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妞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变成了一个立场不稳、又冒昧怯懦的小人物,即使他当初是那么的纯朴、健康,不过遇上了战事,竟然投机取巧,投靠了日本人,当了汉奸,反过来欺压同胞,小人得志,把当日的情谊抛诸脑后。黑妞非常看他不起,所以也恨之入骨,到自己加入抗战行列时,便夺了敌人军火,一枪把他结束了。
颜通依她的意思改剧本。
丹丹好似一个天真的总舵主,她知道自己的权力,因为他给予她。
唐怀玉接了这个戏,越演越不妙。
越演越不妙。他没有拒演是因为他有信心把什么角色都演好,谁知后来变成反派,难以翻身。
“开麦拉!”导演一喊,戏便正式了。丹丹咬牙切齿地痛骂着怀玉。
戏中的黑妞,是因为国家仇恨,然而,现实中哪有这么伟大?
都是儿女私情。一些与民生无关的心事,长期的啮蚀,阴魂不散,心深不愤,欲罢不能,像火烧火燎,都脱不去的,一生盘踞不走的一颗小小的泪痣。
因为妒忌才会憎恨,而且又失败了,心潮汹涌,入戏太容易了。
一见到他,狂焰烧起,惊惶失措。
她骂道:
“树根,你这卑鄙小人!出卖了自己,投靠鬼子,他们是什么禽兽?他们逼害了你的父母亲人,侵略你的国家……”
“黑妞,我没有——”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高升,要自保,在敌人包庇下过好日子!”
“——”树根羞惭地低下头来。
黑妞变了样子,鼻翼由于内心激动而愤张,眼里闪着一股只有把全副家当输掉的赌徒才有的那种怒火,夹杂着失意绝望,她的脸扭歪了,声调渐急:
“你忘了我对你那么好!一直地等你回来!”
“我实在不知道——”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打他一个耳刮子,如雷轰顶,怀玉一个踉跄。
她哭了:
“你说中秋再偷枣儿给我吃……”
“咳!”导演喊,“对白不对,‘你说给我买一双千层底的鞋’,接下去是‘我宁可光着脚丫子,也不穿带着同胞血肉的汉奸鞋!’”
丹丹的脸惨白。她实在是幼嫩的,不管她学习狠毒到什么地步,一到危急关头,真情就露馅了。她入戏了,再也难以自拔。不断痛哭,泪流成河。方抬眼——
忽见金先生来探班了,便飞扑至他怀中,她只有他,抓得牢牢的:“我很想见你!”
“小丹,你命令我来就来了!”他在耳畔抚慰。
“各位,趁老板也在,我要说——”
怀玉当众道:“我,唐怀玉,罢演这个戏!”
怀玉自摄影场回到屋子里时,已是凌晨三时了。
他拍了三场戏,一场助纣为虐,一场羞见故人,一场自我反省……演来演去,角色告诉他,这样下去,没有意思没有骨气。
生死桥 [伍](27)
怀玉很疲累,和衣往床上一躺。
段娉婷没有睡,一意等他。她拒演了,一拒,人便在千里之外,再也不好踏足摄影场,以免为宋牡丹气焰所伤。
见怀玉一回,便去端了一杯褐色的滚烫的汁液出来。
怀玉一尝:“咸的。”
“保卫尔,快喝吧。”
“保卫尔是什么东西?”
段娉婷把气都出在这句话上:
“你道我下毒?我会害死你?什么东西?我会胡乱给你喝‘什么东西’么?”
说完一伸手,便把那杯牛肉汁抢过来,自己一口一口地喝,太烫了,舌头一下受不了。怀玉见她没来由激动,念着女人都是这样的,动辄跟自己过不去,这个那个,不问情理,硬是不对劲。他又把那杯子给抢过来,当她面,大口地喝掉,她才冰释前嫌。
段娉婷懒懒倚在枕上,预备倒下,又用两只手臂绵绵支撑,仿佛在呼吸他喝这牛肉汁的姿态。他如此地若无其事,一仰而尽。她道:
“唐,我……过期了。”
“什么过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