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止住眼泪:“什么都没发生?”
小玉抓抓头发:“是啊,支着眼皮干坐了一夜,什么都没发生。我现在困过头反而睡不着了,明珠,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明珠哪有她心那么大,还有心思惦记好吃的,抓着她的手追问:“是不是日子记错了,还没到?”
小玉思忖道:“也不是……我觉得什么都没发生,但是她说不一样了……”
明珠蹙眉思量。小玉耸耸肩道:“本来就应该这样。她是她,我是我,分明就是两个人嘛,怎么会变成一个?现在好啦,皆大欢喜。”
明珠甩开小玉跑了出去。
皆大欢喜……各得所求,算不算皆大欢喜?
菡玉的房门敞开着,屋内空无一人。
小玉追着明珠出来,又被她揪住焦声追问:“人呢!你不是说她还在屋里吗,人呢!”
小玉连忙安抚:“我没骗你,真的。她说累了想休息,我就先出去找东西吃了……”
“她怎么说的?原话!”
“她说……”
小玉愣了一下。
她说:小玉,我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休息了。
休息……不是、不是睡觉的意思?
明珠恨铁不成钢地瞪她:“果然不是同一个人了!连她这点想法都猜不透!”
小玉有点委屈:“我以为终于没事了,还正高兴呢……”
说她不像菡玉吧,这份迟钝迷糊的劲头,两人还真是一般无二。
两人分头去找。小玉手脚伶俐眼力好,爬到屋顶高处四下一看,就瞧见菡玉的身影了:“找到了找到了,她在那儿呢!”
明珠站在地下看不见,焦急地追问:“在哪儿?”
小玉的手抬在半空:“在……山崖边上……”
明珠拔腿就往山崖那边跑,跑出去两步发现小玉还站在屋顶上,跺足道:“快去叫先生过来!”
小玉回过神,跳下屋檐去找李泌求助。
观舍离山崖还有一段路程,明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赶到崖边见菡玉正往空悬处踏去,凄声惊叫道:“少卿!”
菡玉及时止住脚步,回过头来,面色从容,仿佛她只是在山间漫步被明珠遇见:“明珠,你怎么来了。”
明珠离她尚有三四丈,而她离崖边只有一步,不敢再上前,颤抖着声音劝道:“少卿,你别……你想想……想想……”
想想什么?想想谁呢?
这些年她是被迫活着的,在她心里,早在马嵬驿乱箭加身、战场上一次次浴血捐躯时就已经死了。她唯一牵挂的只有小玉,担心自己会给她的命运带来变数不测。现在小玉安然无事了,强迫她活着的那个理由,或许也不存在了。
“明珠,你还叫我少卿哪。”她微微一笑,似乎想起了怅惘旧事,“听了这么多年,还是‘少卿’两个字最顺耳。”
明珠道:“你先过来,我们回去好好说好吗?”
菡玉叹道:“明珠,你回去吧。我是怕吓着你才特意走得远一点,没想到你还是找来了。”
明珠泫然欲泣:“少卿,都已经过去五年了,你还不能放下吗?乱世人命如草芥,少卿见得多了,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呢?”
“都已经过去五年了……”菡玉喃喃道,“或许是因为,时间在我这里是不会动的。”
十六年来她的样貌不曾改变,自己都不知道如今该算二十岁,还是算三十六岁。
时间罅隙里偷来的时光,似乎也不会消逝遗忘。
明珠心急如焚,又不敢上前。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至,回头见小玉带了李泌赶来,如蒙大赦,急忙喊道:“先生!你快来……快来阻止她……”
菡玉看到李泌,神色并无变化:“大哥、小玉,你们也来了。我只是想试一试,就算今日试不成,改日我也会再想试的。”
她只是想试一试,在与小玉脱离了牵绊之后,从这里跳下去,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粉身碎骨之后,重新在另一具身躯里醒来。
或许仍然会呢?
修道之人渴慕长生不死,然而当真不死,又是多么残酷而绝望的刑罚。
李泌在她丈余之外站定,不再近前:“玉儿,你执意要做的事,旁人阻止不了。”
明珠简直要被他气疯了,他却又说:“但在那之前,你可否先去见一个人。”
菡玉果然问:“见谁?”
“南山荷塘边,有人在等你。”他停顿片刻,又补充道,“那地方你最熟了。”
南山山谷中有一片荷塘,离观舍较远,需一日脚程方达。
塘边有一棵老槐树,枝叶繁茂绿荫如盖,与金城县、马嵬驿一样。
谁会在那里等她?
菡玉几乎是一路飞奔去的南山,不知疲倦。
到山谷中时天色已暗,一轮明月悄上东山。今日是十五,月盈如盘,那缺了的一小块,终于圆满。
远远地就听到幽咽如诉的笛声,镇魂之音,低回婉转。她伸手探向袖中,一直随身带的那支玉笛,不知何时已不在原处。
或许应该说,它终于回到了原处。
来时忐忑急切的心情,在这笛声中渐趋宁静。
她放慢了脚步,缓缓向声音来处走去。
月色如水,一点一点滑开铺去,显露出老槐树枝干虬结的影子,和树下幽深晦暗的人影。
月下一道颀长的黑影,黑色斗篷围住全身上下,面目皆不可见,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他手中那支碧玉短笛,映着朦胧月色,散发出荧荧的光华。
意料之外的,又是意料之中的。
他觉察到她走近,停止吹奏,转过来面对她。
“玉儿,终于等到你来了。”
干涩低哑的音色,却是最熟悉的语调。
她曾无数次问过自己,这一场时间倒转、因缘错乱的逆旅,最后什么都没能改变,到底有什么意义?
如今她终于明白那意义。
覆面兜帽从指间滑下,他瘦了一些,轮廓更显分明,眉眼五官,每一处生动的细节,都是她时刻铭记在心间的模样。
指尖实实在在的触感,仍让她觉得不真实,仿如梦境:“你是怎么……”
“和你差不多,”他笑道,“区别大概是你是生魂,而我已经……”
菡玉点住他的唇,不让他继续说下去。她抚摸着他的面颊,破涕为笑:“骗子,没有一句真话。”
指下的眉梢拧起她熟悉的弧度:“哪有?”
“明明自私到了骨子里,还骗我说是为了挽救天下苍生……连名字都是假的……”
“不这样说,你会答应?至于名字,”他的眉梢扬起,“母亲本欲为我起名朝阳之朝,误了时辰才改的日召昭,你忘了?”
她细一回想,金城县那夜,他确实提起过。
“卓月为朝,我早就告诉过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