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吃过清纯得不沾一丝杂质的「清一面」后,才稍有食欲。
第二天,第三天,家丁婢女都到清荒寺哀求,仍是失望而归。
张林氏烦躁、恐惧、暴戾、古怪,不近人情……只觉众醉独醒,众浊独清。她活得一丝不苟,但如何一尘不染?
清一和尚道:
「洁癖,不是身体的事,是心灵的事——夫人不是特别爱清洁,她是看不得世间男欢女爱繁衍后代悲欢离合,她不见不想不听不谈不闻不问,远离一切,孤立自己,就不会伤心。阿弥陀佛。」
张林氏纵然生活无忧,但她情愿简约素净。白水一碗。
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叮咛后事:
「若我大去,定葬于默林中,穿白寿衣、白寿袜、白寿鞋——白绢提花,不绣彩线。质本洁来,亦当洁去,不必繁文缛节,人声鼎沸。紧记!」
——但拘谨怪异,活得不快,身旁的人,一个一个受不了,一个一个跑掉。
老六还在,因为报张老爷的恩。
小菱还在,她没有去处,打十岁起,侍候小姐,由巧梅到张夫人,由主母到寡妇,双双老去,双双憔悴。有三寸宽活路?小菱曾想过求婚配。眼瞅着夫妻之间生离死别,原来叫人变魔,挑剔失态得神憎鬼厌,就不敢他想了……
主仆扶持终老也罢。
世事难料。
并非作出完善铺排精心策划,一切依你意愿。并非求洁得洁,求清得清。
蒙古人入侵了。
时局一天比一天纷乱。
贼匪目无法纪,抢掠奸劫,杀人放火,横行肆虐。国破家亡,朝代兴衰,没有人逃得过。
后来,人们在一片颓垣败瓦中,发现了两具半裸的尸体,肉已融腐,布满了蛆虫,牠们滋补得十分肥美,蠕动时已因丰腴而缓慢,恶臭令野狗也不肯来叼食……
半生干净成癖的张林氏,和那被迫厮守的小菱,在一个最清洁的境地中,不但被十数贼匪糟蹋了,还乱刀斩死,血污四溅,任由暴尸。她始料不及的凄厉,连做鬼,也比其它鬼不堪,极脏极臭极污秽……
合欢 (2007426)
转自香港《壹周刊》
「明早十点钟的飞机,我就不送你了。」
张萌老人在厨房中端出一碗茶汤:
「趁热喝了吧。」
这是二○○七年的合欢汤。
精神压力大,思绪不安宁,五脏六腑为七情所伤……她会为他,也为自己,煎煮合欢汤,材料有卷筒状的合欢皮、甘草、茯苓——当然少不了主角:合欢花。
合欢,自古以来被认为是一种吉祥的爱情树。
「相传夫妻新婚之夜共饮合欢花茶汤,能保永世和合。」于峰曾经这样问过张萌:「中国人都相信这个,对吗?」
算来,已经是四十年前的往事了。
那年他廿三,她廿一。
「没那么神。」她笑:「只因合欢属豆科植物落叶乔木,它的花,又名『蠲忿』,香气令人消除抑郁忿怨,心神回复平静。」
「茶汤用的是干花——那花原来是什么样儿的?」
张萌道:
「合欢可美了,花丝细长,像一球红绒。散开是红羽毛,风吹过晃动轻柔。最有趣的,是花畔小叶每当夕阳西下时便成对相合,到了第二天清晨,又像孔雀开屏似的舒展开来了——」
「自嘲地说,也像我俩。」于峰举碗喝茶汤:「夜里偷偷相聚,见不得光,白天得分开远远的。」
「不管什么风雨,这样我已满足了。」
「合欢」就是他俩人生的信物吧。
四十年前,一九六六、六七年,是中国开始动荡的暴风雨前夕。那时他们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