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事第九章(1 / 2)

四月间事 尾鱼 10417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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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判第三天。

岑今觉得该换一身衣服,早上起来就在行李包里翻拣,左手拿起来,右手放下去,翻来覆去都是那几件。

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她抱起那套在海水里泡过、洗了晾干、陪她度过了前两轮谈判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

都已经穿得皱皱巴巴。

岑今感慨:“将来,虎鲨那头如果撰写天狼星号谈判回忆录,提到我的时候,会不会写:‘那个女谈判代表,几天不换一身衣服,还穿双拖鞋……’”

卫来接下去:“把谈判赎金从2000万谈到300万,相信我,这功劳比你一次性穿五套晚礼服跟虎鲨谈判来得耀眼。”

岑今笑,大概也觉得无计可施,只得抱起衣服,准备去浴帘里换。

卫来说:“等等。”

他从行李包里捡出自己的那件牛仔衬衫:“穿这个吧。”

岑今瞥了他一眼:“一看就知道是男人穿的,我穿着当睡衣可以,穿去谈判,不怕人笑话吗?”

卫来拿掉她手里的衣服,硬把衬衫塞进她怀里:“听话,穿这个,我有办法。”

岑今看了他一会儿,半信半疑着接受了。

出来的时候,她把牛仔衬衫穿得板板正正,纽扣一颗不漏,直扣到领口,整个人像是罩了个面口袋。

卫来坐在床上,盯着她看了半天:“你有点审美没有?过来。”

再给你扣个黑框眼镜,你就是港片里最讨人厌的女教导主任了好吗?

岑今没好气地站过来:“你有!”

卫来笑:“我有男人最朴实的审美,我只知道你怎么样穿我最喜欢。”

他把她拉近,抬手给她解扣子。

解了两颗,看了会儿皱眉,似乎觉得不满意,又往下解一颗,领口往边上斜拉,眼底映上让人喉头发紧的画面:凌乱的衣衫拥着一片半遮半掩的起伏有致。

岑今低头看自己:“你就让我在虎鲨面前穿成这样是吗?”

卫来色变:“想什么呢?在虎鲨面前只准解开一粒扣子懂吗?”

那你给我解这么多?

岑今气得伸手去拧他的嘴,卫来坏笑着偏头避过,手臂把她的身体往自己这里一带,轻轻吻住她微露的隆起。水湿和灼热激得岑今倒吸一口凉气,挣扎着骂他:“不准闹……我还要……谈判……”

后面的话,忽然颠簸成沙哑的一字一字,身子软得避不开。

好一会儿,卫来才松开她,伸手滑进她的衣衫,把她因挣扎而滑落的一侧肩带慢慢送回肩上,说:“看见没有,在别有用心的人面前,不要解三颗扣子,不然后果很难预料。”

岑今咬牙:“滚蛋!不要你帮我弄衣服。”

卫来大笑,哄她:“别,我接下来保证规矩,真的。”

他从行李包里拿出匕首,低头咬拽开皮套,在她衬衫下沿缀边的地方割了道口子,横切,然后拽住角边,向着旁侧撕了一圈到底。

衬衫下摆处因着撕拽,生出许多白色的线头布屑,岑今猜到几分:“给我束条腰带吗?”

虽然显腰身,但是腰上横缠这么一条,也挺傻的。

卫来没吭声,把布条一切两断,伸手束拢她一侧腰边富余的衣服,刀子钻了个对穿洞。

岑今想明白了,自己从他手里抽了根布条,沿着那个洞穿过,捻了褶皱扎起,然后把扎口蹭挪到衣服内面。

这一边扎好,他已经帮她扎好了另一侧。

很男人的方式,刀钻绳扎,潦草、直白粗糙,乍看像回事,经不起推敲,但似乎又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性感。

岑今笑起来。她觉得喜欢,胜过她所有精心缝制、缀满华丽亮钻和繁复花边的晚礼服。

卫来伸手捏捏她的下巴,说:“不要再去惹怒虎鲨,他脾气太差。”

岑今不以为然:“是要小心,但如果他有事求我,在我面前,他就会越来越小心翼翼。昨天我给了他选择,如果是你,你会选哪一个?”

“这还用问吗?是人都会想安稳活到老吧。只不过……”

岑今挑眉:“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给你赎金,给你金盆洗手的机会,给你政府的特赦,给你外交身份,给你安稳的后半生……

这不是机会,也不是单纯靠某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做得到的。诱人是诱人,但近乎缥缈。

虎鲨又不是傻子,怎么会相信你啊。

这一天的谈判,从早餐开始。

吃的都是罐头,金枪鱼和茄豆,难得有咖啡,小袋速溶的,加了无数白砂糖,一口下去,舌尖上好多半融的糖粒。

岑今没料错,虎鲨心事重重,但比昨天更加收敛和小心翼翼。

他没什么心思吃东西,几次欲言又止,末了觑了个时机,以一副很轻松的口气说道:“今,昨天你跟我说的,都是开玩笑吧?”

岑今低着头,手里的勺子刮起罐头里剩的最后几颗豆子:“我跨洲过来,还差点儿被人炸死,就为了跟你开玩笑?我这么喜欢讲笑话?”

虎鲨清了清嗓子,似乎不想表现得很在意:“今,我劫了很多船,也杀过……不少人,政府想抓我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放过我。”

他干笑,不安地舔嘴唇,但眼睛里分明闪过一丝希冀。

卫来看得分明,想笑,又觉得有点悲凉。

海盗也是人,被逼到枪口和海上,大抵是因为没选择,忽然告诉他有条路,他哪怕装着不动心,也会长时间盯着去看、去闻、去嗅、去踩地面是不是坚实。

岑今吃完了,扯过纸巾擦擦嘴角,空罐头往边上一推:“你杀过多少人?有两百个吗?”

虎鲨吓了一跳:“没,绝对没那么多。”

他现在只恨自己当初杀人的时候欠考虑,身家不那么清白。那时候觉得反正要死在海上,多杀一个就多一个人陪葬。

岑今说:“给你讲个故事。知道二战和德国纳粹吗?”

虎鲨点头。

知道就好说了。

“二战后期,德军节节败退,寄希望于最新武器的研制。领头的科学家叫冯·布劳恩,是党卫军少校。由于当时的劳力已经严重短缺,他使用了集中营的奴隶工。死于武器研制的劳工,大约有两万人。

“武器研制成功之后,主要用于对付英国,前后炸死的,也有好几千。

“然后,盟军攻进德国。冯·布劳恩偷偷找到美国人,私下达成了协议,以自己掌握的技术做交换,要求美国人帮他逃离战犯的审判。

“他成功了,被安全送去美国,隐藏不光彩的历史,开始为美国人效力。又过了很多年,他参与和促成了美国的一桩大事件——阿波罗登月计划。

“他赢得了很多荣誉,拿到了美国国家科学奖章,被人称为现代航天之父,最后安稳病逝在医院里。”

虎鲨听得很不耐烦,岑今讲完的时候,他甚至有点恼怒。

“这能一样吗?那是科学家,他帮美国人把人送到了月亮上!人家是科学家,有学问!我是什么?我汽车都不会造一辆!”

岑今笑起来。她凑近虎鲨,一字一顿:“你搞清楚,冯·布劳恩逃脱审判,最关键的不是因为他是科学家,而是因为在这个以‘交易’作为法则的世界上,他有美国人需要的价值。

“索马里政府不需要你造汽车……你想想看,你对他们有什么价值。”

有吗?他有价值吗?虎鲨张了张嘴,居然想不出任何一条,顿了顿,他说:“今,你告诉我吧,我们是朋友。”

“你最大的价值在于,你在声名最显赫的时候,主动向政府低头。你去投诚的时候,要有火力、有属下、有威慑力、有声势。如果你是走投无路或者是被打成了一条死狗再去投诚,那你一点价值都没有。”

虎鲨的喉结滚了一下:“你让我投降?这不是主动把自己送到狼的嘴里吗?他们会抓我去坐牢的。”

岑今笑笑:“会吗?我觉得不会。”

“这一届索马里临时政府完全无作为,国内战争不断,各地军阀割据,没人买它的账,外交不行,内政不行,海盗猖獗,颜面扫地。

“这个时候,有一个把红海搅得翻天覆地的海盗,明明可以让它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但他就是那么谦恭,忽然向它投诚了。你觉得,它会把这海盗送去坐牢呢,还是欣喜若狂,把这当成一桩政绩,喜气洋洋地向全社会公告呢?

“多有面子的一件事啊,甚至可以趁热打铁,给你特赦、外交身份、名利,让其他海盗都眼红:原来跟政府合作,有这么多好处。”

虎鲨咽了口唾沫。他给自己倒了杯水,仰起脖子咕噜噜一口喝干,然后用衣袖抹了抹嘴唇,脸膛发红,明显有点亢奋:“今,你继续说。”

“送你去坐牢有什么意思呢?这只会封了其他海盗想投诚的路。而且你进了牢门,再无声息,很快就会被忘记,红海上也马上会窜出第二头虎鲨、第三头虎鲨。”

她压低声音:“现在是不是觉得,跟政府修好,并不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

虎鲨嘿嘿笑起来。

他说:“如果有这个机会,当然想试一试。但是今,你认识政府的人吗?我记得你为国际组织工作,你是不是已经……升职了?”

岑今微笑:“你太高看我了,我退出国际组织很久了。现在我就是个偶尔动笔写写文章的。我不认识政府的人,他们也不认识我,他们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虎鲨的笑僵在了脸上。

卫来叹气,不动声色地靠近岑今。

虎鲨的变脸不是个好征兆,谁知道呢,他也许又会像昨天那样大吼、暴跳、向着她冲过来,或者拔枪。

果然,他口气里有愠怒。

“今,你讲了这么多,说得这么好,结果你不认识政府的人,有什么用!”

岑今淡淡瞥了他一眼:“你可以派你的手下,去跟政府的人搭线啊。”

虎鲨的面色渐转狰狞,像是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一个海盗,可以见到政府的人吗?谁会相信他的话?刚一露面就会被抓起来,毒打,甚至坐牢!只有说话足够有分量的人才可以去搭线!你跟我扯了这么多,听起来很好,其实都是狗屎!狗屎!”

他站起来,双手握拳,重重捶桌,桌子上的杯碟颠扑起来,又落下。

卫来有点安慰:还好,虎鲨今天表现得还算克制,没有威胁岑今,有点进步。

岑今就在这个时候开口:“可以去搭线的、说话足够有分量的人,眼下也有啊,你也不陌生。”

虎鲨慢慢冷静下来。

他有点琢磨出岑今的套路了。女人就是这么狡猾,她总会故意让他着急、发怒,然后抛出解决之道。

他问:“谁?”

狐疑的目光从她身上转到卫来身上,“他?”

卫来觉得压力很大——不要胡猜好吗,老子认识的唯一一个非洲人是可可树。他虽然来历确实不明,但一定不是索马里流落在民间的王子。

岑今说:“沙特船东啊。”

卫来笑起来。

就好像一盏灯霍然打开,一切一览无遗,无数的铺垫、跑题、设套、激怒、引导、规劝,看似不成章法的东拉西扯、天马行空,这一刻终于散去迷雾,亮出底牌。

他长吁一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快感。

虎鲨茫然:“我劫持了他们的船,他们恨我还来不及,怎么会帮我呢……”

岑今打断他:“你是劫持了他们的船,但船不是还完好无损吗?船上的二十五名人质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吗?现在船在你手里,该怎么用,拿去换钱还是换钱和前程,就看你的了。”

卫来觉得,谈判到这里,几乎等同于结束了。

这一晚入睡前,他少有地没跟岑今胡闹,洗漱之后就安稳地躺到地上,枕住行李包,仔细回想过去这段时间关于谈判的一切。

她一定早就想好了怎么对付虎鲨,所以一路走来,表现得像是对天狼星号不屑一顾。

小隔间黑暗而又安静,两个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甲板上忽然传来沉重的闷响——即便是身处同一条船,依然两个世界,他们从来搞不清这些海盗在热衷什么。

卫来低声说:“我总算明白沙特人为什么雇你来谈判,换了是我,除了把虎鲨揍得死去活来逼他就范,大概也想不出别的招。谈判有什么诀窍吗,能不能点拨一下?”

以后吃不了保镖这碗青春饭的时候,他还能去卖化妆品、搞搞环保,或者偶尔帮人出面谈个判。

岑今轻笑:“我上船之前,虎鲨一定既头痛又紧张,一门心思认定我是来砍价、从他嘴里夺肉的,即便我救过他的命,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是他既得利益的最大破坏者。

“所以,我出现的时候,一定要第一时间粉碎他先入为主的感觉,把他认定的一切统统颠倒,才有机会牵着他走。”

她让虎鲨觉得她是来帮忙的,是他平时求也求不到的机会,同时也扭转沙特人在他心里的印象:他们不是付钱的冤大头,而是他谋求新生活的贵人。

“谈判进行到现在,我已经成功偷换了主题:虎鲨考虑的不再是要多少赎金,而是怎么跟沙特人达成合作……那条船会变成叩门砖和代表诚意的礼物。”

卫来大笑,说:“他妈的……”

明明是从你手里抢的,当礼物还回去,反而经常能收获感激。

大概是因为失而复得这种事,是概率太小的惊喜。

他问:“接下来,是不是该趁热打铁,极力促成虎鲨同意这300万?”

岑今闭上眼睛,在黑暗里缓缓摇头:“虎鲨这种人,生性多疑,顾虑又多,只适合敲打,促成反而坏事。”

第四天。

一大早,天就是黄灰色,卫来去甲板上溜了一回,看到很多海盗扒着船栏,手搭起凉棚往远处看。

那里,团云卷起的赭黄色更重。

卫来问了几个人,没人听得懂,好不容易找到沙迪,他正囫囵吞吃一条水煮的海鱼,说:“大概是沙尘暴。”

又是沙尘暴?

卫来头皮发麻:“那怎么办?”

沙迪觉得他太过紧张:“红海刮沙尘暴,有时候会持续一个月呢,我们天天都要给船清沙,早上起来,厚厚的一层,刚清完,又来一层。”

“风浪会很大吗?”

“会吧,”沙迪耸耸肩,龇牙一笑,“不过很少翻船——翻船也不怕,我们有小艇。”

海盗都是这么安慰人吗?卫来无语,在海水里干泡着的经历,他实在不想再来一次。

更烦的是,不同于之前的干脆利落,今天的谈判异样磨耗。

虎鲨的果断狠辣、杀伐决断,在小小的饭厅里闷蒸成犹豫、反复、患得患失。这么一个凶悍的海盗,抱着头,絮絮叨叨,像思路混乱的老婆子。

“今,如果、如果有意外,如果不像你说的那样顺利,我怎么办?”

岑今在画画,手边摊了十多支或长或短的铅笔——她故意的,第四天,按照计划,她应该心不在焉,虎鲨也应该焦躁。

她回答说:“也是啊,哪有十足保险的事——人在床上睡着睡着,也会睡死了呢。”

说话间,笔端或拖或带,勾勒出气势汹汹的百米沙墙:满纸的沙尘暴,只左下角有辆车窗破碎的小车。画幅上展示不了,她自己知道,车里还有两个人。

她看了一眼卫来,他显然注意到了画的内容,回应的眼神里带着微笑。

真好,这世上有些事,你一个眼神,他都知道。

虎鲨像困兽一样,在桌边走来走去。

“我就这样把船还给沙特人,一分钱都不要,我怎么跟其他人交代?”

岑今吹开纸面上的铅屑:“谁让你白白还给沙特人了,赎金还是要收点的——你不趁机要点钱,打算将来两手空空地去国外吗?”

原来并不耽误拿钱,虎鲨一喜,但紧接着,心头又生出另一重不安:“可是……拿了钱,沙特人会生气吗?一生气,不帮我搭线了怎么办?还有,他们如果说话不算话,拿到了船,就再也不管我死活……”

他忽然又犹豫:那还不如多要点钱呢,钱是实在的,但美好的生活,美好得太缥缈了。

岑今在纸面某处细细画起什么:“所以啊,看你还能给他们提供什么好处咯,你不该让他们勉强帮你,要让他们积极主动,拼命想为你促成这事。”

这不是胡扯吗?沙特人讨厌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他做事,还“积极”“主动”“拼命”?

虎鲨后背冒汗,内火又想往外蹿了,努力压服了一会儿,忽然转成一副笑脸,往岑今边上一趴。

“今,你提示一下我吧,不要绕来绕去了,我们是好朋友啊。”

卫来感慨:能屈能伸,难怪虎鲨能当上海盗头子。不要脸也是种能力,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

岑今瞥了虎鲨一眼:“仔细想想,你还能为他们做什么。”

虎鲨想得抓心挠肝:“还能做什么……我最多以后都不劫他们的船了,但那么多海盗,我不劫,还会有别人劫的……”

岑今说:“不对,你应该去劫,但又不能劫。”

她抽开那张画纸,顺手递给卫来。

卫来盯着纸面苦笑,她画了一只神态惊恐的小蜜蜂,旁边还标注一行字:卫来珍视的小蜜蜂。

女人真是记仇。

而边上的虎鲨已经彻底糊涂了:“什么叫应该去劫,但又不能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