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客似云来(2 / 2)

龙阙 石头与水 18723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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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大家到了南夷,自然也要尝一尝南夷的荔枝。其实,南夷何尝就只荔枝一种佳果,果子多得很。这些拥入南夷参加佳荔节的公子,都说:“不想南夷小城,非但有这等盛事,还有这般难得的果子。”

佳荔节自不消说,就是那三位得了天籁、天舞、天乐的姑娘,也是一节成名,现下每天去楼里想打个茶围的公子哥儿不知多少,漫天撒的银子就甭提了。

赵长史等人原还担心秦凤仪沉迷舞乐,毕竟秦凤仪自己就是个爱玩儿的,没想到,秦凤仪没有半分耽于声色的意思。秦凤仪与方悦道:“那几个举人进士才子走了没?”

秦凤仪问的是来参加佳荔节的有才学之士。反正,不论是不是来参加佳荔节,基本上也都是听了谭典仪宣传来的凤凰城。秦凤仪为人多精明啊,他早令人贴出告示了,南夷招贤纳才,但凡有举人、进士功名,或是当代才子、大儒的,均可到衙门报到,免费提供院落。或者有些爱住客栈,只要去衙门备录,每天的住宿也是有补贴的。至于其他的官N代公子哥儿,这些就不管了。当然,也有李钊、方悦、章颜的一些故旧朋友,便是他们各人自己招待。

秦凤仪只问有功名有才名的,看能不能忽悠几个留下。方悦道:“还没走。他们都说咱们南夷暑天清凉,想多住些日子,后头不是还有才子书画会嘛。”

秦凤仪一笑:“对。这书画会,去与他们说,让他们好生准备,届时,我要亲自选出十幅来珍藏。还会在凤凰城建一座书画馆,将他们的书画陈列展内,让万人参观。”他又问方悦,“可有比较有名望的大儒过来?”

方悦道:“这还没有。不过举人以上功名的才学都可以,若用于官学,也足够了。”

“只得一步一步来了。”秦凤仪原是想弄个大儒过来的,可他也知道,但凡到了大儒这个地步的,架子都比较大,怕不是佳荔节能吸引来的。

秦凤仪这里正举办佳荔节书画会热闹着哪,京城里可是一片恐慌,说镇南王殿下的佳荔节跟荔枝一丁点儿的关系都没有,根本就是镇南王色性大发,全城选佳丽,据说,但凡个齐头正脸的都逃不脱亲王殿下的魔掌。甭看先时秦凤仪卖房样子的事儿景安帝担忧得连忙令户部侍郎亲去,如今对于此等流言,景安帝只是问了那小御史一句:“镇南王还活着吧?”

小御史当即傻眼。景安帝怒道:“胡说八道,镇南王妃何等贤德,镇南王断不敢如此的。御史虽要风闻奏事,也要动一动脑子!”景安帝对李镜这个儿媳是很满意的,要说哪里有所欠缺,那就是,景安帝觉着,这个儿媳妇儿性子有那么些厉害。不过现下见小御史胡说八道,景安帝对李镜这唯一的不满也悉数消失不见了。无他,倘没有李镜这么个儿媳妇儿,秦凤仪又那么一张拈花惹草的脸,倘有些桃色流言,景安帝还是担心的。但有李镜在,除非秦凤仪不要命了,不然,断不敢如此的。

连左都御史、耿御史都觉着太丢脸,斥小御史道听途说、胡说八道!镇南王是敢有二心的吗?以前在京时就常被镇南王妃打哭,给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纳个侧妃,遑论是全城选佳丽了,要是敢这般大胆,早叫镇南王妃给揍死了。

李镜还不晓得她彪悍的名声已是举朝皆知。景安帝刚刚收到李镜写来的信、送来的书画,说是从佳荔节书画会后,选得最好的十幅里挑了五幅送往京城,请陛下赏鉴。

同时,李镜还写了些佳荔节的盛况,又写了些大阳的趣事,说听到音乐小屁股就扭啊扭的,景安帝看信看到这里,不禁一乐。秦凤仪与李镜既能将大阳带去看歌舞,可见必不是什么俗音俗乐。李镜还说了凤凰城准备建书画馆的事,同时说明,南夷人才稀缺,这次借着书画会的时节,秦凤仪挑了几位有才学的才子、先生,请他们到官学授课。也写了秦凤仪弹琵琶,为了留下这些才子,送宅子、送地,只要才子们能在南夷官学待上十年,这宅子和地便都是送给才子们的,如果他们反悔,宅子和田地自然要收回。

李镜又解释了办佳荔节的原因:主要是人们对南夷误解太深,总觉着南夷是蛮荒之地,竟还有人认为南夷是土人遍地的地方,故而要借佳荔节宣传一下,改变人们对南夷的固有印象。另则就是为了文教,陛下也知道,南夷文教一向在朝中排末尾,这次春闱,南夷得了个零蛋。南夷现在是加大力度地招贤纳才,希望才子们过来,给官学里的孩子讲一讲学识。

李镜的书信,景安帝让耿御史看了。景安帝道:“御史台,虽则风闻奏事,卿还是要管一管那些小御史,甭成天说些没谱的事。镇南王性情如何,朕还是知道的。”

耿御史脸上都是灰的,他早得了卢尚书一通抱怨了,说那小御史“老婆子嘴”,还说耿御史:“这样可不好,明摆着的谣言,要不知道的,还得叫人以为是你老耿的主意哪。”

耿御史气道:“我能出这样的烂主意?镇南王惧内之名谁不知道啊,这是今年新进的二百五,恨不能参一本,自己好出个大名儿的!没那个脑子,还成天瞎叽歪!”

耿御史晦气得不行,尤其那天当朝,景川侯还瞥那小御史一眼,道:“你定是没见过镇南王,镇南王的相貌,还用得着相貌略齐整的都不放过?”那一声嗤笑,直接让御史台沦为众衙门口的大笑话。除了这几年新进的官员,朝中大员们哪个没见过镇南王的风姿,当年镇南王在京时,一出门,多少女娘争相偷看。当初景川侯府的大姑娘与严将军府的严姑娘为了争镇南王,直接大打出手,听说是景川侯亲自出面,才把镇南王从严家给抢回去。要说别人好色成性,做了藩王就样貌略齐整的都不放过还有可能,镇南王这在扬州时是凤凰公子,到了京城人称神仙公子,及至南夷,人家都是凤凰大神了,还要去垂涎几个样貌略齐整的?当年京城青楼十二坊的头牌姑娘们,哪个没给镇南王送过花帖,也没见镇南王对谁动心。如今到了南夷,就变色魔不成?

这些无知的小御史,竟编造出这等无稽之事,害整个御史台都跟着丢脸,耿御史只是遗憾现在南夷没有官员调动,不然,立刻就该把这无知小官儿打包到南夷去“享福”!

尤其今日看了王妃的信,耿御史更是惭愧,南夷可是一日千里,他与镇南王没什么交情,但也不愿意就去得罪这位亲王。

这位亲王却不晓得自己险些在朝上得了个“色魔”名声,正与几位愿意留下的举子进士谈心。这年头儿,举人在考进士之前,一般会到各地游学,开阔眼界,长些阅历,待金榜得中,便步入官场。所以,有几个举人来。进士也有几个,不过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纪。这也很好理解,进士但凡不做官的,一般多是不得志的。至于才子,当真有那么一位,李钊、方悦都闻其名的傅大才子,傅才子学识、书画都是一等一的,就是秦凤仪也知道这位傅才子。傅才子是浙江杭州人氏,生在天堂之地,十来岁就中了秀才。而且人家不是仲永,其学识连北面儿长大的李钊、方悦都晓得,可见其出众。但这位才子自十五岁秋闱,一直秋闱到现在的四十五岁,都还只是秀才。可是,如赵状元这样淮扬有名的才子,与傅才子一并论经,说个三天三夜,也没赢得了他。

赵长史、李钊、方悦,连章颜,看过这位傅才子的文章,都向秦凤仪极力推荐。秦凤仪自己也是探花出身,看过傅才子的文章后,道:“文章可称锦绣,如何屡试不第呢?”

赵长史虽则中间辞过官,回乡过了十好几年,但他也是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的,道:“科举文章,又称时文。傅才子一向傲气,要写时文,并非不能,实则不愿也。”

“那他愿不愿意留下来啊?”秦凤仪问。

看几人灰头土脸的模样,秦凤仪登时大怒:“好个不识时务的傅傲骨,竟敢给你们吃瘪,立刻叫人给我把他打出南夷去!”

李钊连忙道:“我们不过是去见见傅才子,谈些诗茶之事。”

“是啊是啊,殿下息怒。”方悦还睁眼说瞎话,“傅才子性情挺好的,您想多了。”

“看你们一副碰壁碰肿脸的样子,我能想多?”秦凤仪不大信。

赵长史道:“先时还说给才子们房舍田宅,殿下必要礼贤下士,多留下几个有才学的才好。自来有才之人恃才傲物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殿下一向心胸宽广,一个傅浩如何就包容不了?”

秦凤仪道:“要是他对我,不乐意就不乐意了,给你们脸色是什么意思啊?你们还不是好心过去看他。”

赵长史心下一暖,想这秦凤仪虽则现下做了藩王,身上那股子义气仍旧未变。赵长史笑道:“才子嘛,总是有些才子病的。只要有才干,有些才子病也无伤大雅。”

秦凤仪摆摆手,道:“先不说他,倒是苍山、苍岳这对兄弟不错。”苍家兄弟都是举人出身,年亦不过二十五岁,这样的年纪,在哪里都是年少俊才了。秦凤仪喜欢苍家兄弟,是因为这对兄弟是在佳荔节的书画会后首先表示出想要投奔秦凤仪之意的举人。

而且这对兄弟完全没有那些才子病,苍山道:“我们在徽州,听闻过殿下不少事迹,去岁秋闱后就过来南夷了。不瞒殿下,听闻西边儿时有山蛮之乱,还没去,但东至义安、敬州,我们都去过了。”

秦凤仪问他们对南夷的看法时,苍岳道:“南夷今非昔比。我们东去时,有许多县城州府的百姓,听闻这里日子好过,多愿意来南夷城或是凤凰城讨生活。依学生看来,南夷现在的不足有三处。第一,南夷现在的繁华,多是在南夷城与凤凰城,其他州县,虽有改观,依旧不大;第二,便是南夷多是外来商贾工匠,南夷本土人口太少;第三,南夷是土人、汉人共居的地方,而土人又分诸多部落族群,眼下当务之急,除了武功,尚有文治之事。”

两人的许多看法,在他们这样的年纪,已称得上极具眼光。秦凤仪当时就把此二人留在了身边,尚未授予官职。秦凤仪与赵长史他们商量时,赵长史几人也很喜欢苍家兄弟,不说别的,苍家兄弟的性情就很让人喜欢。秦凤仪令赵长史先带一带他们,私下与赵长史道:“此次能得苍家兄弟,这回的佳荔节就没白准备。”

赵长史笑:“这可是徽州苍家二杰,臣亦恭喜殿下得此二人效力。”

“我倒是记得当年咱们南下时经徽州,当地士绅就有姓苍的,看来,这苍家兄弟便是苍家人无疑了。”

“是。”赵长史道,“苍家是徽州百年书香门第,亦是徽地大族,族中为官治学都不在少数。苍山、苍岳两兄弟,便是在苍氏族中,亦是出众人物了。”

秦凤仪道:“看来,也不是所有才子都有才子病的。”“殿下少时见我还喊我赵才子哪。”赵长史劝秦凤仪道,“各人有各人的性情,若是傅浩与苍家兄弟一般明达世情,也就没有今日的傅浩了。”

秦凤仪道:“可傅浩这样的人,纵是到我麾下,怕也难与你们相处。”

赵长史笑:“殿下啊,你自来不喜酸腐之士。有些人读书,是读得豁达通透;有些人读书,的确是读得酸腐气。殿下才干,并非全自书中所得,更大一部分,来自殿下的非凡天资。臣与殿下相识多年,殿下苦读四年便能榜上题名,武功更是不凡,当初山蛮来犯,就是臣,心里也庆幸,幸而殿下提早做了准备。殿下也十分关心城中官学,希望学里的孩子们能念好书。其实,殿下也明白,要治理的,并非府城官学,更有县里的县学。南夷的治理,府城好治,无他,殿下在这里,人才在这里。但更需要治理的,是下面的县城、乡镇。殿下喜通透之人,臣亦喜通透之人,但世间最可敬的,是有所坚持的人,是明知前路难行仍一路坚持。就如同这南夷,都知这是不好治理的地方,殿下来了。南夷因殿下繁华,殿下因南夷扬名。咱们南夷,若想长治久安,必要一位博学大儒来此治学,而且不是一年两年,必积数十年之功,方得一改南夷文治局面,如此,南夷方是大治。”

秦凤仪问:“你觉着傅浩是这样的人?”“对。他多年秋闱不第,但不是没有才学,依他的才干,依附哪个世家大族做个先生也可谋得一份生计。可实际上,他不愿意如常人那般去谋生,故而他过得不好。更因命运坎坷,他越发桀骜不驯,这是他能撑到现在的原因。殿下觉得他桀骜太过,可没有这样的桀骜,便也没有现在的傅才子了。”赵长史道,“他的学识,当世亦是数一数二的,这么放他走了,太可惜。”

赵长史极力推荐傅浩,秦凤仪只好应下来,想着什么时候去请一请傅浩。

秦凤仪不大喜欢有才子病的人,他与妻子道:“我倒不是放不下架子,只是这样性情不好的人,我担心请来不好相处。”

李镜道:“若只是一个两个说这人好,还有可能是虚名。既然都说这人值得一见,你就先去见见,好便用,不好便不用,这有什么可犹豫的。”

“看,妇人之见吧。傅浩可不是寻常的才子,我与你说,他在江浙一带极富名声的,就是秋举运势不佳罢了。他的文章,你不是也说好吗?咱们正是用人之际,朝廷那里,是没有多少人给咱们的。现在咱们南夷的事务也越来越多,正想招揽人呢,要是跟傅浩这里没弄好,他回去乱说,再写篇文章骂我,倘是这般,才子有才子的圈子,怕以后就没人敢来了,大好局面岂不付诸东流。”秦凤仪道,“所以,他这样有名声的人,不见则已,见则要把他留下的。”

“我听嫂子说,你不是还要把他打出南夷吗?”“傅浩虽好,可赵长史、老章、大舅兄、阿悦,跟咱们是什么交情啊。他有才子病,我并不是太介意,反正,酸生都有病。可他不能谁都不放在眼里,他再好也抵不过我现在手底下的人。老赵还说叫我把他留下治学,这性子能治学吗?李太白、杜工部,都有才学,到底只是诗人罢了。唉,算了,明儿我过去瞅一眼,最不济就当留个翰林了。”

秦凤仪这人吧,天生怪脾气。

不喜欢书生是其一,甭看他身边的都是状元传胪。如赵长史、方悦、李钊、章颜等人的本事都是秦凤仪眼见的,就是义安知府、敬州知府这俩先时自己私下弄了些银子的,现在认真做起差事,也是有模有样的。秦凤仪最不喜欢的,一则是读书读傻了的;二则便是书倒是没读傻,但读出了一身臭毛病,仗着自己有学问就看不起人的。秦凤仪少时念书差,被这两种人鄙视过,故而十分讨厌他们,所以一听说傅浩的才子病,就不大喜欢了。不过因为把目标定在能与朝廷分庭抗礼的实权藩王的位置,而且他媳妇儿还想让儿子坐上北面儿那把椅子,又有赵长史等人不停地为这个傅浩说好话,秦凤仪现在做老大,也不能太耍性子,只好抽空去看看傅浩了。

原本他要去看傅浩,谁知土兵那里又出事了。阿花族长来找秦凤仪,满脸气愤地问:“殿下是不是以后让严姑娘当大将军?”

秦凤仪请阿花族长坐了,笑道:“现在严姑娘只是军师祭酒,还不是大将军。我虽有此意,还没下定决心。看来,族长是不乐意?”

阿花族长道:“我当然不乐意了。我们归顺殿下,是仰慕殿下的才智,殿下怎么能叫严姑娘来管我们呢?她虽然武功了得,人也很勇武,我是不及她的,但殿下也知道,阿金很喜欢她。阿金族中战士不过万余,而我族战士,将近两万。以后阿金与严姑娘成亲,岂不是让我族居他族之下?这是万万不能的!”

秦凤仪没想到土人的反应这样激烈,问:“还有哪几个族长不同意?”阿花族长道:“阿树族长、阿谷族长,都不愿意。”

秦凤仪知道,阿树族长、阿谷族长都是与阿花族长交好的土族,论族群势力,这二族一向是依托于阿花部族的。秦凤仪笑道:“行,我知道了。既然你们不乐意,我不会强求的。”

阿花族长这才放下心来。他知道严姑娘是亲王殿下的朋友,还担心他拒绝此事亲王殿下会不高兴,但看亲王殿下并没有恼怒的意思,便退下了。

秦凤仪叫了阿树族长、阿谷族长过来。这两个都是小部族,因为是小部族,族长的性子也比较柔软。阿树族长道:“阿金部族一向与阿山部落、阿月部落、阿火部族交好,他们走得很近。我们二族,是与阿花部族有几百年的友谊。另则阿泉部族、阿骨部族、阿昌部族世代结亲。要是严姑娘不与阿金成亲,我们是无所谓啦,但是,若是她以后嫁给阿金,叫我们听从于她的命令,大族长们不会愿意的。”

秦凤仪听取了阿树族长、阿谷族长的意见,又问过阿泉、阿骨、阿昌族长的意思。果然,这三个是一伙,他们倒不是不愿意严姑娘管,但如果严姑娘嫁给阿金的话,就不行了,他们认为,这样族群会受到忽视。

严姑娘行事一向干脆,把这事也与秦凤仪说了。严姑娘道:“我只能带三个部族的人马,别的部族,各有自己的考量,他们更愿意自己做主。”

秦凤仪问严姑娘:“严大姐,你的意思呢?”

严姑娘想了想,道:“阿花族长在土人中很有威信,阿泉族长善谋断。殿下有没有想过用土人带土兵?一则他们心里对朝廷的防范会减少,二则他们对自己的部族更熟悉。”“现在就是土人带土兵啊。”秦凤仪摆摆手,“我并不是不信任他们,严大姐,我希望部族之间能够融合。土人与汉人现在分野比较明显,土人那里,我也给他们起了汉人的名字,他们亦有子弟在学里念书,以后若是想科举,亦是无碍。我希望土汉融合。”秦凤仪又说了一遍,可见对此事十分认真。

严姑娘笑:“殿下太心急了。土汉融合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便是土人与土人之间都有族群分野,何况土人与汉人。殿下想得太远了。以往我曾听我父亲说,不经战事的将士,不是真正的将士。殿下,当今之际,不若先将土人分营而治。现在这样聚在一处,各族带各族人马,其实更为分散。就按他们先时的亲疏,这样分作三支土兵,在他们全部下山之后,在三支土兵中选出三位将领,统率这三支土兵。他们各族族长,除了练兵,还应到殿下这里听政。殿下既希望他们能与汉人融洽,自然当将他们与汉族官员同等视之。”

严大姐的话,倒也有道理。秦凤仪笑道:“先试试看吧。其实我明白他们的担忧,他们以往都在山上,这到了山下,日子如何,不过上几年,他们的心总是悬着。”

严大姐将门出身,练兵便是最考验耐性的事,她一贯耐得住性子,与土人相处这些时日,严大姐也明白了秦凤仪的意思。

秦凤仪知道土人有这样的问题,先给他们开会,征求他们的意见。果然,秦凤仪说了分三个营的法子,他们是乐意的。秦凤仪又与各族长道:“你们现在除了阿火族长外,都还在山上住着。阿火族长又要管着族里练兵的事,现在也不大便宜。待你们下山后,你们皆有爵位与官位,届时除了练兵,每天还要到王府参知政事,与章巡抚、赵长史他们一样的。不知你们可否愿意?”

这些家伙一个个都很有心眼儿,焉能不愿意?都很乐意,甚至,先时有些猜测亲王殿下要着朝廷的人来统领他们的谣言,也不攻自破。秦凤仪私下与妻子道:“我原是想着,这些人,若是严大姐能悉数收服,便让严大姐带,倘严大姐力有不逮,便分出一支给张大哥。不想,他们还是对我有所防备啊。”

李镜安慰他道:“这事不要急,将心比心,倘易地处之,怕是咱们也难免如此的。”

“这倒是。”秦凤仪解决了土人的事,方去见傅浩。

因傅浩素有才名,给他安排的院子很是不错,除了傅浩的书童,还有两个烧火做饭的婆子服侍。秦凤仪过去时,已经做好傅浩比卢老头儿还要正统古板的准备,但是,看到傅浩时,他还是有些吃惊的。傅浩正一碟醉花蟹、一壶老酒地在凤凰树下自斟自饮,见到秦凤仪后,既不起身,更不行礼,直接道:“昔日闽王着人至我家,金万两,田万顷,长史之位相赠,我犹未动心。若是殿下为使浩效力麾下,便请回吧。”

秦凤仪坐下,盯着傅浩看了一刻钟,傅浩只自斟自饮,只当没看到他。之后,秦凤仪不发一言,便起身离开了。

第二天,秦凤仪又过去看了傅浩一刻钟,依旧是一言不发地离去。

如此,秦凤仪连去半月,偶有傅浩不在家,他便在门前站一刻钟,再行离去。秦凤仪这般执着,连赵长史都感动了,还去劝了傅浩一回:“殿下如此诚意,当年刘皇叔请诸葛孔明,也不过三请,殿下每天过来,此间诚挚,天下未有。”

傅浩郁闷,心说,他是见天地过来,但一言不发,你们就当他是来请我的,人家根本没这个意思好不好!傅浩实在叫秦凤仪折磨得受不了了,他不傻,早看出来了,这镇南王虽年轻,实则老奸巨猾。傅浩是要摆一摆架子,他也没打算要投到镇南王麾下。但镇南王这样见天地来,风雨无阻。他故意不在家,镇南王就在门外站着守着。先时,朋友们觉着他有些傲气,但并不就此多说什么。镇南王这见天地来,朋友们有相识的,难免要说“既是无意,不妨与殿下说明白”,总这样吊着人家,不大好。何况,镇南王毕竟一地藩王,是有尊严的,才子有才子的风骨,但也不能过分。

这哪是能说明白的事。人家殿下一句未言好不好!

傅浩算是明白了,镇南王就是见天来,非但来,还给他送衣裳、送饭、送笔墨、送砚。偶有傅浩中午用饭时,王府快马送来一羹一菜,使者都说:“殿下食此羹,甚觉味美,命给先生送来。”

除此之外,傅浩以前写的书在杭州都没什么人买,镇南王命人找齐,亲自写了序,命刊印了出来。不必朋友劝,就是傅浩都觉着这凤凰城实在待不下去了,再待下去,他就不是个人了。

傅浩要走,秦凤仪也不拦。傅浩实在憋不住,秦凤仪送他至江边时,忍不住对秦凤仪道:“殿下,我真是求你了,你就与草民说句话吧。”

秦凤仪一双妙目望向傅浩,直看得他心下发紧,暗道:难不成殿下是断袖,相中我了?傅浩正担心秦凤仪的性取向问题,秦凤仪终于开口了:“我库里倒是有万两黄金,南夷也有万顷田地。只是先生这样的人,如何肯为此俗物动心呢?唉,除了我这颗心,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能留住先生的。”

秦凤仪肯说话,傅浩心下一松,顺嘴便道:“殿下身边能人无数,便是多我一人亦不为多,少我一人亦不为少。”

秦凤仪望向江面,江风吹拂动他的袍角,他只是道:“我送先生。”说着,将一只仿佛玉做的手递向傅浩。

傅浩连忙一揖,不敢叫秦凤仪扶,自己上船。没想到,秦凤仪随之也踏上船来,道:“南夷人少地偏,难得有先生这样的大才过来,先生不愿久留,就让小王送先生一程吧。”

傅浩拱手道:“殿下日理万机,您还是回吧,草民自己回去就行。”就算要拿他做招牌,也差不多了吧!

秦凤仪一笑,挽住傅浩的手:“何须见外,只是一程罢了。”二人携手至船舱,秦凤仪坐在主位的榻上,请傅浩也坐了,道,“这艘龙舟,是我今年过生辰时别人送的寿礼。先生这般大才,有什么理想没?”

傅浩道:“唯望一日三饱俩倒,无忧无虑直到老。”秦凤仪道:“我少时所望,亦是如此。”

秦凤仪是个十分健谈的人,还与傅浩说起给纨绔的分类来。秦凤仪笑道:“若非当初我与我媳妇儿在扬州生情,再怎么也不会到京城去的。”秦凤仪说着叹了口气,“我从京城到南夷来的路上,见过各地饥民。到南夷后发现,南夷百姓比饥民也强不到哪儿去。现下,看着南夷城、凤凰城是不错,可实际上,下面许多县里、乡里、村里,仍有许多日子艰难的百姓。土人们今年能都下山来,一是安置问题,二是刚下山对本王犹有些疑虑,也只能慢慢来了。西边儿又有山蛮虎视眈眈。别看凤凰城佳荔节挺热闹,书画会大家也捧场,其实,我这心里没有一刻能真的放下来的。因为听闻先生有大才,才动了留先生的心,实在是南夷要做的事太多了。先生也不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人。先生约莫是觉着我日日上门有相逼之意,实在招架不住,也只得跑路。我今日来送先生,就是想解释一二。”

“先生已过不惑之年,恕我直言,先生如果是希望一日三饱俩倒的人,不会考这些年的科举,不会有这一腔的狂傲之气。先生大才,若为师者,传道授业,想来早为一方名师。先生也未为师治学,可见,先生亦不想走师者之道。人,特别是如先生这样的,总有志向的。我不是闽王,对于先生,我也不是最好的选择,可是,纵是现在,先生于科举一飞冲天,夺得状元,又能如何?朝中讲究论资排辈,先生才学甚高,纵先生有管仲之才,现下朝中也没有鲍叔牙的举荐。难道先生要三年翰林,再去做个七品小官儿,往来于官场中的心机谋算,只为去获得一个更高的官位?你若是这样肯折腰之人,早在秋闱时就当写时文,凭你的才学,只要肯用心于时文,焉能有不中之理?”秦凤仪道,“所以,先生的第一选择,朝廷,对于先生而言,已经没有太好的机会了。”

“除了朝廷,先生如果想一展所长,第二选择应该是给朝中大员为幕僚。”见傅浩嘴角勾出一抹不屑的弧度,秦凤仪道,“但我想,先生应是不屑为之。”继而,秦凤仪将话锋一转,“所以我才说,先生不适合官场。官场之人,只看结果鲜论手段。科举出仕是一条路,但对于官场中人,与人为幕,而后结交关系,再行出仕,未尝不是另一条路。先生连此都不屑,焉受得住官场倾轧、心机谋算?先生想效仿古之大贤,如姜太公在渭水,如诸葛孔明在隆中。当年,闽王想请先生为长史,实在称得上好眼光,而先生果断拒绝,也可见先生之眼力出众。以先生之眼力,观我南夷如何?”

傅浩的性子,其实已被秦凤仪先时的话说得十分不悦,甚至有一种被道破心事的羞恼。此时,秦凤仪既问,傅浩不客气道:“南夷得殿下,幸于此,不幸亦于此。”

“还请先生详论。”

“南夷乃荒蛮之地,贫僻之名,天下皆知。今殿下入南夷三载,南夷便有翻天覆地之气象,自然是殿下治理有方,所以,我说,幸于此。”傅浩道,“若殿下能治南夷二十载,南夷繁华,当不让江淮。但殿下纵才干过人,出身却尴尬。您如今已是藩王,于帝位无望,将来不论哪位皇子即位,您都后果难料。而南夷作为殿下的藩地,必然会为殿下连累。百姓尚可安,但殿下身边近臣,怕是殿下一朝失势,他们皆生死福祸难料。”

秦凤仪面色不动分毫,看向傅浩:“这不是什么稀奇话。”

傅浩道:“尴尬之话,自然不稀奇。殿下自己,更是当深知自身处境。殿下才干,较之闽王,高明数倍,草民之所以不敢应殿下之请,并非殿下不够贤明,实乃殿下此局,天难地险。”

“我能理解傅先生的苦衷。”秦凤仪道,“我亦有妻有儿有亲有友,一大家子的人。”

傅浩看他小小年纪,竟如此坦荡,先时不悦不免散了几分,心下倒是一叹,道:“我自来南夷,住的是殿下供给的宅子,吃的是殿下供给的饭菜,我有几句话,想与殿下说。先时殿下说的两件事,第一件,藩地治理。治天下从来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凭殿下才干,只要肯下功夫慢慢来,南夷大治,不过是时间的事。第二件,土人之事。我亦听闻土人下山之事,亦听闻殿下组建了土兵。土兵心里对朝廷、对殿下有所犹疑,再正常不过。殿下,想彻底收服土人,有一个办法:出征山蛮。”

秦凤仪眉心一蹙:“可是,一则兵甲未齐,二则土兵们刚刚下山。不瞒先生,土兵们先时是以部族各自训练。我原想以朝中大将整合土兵,他们并不愿意,如今分了三营,仍是土人治土兵的法子。”

傅浩微微一笑:“他们原本在山上,虽则穷苦些,但仍是各族的头领。现下到了山下,听殿下的吩咐倒罢了,如何能让别人掌管他们的族人、战士?他们自然不愿的。原就该土人治土兵。”

秦凤仪给傅浩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汉人,难免褊狭。”“殿下若非心胸开阔,给予土人诸多照顾,他们焉能肯下山来呢。”秦凤仪退了三分,傅浩这一向有狂傲之名的,并非得理不让的性子,反是也软和了许多。秦凤仪道:“平山蛮之事,我心中亦是有所打算的。原是想着再过两三年,土兵训练得差不离了再行出战。”

傅浩道:“殿下,最好的训练就是沙场。一把刀,倘总是不用,刃锋未免要生锈的。”

“可用得狠了,会不会断了?”“会断就证明不是好刀。”傅浩道,“殿下,您为人难得慈悲,所以,您对百姓多有优容。但正因慈悲,有外敌来袭,您是不惜一战的。您有平山蛮之心,恕我直言,两三年后,难道就是准备好的时间吗?这时间太长了!您已两败山蛮之兵,有何惧之?”

“先生,我们都有妻儿,兵士一样是别人的丈夫、父亲。我每想到他们将出征,为我打仗,我心里便想,配给他们上等兵甲,让他们用心训练,届时,才能在战场之上,能多活一些。”秦凤仪说着不禁一叹,泄气道,“我这样说,大概没什么雄心壮志了。”

傅浩却是一笑:“殿下自然是好意。只是殿下啊,所谓止戈为武。打仗,正是为了以后的太平。将士们的训练,终究是为了用到战场上。殿下的兵,都是成年的兵丁,每天训练,一年尚不能上战场吗?何况,难道平山蛮是土兵做主力?不!战后利益,谁出力最多,谁分得的利益自然最大。土人想得利,就得明白,先要出力!”

“既然先生说成,那待回去我便试一试。”

“殿下,您应该把目标定得更远。山蛮不过盘踞一州而已,他们也不过是土人部族,论兵械无法与朝廷的刀枪比锋锐,论谋略是未开化之人,论武功又两次败于殿下之手。依殿下的武功、智谋,平山蛮并不在话下。殿下当把眼光放到更远的云贵之地。”

“那又不是我的地盘儿。”“可用于练兵。永远不要让自己手里的刀钝了。殿下处境,如群狼环伺,握住刀,方能护住身后妻儿啊。”

前面说过,秦凤仪一向不喜欢酸生,更不喜欢才子病的人。要不是赵长史不停地跟他叨叨傅浩,就是傅浩再有名声、秦凤仪再想弄个大儒到南夷坐镇,也不会去请傅浩。因为,在秦凤仪看来,有才子病的人,一般也就跟神经病差不多了,其言行举止,很难令人揣测。毕竟才子这种生物,纵是不喜欢,不理便是,也不用去得罪他们,尤其现在秦凤仪正要攒个招贤纳士的美名儿,好为官学弄几个有学问的先生来呢。

所以,尤其傅浩这样有才子病的,秦凤仪并不想去招惹,这种性情不佳的才子,很容易让正处于在文人圈里攒名声的秦凤仪陷入被动,结果赵长史不停地叨叨。而且赵长史说完章巡抚说,章巡抚说完,李钊、方悦轮番念叨,仿佛没这傅浩,南夷的天就要塌了似的。

秦凤仪简直被他们说得耳鸣。现下秦凤仪是南夷的老大,别看他一向不是啥好性子,但做老大后,就很有个老大的样儿了,秦凤仪哪怕不是啥虚心纳谏的性子,但大家总这样说,为了让这几人闭嘴,最终还是决定去瞧一瞧傅才子。

就当堵这几人的嘴了,秦凤仪如是想。

当天过去的时候,秦凤仪一身浅藕荷色的纱衫,头戴玉冠,脚蹬朝靴,很是有亲和力,完全没有摆藩王的架子。结果傅浩当头一句“昔日闽王着人至我家,金万两,田万顷,长史之位相赠,我犹未动心。若是殿下为使浩效力麾下,便请回吧”,秦凤仪当下就险些啐他一脸。本王什么本事没见着哪,就给你金万两、田万顷?还长史之位!要不是做了几年藩王,人亦添了城府,要搁秦凤仪以前的性子,非得臭骂傅浩一顿不可。

现下不同了,现在做了藩王,还是个随时会有倒灶风险的藩王,秦凤仪纵是个暴脾气,想到臭骂傅浩会影响自己名声,也强忍了下去!他当时为何一言不发啊?因为,只要他张嘴,必然不是什么好话。秦凤仪憋了一刻钟,终于把火气憋了回去,便回府去了。

回府也没去议事厅,而是回了屋,当着媳妇儿的面儿,把这姓傅的臭骂了半个时辰。秦凤仪气烘烘道:“你是没瞧见那嘴脸,见我面儿,张嘴就闽王给他黄金万两、良田万顷、长史的位子他都没去!呸呸呸呸呸!”秦凤仪连啐五口,道:“谱摆得比天还大!赵长史、老章、阿悦都是状元,也没他这么大的口气!这么有本事,他怎么不上天啊!”

李镜给丈夫递盏蜜水,知道这是碰壁碰了满脸灰,心里窝火哪。李镜问:“还说什么了没?”

“没!”秦凤仪气鼓鼓地接过茶盏,道,“他还敢说什么,我非叫他去照照镜子不可!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

李镜见秦凤仪这样,不禁问:“你不是把傅才子骂了一顿才回来的吧?”

秦凤仪叹口气,把蜜水喝光,放在几上,自己往榻上一摊,对媳妇儿道:“以前不做这个藩王,我爱说什么说什么,爱做什么做什么,也不用受这气!要搁以前,我早把他骂回姥姥家了!屁本事没见,就说黄金、良田,难不成我长得像冤大头?”秦凤仪道:“我忍了又忍,一句狠话没说,就窝窝囊囊地回来了!”话到最后,秦凤仪简直气个半死。

李镜给他揉揉胸口顺气,道:“我看你是误会了,那傅才子这样说,倒不是要金子要地要官的意思。”

“我知道他不是这意思,只是那眼睛长头顶上的鬼样子叫人恼!我一句都没说哪,他就来这么一句!你说说,这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李镜问:“就这一句话,你就气回来了?”“要不我说啥,我说‘你想多啦,我不是去请你的’?难不成,还真骂他一顿?”

秦凤仪翻个白眼道,“咱们这不正是收揽人的时候嘛。刚给官学请了几个不错的先生,要这时候把这姓傅的骂走,人家一看,我把才子骂走了,以后有才学的人都不敢来南夷,这不就功亏一篑了!我是强忍着,啥都没说。”

李镜没想到,秦凤仪这啥都没说,是真的一句话都没说。

只是秦凤仪平生哪里吃过这样的亏啊,他虽说是去请人的,但姓傅的也太自我感觉良好了!这样窝窝囊囊地叫人给噎回来,委实憋气!

赵长史还鼓励他:“当年还有刘皇叔三请诸葛孔明的美谈,傅浩性子是有些桀骜,殿下心胸宽广能包容天下,如何就包容不了一个桀骜文人呢?”秦凤仪心说,合着碰壁的不是你。

看秦凤仪在翻白眼了,赵长史识趣地笑笑,不再多说。

秦凤仪倒不是要效仿刘皇叔,关键是,自小到大没这样被人直接驳面子,尤其傅浩拿闽王当年的事驳他颜面,让他更咽不下这口气,晚上吃过饭逗肥儿子都没啥精神。把肥儿子哄睡了,秦凤仪搂着肥儿子香香软软的小身子还琢磨主意哪,必要给这姓傅的些好看!

要依秦凤仪的性子,最解气的方法便是臭骂姓傅的一顿,但还是那句老话,如今他瞧着是个藩王,很能唬人的样子,实际上,一言一行都不比以前畅快。秦凤仪想了半宿,李镜将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就听得秦凤仪一阵大笑。

李镜以为秦凤仪做梦撒癔症呢,还推了他一把:“怎么了,醒醒?”

秦凤仪笑:“我还没睡哪,媳妇儿。”说着,一把掀了自己的被窝,越过睡熟的肥儿子,往他媳妇儿被窝里去了。李镜睡意也给他闹没了,笑问:“我以为你刚说梦话呢,怎么这么高兴?”

秦凤仪喜滋滋地说:“我可是想出个收拾这姓傅的法子了。”

于是,秦凤仪第二天同一时间去了傅浩那里,依旧一言不发,看了傅浩一刻钟,此方离去。之后,连续半月,将那傅浩搞得简直要疯了,原本傅浩想多在凤凰城住些时日,多吃几日海鲜,这也不能了。

他说要走人,镇南王还亲自相送,还请他坐自己的龙舟。

傅浩这大半辈子,虽则科举不顺,家里日子也不富裕,但他在江南极有名声。非但以往闽王曾打发人请过他,亦有地方大员请他为幕,这些人,哪个不是舌灿如花,傅浩却是一概未应。

没想到,今天叫个一言不发的小藩王给挤对到打包跑路的境况。

这位小藩王年纪不大,人却真是有本事啊。这世上,能把他傅浩挤对到跑路,还能独得好名声的,也就这一位了。

傅浩明白,自己纵是离开南夷,镇南王半月相延相请之事传出去,人们赞颂的,定是这位亲王殿下求贤若渴的美名。他应不应有什么要紧啊,反正他臭脾气天下皆知,但这位殿下,亲王之尊,不辞风雨,不辞劳苦,每日到访,诚心请教,他没答应,这在士林中将会是何等样的美名,傅浩可想而知。

傅浩竟然有些懊恼:就怪南夷的海鲜太美味,要不,他怎么就没想起来,自己这完全就是被人给当牌坊了呀!

傅浩明白得太晚,秦凤仪知道傅浩要滚蛋的时候,却是在家里偷偷高兴了许久,还一副胜利者的模样跟媳妇儿道:“这姓傅的,想必是知道我的厉害了!终于滚蛋了!”

李镜道:“送佛送到西,明儿再去送送傅才子。”“我早安排好了,还让他坐咱们的龙舟走。”李镜听罢一乐。秦凤仪高兴地把肥儿子顶到头上,问:“儿子,爹聪明不?”

大阳懂个啥啊,不过却是很会拍他爹的马屁,当下扯着小奶音握着小拳头喊:“聪明!”

“爹厉害不?”“厉害!”

秦凤仪还把大阳往上抛高高,把大阳乐得嗷嗷叫。

待去送傅浩时,瞧着傅浩那一脸郁闷相,秦凤仪心下甭提多乐了。他心下大爽,待到傅浩说出那句“殿下,我真是求你了,你就与草民说句话吧”,秦凤仪更是觉着,头些天受的窝囊气一扫而空。秦凤仪简直是扬眉吐气,想到这讨厌的家伙这就要走了,便与傅浩他多说了几句。

结果这相谈起来,秦凤仪发现,嘿,这才子是有点儿本事啊!怪不得闽王都拿出黄金、良田、官位来请傅浩,怪不得赵长史他们不停地说,这人的确不空负才子之名。

秦凤仪见识到傅浩的本事,方觉着傅浩有这样的本领眼光,性子也就不是那样讨厌了。秦凤仪眼珠一转,就想着怎么把傅浩留下来才是。这些天,秦凤仪也算了解傅浩的性子了,闽王出那样的价码傅浩都无所动,他便是再许金银、良田、官位,怕也是白搭。而且傅浩说了,他现在的身份其实是有危险的,以后不管哪个皇子上位,估计他都没好下场。秦凤仪不傻,不必傅浩说,他媳妇儿早说过,秦凤仪自己心里也有想过。

的确,不只是大皇子的事,只是现下看,大皇子上位的机会更大些。可话说回来,就是别的皇子上位,他这身份也碍眼得很。非但他,就是他家大阳,还有太祖皇帝的青龙胎记呢,比他也强不到哪儿去。

这么想着,秦凤仪越发觉着前路坎坷,就越发舍不得傅浩走了。

说来秦凤仪自幼一帆风顺,故而无甚城府,好在这些年历练得长了几多心眼儿,起码心里有事能憋住,不立刻说出来,而是慢慢地想法子。

人跟人是否能说到一处去,看的是彼此的见识是否势均力敌。

傅浩倘不是对秦凤仪的立场做过研究,如何能对秦凤仪说出让他尽早平叛山蛮之策,甚至,让秦凤仪将目光放在更远的云贵之地?

秦凤仪想通这一点,心便稍稍安了些,想着这傅浩虽则嘴硬,却是早对他南夷有过细致的关注。可一时之间,秦凤仪却也没有更好的留人的法子。

一时没有法子,秦凤仪按捺住性子,既到晌午,便先命人置了酒菜,与傅浩一道用饭。在江上,吃的便是江鲜了。

秦凤仪笑道:“都说三月的鱼虾最好吃,不过五六月的鱼虾也凑合。头一回去你那里,看你在吃醉蟹,我今日命人带了一坛。”

秦凤仪是扬州人,醉虾醉蟹的倒不陌生,不过醉虾他向来不吃的,虾还活着呢,怎么吃啊。便是醉蟹,如傅浩,直接剥来就吃了,秦凤仪吃的那一份却是命人蒸的。傅浩道:“直接吃才鲜,你这样蒸了来,大减其味。”

秦凤仪道:“怎么能吃生的东西呢?”

傅浩摇摇头,大觉秦凤仪无口福。两人一面用些鱼虾,傅浩就提起建凤凰城之事。秦凤仪建凤凰城,不要说傅浩这远在杭州消息不全的,先时就是京城诸位大员,都想不透这里头的道道。如今傅浩提及,秦凤仪便知他是好奇,便与他大致说了说。秦凤仪只是说了个大概,不想傅才子真是天纵英才,完全不必秦凤仪细述,便明白秦凤仪整套的把戏了。傅浩再三赞叹:“这法子,我在家里参详再三总是想不透,原来如此啊。”

傅浩不吝赞美:“殿下这一手,真是神来之笔。”“都是难出来的,我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出来的。”秦凤仪举杯,“来,吃酒。”

秦凤仪不提请傅浩之事,傅浩也觉着自己马上就要走了,就不摆那臭架子了,二人反是说说笑笑,极是自在。待到傍晚,傅浩以为秦凤仪会在附近码头停靠,不想秦凤仪完全没有这意思。傍晚一并吃过酒,傅浩见天色已晚,道:“殿下亲自相送,已尽地主之谊,我就在此下船吧。”

“干吗,还怕我绑架你啊。”秦凤仪笑,“先时修码头、修官道,听说是都修好了,我还没亲自看过,正好借着送你的机会,一并看看。行了,我又没强留你。咱们也是能说到一处的,你就当借我赚个礼贤下士的好名声呗。”

说到此事,傅浩心有不满,道:“你倒是得好名声,怎么不想想别人,我这些天给你挤对得还不够啊!”傅浩还加了一句,“好像就你一人要名声似的!”

秦凤仪笑嘻嘻地说:“反正你本来就名声不好,再差一点也没关系啊。”

傅浩简直给秦凤仪这无耻话气死,秦凤仪看他这立要下船的劲儿,立刻拉住他道:“看吧看吧,还真生气啦。我今年二十四,你今年四十五吧,你二十一的时候,我刚出生,你还跟我生气啊。”

秦凤仪又道:“要不,我给你赔个礼。”说着就要一揖,傅浩连忙拦住他,秦凤仪又笑:“你可真实在,这屋里又没别人,我就是给你作个揖,也没人看到啊。”

傅浩给秦凤仪这无耻气得不轻,哼道:“亏得外头传得你如何如何贤德能干,叫外头人瞧瞧你这样儿吧。”

“哎哟,原来外头人是这么夸我的啊。”秦凤仪美滋滋地表示,“他们也勉强没算说错。”

秦凤仪问傅浩:“哎,当初闽王怎么请你的?”

傅浩正色道:“当年我虽婉拒了闽王,也不好这许多年后在背后说他的不是。”

秦凤仪摆摆手,随意道:“行啦,你这人傲气得不行,就是王爵,又如何在你眼里呢?不过不说就不说吧,我是想夸夸你,你当初拒绝闽王,眼光算是不错的。”

傅浩道:“我拒绝你,眼光更好。”“那是那是,你是谁啊,你是傅大才子。”秦凤仪连忙夸了傅浩几句,还问傅浩,

“按理,扬州离杭州也不远,傅兄,你去过扬州没?”“自然去过。”“那你应该很早就认识我啊。”秦凤仪道。

傅浩不解地看向秦凤仪,眼神中流露出“你是哪棵葱啊,我要认识你”的意思。

秦凤仪似是看懂傅浩的眼神,道:“我可是扬州城的凤凰公子,你到扬州,竟没有听说过我?我一出门,全扬州的女娘们都要围观的,你真去过扬州?”秦凤仪觉得不可思议,“你到过扬州,竟然不认得我,这跟没去过扬州有什么两样啊。”

秦凤仪嘀嘀咕咕感慨个没完,仿佛他是什么了不得人的人物一般,天知道,那时他不过是商贾家的公子好不好。傅浩看他叹个没完,仿佛不认识他这位凤凰公子就是瞎子一般,忍无可忍道:“我又不是那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女娘!”

秦凤仪瞥傅浩一眼,还道:“一般不受女娘欢迎的人,都是这样嫉妒我的美貌的。”

傅浩怒道:“谁说我不受女娘欢迎的?”

秦凤仪打量傅浩一眼,很是有些怀疑地说:“你虽个子还算高,皮肤也算白,但你有点胖了,眉眼也就是个中等,性子又不好,肯定不会讨女娘们开心。真有女娘喜欢你吗?”

傅浩气道:“起开起开,我要去睡了,明儿咱们就分开走!”然后大踏步地回自己舱室睡觉去了。

秦凤仪把傅浩气跑,心下一乐,走出小厅,见到傅才子的书童出来,还和颜悦色地叮嘱那书童几句:“傅才子心情不大好,你好生服侍。把那龙涎香给傅才子点上一炉,免得他晚上睡不好。”

于是,连傅才子的书童都觉着,自家老爷脾气这样臭,难得亲王殿下这般包容,服侍他家老爷的时候,难免说了几句亲王殿下的好话,傅浩冷笑:“你哪里知道那小子的奸猾之处!”

书童老老实实道:“不说别的,小的觉着,亲王殿下心胸就很不一般。”就他家老爷这臭脾气,亲王殿下还没砍他家老爷的头,而是吩咐他好生服侍他家老爷,书童就觉着,亲王殿下人很好。

傅浩见书童都被秦凤仪这巧言令色惯会装样的家伙收买了,顿时更是郁闷。待第二日,他起床后也不出舱室,秦凤仪亦不去理他。秦凤仪发现,客客气气地请人,只能收到傅才子客客气气地回绝,那他还客气个啥啊!因着天气极好,秦凤仪在外吹了吹江风,还批了批公文,之后又给家里写了封信,让媳妇儿安心带孩子,他决定把傅才子拐回凤凰城。同时,也给赵长史章巡抚写了一封信,让他们看着处理事务,过些天他再回城,倘有什么急事,可问王妃。

把这些事务都安排好,秦凤仪闲着无事,便令人取出他的琵琶,坐在船头弹起琵琶来。秦凤仪的琵琶弹得极好。只是别人请才子、军师的,怎么也要弹个《高山流水》吧,秦凤仪不一样,他弹的是《凤求凰》。傅才子在船舱听到有人弹《凤求凰》,还以为是船上的使女弹的呢,心说,可真是个多情的使女。再想到秦凤仪的相貌,傅才子哼哼两声,不就生得俊嘛,别人生得俊都知道谦虚,就这位,自己生得俊不够,还要笑话别人生得丑,竟有这样的人!

傅才子听过一曲柔婉多情的《凤求凰》,想着大好秋光,他窝在这船舱里作甚!正好出去看看这多情的使女,听闻镇南王妃是个母老虎,这使女的心思,怕是不能遂愿了。这么一想秦凤仪有个母老虎媳妇儿,先时傅才子因为被秦凤仪批评生得丑的郁闷竟忽地烟消云散了。纵秦凤仪那等天香国色又有何用,家有胭脂虎,怕秦凤仪便是身在外亦不敢染二色的。傅才子偷笑了一回,便打开门出去了,结果到得船头,正看到秦凤仪坐在椅中调弄琵琶,傅才子愣住了,良久方道:“刚刚,是殿下在弹琵琶?”

“我弹得如何?”秦凤仪问。“不错。”傅才子虽然性情差些,却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秦凤仪问:“想听什么?”

傅才子似乎仍在沉浸在秦凤仪《凤求凰》的曲声中,随口道:“殿下随意便可。”秦凤仪随意拨弄琵琶弦,时而轻快,时而激昂,时而还要停下来,寻思片刻,再复挑琵琶弦。秦凤仪平日里的自恋、嘴坏,但当他沉浸在琵琶曲时,那种安静美好,便是傅才子这样坏脾气的性子,都不忍打扰。

秦凤仪一般是上午处理公文,偶有不能决断之事,现在身边无近臣,便问一问傅才子的意思。傅才子原想推托,但看秦凤仪坦诚的目光、微锁长眉,以及俊美绝伦的脸庞,都让傅才子不忍含糊。便是傅才子每日回舱室睡觉时都暗暗琢磨,是不是又上这小子套儿了。可是秦凤仪始终未说一句相留的话,傅才子也不能大咧咧地给自己脸上贴金。

傅才子暗想,待下船就好了,这就当付船资好了。

结果他委实没料到,下船后,秦凤仪还要继续送他。傅才子道:“殿下,您送我到这里,已是仁至义尽、贤德无双,请切勿再送草民了。”

秦凤仪笑:“不是送你,大庾岭这段路,我来的时候可是吃了大苦头,一天走不了五里地。当时经过这里时,我就暗自决定,一旦到了南夷城,必然先修此路。花银子修了路,我自己都还没来过呢。我是微服出行,先生随意便可。”示意他,只是恰好一道。

秦凤仪做到这般地步,便是傅才子,也实在无法,再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只得一道。

秦凤仪与傅才子说着就藩时一路上的事。秦凤仪道:“那时真是千辛万苦,当时章巡抚出城三十里接我,我想着,当天应该能进了城吧?结果这道路太难行,走了一天也没能进城,半路还在野外安营歇了一宿。”

傅才子道:“我今年来的时候,这路已是很好了。”

“路好了,南夷外的东西才能进来,南夷的东西才能出去。”秦凤仪道,“到义安、到敬州的官道都在修了。修好了各府的官道,各县的百姓们才能走出来,唯有多见见外面的世面,开阔眼界,日子方能富庶。”

待过了大庾岭这段路,又要换水路,秦凤仪着人安排了船只。这船虽不是龙船的规格,也是一艘宽敞的大船。直待再行便要出南夷了,秦凤仪方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如今分离,不知还有没有相见之时。傅兄一路保重。”

几百里相送,傅浩以为秦凤仪终是会提留他的,结果秦凤仪终是未提。傅浩心中一时不知是何滋味,对着秦凤仪深深一揖,想说些什么,以傅浩之口齿,此时竟觉什么都说不出。秦凤仪挤对他,拿他当牌坊博贤名儿,嘴还坏,还批评他的相貌……但傅浩知道,秦凤仪留他的心是真的。正因为这份心真,反是没有开口。

傅浩行礼之后,带着书童换了另一艘大船。

及至换了船,傅浩回头,见秦凤仪正站在船头看向他。只见秦凤仪一身玉青长袍,秋风吹拂时,带起他宽袍长袖,飘然若仙。秦凤仪双眸柔亮,眼中带笑,对傅浩摆摆手,傅浩又是一揖,船只开行,离秦凤仪的大船而去。

秦凤仪要来琵琶,坐在船头,五指轻划,顿时琵琶声起。那乐声是欢快又轻灵的,激昂时似乎带着主人强烈的情绪,但最终,仍是舒缓的,柔和的、宽容与祝福的。

一曲结束,傅浩的船已只余一帆远影。终是没留住这位大才子。秦凤仪轻叹一声,吩咐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