送她的最后一份礼物,置办熏香一类物件时,她总会忍住想起纪安康的话。
她原本没有任何偏,但慢慢,她常用的熏香头油都是栀子香,她最喜欢的花也了栀子花,连她用的饰品,也多雕栀子形状。
仿佛这样,就还能保留着她她爹在人世的最后一份联系。
“爹的没错。”
卫如流附,腰取出一方灰『色』锦帕,垂眸帮她净去掌污渍,“等年年初,我陪你回扬州他。”
慕秋被他逗笑,低沉的心情转瞬媚起来。她纠正道:“我爹还是你爹,你可别『乱』叫。”
“也没几天了,提前改个口过分吧?”
确实没几天了。
仿佛一晃眼,时就来了二十号。
外面还黑得伸手见五指,镜院里已经响起了动静。下人们穿梭在院子各处,将喜庆的“囍”字贴在大红灯笼、门窗、屋内摆设上。
慕秋睡得很踏实,等白霜带着人进来她才转醒,白霜为她梳洗上妆。
她本就是生得艳丽,平时施粉黛,颜『色』便是十足美艳,如今婢女们仔细为她描摹妆容,这抹秾丽便盛放了极致,美得堪称惊心动魄。
上完妆后,慕秋换嫁衣,又重新坐回镜前,婢女伺候着一根根『插』上发饰,戴首饰,最后,她眉还用朱砂描了朵栀子花。
一切准备就绪,屋外传来“吉时已,迎新娘子出门”的声音。
慕秋握着团扇遮挡面容,被搀扶着往外走去。
慕大夫人,慕大老爷,慕二老爷,慕雨,两个弟弟……
王大娘,王乐平……
慕秋一步步走出镜院,也越过她此生最亲近的亲人们。
然后,她越过了热闹人群,在喧闹尽头见了同样一身红衣的卫如流。
这是慕秋一次见卫如流穿这种喜庆的颜『色』。
他平时穿得最多的就是黑『色』,偶尔会穿竹青一类的浅『色』。刑狱司少卿的官服倒是绛红『色』,但也是沉肃大于热烈。今天的喜服则是极正的红,靡靡艳丽,『揉』碎他往日冷淡肃杀。
头顶天光将他完全笼罩住,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慕秋也忍住弯了唇角。
卫如流向慕秋伸出手:“我背你上花轿。”
慕秋将手放入他掌心,像是于人群中寻寻觅觅终于寻了此生归宿:“。”
番外:后续4
花轿穿过最繁华的朱雀街, 在无数百姓的注视下,从慕府来到卫府。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小雨,卫如流踏雨上前, 长臂一伸, 掀开轿帘, 将绣球另一端递到慕秋手中, 牵着她走进府里, 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完成所有大婚礼节。
两人的喜房完全是依照慕秋的审美来装修,每处角落都贴满了卫如流亲手所写的“囍”字,入目俱是喜庆的红。
红床帐暖,烛火摇曳生姿。
慕秋坐在床边,双手依旧举着团扇, 大红嫁衣的衣摆在她脚腕处堆叠,像是一朵即将怒放燃烧的花。
屋外起初很安静, 没过多久,有交谈声与脚步声响起。
是卫如流的声音。
他在询问婢女,她方才有没有用些东西垫肚子。
“吱呀”开门声后,脚步声在屋内响起。
随着卫如流渐渐走近, 慕秋闻到了从他身上飘来的酒香。
他饮酒了。
慕秋举了很久的团扇都没觉得累, 此刻却觉得双手都僵住了。她下意识屏住呼吸,轻轻垂下睫毛,等着卫如流的下一步举动。
卫如流走到慕秋而前, 停了下来。
龙凤喜烛烧得非常亮, 照得整个屋子亮堂堂的, 暖黄色烛火落在慕秋脸上, 被大红色床帐和喜服滤出一层暧昧的粉色。
之前拜堂时,卫如流没来得及看清慕秋穿嫁衣的模样, 现在这么近距离看,他才发现她大婚佩戴的头而非常繁丽,一般人压不住,装点在她身上却恰到好处。
她似乎是有些紧张,眼眸低垂,密如鸦羽的睫毛胡乱颤抖着,莫名让人从心底生出几分怜惜感。可她本就生得姝丽无双,此时盛装打扮,几乎艳丽到了极致。这种咄咄逼人的美艳与脆弱完美糅合在一起,轻而易举就能引诱出他人心底的欲.望。
卫如流在她而前站了片刻,猛地转身,走到桌边去拿合卺酒。
他将装酒的瓢递给慕秋:“喝这一点会醉吗?”
慕秋从团扇后抬起眼,视线从他脸上一扫而过,里而像是含着钩子般:“醉一点也无妨。”
卫如流放下心来。
慕秋一手举着团扇,一手握着瓢,与卫如流共饮合卺酒。
喝完里而的酒,卫如流丢开装酒的瓢,俯身取走慕秋掌心的团扇,丢在了床头枕边:“我们先把定亲信物拿出来吧。”
“好。”
慕秋应了一声。
两人各自拿出定亲信物。
慕秋握着刀鞘,看着卫如流将弯刀慢慢收入特制的刀鞘中,最终合为一体。
卫如流将已经入鞘的弯刀放到两人枕头底下。
妥善放置好,卫如流一根根除去除去慕秋发间的金步摇。没有了束缚,柔顺青丝散落下来,划过卫如流的手背,垂落贴合在她起伏的身线一侧,空气中栀子幽香浮动。
外层喜服被一点点剥去,层层叠叠,一半落在床褥,一半悬在半空。
刚才喝下去的酒劲渐渐起来,慕秋已经有些醉了,眼眸夹着明亮的水色,眼尾泛着红晕,卫如流命人进来伺候她沐浴。
趁着她沐浴时,他俯下身,将床上那些花生、莲子、红枣一个个都扫落在地。
夜色愈发浓重,卫如流裹挟着一身水汽,穿着里衣走到慕秋而前。慕秋顺着卫如流勾她腰的力度,躺倒在绣有鸳鸯戏水图的喜床上。她的手柔若无骨,沿着他的小臂一点点滑到他的肩膀,攀在他身上。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狂风从门缝钻进来席卷屋内,将桌上摆着的那两根喜烛火焰吹得上下摇晃,一夜未曾消停。
那把染血的弯刀,在兜兜转转中,被唯一适合它的刀鞘彻底容纳。
眼前这位沐浴过腥风血雨的妖刀,也终于被他心心念念的姑娘枕在怀里。
翌日,慕秋再醒来时,外而已是日上三竿。
她眨了眨眼,眼里睡意惺忪,直到手掌摸到另一具温热的身躯,才猛然转醒。
“醒了?”
头顶上方传来卫如流略带哑意的声音。
慕秋“嗯”了一声,侧过头,透过散落下来的暖红色床帐看向窗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还早,再躺会儿起来用午膳吧。”
慕秋哭笑不得,都快到用午膳的时间了,居然说还早?
不过她后半夜才睡下,整个人还犯困,在卫如流怀里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好,重新闭上了眼睛。
以前想亲近慕秋时,卫如流总要顾忌着礼数克制自己,如今终于可以肆无忌惮。他像是寻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玩具般,有一搭没一搭地顺着慕秋的发梢。
他玩着玩着,玩出了新花样,用指尖将她的发梢绕了一圈又一圈,又在快到发根时松开,任由她的长发与他的长发散落混在一块儿,慕秋嫌他烦,仰起头咬他,卫如流哼了一声,掐着她的下巴,指尖顺势钻了进去,用柔软指腹摩挲着她的虎牙:“别闹。”
话刚说完,他就感觉到指尖处蔓延开一股湿意。
察觉到卫如流眼神瞬间幽深,慕秋见好就收,传唤婢女进屋梳洗摆膳。
卫如流:“……”
慕秋净过脸,转头一看,卫如流还倚靠在床榻边。
他身上只着了里衣,因是在自己屋里,里衣松松垮垮穿着,衣襟微微散开,露出大片精瘦的锁骨。
慕秋笑了笑,喊他:“夫君,我饿了。”
卫如流眉梢微挑,被她这番称呼取悦:“好。”
他翻身下床,挥退了要上前伺候他的婢女。
慕秋见状,拧干帕子递给他。
卫如流梳洗好,随手披上衣服,见慕秋要往外走,他抬起手,扯住她的腰封:“夫人。”
他又喊了一声,像是寻到了什么乐趣般:“夫人。”
慕秋是真的饿了,桌上一大半都是她爱吃的菜,卫如流给她夹什么就吃什么。等吃得差不多了,她命人将那碟红烧鱼端到她而前,用筷子夹了鱼肉,挑好里而的细刺,再将鱼肉夹进卫如流碗里。
卫如流其实已经可以自己吃鱼了,但他很享受慕秋这份自然而然的关心,低头吃着被她清理好的鱼肉。
到最后,一整条鱼是卫如流吃完的。
“我们去外而消消食吧,顺便晒晒太阳。”
慕秋看了看外而的天色。
卫如流不想让她走太远,她现在应该好好休息:“管家在清点其他人送来的新婚礼物,你想看看吗?”
慕秋应了声好。
她从管家那里拿了份新婚礼物清单,顺着往下看,在第二页中间的位置看到了李乂送来的礼物。
“他给我们送了六幅画?”
慕秋笑道,“你看过那六幅画吗?”
“没看过。”
慕秋将清单递回给管家,吩咐道:“把那六幅画拿出来给我看看。”
库房里的东西都是分门别类放置的,李乂送来的画很容易就找了出来。慕秋抱着画走到一旁凉亭,凭栏坐下,慢慢展开第一幅画。
看清画上的内容,卫如流眉梢微挑:“这是……”
慕秋道:“是山海关。”
山海关这个名字,是因它依山傍海而得名。李乂在这副画卷里,大致绘制了山海关的地理风貌,气势磅礴,沟壑万千,慕秋看着这幅形神俱备的画像,脑海里仿佛已经浮现了山海关的完整模样。
她来了兴致,顾不得细品,迅速将另外五幅画展开。果然,上而画的也都是北地出了名的风景。
“看来他这段时间过得很惬意。”
卫如流由画及人,要是没有一个开阔的心境,是不可能画出这么有气势的画。
“那就好。”
知道李乂过得不错,慕秋脸上多了几分笑意,拉着卫如流过来陪她一起赏画。
卫如流起初还有些心不甘情不愿,后来想想,他和自家夫人在一块儿赏情敌送的新婚礼物,心情更不爽的应该是李乂才对,于是卫如流瞬间能用一种欣赏的眼光去看待这六幅画。
他不擅画,但鉴赏水平很高,慕秋问的所有问题都能轻松答上来。
两人赏了一下午的画,待得日暮西沉,卫如流看向倚在他身上犯懒的慕秋:“我抱你回屋。”
慕秋半眯着眼,下意识蹭了蹭他的衣襟:“那这些画怎么办?”
“下人回过来收拾的。”
卫如流轻轻松松将她抱起,踏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与慕秋一块儿进了屋里。
番外:后续5
卫如流只有三天婚假。
这三天里, 两人哪里也没去,就一直待在府里。慕秋每次饭后都要到处闲逛一番,熟悉府里的环境, 卫如流陪在她身边, 为她介绍府中情况, 小到一草一木的品种都如数家珍。
“你怎么会这么熟悉?”
几次下来, 慕秋惊讶问道。
卫如流意味不明道:“毕竟是自己住的地方。”
慕秋起初有些没理解他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但夜里,坐在窗边吹晚风时,她突然反应过来。
在他刚刚回到京城成为刑狱司少卿时,刺杀总是如影随形,要是不够了解府里的情况, 以他的警惕,怎么敢安心睡下。久而久之, 他自然就对府里的一切都熟悉了起来。
卫如流穿着里衣,披散着刚洗好的头发,从屏风后绕了出来,瞧见她在窗边发呆, 走到她的身后:“在想什么?”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氤氲热气, 将慕秋的身形彻底笼罩。慕秋回过头,摸了摸他还在滴水的发,命人去拿干发布:“我来帮你擦, 你睡我腿上。”
慕秋的动作有些生疏, 一开始还会不小心扯到卫如流的头发, 后面慢慢熟悉了力道, 倒也擦得像模像样。
卫如流眯着眼,像是被顺完毛的大狗。
心情一放松, 困意就不自觉涌上来。
在卫如流即将睡过去前,他听到了慕秋的声音:“卫如流,你以后还会遇到那么多危险吗。”
卫如流侧了侧身子,伸手搂住慕秋,埋头在她腰际:“当然不会了。”
早在五月份,建元帝就已经退位为太上皇,曾经的平王成为大燕朝新皇。这个皇位是怎么得来的,没有人比新皇和卫如流更清楚。
可以说,扳倒端王和江时,获益最大的人并非卫如流,而是新皇。
有这份帮助新皇登基的功劳在,只要他今后不挟恩图报,不犯什么谋逆的大罪,未来一辈子的富贵前程都唾手可得。
而那些想要他死的人,都先他一步死光了。
没有仇人,又不担心被皇帝猜忌,他能遇到什么危险。
想到这,卫如流眉峰微动,他问慕秋:“你是不是担心我当刑狱司少卿会惹来危险?”
不等慕秋回答,卫如流继续道:“不用担心。以前的每任刑狱司少卿会横死,是因为他们失了皇帝的信任,又失了为人臣子的分寸,再加上在朝中树敌太多,孤立无援。我的情况和他们不一样。”
慕秋笑了笑,知道他是误会了,却没解释什么,顺着他的话道:“看来你会成为在任时间最长的刑狱司少卿。”
半个月后,简言之登门做客。他抱着茶壶喝茶,嘴里一个劲和慕秋抱怨:“你都不知道,我带了一堆人要去闹洞房,结果到了院门口,就看到刑狱司的暗卫守在那里,一个个凶神恶煞的,直接把其他人给吓退了。他也太过分了,连洞房都不给我们闹。”
卫如流斜睨简言之:“等你成亲,我可以满足你。”
简言之冷哼。
慕秋想到那幅画面,止不住笑,直到笑够了,才问简言之有没有定好婚期。
提到正事,简言之肃了肃神色:“定好了,就在明年二月。”
这个婚期还是他硬生生磨来的。
按照郁大老爷的意思,他是想将郁墨多留两年,但定亲后不方便见面,简言之想到未来两三年都不能经常见到郁墨,急得上窜下跳。郁大老爷被简言之磨得烦不胜烦,再加上郁墨也愿意将婚期定得早一些,郁大老爷这才松口应下了婚期。
送走简言之,见天色还早,慕秋去了趟郁府找郁墨。
郁墨坐在秋千上发呆,见慕秋来了,欢喜迎上去:“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
郁墨被哄得越发高兴。
下人奉上茶具糕点,慕秋捻了块拇指大的枣酥送进嘴里:“简言之上午来过府里,说你们的婚期定在明年二月。”
“是啊。”
听到简言之的名字,郁墨抿了抿唇,支着下颚,问慕秋成亲是什么感觉。
慕秋想了想,老实道:“没什么感觉。”
郁墨抓了抓头发,丧气道:“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要和简言之成亲,我就觉得有些别扭。你和卫如流成亲的时候,难道不会觉得别扭吗?”
慕秋用茶具沏茶,她这手沏茶技术与卫如流如出一辙,是卫如流教出来的:“我的情况和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
郁墨抓起一旁的松子送进嘴里。
“我和卫如流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当朋友。”
茶沏好了,慕秋往杯里斟茶。
郁墨被慕秋这么一点拨,隐隐有所明悟。
在刚认识简言之时,郁墨觉得这个人虽然怂,但是还挺有意思的,打从心里拿简言之当兄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一点点喜欢上了简言之。
两情相悦,世间再没有比这更美好的事情了。
可是她早已经习惯了和简言之的相处模式,只要想到两人要成为夫妻,要换一种新的相处模式,心里既期待,又忍不住有些别扭。
慕秋将冒着热气的杯子推到郁墨面前,朝她眨了眨眼,用一句话给她定心:“其实就算成了亲,你们两个平日里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要是还是觉得别扭,就跟简言之好好沟通,这一步总要迈出去的,除非你不想嫁给简言之了。”
郁墨:“……”
那还是好好沟通吧。
十一月,慕府再次迎来喜事。
这回是慕雨出嫁。
卫如流送慕秋回慕府,慕秋先去给慕大夫人请安,才去了慕雨的院子与她聊天。聊完天后,慕秋将一张田契和一张铺契递给慕雨,算做是给她的添妆。
以前有娘亲留下的嫁妆,后来又得到了容家的家产,慕秋手中的积蓄比整个慕家都多。
但慕秋给慕雨的这些,并非来自她娘和容家,而是她自己赚到的。
前些年,慕秋要忙的事情非常多,有时无法兼顾她的生意,慕雨经常帮忙清点账本、敲打管事,解她燃眉之急。这份情谊,慕秋一直记在心上。
慕雨笑着收下,抱住慕秋一边胳膊,亲昵道:“二姐姐财大气粗,我就不和二姐姐客气了。”
在二姐姐刚回慕府时,她还和二姐姐在私底下别过苗头,但这几年相处下来,二姐姐对她的好她都记着。
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对她这么好,她都能拿对方当闺中密友,更何况对她这么好的人是她的亲人?
慕雨成亲之后,卫如流和慕秋赶在大雪封路前,走水路回扬州祭拜纪安康,顺便在扬州老家过了个年。等年后冬雪消融,他们才启程回京,在简言之和郁墨成亲前两天才回到京城。
春风过绿,夏雨飞时,西山的枫林几度转红,眨眼间又入了冬。
这个冬天比过往很多年都要寒冷,不少地方都爆发了或大或小的雪灾。灾情才刚刚得到稳定,太上皇驾崩的消息就传遍了朝野。
慕秋正在学酿梅花酒,就见卫如流神情晦涩进了屋里。
她再了解他不过,放下手边快酿完的一坛酒,挥退屋里其他下人,走到卫如流面前,用刚抱过汤婆子的手捂住他被北风吹得寒凉的双耳,在他耳边问道:“怎么了?”
“太上皇……驾崩了。”
卫如流声音轻飘飘的。
睫毛处的碎冰在室内融化成水,从卫如流眼里一闪而过。
对太上皇,卫如流的感情很复杂。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太上皇死。
慕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牵他的手。
因为常年习武,他的体温比寻常人要高很多,每次她触碰他的手时,都会觉得很暖和,但这一次,她总疑心自己在触碰一团冰,哪怕站在炭盆边,他的身体也没有回暖分毫。
她没有宽慰他,只是温声道:“厨房那里熬有姜汤,我让人端一碗过来,你喝完姜汤,然后换身厚点的衣服,我们去祭拜太上皇。”
卫如流怔怔点头。
慕秋唤来白霜,让她找个婢女跑一趟厨房端碗姜汤过来,又吩咐白霜命人把府里颜色鲜艳的东西都撤下去。
太上皇驾崩是国丧,府里暂时不适合用任何颜色鲜艳的东西。不过从此在称呼太上皇时,可以改称为先帝。
做好这些,慕秋重新走回卫如流身边。
她与他坐在一起,握着他的两只手,没有说话,只是用行动告诉卫如流:她在他身边,一直都在。
许久,卫如流身体回暖。
他活动着有些僵硬的四肢,用力回握慕秋。
等到喝下姜汤、换好衣服,再走出屋子时,卫如流神情已恢复如常。
三个月后,先帝葬入皇陵。
从皇陵回到卫府,卫如流抱着慕秋上了屋顶,与她一块儿坐在屋檐边欣赏落日。
慕秋两手抱膝,突然偏过头问卫如流:“你说,如果没有建元三十七年那些事情,我们的人生会是怎样的?”
“我不知道。但有一件事情是我可以肯定的。”
“什么事情?”
“你我依旧是夫妻。”
这是他唯一能够肯定的事情。
番外:李乂
大燕朝国祚绵延两百六十七年, 名流豪杰辈出,有人擅兵法谋略,有人领诗坛画坛一时风骚, 有人开创新的书法流派。
这个朝代, 也是华夏五千年历史上, 话本最盛行的一个朝代。
其中不得不提及的人物, 就是一个笔名叫【时渡】的人, 以一己之力,在话本里写尽人世间七情六欲,略遍人世间爱恨恩怨。
史书没有记载下【时渡】的真实身份,后世无数书迷对他的身份多有猜测,在一次又一次争执中, 他们争论出了【时渡】的大致侧写:
他应当出身名门,否则不可能详细写出当时的名门风流生活, 后世无数史学家研究大燕朝的名门,都会去认真研读他的作品;
他应当才高八斗,否则话本里不可能会写出那么多流传于世的经典诗文;
他应当还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否则不可能将那种“想要触碰月亮又缩回, 想要靠近又只敢悄悄窥探月色”的遗憾情绪写到极致……
最重要的是, 他的人生,一定波澜壮阔,跌宕起伏。
【1】
被建元三十七年那场巨变彻底颠覆过人生的, 除了卫如流, 还有李乂。
——《题记》
【2】
十五岁前, 他是李乂。
他有一个性子不羁的父亲。
父亲李不言才华横溢, 生性不羁,有名士自风流的气度, 受父亲的影响,李乂看着君子如玉,实际上也不喜欢死读书。
每到农忙时节,李不言会带他去农庄里收割粮食,亲身体悟民生艰苦。
李不言指着那些在地里劳作的百姓,他们每个人脸上,都带着饱经世事沧桑的痕迹:“民生多艰这四个字,写在书本上,就是单纯的一个词。只有亲自走进这田地里,才能做懂里面的学问。学识出众的官员比比皆是,能做懂这方面学问的官员却不多,爹不希望你将来出仕后就忘了百姓。”
李乂用眼睛认真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就是爹给我取名乂的原因吗?”
李不言卷好袖子,走进泥泞的田地里,回头对李乂笑:“是啊。做官之人心中要是没有百姓,那只会成为天下百姓的不幸。”
李不言还鼓励李乂和同窗在外游学,哪怕他大半年不着家也没事,只要记得每月来信报个平安就好。
“独寻飞鸟外,时渡乱流间。乂儿,人生当惬意时还需好好享受,莫辜负了这大好时光。”
李不言科举出身,年纪轻轻就高中进士,平生极喜欢圣贤文章,也喜欢写话本。
李不言从不以自己的兴趣为耻,但身为是朝廷命官,李不言只能悄悄的写,还给自己取了个奇怪的笔名:【六笔】。
李乂一直都觉得这个笔名很奇怪。
再说了——
“李字是七笔,爹,你是不是数错笔画了。”
李乂提醒道。
李不言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爹会犯这么低级的错吗。我原本想取笔名为七笔,但担心会被熟人认出来,干脆就把七改成了六。”
这个解释,勉勉强强说服了李乂。
李乂是李不言的忠实读者。
李不言写好的话本,他总是第一个看到的人。
闲暇之余,李乂会为李不言画话本插画,还会帮诗才平平的李不言想些诗句。
李不言总笑着说:“等话本火了,为父的润笔费分你一半。”
事实上,李不言写的那些话本不仅没赚过钱,还总是要往里面倒贴银两。
但李不言总是乐此不疲。
李不言是李乂见过的,最热爱生活的人。这样的人不容易钻进牛角尖,可一旦钻了进去,也比寻常人要难走出来。
一天,李不言从衙门里回到家,找到正在书房里温习功课的李乂,用力攥着他的肩膀,激动说自己写出了一本特别满意的话本。
“为父的这本话本,一定能够名垂青史!”
李不言无比肯定。
李乂又无奈又好笑,作为一个官员,心里想的不是靠当官治理一方青史留名,而是想靠写话本名垂青史,这可真是……不过李不言高兴就好,就像李不言一直支持他的兴趣爱好一样,李乂也很支持李不言的兴趣爱好。
这本话本,李不言删删改改,写了足有大半年时间。就在话本即将彻底成型前,李不言一个不小心把话本手稿弄丢了。
不忍心看李不言就此意志消沉,李乂陪着李不言找遍了每一个可能的地方。这一找,就找到了詹事府。
原来话本手稿是掉在了詹事府,被皇长孙捡到了。
李乂站在长廊尽头,看着前方的皇长孙。
他早就听说过皇长孙的美名,但因为以前李不言都是外任做官,大半年前才被调回京城,所以这还是李乂第一次见到皇长孙。
有些人单是站在那里,就会让人觉得不负世间盛名。即使从来都是天之骄子的李乂,都无端生出一种自愧不如的心思。
皇长孙手里握着话本手稿,应该正在等着失主来寻,就在李不言要上前拿走手稿时,太子过来了。
没有弄清事情真相的太子误以为这是皇长孙所写,将话本狠狠批评了一顿。
这也许只是太子随口所言,但对李不言来说,却是晴天霹雳。
李乂不忍心再听下去,要走出去拿走话本,却被李不言死死拉住。
太子是君,他们是臣。
君上说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君上说写话本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它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要是李乂在这时候走出去,肯定会被太子记住。
这种记住,绝不是什么好事。
所以那天,李不言和李乂站在灌木丛里,眼睁睁看着太子批评几句后,随手将手稿丢进了一旁的观赏湖里。
手稿吸饱了水,开始一点点往湖里沉下去。
就如李不言跌落谷底的心。
在夜里吹了太久的冷风,李不言感染风寒小病了一场。病好之后,李不言不再提起那本话本,而是重新创作了一本新的话本。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本话本,连李乂这个做儿子的都不能看。
直到李不言临终前,李乂才知道原因——
李不言写的这本话本,有个鼎鼎有名的名字:《桃花渊》。
它不是在讲爱恨,不是在讲情仇,而是倾注了李不言所有的恶意。
李不言不让李乂看,是不希望自己的恶意影响到李乂,不希望自己在儿子心目中成为一个面目可憎的人。
但恶念只是恶念。
这世间多的是凡夫俗子。只要是凡夫俗子,就会被七情六欲所困扰,就无法避免会对一个人、一件事产生恶念。
李不言写《桃花渊》只是为了发泄这股恶念,李乂相信李不言心里绝没有半点要通过《桃花渊》来践害太子的想法,但有些事情并不由人。
《桃花渊》还是泄露了出去,对太子的声誉造成了非常大的影响。
李不言一直希望能写出一本受欢迎的话本,但总是不如愿,如今终于如愿,李不言却宁愿这只是一场梦。
《桃花渊》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到底是有多大的冤屈,到底是有多绝望,才能逼得一国太子站在祭台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尽以证自己绝无过半分弑君杀父的念头。李不言不知道,李不言只能站在人群中,目睹太子自尽的全过程。
人群喧嚣杂乱,李不言的世界天崩地裂。
没有人知道《桃花渊》是李不言写的,但李不言那颗原本潇洒不羁、淡看富贵的心被束上了枷锁,蒙上了灰尘。
这件事情过后,李不言大病一场,每个晚上都会陷入深深的梦魇中。
李不言没办法继续留在京城,上书天子自请离京,前往偏远的南方地区做官。
再之后,李乂永远失去了他唯一的亲人。
【3】
临终前,李不言将所有的事情告诉李乂。
在李不言的葬礼上,李乂见到了父亲生前至交,江时。
江时风尘仆仆,依旧不掩满身气度。
江时是带着圣旨过来的。
朝廷念在李不言是为了保护渔村百姓而死,给李不言进行了追封,还赐下了奠仪。
听着这个旨意,李乂满心复杂。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江时似乎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将圣旨塞进他手里,又将李乂叫到了一旁,温声宽慰。
“你父亲前段时间给我写过一封信,他在信里向我坦白了话本的事情,说实话,我很遗憾。”
“我与你父亲少年相识,从同窗到后来同朝为官,最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我看得出来,他在信上已经存了死志,只是还没等我想好怎么宽慰他,他就先一步为了保护百姓而死。”
“这个死法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你不要太难过。”
给李不言上完三炷香,江时先去休息。
几日后,李不言正式下葬。
江时再次找到李乂,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
李乂打算守完三年父孝就去参加乡试。
江时却摇了摇头,问了他几个很现实的问题。比如他父亲留下的家业要如何打理;他守孝期间不能去书院,要如何苦读,没有名师教导,哪怕他再聪慧,也很难从科举考试中脱颖而出。
没等李乂思索出一个答案,江时叹息着道:“你父亲生前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他在信里求我日后照拂你一二。故人临终托付,我总不能不应,所以主动求了宣旨的差事,一是为了过来见你父亲最后一面,二是为了接走你。”
“《桃花渊》的事情,始终是个隐患。你若是用李乂这个身份考取功名,日后若是出了什么事情……”
江时忧心忡忡。
他一言一行,仿佛都在为了李乂思量。
在李乂犹豫的时候,江时还拿出了李不言的“亲笔书信”。
信上,李不言确实想将李乂托付给好友。
“在哪里守孝都能守孝,只有你过得好,你父亲在九泉之下才能瞑目。”
最后,江时如此说道。
【4】
金榜题名,蟾宫折桂,风华无双。
在江时的安排和教导下,这世间少了个叫李乂的少年,多了个叫江淮离的寒门状元郎。
殿试结束后,江淮离请了三个月假回到扬州祭拜祖先,在郁大老爷的邀请下,江淮离住进了郁府,每隔三日抽出两个时辰给郁大老爷的庶长子上课。
一日,江淮离上完课,握着一本《孟子注释》走出书斋。
书斋再过去就是贯通内外院的庭院。
江淮离心里想着事情,直到走得近了,才发现郁家大小姐正在和郁家大老爷争吵。父女俩不合算是整个扬州城都知晓的事情,但江淮离还是第一次碰见这个场景,他一个外人不愿掺和进这些事情里,下意识要往后退。
在他往后退开时,身边有位穿着浅青色长衣的姑娘也在往后退。
她的容貌还没有完全长开,五官已是江淮离生平仅见。
但此时,这张艳丽的脸上写满了无奈与好笑。
她的目光完全落在郁家大小姐身上,没有给旁人分上一星半点。
不知为何,江淮离下意识停住脚步,站在一个刚刚好的距离,安静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
郁大小姐把郁大老爷骂得拂袖而去,但是骂赢的郁大小姐并不高兴,瞪着郁大老爷远去的背影恨恨跺脚。
“你啊,半个时辰前还说要和你爹心平气和沟通,现在这样也叫心平气和?”
青衣女子走到郁大小姐面前,笑着打趣,声音像是三月暮春时的绵绵细雨,温软多情。
“我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本来就是他做错了!”
郁大小姐攥着青衣女子的袖子,脸还有些气鼓鼓的。
青衣女子掐了掐郁大小姐的脸,哄道:“行了行了,事情已经解决,别不开心了。我昨日帮人打赢了官司,得了一笔赏钱,请你去客来居饮酒好不好?”
郁大小姐转怒为喜:“好,我要喝烧刀子!”
烧刀子是酒楼里卖的最劣等的酒,价格不高,一百文钱就能沽一大壶。就算是千金难求的英雄泪,郁大小姐也喝得起,她主动提议喝烧刀子,自然是为了给青衣女子省钱。
两人渐行渐远,都没有发现站在拐角处的江淮离。
翌日,江淮离出门闲逛。
街道上很热闹,人来人往,江淮离吃过早饭,漫无目的走在街上,见有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在沿街叫卖桃花,他将小姑娘招来,从中挑了几支桃花。
要掏钱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荷包丢了。
在他四下寻找时,昨天那位青衣女子来到他身边,指尖处勾着一个绣有桃花的杏色荷包,正是他的。
她笑着,光落在眸子里:“公子是在找这个吗?”
江淮离心道真巧:“是。”
“里面有多少银子?”
“三两碎银,外加三十个铜板。”
青衣女子点了点头:“数目对上了,那我就物归原主。”
江淮离接过,道了声谢:“不知姑娘是在哪里发现它的?
“公子是不是在一家早点铺子用过东西?我去吃早点时,在铺子前面捡到的。原本是想等公子你自己回来找,但老板娘说你刚走没多久,我担心你急着用钱,就顺着你走的方向追过来了。”
青衣女子解释着,又俏皮一笑,姿态坦坦荡荡:“荷包上绣有桃花,公子的衣服袖口和领口也都绣有桃花,再加上刚刚你明显是在翻找荷包,我就猜想这是你的。当然,最重要的是公子风姿出众,鹤立鸡群,与老板娘描述得完全一致。”
江淮离哑然失笑,心里的话脱口而出:“我在郁府曾见过姑娘。我叫江淮离,还未请教如何称呼姑娘。”
“看来我的猜测没有错,公子果然是新晋状元郎。”
青衣女子,也就是慕秋笑道,“我姓慕,单名一个秋字。”
江淮离喊道:“慕姑娘。”
“我还有别的事情,就不耽误江公子继续游玩了。”
说罢,慕秋告辞离开。
第三次见面,是在知府衙门。
江淮离被扬州知府邀请做客,闲聊之余,扬州知府还带着江淮离去看了看牢房。
慕秋每天中午都会过来给纪安康送饭,送完饭后,她偶尔会留在牢房里,打听新来的犯人的情况。
江淮离到的时候,那个新来的犯人正在对慕秋进行羞辱。
恶毒的话语听得江淮离直皱眉,身为当事人的慕秋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言辞利落予以反击,甚至抓住犯人言语间的漏洞,发现了衙门里的某桩悬案很可能与犯人有直接关系……
全程表现得聪颖又果敢。
再看周遭人那见怪不怪的神情,显然这不是她第一次有如此表现。
江淮离看向她的目光里,瞬间添了几分欣赏。
再相见,是在郁府。
那段时间郁墨和郁大老爷的关系越来越紧张,慕秋来郁府的频率要比以前高很多。
那天正好是李不言的忌日。
身为李乂,他可以名正言顺祭拜李不言,可作为江淮离的他,连公然缅怀李不言都不能。
他握着李不言以前写的话本,躲进庭院深处,坐在桃树底下。
在他的情绪几乎失控前,慕秋闯了进来。
看到他在,她也很惊讶:“江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江淮离眼中流光一闪,迅速压下自己的情绪:“我在这里偷懒。你呢,怎么来了这边?”
慕秋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和郁墨常来这里荡秋千,我是过来这边寻她的。”
原来如此。
并非她闯入了他偷懒的地方,而是他闯入了她们的地盘。
江淮离道:“她不在这里。”
慕秋点了点头,歉意道:“江公子继续看书吧,我不打扰你了。”
江淮离扬了扬封面:“这是话本。”
慕秋眼眸微微睁大,顺着他的动作看向话本封面。
江淮离举起右手食指抵在唇前:“这是个小秘密。”
慕秋失笑,学着他的动作:“我一定保密,一定不会让别人知道,状元郎私底下也会看话本。”
江淮离忍不住笑了起来,心头如拨云见日,轻快不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江淮离都没有见过慕秋。直到有一天,他偶遇郁大小姐,听到她说在为慕秋准备礼物,他才知晓慕秋的生辰要到了。
鬼使神差的,江淮离去了趟店里,给她置办了生辰礼。
但在他将生辰礼送给慕秋前,他先一步收到了慕秋送来的礼物。
“听说江公子就要回京了,与江公子相识一场,还望公子收下这份临别礼物。”
回到屋里,江淮离打开盒子,发现里面是几张制好的铜制书签。
书签算不上多精致,但很漂亮,应该是慕秋亲手制作。
江淮离取出书签,轻轻摩挲着它被打磨光滑的棱角,许久之后,将它们一张张塞进了他最常翻阅的几本话本里。
羽毛落进水里,不会惊起什么波澜,却能于无声处掀起一池涟漪。
慕秋就是那片羽毛。
轻轻浅浅,不会过分勾动他的情绪。
但是当他离开扬州很久,却仍会在伏案闲暇之余念及她时,江淮离就知道有什么事情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他不知道其他人喜欢一个人时是什么样子的,但他的喜欢,是不打扰,是想触碰却不敢自私,是理智与克制。
他是他人眼中风光无限、未来可期的状元郎,被天子器重。
可只有江淮离自己知道,他是一个,连真实姓名都不敢用的懦夫,连婚事都被江时操控的傀儡。
【5】
再见到慕秋,已是三年后。
他撑着伞走向她,可她看向他的第一眼透着陌生。
她没有认出他。
明明比卫如流更早遇到她,他始终只能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着她。
后来,江淮离被江时调去扬州任扬州知府。
他很清楚江时的用意。
江时调他来扬州,是要他扫清私盐的尾巴,不要让私盐利益链太早被朝廷铲除。
可是,在看见慕秋和卫如流他们执着于拨开迷雾查清真相时,江淮离犹豫了。他从来都没有表面看起来那般光风霁月,但他也没有江时以为的那般不堪。
“江淮离”这个名字,是他自己给自己取的。
淮离,怀李。
他一直都没有忘了自己是谁,也从未忘却过父亲李不言的教导。
所以宅子里的墨纹笺残骸,江淮离在翻找宅子时看到了,他没有拿走;卫如流问他借人时,他避开江时的眼线,将人借给卫如流;后来扬州生乱,他也曾助过卫如流他们一臂之力……
所以在知道自己认贼作父十年,纵使毁掉自己的后半辈子,纵使父亲身后会背上骂名,江淮离依旧选择站了出来指控江时。
有人光万丈,有人一身锈。
可光万丈的,本应是死去的那些人;一身锈的,本应是活着的这些人。
是非黑白颠倒了那么久,该拨乱反正了。
【6】
指控完江时,江淮离也被抓进天牢。
他躺在昏暗潮湿的天牢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放松惬意。
不久之后,卫如流找到他,第一句话就是:“现在有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要不要?”
江淮离一直都知道卫如流很讨厌他。
这种讨厌,也许是和慕秋有关,也许是因为虽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但卫如流依旧在冥冥中感应到了些什么。
可是在他落难,第一个向他伸手要拉他一把的人,也是卫如流。
江淮离没有拒绝这份好意。
卫如流信任他的人品和能力,不介意过去发生的那些事情,那他自然会尽他所能,去回馈卫如流这份信任与善意。
宫变过后,西山寺再见,两人甚至能够坐在一块儿闲聊几句。
也许卫如流不承认,但江淮离想,他与卫如流应该算是朋友了。
——恨不得再不相见,但若对方有难,仍愿助对方一臂之力的朋友。
只不过下回再见,他的名字要改回李乂了。
【7】
李乂离开京城,赶赴边境。
他和慕秋说要去边境办书院,但他到边境后没有马上行动,而是开始了游山玩水。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用脚丈量过大燕的国土,没有静下心来沉淀自己。
慕秋和卫如流大婚前,他托人将他亲自画的几幅山川水色画卷送回京城,当做是给两人的新婚礼物。反正他如今身无分文,能拿得出手的就这个。
后来郁墨和简言之大婚,他依葫芦画瓢,送了几幅自己题的字。
闲暇之余,李乂捡起了李不言曾经的爱好:写话本。
独寻飞鸟外,时渡乱流间。
他的笔名,便叫【时渡】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曾经的经历,李乂写的话本,可比李不言的受欢迎多了。单是靠润笔费,他居然也积攒下了一笔不菲的数目。
三年时间里,李乂的足迹踏遍边境山川。清风朗月洗去了他的浮躁,他前往边陲重镇桃坞镇,用自己这三年攒下的所有积蓄,开了一家叫“白湘”的书院,在书院里种满了桃花。
书院不大,暂时只有他一位夫子。
世人不知李乂这个名字,但总有人还记得他的容貌。书院第一个学生就是甘州总督的儿子,去年刚考中举人,现在正在备考两年后的会试。
有了甘州总督的儿子做招牌,书院收学生就越发容易。
李乂教他们四书五经,也教他们为官做人的道理,他这辈子都没办法再去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但他这身才能,不会被浪费。
两年后,李乂手底下的十一个举人,有六个都中了进士。
这使得白湘书院是彻底火了。
白湘书院越办越大,甚至有南边的学生特意千里迢迢来到白湘书院求学。
很多年后,北凉率先撕破约定,举兵攻打大燕。
大燕派宁勇侯和刑狱司少卿卫如流赶赴前线。
桃坞镇距离平城只有几十里,战争来了,桃坞镇受到的影响很大,街道比平时要萧条许多。
就在这时候,桃坞镇来了辆马车。
从马车里下来两个粉雕玉琢的孩童,男孩看上去七八岁,女孩看上去四五岁,长得就跟观音娘娘座下的小仙童般,集齐了父母五官的所有优点。
最后下来的是位风姿绰约,梳着妇人发髻的青衣女子。
她走到院门前,抬手敲门。
大门打开,女子微微一笑:“赶了那么多天的路,途径此地,我来向故人讨碗水喝。”
李乂回以一笑:“故人重逢,自然该用好酒好茶招待。”
(全文完/大白牙牙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