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第十一章(2 / 2)

四月间事 尾鱼 15990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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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今笑笑,回答:“是去肯尼亚吧,也是不容易。”

这对答没头没脑,卫来听不明白。

老板走了之后,岑今给他解释:“埃高因为这些年经济一直不好,很多人背井离乡,偷渡去肯尼亚打工,几乎形成风潮。而这风潮里,又生出一个惯例。

“因为在肯尼亚性服务非法,肉金又太贵,谁也不舍得拿自己辛苦攒下来的钱在那儿找女人,所以偷渡之前,他们要找个家乡的女人,温存一晚。

“你没注意到吗?这小镇外来游客不多,却很热闹,就是因为这里是个汇集的中心——附近十里八村的男人,有这个需要的,就到这里来找女孩,谈妥了之后,就可以在旅馆开房。”

卫来盯着那几张脸看了一会儿,心里迅速想出一个主意来。

他从床下拖出那个帆布袋,挑了两把伯莱塔M9带上,匕首插进后腰带扣,又拈出一把四指铁指虎——这玩意儿是套在手指上的,上头带锐利尖刃,一拳下去,不残也伤。

岑今坐到床上,沉默着看他。

卫来自己都觉得不忍心,想了想,还是换了一把普通的指虎,然后抬头看着岑今笑:“以后,你如果遇到男人在打斗,千万要躲开,没有轻轻一碰这种事——最轻的一下子,都够你恢复十天半个月的。”

准备得差不多了,他站起身,长舒一口气:“我要走了,有什么要说的吗?”

岑今说:“如果能谈判,就不要动手好吗?”

卫来笑,伸手拉她入怀,轻轻拥住她。

“我下面说的话,你要记住。

“我一直认为,最好的保护,不是把你关在门窗紧闭的屋子里,让对方怎么攻都攻不进去,而是你和我都要处在变动之中,让对方捉摸不透。

“待会儿,我走了之后,你准备好足够的美金。吉妮,那个埃高女孩,会来找你拿钱。

“你让她配合你,偷天换日——你告诉她,外面有人监视你,你要逃跑,你的男朋友会在镇外接应你。你换上她的衣服离开,用沙马遮住脸,没人看得出来。她要待在这个房间,至少一个小时之后才能离开。”

岑今低声问他:“我要逃去哪里?”

卫来笑:“带上那把沙漠之鹰和你昨天买的那套衣服,找个洗手间再换一次——很多人认识吉妮和她的衣服,为了避免引人注意,你要再换衣服。

“然后去街面上选一个老实的、来找姑娘的男人,告诉他,你愿意跟他过夜,但要求回到这里,选房间开房。”

他示意她看斜对面一间空着的小客房:“就定那间吧。

“你就在那里等,我会去找你。记住,听到我的声音才能开门。万一那个男人不老实,你就开枪,枪口堵在枕头上,可以消音。”

岑今抬头看他:“那你一定要回来。”

卫来笑起来:“当然,我还要回来接你回家呢。”

走是走了,但卫来并没有立刻去那片棚屋。他在附近的街面上逗留了片刻,像个普通的游客,摆弄黑木雕,又挑拣羊皮画。

直到看到岑今出来——她裹着沙马,只露一双眼睛,截住一个年轻的男人,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那男人耳根通红,看都不敢看她,任由她拽进门里去了。

真不知道回头是该夸她还是训她。

卫来吁一口气,看街面上人来人往,顿了顿,唇角微弯,觑准一个方向,忽然发足起跑。

他眼里只有方向,其他的都是障碍——拨开人、绕过摊贩、跃过驴背、墙面借力、急速下坡、迂回着借助每一块大石和每一棵树的掩护……

这镇子外围,不管哪个方向,跑得够远,就是进了山地——他假设在旅馆外围,对方也设了眼线盯梢,对比岑今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大变活人,他要简单直白得多。

就是让你们眼睁睁地跟丢。

山地是最好的掩体,山、石、水、树,以他受过的特训,没人能在这里盯住他。

估摸着跑得差不多了,他停下脚步,倚在一棵树下静候了会儿,然后上树,借着密叶罩掩,取出单筒微型望远镜扫了扫四周。

视野里,只有一只失群的瓦利亚野山羊,长长的弯角像京剧人物头上插的雉鸡翎。

卫来回忆来时的方位,然后换向折回。如果他的计算没错,按照他的路径,会到达那处棚屋的背面。

一路顺利,到达棚屋之前,他先看到了吉妮说的那辆白色面包车。对方大概是想做掩盖,折了很多枝叶覆住车身。卫来绕着车子转了一圈,砸碎一扇车窗,探头进去扫了扫。不错,有些绳索装备,他用得上。

他拔出刀子,扎漏三个车胎——不习惯赶尽杀绝,所以留了一个。

继续往前走,在棚屋后几十米处停下,掩身树后,用望远镜观察红顶的那间。

屋子开着窗洞,偶尔有人走动,卫来的望远镜死死咬住那个窗洞不放。不全能看到脸,但根据身形、身高和衣服的颜色,可以确定里头是三个男人。

他琢磨了一下。

开枪不合适,一次最多干掉一个,打草惊蛇不说,梁子更难解了。

一次性干翻三个不是不可能,但危险性高,他不是很想冒险——毕竟晚一点,还要去接岑今。

最理想的,是逐一引出、放单、各个击破、不见血、绑起来谈判。

怎么引呢?

机会来得太便宜,有个男人出来尿尿,绕到屋后,看了看窗洞,估计是觉得不够隐私,又走远了些,避到一块大石后头。

卫来在心里说:我谢谢你了。

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他等那人放完了尿才出手,豹子般忽然窜出,带着指虎的拳头狠砸在那人腰肋处。那人痛得脸都变了形,还没来得及喊,头已经被狠狠摁进泥里,背上被膝盖顶住,顶得他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顺利得出乎意料,卫来皱眉头。

他妈的能不能尊重一下王牌?第一次派来的人就不专业,这都第二次了,就不能找个稍微有点斤两的人来?

卫来在心里计时,约莫过了五分钟的时候,屋里有个男人吼了句“怎么还没好”。大概是同伴这泡尿的时间太久,他有些不耐烦。

卫来在这五分钟内利落地完成了一切——面上抹了几道湿泥浆,迅速上树。天上开始落小雨,天色更暗,他借着树冠的掩映,不动如山。望远镜的镜筒是他延伸出的眼睛,只在两个点移换。

近处,先头被干翻的那个男人被绑吊在一棵树上,嘴里塞着撕下的衣幅。挣扎纯属徒劳,只让他被绑吊的身子在半空中晃得更厉害而已。

远处,那个小小的窗洞传递出一切:约莫七分钟的时候,卫来看到刀疤露了头,又很快缩回去。屋里的气氛明显有些不安,又过了五分钟,那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出来。

两个人都带了枪,很谨慎地一步步朝林子的方向走。卫来的位置高,可以把他们的动作看得大致清楚——毫无疑问他们没受过专业训练,连进入危险环境时互相为“眼”互相掩护都做不到,枪口都指着林子,后背空门大开。

卫来想念可可树,有他配合的话,前后各一个点射,这场仗已经结束了——不过他仔细看了一下,其中没有那个AK,这说明对方的组织成员超过四个人。要这些小喽啰的命,远没有从他们嘴里套话来得有价值。

看来背后还有别人,这事,今天、这里,了结不了。

卫来屏住气,耐心等着。

那两人行事有些犹疑,互相打着手势慢慢靠近,看到吊着的那个人时,明显紧张,慌乱地朝四面去看。

就是这个时候了。

卫来藏身的树距离吊人的那棵两三米远,但更高。他骤然发难,一声暴喝,直接从高处扑向那棵树。

枪声响起,子弹向藏身的那棵树上招呼,嗖嗖从乱摇的枝叶间高速穿过。刀疤先反应过来,吼道:“到这棵树了!”

枪口再朝这头举,已经迟了,卫来把这头的树冠砸得枝摆叶摇之后,准确抓住那根吊人的绳子,迅速下滑。刀疤还在努力从树冠中找人,忽然看到他出现,刚想出声示警,卫来已经扑荡过来,抱住他就地滚翻,再起身时,枪口已经牢牢抵住他后颈。

直到这个时候,剩下的那个人才想起枪口再换向,瞄不到人——卫来躲在刀疤身后,直接拿他当肉盾。

僵持了两秒之后,卫来问刀疤:“真不让你朋友把枪放下?不如这样,大家各开一枪,看谁瞄得更准。”

他从刀疤脑后露出半张脸,看着那个人笑:“要不然你先?”

那人手抖得厉害,刀疤大叫:“枪放下!放下!”

刀疤显然是头,那人犹豫了一下,弯腰把枪搁到脚边。

“踢过来。”

那人看了一眼刀疤,依言踢了过来。卫来很快捡起来,单手滑下枪膛,子弹落地之后,把枪身远远扔开了去。

卫来先搜刀疤,确认他身上没武器,又问那人:“身上还有武器吗?”

那人摇头。

“衣服掀起来我看。”

那人把身上的衬衫掀起半幅,给他看身前,然后转身——卫来注意到,他腰侧略上处有个文身。

刀疤忽然说:“我们猜到是你。”

卫来回答:“那你的心真是够大的,你是不是以为比上次多带了一个人,就能放倒我了?”

刀疤说:“谁告诉你,我只比上次多带了一个人?”

卫来心头一凛。他反应很快,揪住刀疤迅速退至树侧,借助树干遮住后背。

刀疤说:“我们只是先行三个人,进这镇子打听消息而已——上次,我们也不止两个人,如果没有接应的人,我们早淹死在海里了。刚刚,我们猜到同伴出了事,在屋里待了一会儿才出来,你以为,我们是紧急通知谁了?”

卫来凝神注意周遭动静,脸上犹自带笑:“怪不得没有见到那个AK,原来转成接应了。”

刀疤也笑:“你又说错了。他是体力不支,肺部进了海水,被送进医院了——我们又不是傻子,在你手里栽了那么大跟头,知道彼此实力悬殊,所以,我们特别花大价钱另外请了人,专门来对付你。希望这钱花得值得。”

话音未落,卫来突然觉得肩侧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

操!他一把搡开刀疤,向着那个方向连开数枪。借着这片刻混乱迅速滚翻开去,避到另一棵大点的树后。

低头一看,肩侧的衣服上有个小孔。

中枪了,刀疤请的人应该是狙击手。

被子弹击中后,并不会立刻感到疼痛,这也是很多战场上的人打完仗才发现自己中枪的原因,起初的感觉就像是被轻撞了一下。

卫来倚着树干静候了会儿,肩上才慢慢有感觉,灼烫、放射性的火辣刺痛,温热的血开始外流,他动作幅度很小地掏出刀子,割撕下衣服,做简单包扎。

又是一枪,重物坠地的声音和痛呼。

应该是打断了吊人的绳子,卫来心里发凉。

他不大敢挑战狙击手。在战场上,这些人被称作“看不见的魔鬼”或者“单兵杀人机器”。出任务时,他们可以五到六个小时趴伏不动,喝水进食都是使用吸管,头脑非常冷静,枪法极准——不敢说枪枪必中,但曾经有人做过统计:越战时,平均每杀死一名士兵要用20余发子弹,但狙击手平均只需1.3发。

他已经中了一发了,不敢冒险离开庇护所。

天色变黑了,但这只对狙击手有利——枪上应该有夜视和红外瞄准。卫来控制着自己的吸气呼气频率,可以感觉到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

树身忽然轻微一震。

卫来脊背一僵。那个人在打树,应该是想逼他慌乱间暴露。

他握紧手中的枪,提醒自己沉住气。

树身又是一震,同一位置。

电光石火间,卫来忽然反应过来,头下意识一偏。几乎是与此同时,树干被打穿,子弹穿出的位置正是一秒前他后颈紧贴的地方……

岑今坐在床上,手边放着那把沙漠之鹰,那个男人抱着头蹲在角落里,不敢乱动。

已经半夜了。

约莫两个小时之前,她听到院子里有动静,还听到吉妮大吵大嚷的声音:“走了!真的走了!她给我钱,让我跟她换的衣服!她说有人监视她,她要逃跑,还说她男朋友会在外头接应她……别问我,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以为那些人会冲进来,但那以后,院子里就渐渐平静了。

现在更平静。

岑今看着那个男人笑,轻声说:“你别怕。你陪我等到明天日出,我会给你钱。”

那个男人瑟缩着点头。

岑今又说:“他还没回来。我现在后悔了,我不应该选他做保镖的。”

那个男人很紧张,不知道该怎么答。

月光下,岑今忽然流泪。

“你懂吗,当你做好计划的时候,你根本就不应该让意外发生,不管你怎么想,你都不应该……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跟你讲话,你要有反应,懂吗?”

眼见她忽然抓起那把枪,那男人拼命点头。

岑今又笑:“我走了,我去找他。”

她起身下床,那个男人嗫嚅着说:“你……你不是说等到日出吗?”

岑今说:“你懂个屁!”

她伸手去拧门锁,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缩回来,又握上去,嘴里一直喃喃重复:“你懂个屁。”

终于下定决心,她一把打开门,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僵住。

卫来就站在不远的地方,扶着墙,呼吸粗重,夜风送来他身上的潮气和血腥味。

他抬头看到她,声音嘶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听到我的声音才能开门,嗯?”

岑今说:“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她冲上去,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这重量超出她预期,她腿上一软,险些趴跌下去。下一刻,身上的重量又撤去——卫来撑住墙身,说:“你不行,让他出来一起。”

岑今反应过来,叫出那个埃高男人,把卫来架回屋里。

卫来低声吩咐她:“急救的装备和卫星电话,我放在吉普车底盘下面,你去拿过来,还有……注意一下外头的动静,不要太大意。”

岑今点头,即便不知道他现在伤势如何,他回来了,她就安心了。

她在门边候了一会儿,确认外头没什么异常,三步并作两步冲到车边,一矮身,几乎是滚到车底盘下的,伸手四面摸拽,忽然摸到包带,想都不想,一把撕扯下来。

回到房间,她逐渐恢复冷静,取了盆水来,让那个埃高男人拿枕头和床单遮住窗户,然后点上蜡烛。

烛光亮起的瞬间,卫来是笑着的。

“我本来想自己处理的,后来一想,你连虎鲨的头都接过,这么专业,我也要享受一下——岑小姐,手要稳,不要让我失望啊。”

岑今不说话,拿剪刀剪开他上衣。卫来身上的伤很明显,他包扎了两处地方,一处在肩侧,一处在腰侧。腰侧还好,是流弹擦伤,只要清创止血上绷带就行,但肩上的……

是贯通伤,前进后出,进口就是子弹孔大小,出口的伤有茶杯口大小,一片血肉模糊。

岑今不忍心看,剪下一小块毛巾,裹成了卷让他咬住。卫来不要:“你让我说话吧,咬什么牙啊,太难看了。”

岑今转头,看向那个目瞪口呆的埃高男人:“看什么看,头转过去,看窗户!”

那男人吓得赶紧转头,岑今拉住卫来的手,牵起了放进自己衣服里。

卫来笑,并不跟她客气,说:“你要是想用这招分散我的注意力,不管用的。我疼起来,大概能捏碎你的骨头……来吧,别磨蹭了。”

他吁一口气,眼睛盯死天花板,上头裂了条开叉的缝,像雨天黑夜里不成章法的闪电。

岑今咬牙,开始清创。

卫来一直讲话。

“你可别相信电影里,一个人中了两三枪还活蹦乱跳……通常啊,一枪能打掉人一条胳膊……”

他闷哼,额上青筋暴起。岑今用力仰了下头,把眼泪逼回去,然后拿镊子细细夹出碎烂的肉和碎骨碴。

“防弹衣也是骗鬼的……200米,中近距离,AK47可以打穿防弹衣。所以你再喜欢我,也别为我挡子弹,大多数情况下都没用……”

他身子痉挛了一下,有两三秒绷住了不动,忽然又笑出来。

“我见过一个倒霉的,防弹衣挡住了子弹,但冲撞力震碎了他的肋骨,肋骨碎片插进心脏,当场挂了……和他相比,老子……还……算……运气好。”

岑今咬牙,手上加快速度。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疼,快点的话,疼得也少点。

包扎的时候,卫来的意识开始涣散,双目紧闭,一直反复说着同一句话,但舌头僵直,岑今听不清。

给他擦拭身上的血迹时,也许是水的凉意舒缓了疼痛,他口齿终于勉强清楚,岑今听到他说:“可可树要嫉妒死我了,他可从来没有对碰过狙击手,以后他在我面前都抬不起头来……”

岑今的眼泪随着笑声一起出来,说:“你是不是三岁啊?”

他的手无意识空抓,喃喃自语:“电话,我要给可可树打电话……”

直到岑今把卫星电话塞到他手里,他紧蹙的眉头才终于舒展了些。

卫来醒来的时候,还是夜里。屋里静悄悄的,岑今睡在他身边,小心地蜷着身子,手里还紧攥着为他擦拭身体的毛巾。屋里没有别人,不知道她把那个埃高男人打发去哪儿了。

他动了动手指,发现手里有电话。

也好,正想打电话。

他拨了可可树的号码。

可可树一如既往地接听拖沓,这要是紧急关头想打电话跟朋友交代点遗言,估计还没通上话,自己已经与世长辞了。

“喂?”

“我,吃枪了。”

那头静了两秒,然后,可可树暴跳起来。

“卫!是中枪吗?操!打哪儿了?你残了吗?你要我过去吗?对方是什么人?”

一连串的噼里啪啦,震得卫来脑子疼,他声音很低,说:“你小声点,岑今睡着了。”

“她睡着了关我什么事?卫!我问你话呢……”

卫来说:“你自己去静十秒,想想清楚,再跟我说话。”

他翻压电话,在心里默默计时。耳边是岑今轻缓的呼吸,听筒再次凑到耳边时,可可树的声音小了许多,脑子也转过弯来:“你还能打电话,伤得应该不致命吧?对手是什么人?”

“狙击手。”

不出所料,可可树发出羡慕似的一声咂叹。

“你是逃掉了,还是对碰?”

“对碰。我让他哑炮了,不死也应该受了伤。”

可可树嫉妒到说不出话来,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运气起主导作用——给他机会,他也不敢去挑战狙击手。

所以,注定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他要在卫来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心情复杂:“你半夜打电话,就是为了跟我炫耀?”

卫来说:“我有这么幼稚吗?你要紧急、连夜帮我查一件事——我和岑今上错快艇那一次,我看到对方有个人后腰上有文身,只不过当时没看清楚。

“今天我又看到了,而且看清楚了——在另一个人身上,差不多的位置。文身是圆的,里头是一只攥起的手。我猜测,也许是这个组织的文身。”

可可树点头:“确实有可能。”

卫来说:“到目前为止,对方出现的人都是黑人,而且进入非洲之后,能感觉到他们的攻击安排都很得心应手。我从苏丹转入埃高,他们跟得也很快……”

可可树接话:“你怀疑他们是非洲的组织?”

“岑今援非,只去过索马里和卡隆,对方如果是非洲的组织,应该跟这两个地方脱不了干系。你在这里的人脉广,紧急帮我打听一下,就从这个文身入手,应该很快就有眉目。”

“你不能直接问她吗?”

卫来沉默了一下。

可可树冷笑:“还是那句话,我可不相信她不知道。卫,我不大喜欢这个岑小姐,你得当心她。”

挂了电话之后,卫来睡不着,伤口包扎得紧实,绷带细微的味道在空气里飘。

他伸出手,手背轻轻蹭摩岑今的脸。

可可树让他当心她,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当心。

一个女人,把身体交给一个男人;一个男人,把命和伤口交给一个女人,这样的关系里,还要去提防和当心,全世界都会索然无味。

也不知道是不是手上的动作惊扰了她,岑今蓦地醒过来,下意识翻身坐起时,动作太大,把卫星电话带得跌落床下。她想弯腰去捡,卫来的手臂轻轻拢住她腰,说:“不急。”

他把她往身边带,岑今小心地配合,尽量避免压到他伤处。

卫来问她:“那个埃高男人呢?”

“给了他钱,赶他去我们之前的那个房间睡了,让他天不亮就回家去。”

“不怕他乱说?”

“我跟他说,我知道他和他家人的名字、他住的村子,知道他有哪些亲戚、住在哪儿,他要是不听话,我就带着枪追上门去。”

“你知道这么多?”

“两个人在屋里待了这么久,不聊这些,干瞪眼吗?”

卫来失笑,顿了顿,轻声说:“就会欺负这些老实人。”

他看着她的眼睛。

岑今让他看得有些不安:“怎么了?”

卫来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问过你两次了,这是最后一次问,你答什么,就是什么,我以后也不会再问了。

“你真的不知道想杀你的……”

岑今忽然打断他:“知道,我一直知道要杀我的是什么人。”

卫来松了一口气。

真奇怪,他居然并不觉得意外。她果然知道,她也应该知道。在各方面表现得那么敏锐的人,唯独在这里迟钝,说不过去。

“那你准备说吗?

岑今问他:“我还有得选吗?”

卫来笑:“在我面前,你永远有得选。全世界都没路了,我还是你的路。”

岑今沉默。

卫来等到第十秒,然后抚摸她头发,说:“太晚了,睡吧。”

他闭上眼睛。

太累了,一天里,怎么能发生那么多事呢?

第二天一早就开始下雨。

都说四月的埃高正处在小雨季和大雨季之间,今年的大雨季一定是提前来了,院子里居然积起了水。有人拿铁锹在地上挖了条浅浅的排水沟,于是水流从沟壑里排出去,排进旅馆外落的雨里去。

雨势最大的时候,视线里白茫茫的一片,卫来感到安慰——这种天气,狙击手都没法上工,更别提那狙击手现在非死即伤。

中午,旅馆老板打发人挨屋问要不要送餐,送来的是当地人常吃的英吉拉,口味太酸,卫来没有胃口,实在吃不下去。岑今问他想吃什么,他又说不出。

岑今说:“如果是我做饭,你吃吗?”

“难吃吗?”

“有点。”

卫来想了想:“毕竟要吃一辈子的,是得从现在适应起来。你可以做,但得在我视线之内。”

岑今裹紧沙马遮住脸,撑着伞去了前院,再回来时手里拎了个箩筐,从里头拿出菜刀、砧板、西红柿、土豆、生牛肉、青辣椒,还有莴苣。

她说:“我先在屋里切好弄完,待会儿借用一下他们的厨房就行。”

看来今天能吃上一顿中式的、有点难吃的大餐。

卫来躺在床上,笑着看她有模有样地削土豆、切青椒,切完青椒之后,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她顺手抹了下眼眉。

卫来说:“别……”

提醒得迟了,她辣得跺脚、流眼泪,卫来笑得牵动伤口,只好吸着气憋住。

卫星电话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

卫来接起来。

居然是麋鹿。

他的口气很紧张,前所未有,说的话也怪:“卫,那个岑小姐在你身边吗?如果在,你就嗯一声,然后我说你听。”

卫来嗯了一声。

他心头逐渐升起不祥的预感。

麋鹿说:“听我说,可可树给我打电话了,我们商量了之后,决定由我来说——卫,不管那个岑小姐给了你多少钱,不管后来你们有没有再签保镖合约,钱退给她,马上离开,你不能保护她。”

卫来问:“为什么?”

他看了一眼岑今,她在切西红柿,一刀一刀,很认真,西红柿的汁液混着青黄色的种粒,流淌到砧板上。

麋鹿说:“你能不能先离开,然后我再跟你慢慢解释……”

“不能。”

岑今奇怪地抬头看他,卫来微笑,朝她眨了下眼睛。

麋鹿说:“那好……卫,你听说过犹太复仇者吗?”

卫来的心慢慢沉下去,很久才又嗯了一声。

二战之后,由于局势太混乱,除了一些主要的战犯外,大量战犯混在难民中外逃,盟军也无法一一追缉。有些犹太人誓要纳粹血债血偿,提出“不放过任何一个纳粹战犯”的口号。他们自行成立了复仇组织,这一组织就是后来以色列特工摩萨德的前身。他们的搜索追缉范围遍及全世界,二战结束三十多年后,足迹还远至南美。

这些人,被统称为犹太复仇者。

“卡隆也是差不多的情形。当时卡西族的解放阵线打了回去,国际形势有变,很多战犯见势不妙,纷纷外逃,据说最大的一个逃亡目的地就是欧洲。四月之殇,死了二十多万人,但抓到的战犯里,量刑最重的,才判了二十年。

“有些愤怒的卡西人就成立了一个组织,名称是‘上帝之手’,标志是一个圆,里头有一只攥起的手,寓意是:大能之手不会姑息任何一个魔鬼。

“你还记不记得岑小姐曾经牵涉进一桩谋杀案,死的那个人是个法国富商?我查了,那个人叫热雷米,六年前,他也在卡隆,是岑小姐的同事,他们一起建立了保护区。

“卫,那个保护区有问题,上帝之手在清算这些人。这位岑小姐,其实是战犯。”

卫来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说:“什么?”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问了什么。

回答他的,反而是岑今。

她指着砧板上切好的西红柿,又问了一遍:“我是问你,是烧汤呢,还是炒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