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什么叫内宅女子?我自幼读书,见识广博,能为贫贱女子鸣冤,能懂边疆战事之苦,如今得太子眷顾,一展抱负罢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蔡锳面前蹲了下来,冲他使了个眼色。
蔡锳听说周檀未曾投奔太子,面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他冷哼一声,口中道:“周檀好不容易有良心了一次,他夫人却跟着阴险小人做了乱臣贼子,这可真是……”
曲悠凑近他的耳边,飞快地说了一句话。
于是众臣看到蔡锳的面色立刻变了,他不可置信地看了曲悠一眼,以口型问:“真的?”
曲悠面色凝重地点头。
她站起身来,冲众人深深一作揖,把声音压得极低:“诸位先生,万望珍重,大胤王朝的未来,还指望着诸位。”
宋世琰从宫门处回来时,便听说蔡锳交出了那封死死抱在怀中的废太子诏书。
曲悠帮他丢进火堆,温言道:“这群老大人只是一时不能转圜罢了,殿下不如将他们暂且关到刑部去罢,待殿下需要他们的说词时,再从刑部将人提出来,不愁他们不归顺。”
若依着宋世琰的性子,定会将这群人全部斩杀于玄德殿,可不知为何,曲悠居然劝他们松了口。此刻见她温言细语,他心中气顺不少,挥手吩咐道:“人暂且关在此处,每日送些清水来,待皇庭内稳定下来,都关到刑部去罢。”
宋昶一死,簪金馆便随之尘封,太子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人换进去,干脆裁撤了这个机构,簪金馆存在得短,又没有经手过什么大案,怪不得没有被写进史书。
曲悠被暂且安排到了太子妃身侧。
楚霖带兵围了皇城,太子总要将此事处理完后才能举办登基大典,这几日太子妃一直都在偏殿中处置一些皇宫琐事。
她虽出身世家大族,但骤然面临这样的场面,不免有些手忙脚乱,幸而曲悠相对熟悉这皇城中的仪制,又有几个老嬷嬷帮助,好歹是将宫殿和前朝妃嫔们打点好了。
太子妃对她感激涕零,她似乎对于曲悠究竟是来宫中做女官还是为太子做枕边人毫不介意,有几次甚至说要封她做贵妃,曲悠解释了许多次才让她勉强相信。
第三日,她在内宫之中听到了消息,太子大开汴都城门,将一队“天降奇兵”放进了城门。
楚霖得了前后夹击,措手不及,被斩杀于南华门前。
宋世琰虽然如她所说将当日玄德殿中的臣子暂且关入了刑部,但还有许多并未被宋昶唤进宫来的臣子完全不明白宫变是何缘由,被宋世琰骗入了玄德殿,逼迫他们归顺。
储君继位本是名正言顺,可是有不少人知晓德帝废储之心,要宋世琰交出遗诏,聪明些的则闭口不谈,暂且没有表态。
曲悠得知此事时已经阻拦不及,玄德殿窗纸被溅上猩红血迹,她过去时,只能看见宫人寻来草席,准备拖走这群忠谏之人的尸体。
朝堂被太子以雷霆之势清洗,没过几日,他便开始匆忙准备登基大典。
曲悠带着宫中的人为他操办典仪,礼部人数不全,多有错漏,她借机偷了被宋世琰随手交给太子妃的国玺,撬开玄德殿中一块金砖,将国玺藏了起来。
登基大典后的第二日,太子服孝早朝。
朝间剩余不多的臣子中,有人战战兢兢地禀报,称有一伙着军中服色的人近日在汴都内流窜,做出许多违背律法之事,刑部和典刑寺不敢抓人,只好请宋世琰示下。
曲悠从刚封了皇后的李缘君宫中往玄德殿中去时,便听见门口的侍卫说陛下正在见客。
她近日时常跟在太子身边,这群人都认识她,也知道她在太子面前说得上话,因此十分尊敬,不敢怠慢。
曲悠在大殿之外站了一会儿,便瞧见一个有异族长相的人从殿中走了出来,吊儿郎当地瞥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些惊艳之色,随后口中嘀咕了两声,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他说的是西韶语言,她也听懂了——一句调侃意味的“美人儿”。
曲悠敛目朝殿中走去,珠帘后宋世琰没有起身,懒洋洋地问:“谁?”
她答道:“陛下,是我。”
宋世琰翻身从龙椅上坐了起来,露出个笑容:“曲娘子来了,近日孤可是少见你。”
国玺遗失之后,宋世琰大发雷霆,本打算处死一干经手人等,是她苦口婆心地劝了下来,说自己过目不忘,为太子画了一张国玺的图,请工匠连夜伪造了一个。
她这段时日在宫中行事,虽多为不熟,但她在那几个老嬷嬷处日夜补习宫中典仪,将操手的每件事都办得漂亮,加之国玺一事,宋世琰近日对她信赖有加:“这些时日,曲娘子的差事办得极好。”
曲悠回道:“承蒙陛下信赖。”
宋世琰兴致盎然地瞧她:“早朝刚过不久,你过来所为何事?”
“我听闻,早朝时有大人禀报,说汴都城内有兵士横行霸市、欺压群众。”曲悠道,“事情闹得大了些,我过来,问问陛下想怎么处置。”
她不愿意开口自称“奴婢”,此时也不宜称“下官”,便一直作“我”,所幸宋世琰并不在乎虚礼,几乎没怎么注意过。
“曲娘子这么聪明,应该多少能猜到些这军队从何而来。”宋世琰抬手屏退了周身仆从,斟酌着道,“朕最近忙得很,没心思多管他们,就当是犒赏三军了。”
“陛下,这不是小事。”曲悠抬手为他添了一杯茶,恭谨道,“我知道陛下待人宽和,总觉得赏赐些也无妨,但他们在民间行事有没有章法,您高居朝堂之上,恐怕不能窥见真实。”
她将茶杯双手捧过:“若只是小事,不会让诸位大人闹到早朝上来的,此时您刚刚登基,汴都内民心不稳,不管他们做什么,百姓只会把过错记到您的头上,何苦来哉?依照我的想法……”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宋世琰抿了一口她沏来的清茶,感觉竹叶微苦,他放下茶杯,语气不明地说:“这些话大抵只有你敢说了。”
曲悠面色不变:“陛下既然留着我,自然是想听我说这些话。”
“那你继续说罢。”
“我知道,陛下是暂且不想得罪他们,可是不想得罪,还有别的方法,譬如……陛下调他们出城,去抓那些乱臣贼子如何?”
宋世琰“唔”了一声:“这群人还能翻出什么风浪?”
曲悠道:“他们既然成群出逃,必定是有领头人、有计划,虽说皇子们现在都在城内,但保不齐他们心中在想什么,陛下还是将他们都抓回来,以防万一才好。”
殿中弥漫着龙涎香的气味,她垂着头,有些闻不惯,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宋世琰却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面前。
曲悠吓了一跳,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陛下自重。”
“悠悠,朕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宋世琰低低地说,温热气息喷吐在她脖颈一侧,绵延开一片颤栗,“你真的……不愿意做朕的女人吗?你想要的一切,朕都能给你。”
“我想要被男子尊重的权力,陛下能给我吗?”她尽力偏着头,冷道,“我想要不被人当成物件儿,不以调侃目光打量,想要做一些建功立业的事情,让男子敬我怕我,而不是如同方才走出殿门的那个西韶人一般,带着暧昧和不屑看我,陛下……能给我,但却不能是这种方式。”
宋世琰被她说得怔然,微微地松了手,于是曲悠立刻退了三步。
“怪不得你同周檀成婚这么久,他都不曾对你怜香惜玉过。”宋世琰唇角勾出一个柔柔的笑,“朕顺着你的后颈,只能摸到反骨——不过若非如此,朕也不会喜欢你,罢了,朕不爱强迫,你下去罢。”
曲悠躬身告退,沿着森冷红墙走了许久,直到走到叶流春殿前,才没忍住干呕了两声。
她感觉胃中翻江倒海,难受得说不出话来,一仰头,却看见了天际那轮月亮。
清寒,明亮,或许周檀也在与她看着同一轮月亮。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胸前那枚白玉扳指——从前这枚扳指总是硌得生痛,乍然失去,她却觉得心中一片空落。
第二日,宋世琰便在百忙之中下旨将西韶人的军队调离了汴都。
曲悠自请带着他一队心腹侍卫目送这群人出了城,又在城中巡视了两圈,帮助一些被那群人欺压过的百姓重修了屋舍,回宫时已是暮时。
她经过周府门前,突然心血来潮,便叫人等在巷口,自己进去看了看。
正是盛夏时分,几株杏树虽无人打理,也长得郁郁葱葱,她的手从沟壑纵横的树皮处拂过,感觉心中一阵松快。
——从未有过的感觉。
因为她知道,西韶人今日虽然骂骂咧咧,但总归是听话地出了城,毕竟在他们心中,追击叛逃的文臣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还能沿路掠夺途径城池,那里天高皇帝远,比在汴都城内更为自由。
谁能想到燕覆早已率兵从西境赶来了呢。
汴都那礼崩乐坏的一个月并未重演,她处心积虑地在宋世琰身边卧底这些时日,终于改变了历史的走向,这也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自己改变了历史。
虽然不知未来的命运将会如何。
但这些事情,她绝不后悔。
曲悠在杏树的影子中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月亮,沿着周府之外那条漆黑的小巷往外走,没走几步,周围便闪过一个人影,一把将她拽了过去。
曲悠一惊,下意识想叫,来人却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月色之下,她看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
巷口有侍卫疑惑唤道:“小曲先生……”
曲悠连忙回了一句:“无事,我坐下来歇息一会儿。”
她转过头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唇角便落下了一个冰凉的吻。
熟悉的静水香气息温柔地弥漫在夜色之中,静默了良久,她才压低了声音,震惊地问道:“你疯了,你……怎么敢回来?”
周檀鲜少穿黑衣,头发也全部高高地拢了起来,他垂着眼睛,沙哑地回道:“昨日我看见月亮,梦见夫人在想我。”
作者有话说:
有心的友友会发现,我终于把文名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