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开始留意菡玉的行踪,与她同进同出,形影不离。
菡玉的行为举止却与往常并无不同。日常读经参悟、吐纳修身,白日里会亲自下地栽种花草五谷,游荡山间采集药草金石,有时数日不归,但足迹不会踏出衡山山麓。
南山谷中有一片荷塘,离他们居住的观庐较远,来回需一日脚程。每年深秋花草枯萎之时,菡玉会去清塘,绞去满池枯叶,只留下泥中藕节作为来年生发之根;到了春夏交界之际,再去把水草野萍清理一遍,以免荷花被野草夺尽了生长空间。
第一年明珠并不知道,之后便每次都跟她一起去。荷塘占地数顷,二人泛舟湖上,需连续劳作好几日才能做完。塘边有一棵老槐树,绿荫如盖,两人就在树下搭起帐篷过夜。
明珠提议从附近山村雇人来帮忙,菡玉不肯,坚持自己动手。
相府里也有一小块荷塘,是相爷特地让人挖凿修建的。他爱莲成癖,菡玉的名字里也有个“菡”字,想必荷塘对他们而言有着非凡的意义,所以不愿让不相干的外人染指吧。
然而等到盛夏花开繁茂之时,明珠问她为何不去赏游,她却又说:“知道它们开得好便罢了,何必一定要亲眼所见呢?”
明珠道:“等再过半月莲蓬子熟,去采些回来可好?羹汤肴馔,莲子的用处可多着呢!”
菡玉道:“那你就去吧,如果一人不力,可以请山中乡亲为助。对了,今年水涝收成不佳,眼下塘中莲藕正好,乡亲如有需要,只管让他们自取,留足明年之种便可。”
明珠猜不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片荷塘的盛景,却从不去观赏;辛苦劳作时拒绝假他人之手,仿佛那是她私人的领地,外人不得涉足,花落子熟时却又让旁人随意任取。
山中岁月如水,悄然不知其流逝。
小玉再一次回到衡山,已是约定的两年之后。
二十岁的小玉,已经脱去了咋咋呼呼的少女稚气,多了几分沉静之态,乱世中的见闻也让她眉宇间有了愁色:“史朝义弑父杀弟,范阳内乱,如今龟缩河北众叛亲离,想必残部用不了多久即能剿灭;但是南有江淮永王割据作乱,北有回纥轻唐虎视眈眈,吐蕃南诏趁我大唐自顾不暇也屡次寇边;朔方节度使杨怀恩与回纥亲善,民间传言他是隋炀帝后裔,有拥兵复辟隋室之念……天下恐怕再难有太平之日了。”一边说一边摇头叹气。
菡玉噗嗤一笑。小玉抬头看她:“你笑什么?”
菡玉道:“笑你小小年纪,就像个老头子似的唉声叹气。”
小玉瞪她:“我不小了,今年已经满二十岁了!你二十岁的时候都入朝为官了吧!”
菡玉笑道:“还没有,算起来应当是廿一岁才到的长安。”
廿一岁,带着师兄的举荐信下山入京谋职,途经马嵬驿。
原来初初遇见他的时候,就是小玉这般年纪、这般模样、这般性情。
那时和他说了什么?记不清了,大致是对这未来权臣奸相避之唯恐不及的鄙夷,说他会在马嵬驿死无全尸,还说这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如今想来半点没错,真真是轮回报应,造化弄人。
小玉感慨说:“两年过得真快啊,好像自己也没去几个地方、没救多少人,倏忽一下就过去了。”
菡玉道:“是吗?我倒是每天都在盼着你早日回还,有点度日如年的意思。”
小玉略一细思就明白了她话中之意,有些置气:“你真不像我。虽然我知道你经历了很多不堪之事,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为了一个男人要死要活的。”
菡玉笑得不行:“什么叫我不像你,本末倒置没大没小!你爹还反过来长得像你呢是吧?”
小玉气她不动:“就是不像嘛!人的性情除了天生,还靠后天际遇阅历所塑。我是不会变成你这样的!”
菡玉止住笑想了一想,问:“你下山这几年,都遇到些什么人?其中有没有遇到姓卓的?”
小玉道:“遇到的人太多啦,多数都不知名姓。姓卓……对了,去年在润州,有位姓卓的老丈时常来帮我的忙。他有三个儿子都在战场上阵亡了,老无所依,十分可怜。姓卓怎么了?”
菡玉摇摇头:“没什么。”
小玉没有遇见卓月,自然不可能回到十六年前,也不可能再遇到杨昭。她说得没错,她的人生际遇已然不同,她是小玉,不会成为吉菡玉。
即使是现在的小玉,与她二十岁时也不尽相同。譬如她并不认识姓卓的老丈,对他生出怜悯之心;而小玉也不认识卓月,无从产生恋慕之情。
她们已经是两个不同的灵魂。
当分岔的命运之流再度合拢,是菡玉的记忆湮灭在时间洪流中,还是小玉短暂年轻的生命被取代,亦或是合二为一,你中有我?
她希望是前者。各自求仁得仁,就是最好的结果。
小玉问她:“你记不记得具体的日子?该不会哪天我晚上睡下去还是我,早上醒来就变成你了吧?”
菡玉想了想:“具体是哪天记不清了,只记得前一天晚上月亮将圆未圆……”她忽然顿住。
小玉松了口气:“那就是月半左右了,还有好些天呢……”
“六月十四。”她突然说,语气坚定。
并不是因为想起来了日期,而是突然觉得,应该就是这一天。
六月十四,月亮将圆未圆,杨昭的诞辰,也是他的忌日,卓月送她回去的日子。
她忽地又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人身穿漆黑斗篷,形销骨立,语声沙哑干涩,暗夜里手持玉笛吹彻,掀开遮面的头巾,露出的却是杨昭的脸。
六月十四很快就到了。
小玉初时还忐忑紧张,渐渐也释然了。若说生离死别似乎也不太恰当,摆出一副诀别的模样只会觉得怪异。她攒了一肚子的酸话想对菡玉说,支吾了许久也吐不出来,最后只好摆摆手说:“算了,反正我想什么你全都知道。只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菡玉问:“什么事?”
“润州的卓老丈还有个独苗孙女,自幼患心疾,需日日服药调理。我这次回来得匆忙,只给她留了一个月的药。倘若我回不去了,你能代我去润州照料他们祖孙俩么?”
菡玉沉默片刻:“小玉,不要强人所难。”
小玉苦笑道:“我以为你是最懂我的。我才二十岁,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我不甘心……代我好好地活下去,这都做不到吗?那个人真的有那么重要?”
菡玉笑了:“所以如果苍天有眼,就该让你留下。”
苍天到底是有眼还是无眼?天道轮回,奸者恶报,算不算是有眼?造化作弄,错乱因缘,又算不算是无眼?
她们身在局中都已看开了,只有明珠心事重重。菡玉和小玉是同一个人对她来说已经匪夷所思,现今居然又要告诉她说,明朝一觉醒来,这两人或许就只剩一个,另一个凭空消失了,叫她如何接受?
她知道,她们都希望留下的是小玉。
菡玉把观中人全都遣走支开,与小玉独自留在房中,门窗紧闭,叮嘱明珠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可靠近。上回只是一支笛子就那么大动静,这回是两个人大活人,她还担心别把整座道观都炸了。
明珠哪能放得下心,只能去找李泌。
李泌在静室闭关修行。
明珠觉得十分可笑,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闭关。他以为他那点心思菡玉不知道,他就可以装作自己也不知道么?
“先生博古通今神通广大,一定有办法留住她的。”她跪在他面前请求,“天底下若还有一个人比我更希望她留下,那一定就是先生您了。”
李泌不动不言。
明珠又道:“先生费劲心机除去相爷,将她带回衡山来,难道为的就是这五年后看着她殉情而去吗?”
她以为拿捏住了他的软肋。无论他在菡玉、在皇帝大臣们面前说得多么冠冕堂皇,都掩盖不了他设局诛杀杨昭的私心。五年了,菡玉的心意未曾动摇,也许他已经想要放弃,毕竟还有一个年少单纯、心无牵挂的小玉。
李泌微微睁开眼:“明珠,这件事,于公我问心无愧,于私却是有一点点后悔的。”
明珠正要开口,他复又闭上眼:“然而凡事皆有因果,你我或许都只是其中一环罢了。”
他已经参透了那因果,所以愿意放手任她归去。
明珠一夜未能合眼。菡玉屋里的灯也灭了,一片静寂,仿佛她俩只是同室而眠睡过去了。
天微微亮时明珠就起身了。她不敢去敲门,怕一打开看到什么悚人见闻的景象,更害怕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有。
她去厨下准备早点,忙碌起来,似乎就没有功夫去胡思乱想。
面点入屉上锅,热气腾开。有人闻香而来,咂嘴道:“好香啊,早上吃什么?”
明珠正拾出一根燃着的木柴往另一眼灶里引火,抬头看到来人,手一松柴火便落在地上。
虽然是一模一样的容貌,但是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们的不同之处。
虽有倦色但依然双眼明亮的少女,那是小玉。
炭火落在干草木柴上,立即引起火苗。小玉冲上来把明珠拉开,连踩了好几脚把火扑灭:“小心啊!”
明珠望着她,两行珠泪就落了下来。
小玉恍然:“哎,你是看到我以为……没有没有,她还在屋里呢,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