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峰是印度尼西亚华侨,来中国念书,学中医。廿三岁的男生,走在上海南京东路上,想到外滩去。
赶路的张萌迎面匆匆而来——就是赶上他的一问:
「同志,请问外滩怎么走?」
她愕然,上海人竟然不知道外滩?神经病?白相人?这肤色黝黑一脸纯朴的男生,原来是异国来客,留学生。
漂亮端庄的张萌忘了当天赶干什么?到哪去?他俩彼此吸引,一见钟情。对了,她是准备到新华书店买几本书,快打烊了。结果她陪他逛外滩,在华灯初上之际,一朵合欢花悄然绽放。
他学的是医科,刚好,她是个温柔细心的护士,为人民服务。难道不是一回撮合?冥冥中的定数?
年轻的恋人激情交往,打得火热。他俩游遍上海大街小巷,吃生煎包排骨年糕面筋百叶双档……
「为什么简体字写的是『面巾』?洗面的毛巾?」他狐疑。又笑问:「阳春面什么馅儿?」
最爱到老字号「沧浪亭」吃面了。这开业于一九五○年五月十五日的点心店,苏式风味。
「来碗三虾面吧。」张萌道:「有虾仁、虾脑、虾籽——就是没『阳春』。」
她也奇怪,光是面条葱花没半点佐料浇头的,为什么给改一个过份动听的名儿。骗人!
热恋的男女,碰上如火如荼的文 化 大 革 命 运 动。交往十分避忌。
愈是偷偷摸摸,愈是情难自控。
于峰与张萌同居了。母亲反对不了。身为护士她竟没有避孕,为他怀了孩子。
赶忙登记结婚。
——不可能。
当时情势不妙。一个中国女孩怎会「通过」嫁给外国男孩?国家不允许这样的事。结婚证明没办成,于峰的签证到期了。同居而不婚,早已招人话柄,还怀了孩子,男的被迫回印度尼西亚去,女的理应马上进行人工流产,打掉胎儿,此事当作从未发生过。
没有钱,没有助力,没有任何支持。于峰万般不情愿被送走了。回国后,二人从此永别。
张萌坚持把孩子生下来。
这是一个私生女。
她为她改名「小欢」。
非婚生子,受尽白眼凌辱。张萌虽是护士,有专业知识,有工作经验,但万劫不复地,被编派去做低下的清洁工作、收拾尸体、侍候脾气暴躁的老病号、照顾无望病人的呕吐和大小便……
张萌的寡母郁郁而终。张萌的女儿面对同学和家长百般瞧不起。
开会、批 斗、检 讨、写报告、开会、批 斗、检 讨、写报告……
一个五十来岁中风的病人,康复中冷眼旁观,对张萌十分同情——这决非爱情。但不到三十,已历尽风霜雨雪的张萌,只寄望有片瓦遮头,好好抚育小欢成长,孩子得有个「爸爸」。
「二婚头」,女儿便是「拖油瓶」。再不体面,胜过终生非婚私生吧。
当秦楠可以勉强行动时,领了年轻廿多年的张萌去作再婚登记。
「这不能给办证明。」组织强调:「张萌有个女儿,她当年跟外国男人已有『婚姻关系』了。」
「可当年不给办结婚证明呀。」张萌忍辱负重:「现在跟秦楠,是名正言顺的再婚。」
「第一回都不正式,第二回又怎么给办?」
拖拖拉拉,阻阻挠挠,没人肯承担责任,解决问题。
张萌只能委屈地填上:
「同居」。
小欢由「张小欢」,给改成「秦小欢」——她永远不可能唤「于峰小欢」。
同居后,张萌仍是个衣不解带夙夜匪懈的护士,不过她只侍候一个病人,而且没有薪水。秦楠仗她照料,待她不薄——这决非爱情,她心知肚明。
四十年过去……
秦楠去世了。
小欢也嫁人了。
张萌孑然一身。她守住秦楠遗下的房子,好歹有片瓦遮头。六十出头的女人,眼睛昏花,易倦,心灰。
睡到半夜两点多,怕静,开了电视,回放白天的新闻节目。
她倒了杯开水。
电视画面有个老头,拎着一张照片。
看真点:——
一双中长的辫子,七分脸,眼神投向远方的一些什么,充满希望和生机。端庄浅笑却掩不住神秘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