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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 李碧华 138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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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爸把健仔生前睡过的帆布床床头柜全扔掉,这个角落再也没有任何养子「安身立命」的痕迹和气息,他只希望所有人把那小生命置诸脑后终生不提,尤其是一度两小无猜还暗地许愿「我大个一定嫁给你!」的芳女。

村长仍是村长,德高望重为民牺牲,大家敬重他——而经此一役,或是受到咒诅,他真的无子送终。

「噩梦」过去了。

两村自给自足,也发展得上路。开始有市场、杂货店、食肆、还有学校,虽然简陋,还几个课室分班制,芳女读书识字,天天由彩西村踩着彩带桥过彩东村上学,天天踩在健仔这桥墩身上,她天天长大了…

体弱多病的阿妈过世了。

芳女十八岁嫁到彩东村,她的老公是同学文仔,上课时曾经送她花占饼,还道:

「这叫『肚脐饼』,上面有朵花,有红色、粉红色、绿色、黄色、白色。」

她知道那是治疳癪生虫的「药」。便疑惑:

「那么难吃,又做到好似一朵花?」

「但那是有益的,对身体好的。」

这就是人生了。

阿爸觉得女儿有主人家已够安慰。他守住老家,如同所有村民一样,生于斯死于斯,永远不会离开。

香港捱过日本仔侵华沦陷了三年零八个月。四九年大陆解放。四五十年代来此定居的人渐多,落脚后也不走。五十年代韩战结束,外头世界纷扰多变,文革、暴动、土制菠萝「同胞勿近」、港英镇压、恒指大起大跌再大起再大跌、水灾旱灾风灾火灾、沙士瘟疫禽流感、金融海啸……岁月流曳,两村与世无争——直至政府为了高速铁路工程横施辣手把两村拆毁。

阿爸已过世,看不到这一天。

芳女成了叶婆婆。她生一个女又一个女,想追个仔,希望有仔送终,但仍生一个女,再生也是女,肚皮没空闲过,一直生了五个女——她终于明白是上天的安排,她忘掉这到底是否一个根本不知道的咒诅,忘掉某一段前尘多好,她从来不为此伤心。

老公也是种菜养鸡维生,她由一个菜园子走到另一个菜园子。老公比她先走一步,多年前过世了,也看不到拆村的一天。

叶婆婆出院后,女儿们接她回到彩西村故居。不走不走还须走,大部份村民含泪接受了特惠赔偿,他们敌不过无情无义的政府,也带不走在此流了一生的血汗泪水。

叶婆婆是在医院那万籁俱寂的夜晚,忽然听得一阵尖寒的哭声:

「芳女,我好辛苦呀,放我出来呀,救我!放我出来呀…」

好不熟悉。

一个早已忘掉大半生的故人。

婆婆迟暮之年,惨遭巨变打击之日,在昏沉的一刻,从未试过如此澄明剔透,她——记——得——了!

是健仔!

是那长埋彩带桥一个活生生的桩柱,被镇之魂,永远压在坚牢不破没一丝空隙可透气的厚重水泥中。

「芳女,芳女!」

就是这声音。就是这控诉。

芳女蓦地回到七十二年前,她跪下来,喃喃:

「健仔,对不起,我们全家欠你,芳女给你叩个响头……」

如何赎罪?一切成为飘渺忆念和心头的痛。

那个晚上,收拾细软,把要带走的都尽量带走。从此不能回头。

叶婆婆在女儿陪同下回到彩带桥,诚心上香烧了纸宝路票……

「健仔,这里快拆掉了,你就可以逃出生天,你好好上路吧!」

现实太残酷,画面太凄厉,她不想重提,女儿们也不问。

最后一夜。未满的月亮只发出淡淡然似有若无的白光,伴着老人背影。她老了,七十八——而健仔,永远六岁。

这晚老人特别精灵,放下心头大石。

如同其它村民,依依不舍地,一些上公屋,一些投靠子女亲戚,一些不知漂泊到何方,一些活着,一些猝死——宁死也不肯面对血淋淋的现实。

叶婆婆在女儿搀扶下远去。

她也渐渐痴呆了,失忆了,渐渐变回六岁小孩的模样和心境,依偎在阿丽身边,绕着四五十岁小女儿臂弯。她连自己也忘掉了。

原来最遥远的,反而记得最清楚。当年念过的《增广贤文》,竟倒背如流,一字不差: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山中也有千年树,世上难逢百岁人……路逢险处难回避,事到头来不自由。药能医假病,酒不解真愁。人贫不语,水平不流……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