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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 李碧华 138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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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他的前尘了:于峰回印度尼西亚后,无法再来中国。他结婚了,妻子贤慧,生下二子一女。继承了丈人的食品厂,生活优裕。年初他不适入院,检验出是肝癌。长期焦郁,念念不忘当年那位才廿一岁,肩挑一切的初恋情人,特地回到故地,寻找故人。费尽心思毫无结果。刚好有电视台知悉,采访后播放。

张萌听了,道:

「刚好我看到了。」

「这就是缘份吧。」

「不——这是『缘』,不是『份』。」张萌道:「四十年了。」她望定他:「还是你太太命好。」

张萌有两段「婚姻」,可自己从来没当上「太太」。

「你……这些年来快乐吗?」

「不算快乐——也不算不快乐。一个人心灰了,再不怎么痛。女儿嫁人了,孩子十多岁上中学了。她没见过你,也不太想见我。我在浦东,她一家住浦西,隔了一条黄浦江,远着呢。我们偶尔通通电话。很少见面。缘份不够。」

「我对你母女不起。」于峰欷歔:「我没爱过我太太,也对她不起。」

「你看你还算是个人吗?」张萌微微一笑:「你连医生也没当上吧?」

「我现在已经是病人了。」

「书白念了。」

「可是人没有白爱。」他呷了一口茶汤。烫嘴,赶忙吹了几口气:「我们老了,合欢花年年开。我们死了,它还在。」

「你知道合欢的故事吗?」她问。

「记得呀。你跟我说的每一个字儿都记得,它又名『蠲忿』,香气可消解一切怨忿。也唤『夜合花』——」

「告诉你一个传说:在我们中国古代,有一位叫『舜』的皇帝,巡视湖南境内时,不幸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是『尧』的两个女儿:娥皇与女英,闻讯追至湘江,遍寻不获,终日哭泣,泪尽滴血,死后该处草地,长出血泪斑斑的湘妃竹。」

「这跟花没有关系啊。」

「娥皇与女英死后化作神女,与舜的精灵合一,变成纪念爱情的合欢树,昼分夜合,香魂万古。」

于峰的茶汤凝在半空。

张萌道:

「多讽刺!所谓『爱情树』,冥冥中注定是三个人的——大家误会了,以为是二人世界;你和我?不,还有她。」

「我从没听过这故事。」

「当然。如此不祥,连我自己也不想听。我怕。但终于还是逃不过天意。」

这个晚上,他俩说了一生的话。时间无多了——他乘早上十点钟的飞机。

张萌拒绝于峰留给她的钱:

「我要钱干嘛呢?没用。」她道:「我连你的人也不要——你回『家』吧。好好保重。年岁大,身体不好,不必再来了。」

张萌坚持在天亮时离去,不送他,也不许他送。

夜里相合,白天分开——这就是合欢。

吃了多大的苦,恨,恨过了,还是爱他——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张萌和于峰无言地作别,各自回家。

当晚新闻回放,其实秦小欢也应该看到的。

独生女儿翌日有朗诵比赛,她一直很紧张,夜里上厕所。随意按开电视机的画面,恰好也见那帧照片。可她憋不住,先去小个便。出来时,这寻人项目已播完。

小欢从未见过生父,此刻亦碰不上——只差一分钟,没缘份就没缘份。隐约听到「张萌」这名字。

她也心血来潮给母亲打个电话。没人听,也许出去了。接连两天也没人听?跟丈夫说,老人嘛,不知有无意外,还是上门看望一下。母女虽疏离,到底有点牵连——

门打开了。

母亲瘫坐椅上,已平静大去。地上一个破碎水杯,水已干。

电视还开着呢。

医生后来道,老人死于心肌梗塞,可能情绪一时刺激亢奋,但短时间内安详离世,无大痛苦,也算笑丧。

据尸斑验析,大概死去三天。

——就是那个晚上。

她走得不甘心,至此才惊悉自己一直在等、等、等……终于等到最后一秒,来了。还是见了故人一面,把合欢的故事了断。才上路。

鬼门 (2008116)

转自香港《壹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