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佳欣一旦被选中,同父母家人即割断关系,永久分离,音讯不通。而且老爷,好不容易诞下掌上明珠,你忍心看她痛苦么?」郭夫人哭过,双目通红:「昨日佳欣闻讯病倒……」
「夫人别太悲观,女儿未必当意。一选不中,定期复选,亦可不留——」
「不!」夫人有点躁怒:「根据前两届的纪录,留的多,撂牌子的少,而且京城中没中意的,嘉庆皇帝才遣户部官员到江南督促——老爷早已知晓,何必自欺欺人?」
他在位,怎敢知法犯法?据《大清会典》,选秀自顺治皇帝始——但在前朝明史亦有记载,可见帝命难违。即使残障重病,不堪备选,亦须层层具结证实呈报。
已过三更,容颜憔悴头发散乱的小女儿佳欣,直奔父母跪倒:
「爹、娘,女情愿病死在两位跟前,也不肯进宫。女儿不去!呜呜呜……」
她惶恐无助地颤抖,如惊弓小鸟。玉蓉搀也搀不住,只道:
「小姐小姐,要顾惜身子。」
「唉,左右为难呀。」郭老爷抚慰;「玉蓉先扶小姐回房,爹再想办法。」
哪有「办法」?都是定制——而且官场之中,有人亟盼女儿中选,内廷三宫六院,皇后、妃、嫔……够不上,贵人、常在、答应……总有一席位。世间女子必须由皇帝优先过目挑选,他不要了,才另图后计。若可踏足宫禁,
得蒙宠幸册封,还生下「龙子」,不但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还有机会继承皇位,指点江山。母凭子贵,福被家族,所有人的命运,全系一个十三岁小女儿手中了。
—但一入宫门深似海,生离死别,把青春正盛花样年华的女儿送入渊薮,舍得吗?忍心吗?生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值得吗?当年夫人几度流产,保不住胎儿,怀这佳欣十月未下过床,小心翼翼,连呼吸亦不敢过重,怕惊扰腹中得来不易之小生命,夫人当然不忍放手。
郭老爷目送玉蓉和佳欣的背影,忽地灵光一闪,心跳加速,这个念头连他自己也震惊——这是一局生死攸关的豪赌。赢了得天伦,输了九族遭殃。必须审慎,审慎,再审慎。
他把玉蓉召来,门严严关好。即使四下无人,仍悄悄细语哀求,他有两手准备:玉蓉答应了,双方以血盟誓,永守秘密;玉蓉不允——她已知悉计划,决不能留,官场险恶,保命为先。
「……」玉蓉听了,心念电转,脸上不作半丝反应。「……」她想了又想。
想了又想。是否以一生作为赌注?目下已无出路……——十五岁的奴婢玉蓉终于答应了主子荒谬的要求。
这天她带了一笔钱。沈、重,充满希望。到扬州远近闻名的风月场「琴仙楼」,找她姊姊玉芙。才半年,玉芙已被调教得风姿绰约,眉目挑情。自己是个
布衣奴婢,姊姊则是青楼绮艳新登场的一朵花。胭脂腮红,绛唇一点,打扮得十分迷人。玉蓉看了只觉凄酸。
见玉芙在弹唱小曲:
「我为君把相思害,
我为君把相思害,
哎呀哟,
我为君懒傍妆台,
伤怀,
我为君梦魂常绕巫山外。
瘦形骸,
悲哀,
何时了却相思债!」
玉芙的琴艺平平,此生也比不上玉蓉了——可她的小曲
颠倒众生,醉翁之意不在酒。香艳缠绵,寻欢作乐,谁
是谁知音?
「知音人?就在京城。」玉蓉心中有章公子。他呢?相思实在悲哀。算了。她道:
「姊姊,好好活着。你刚才说有盐商为你梳拢,你看看如何?在我们扬州,贩盐是安定的生意——当然你出自青楼,只能当侧室,但日后或可扶正。我只愿你早日跳出火坑,过平实日子。这钱动用赎身,或作傍身,应急时用……」
玉蓉坚决以此报答自我牺牲的姊姊——还了心愿。玉芙泪流满面,紧拥不放。她心知,玉蓉一去,不比民间作别还可通消息。他日即使写信送物,亦关卡重重。
玉蓉替姊姊拭泪,用她略为粗糙,久不沾琴的手。这双手在养尊处优环境中,也许再抚琴弦,不会浪费:「我意已决,咱俩明日分道,走自己的路。姊姊,保重
!」
如同当日挥手扬巾,但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日再见。去的地方如谜,连她也是见一步,走一步,今天不知道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