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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事从来没写在脸上。她那么坚决,不准我违背,莫非她要告诉我一些什

么?

「月明,记得有一年,我同爸爸吵得很厉害吗?」

是的,那一年。

我正在写penanship,串英文生字,预备明天默书。我见妈妈把一封信扔到爸

爸脸上。

我们对他“包二奶”的丑事都知道了,早一阵,妈妈查她的回乡证,又发觉他

常自银行提款,基于女人的敏感,确实是“开二厂”。

妈妈也曾哭过闹过,他一时也收敛些。但不就又按捺不住,反去得更勤。每次

都提回来十几只鹅作幌子。

妈妈没同他撕破脸皮,直至偷偷搜出这封“情书”。

说是“情书”,实在是“求情书”。——那个女人,唤黄凤兰。她在汕头,原

来生了一个男孩,建邦,已有一岁。

后来我看到那封信,委婉写着:「谢养哥,建邦已有一岁大,在这里住不下去。

求你早日帮我们搞好单程证,母子有个投靠。不求名分,只给我们一个房间,养大

邦邦,养哥你一向要男孩,现已有香灯继后,一个已够。儿子不能长久受邻里取笑。

我又听说香港读书好些,有英文学……」

爸爸不答。

妈妈气得双目通红,声音颤抖:「你要把狐狸精带来香港吗?住到我们家吗?

分给她半张床吗?」

她用所有的力气拧起所有物件往他身上砸:「这个贱人甘心做小的,我会由她

做吗?你心中还有没有我们母女?——由我在一天她也没资格,这贱人——」

「不要吵了!」爸爸咆哮:「你吵什么?你有资格吗?你也没有注册!」

妈妈大吃一惊。

如一盘冰水把她凝成雪人。

她完全没有想过,基本上,她也没有名分,没有婚书,没有保障。她同其他女

人一样,求得一间房,半张床,如此而已。

——她没有心理准备,自己的下场好不过黄凤兰。而我,我比一岁的谢建邦还

次一级,因为他是“香灯”。

虽然我才七岁,也晓得发抖。我没见过大人吵得那么凶。遍体生寒。

妈妈忽然冲进厨房,用火水淋满一身。她要自焚。正想点火柴——我大哭大叫。

爸爸连忙把她抱出来,用水泼向她,冲个干净。他说:「算了算了,我不要她了!」

那晚事情闹得大,不消一天,所有街坊都自“潮州巷”中把这悲剧传扬开去,

几乎整个上环都知道。

我们以为他断了。他如常打牌、饮酒、开铺、游冬泳、买鹅、添卤、练功、神

打……

他如常上大陆看他的妻儿。

刺鼻的火水味道几天不散。——但后来也散了。

妈妈遭遇到前所未有茫无头绪的威胁。

她不但瘦了,也干了。

但她如常存操作,有一天过一天。每次她把卤汁中的渣滓和旧材料捞起,狠狠

扔掉,那神情,就像把那个女人扔掉一样。——可是,她连那个女人长相如何也不

清楚。她此生都未见过她,但她却来抢她的男人。她用一个儿子来打倒她。

她有唯一的筹码,自己没有。

扔掉了黄凤兰,难道就再没有李凤兰、陈凤兰了吗?

妈妈一天比一天沉默了。

在最沉默的一个晚上,左邻右舍都听到她爆发歇斯底里的哭喊:「你走!你走

了别回来!我们母女没有你一样过日子!你走吧!」

说得清楚明确。惊天动地。

最后还有一下大力关门的巨响。

爸爸走了,一直没有回来过。

「——爸爸没有走。」妈妈神情有些怪异:「他死了!」

我的脸发青。

「那晚他练神打,请“师公”上身后,拿刀自斩,胸三刀,腹三刀,背三刀,

头三刀……,斩完后,刀刀见血。」

他的功力不是很深厚吗?每次练完神打,他裸着上身只有几道白痕,丝毫无损。

——但那晚,他不行了……

妈妈憋在心底十七年的秘密,一定忍得很幸苦。

她没有救他。没有报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