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宋牡丹这般的,他也见过不少,不过从来都没有像此刻,问了一句他也奇怪的话:
“宋小姐,待会要约位编剧家与你会面,金先生吩咐他特地为你写一个剧本。金先生——宋小姐,你快乐么?”
丹丹一笑。
如今的丹丹也精练了,但凡不好说的,一律一笑。
“你——这真是为了什么?”
“虚荣。不可以吗?你是谁?我有必要回答你么?”
史仲明冷不提防她那么地直率和势利,只深深看她一眼,仿佛有点火花在心中一闪,这一闪,昭昭地掠过他身体内,某个隐蔽的,他也不自知的角落,一闪即逝。
丹丹眼前也闪过一个影儿。
她见到怀玉,一身时髦的西洋白运动装,昂扬地上路。心念:虚荣,他也用自己去换虚荣。然后弃她如遗。她一咬牙,刷地一下,把车上那轻俏的白窗纱便扯上了。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刚好史仲明也转过头来了。一直沉默。
回力球,这是上海滩新兴的运动。
球场门口竖立着一块大牌子,标为中央运动场,附着英文“haiai”,洋气十足。
晚间这里举行球赛,用闪烁的电灯照明,供人赌博,场方聚赌抽头,方式很多,分什么单打、双打、红蓝赛、香槟赛、独赢、双独赢、连赢位、位置……一如跑马跑狗。怀玉与段娉婷来过一次,得悉日间是不开赌,只租予有头脸的人来玩。
矫健的游龙,又哪堪蛰伏于温柔乡中呢?一身精力,便向三面坚厚的墙壁进攻,球儿打向墙头,击力很大。且这球,硬帮帮,分量足,打起来动用臂力,来回跳弹,大汗淋漓。怀玉从前练功的身手,用用还在,永远在。他就是不耐烦干熬,像拍戏时,等打灯光,等培养情绪,等导演先到燕子窝上上电……
终于两小时过去了。
他又自个儿到附设的咖啡座喝上一杯咖啡,开始写信。
信是写给志高的。
志高,志高有想像过“回力球”是什么玩意吗?因他在此久了,才合辙了,但志高,远着呢。远。怀玉只念:自己也回不去了。
还是那管自来水笔呢,但信是“志高:许久不见,念甚,念甚”这样写着,下笔开始排山倒海地倾心:
“近日甚是不安,虽云选择无误,理直气壮,然常担忧终致一无所有。夜来辗转,牢骚亦多,只恨无人可诉。人死留名,雁过留声,方是不枉,遂又逼令自我奋发,上海水土渐服——”这样写着,到底还是要提的:“丹丹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彼此不复当年,不过一岁,皆已成长,交情转薄,差异令人唏嘘。人人之间,只在时也命也,得之,时也命也,失之亦然。错不在你我,一言难尽,寸心难表,志高若另选贤人,或有天作之合。近况想必平安,渐进。烦多照拂老爹,多报喜讯。怀玉,十月——”
生死桥 [伍](25)
“喂,你!”
他一愕,抬首。
不知什么时候,段小姐竟找来了。
怀玉示意她坐下。
“又说到邮局去?”
怀玉低头写信封,北平、宣武区……
“我这不是要到邮局去么?”
说完站起来,段娉婷便也追随。
出来时不免也碰上了影迷。二人也不便过于密切,保持一点距离。影迷们私语:
“看!段娉婷!”
又喊他:
“唐先生!段小姐!”
“唐先生!”
哦,不是唐“老板”,是唐“先生”。老板多乡土,先生才是文明。自己已在上海立足,身份亦变。电影明星!
他在等他的下一部电影。
而特地给丹丹写电影剧本的编剧家颜通,是一个海上文人,瘦长面孔,常带三分病容,颧骨很高,像两块顽石被硬塞进去了,不甘雌伏。
他是那种寡言但精悍的老门槛,只消把丹丹打量一番,闲聊几句,已经知道该作什么剪裁。他的故事大纲,金先生很满意。
时局变了,一直流行的鸳鸯蝴蝶醉生梦死式的伦理片子,追不上了。自事变后,轰烈的抗日救亡运动也展开,这就是为什么“土布皇后”被受落的原因。
颜通建议来一部“进步电影”,由宋牡丹担演。她便是东北农民之女黑妞,因为战争爆发,家破人亡,青梅竹马的爱人树根与她经历重重的艰险,终也难以团圆。黑妞被环境催逼成长,加入了抗战行列,将计就计,夺取敌人军火,在炮声中、火光中,壮烈牺牲……
金先生一壁在忖度改个啥戏名好?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什么“东北浩劫”、“鲜花情血”……“摩登女性”,终于他灵机一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