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凤仪这个人呢,别看大大咧咧,也是个爱交朋友的豪爽性情,但其实心下很有些小心眼儿。辞了亲友,登车南去,秦凤仪在车里就有些郁闷,他不着痕迹地朝外瞅了两眼。要是别人,估计猜不透秦凤仪的心思,可李镜是谁啊,李镜哪怕不似秦凤仪那样曾有一“梦”,但她与秦凤仪也认识这些年了,儿子都六个月大了,对秦凤仪了解得透透的,见秦凤仪这模样,李镜道:“不用看了,我爹和方阁老都没来!”
秦凤仪立刻否认:“我哪里在看,我就是看,也不是看他们!爱来不来,不来才好哪。我是看外头这秋景,明儿个就是重阳了呢。”爱来不来!不来就不来!谁稀罕哪!秦凤仪说着,抱起肥儿子亲两口:“香香爹的小臭阳。”
大阳很喜欢他爹,一个劲儿地拿胖脸蹭他爹,而且孩子会爬了,小腿也有了些劲,拿着小脚在他爹怀里踩啊踩的,笑呵呵地跟他爹玩儿。
从父子俩的笑脸看来,离开京城,秦凤仪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秦凤仪跟儿子玩儿了半日,下午便出去骑马了,他到底不是先时无忧无虑的少年了。而且潘琛刚到他身边,虽则那人应该不会派不靠谱的人给他,但秦凤仪不是那等垂拱而治的性子,若是对手下的兵马了若指掌,让他垂拱而治没问题,他对手下人还生疏得很,哪里能垂拱而治啥都不管呢?时间短还成,倘时间长了,很容易被人糊弄的。
而且他现在是户主,家里老老小小都指望着他,三舅和张大哥、大公主夫妻,也是投奔他而来的。秦凤仪的心情其实没有李镜想的那般好,只是他知道身上的责任,而且先时哭了好些天,也的确是把伤心都哭出来了。秦凤仪先骑着马,沿着马车队走了个来回,人自然是不少的,不过先时见过秋狩的场面,秦凤仪也就不觉着自己的排场如何了。
亲王其实有很多没用的仪仗,还有些吹吹打打的家什,秦凤仪先命仪仗队把仪仗收了起来,免得影响行军速度。又问潘琛这些兵丁的情况,潘琛道:“这一万,都是自禁卫军中拨调出来的。其中,骑兵两千,步兵八千,皆是一等一的健卒。”潘琛说着,语气里就有些自豪。藩王亲卫,从来没有拨过这样的精兵,可见陛下对镇南殿下的重视啊。
秦凤仪点点头,问了潘琛的行军计划,潘琛随身带着行军地图,亲自说给秦凤仪听,秦凤仪道:“一天只走二十里,太慢了。这要到南夷得走仨月,何况,如今已是九月,咱们虽是由北往南,可就是扬州,冬天也要下雪的,倘遇大雪,又要耽搁时间,这么算着,年前都不一定能到南夷。”秦凤仪要求道,“走快些。”
潘琛道:“路上官道还好走,只是马车走快,未免颠簸,只怕委屈殿下、王妃、小世子。”
“这有什么委屈的。行军怎么走,现在就怎么走,颠簸的话,我叫王妃在车里多垫几层被褥就是。”秦凤仪道,“别搞那些没用的排场,又不是出门郊游。”
潘琛连忙应了。
秦凤仪交代了潘琛一会儿,便回车内与李镜说这行进速度的事了。李镜道:“快些也好,冬天行军本就不易,咱们这里没事。你跟父亲母亲那里说一声,还有大公主、舅妈那里,也知会一声。”
“放心吧,公主那里有张大哥呢。舅妈那里,我已着人知会了。”张羿虽则还没有军衔,秦凤仪检查军队军备都会带着张羿与柳郎中,张羿做过大公主的亲卫将领,柳郎中在工部就管着兵器锻造,柳郎中看过亲卫所装备的刀枪,说虽不是现在工部新出的兵器,也算是上等的了。
秦凤仪先让潘琛调整了行军速度,然后又问潘琛:“怎么军中没有兽医和军医?”潘琛道:“殿下,咱们这才一万人,就是十万禁卫军,专门的兽医也不过五六人,倘大军行动,会有专门的兽医相随。军医就更少了,因着咱们原本在京城,将士们有个病痛的,都是请假出去到药堂抓药。药堂的大夫,倒比军中大夫要好一些。”
秦凤仪想了想,道:“此次去南夷,山高路远。我这里倒是有两位兽医,还有两位太医。这样吧,今天你是头一回见我,我也是头一回见你们,晚上我设宴,咱们都见见面。你们有什么事,只管与我说。我身边的人,你们也都认一认,以后都在一处做事,彼此熟悉些才是。”
潘琛自是求之不得。
当天晚上,秦凤仪一行便在郊外一个县里安置,那是个很小的县城,估计全县也就万把人,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兵士,把县令吓得不轻。知道是镇南殿下的仪仗,又亲自过来请安,要献出县衙给镇南殿下休息安置。秦凤仪只让他给将士们寻个宽敞地方睡觉,之后,就带着一群中低阶的将领在驿馆开会了。
潘琛带着手下将领见过秦凤仪。甭看一万人马,潘琛是正三品昭勇将军,手下两位四品副将;副将之下,还有十位千户、一百位百户;百户之下,还有总旗、小旗等不入流的小武官。这一次,主要是见一见千户以上的将领们。大家向镇南殿下行过礼,每人自我介绍了一番。秦凤仪把张羿、柳郎中、秦老爷、两位太医、两位兽医介绍给了这些武官认识,大家算是先混个脸熟。
之后,就是秦凤仪说军中之事了。第一,行军速度的问题,加快行军速度,潘将军要重新制订出一份行军计划。第二,军中兽医就由秦凤仪自己的两位兽医担任,军中有两千匹马,两位兽医每人负责一千匹,需要什么东西,只管跟他讲。就连两位太医也有了差事,秦凤仪道:“按理,你们都是有品阶的太医,如今跟我出来,就别讲究宫里那些规矩了。咱们军中没有军医,暂且就得你们二人担任了,将士有哪里不适,你们给开方抓药。”
秦凤仪一向讲究负责到位,与潘琛道:“一会儿你与两位兽医、两位太医商量一下,看他们各自负责哪个副将麾下。”
潘琛起身称“是”,两位兽医和两位太医自是没有意见。
秦凤仪又问辎重粮草,每日吃用多少、如何补给,基本上把想到的都问了一遍,又问诸将领可有什么事要回禀。大家见秦凤仪虽则不是很懂兵事,但也绝不是个糊涂人,更兼秦凤仪不是那等享乐纨绔之人,心下都不敢小瞧他。第一天也没什么事,开完会,秦凤仪方命传宴,大家一道吃饭。
秦凤仪举杯道:“跟着我,自没有在京城舒服。现在许下荣华富贵,就太虚了,但从今以后,有我的一日,便有你们的一日!大家满饮此杯,以后自当甘苦与共!”
秦凤仪这人,虽有才干,但不一定是顶尖的。不过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他是个气派人!他不是那等畏缩的性子,更不是没主见的人,而是有一种无畏无惧的气概。如潘琛等人,虽与秦凤仪第一次相见,但这第一日,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位镇南殿下,绝非无能之辈。
与众武官用过饭,秦凤仪把余下的人都打发了,便留下潘琛与两位太医、两位兽医。秦凤仪道:“冬天行军艰难,眼下九月尚可,十月便入冬了,章、李二位太医,哪些药材是御寒常用的药材?咱们随身带了多少,你们心里可有数?”
二人商量片刻,道:“各色药材也有两车,供应几位大人是足够的。但供应大军,怕是勉强。”
“那就开出单子来,咱们沿路买一些。”
二人应了。章太医道:“如干姜、玉桂、蜀椒、胡椒、丁香,都是防寒御寒的药材,不妨多买一些。比如干姜,便是平日里煮饭煮水时放上些,吃了便能防寒。”
秦凤仪道:“这个主意好。”命张羿记下。
之后,秦凤仪又叮嘱了两位兽医一定要注意马匹的情况,又道:“咱们就两千匹马,伤一匹便少一匹,你们务必要用心。”
二人连忙正色应了,保证一定会用心照顾马匹云云。
安排好这些事情,秦凤仪才去驿馆后院歇息。
李镜服侍他褪下外袍,换了柔软的常服,问他:“饿不饿?厨下还给你留着饭呢。”
秦凤仪先问:“你吃了没?”
李镜道:“吃过了。我同大公主、舅妈,还有母亲,一道用的晚饭。”
秦凤仪便命传了饭,赶了一天的路,哪能不累,何况秦凤仪虽则是骑马,要考虑的事情却多。他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待用过饭,方与李镜说了些与众武官开会说的事,李镜点头:“这很是妥当。”
用过饭,洗漱后,夫妻二人便也上床歇了。
此时,大阳已是睡了,秦凤仪看儿子睡得跟个小猪崽似的,小脸儿都红扑扑的,不禁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胖脸,问李镜:“大阳没事吧?”
“没事,高兴着呢,先还不肯睡呢,我哄了哄他,这才睡了。”
县里的驿馆,也没什么能讲究的条件,就是秦凤仪,要在从前,也不会住这等地方的。秦凤仪心下很是歉疚,搂着媳妇儿,轻声道:“原想着娶了你,是要你过好日子的,现下跟着我,却要受这样的辛苦。”
“这是哪里的话。”李镜揽住丈夫的脊背,低声道,“莫非我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既做夫妻,便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内闱的事,你不必操心,管好外头的事就成。只是一样,你还没个长史呢,难不成,以后就事事亲力亲为了?”
秦凤仪道:“到扬州,把赵才子捎上,叫他做长史。”李镜有些讶异:“怎么想到他了?人家可愿意?”
“怎么不愿意?咱爹说,当初母亲那事,朝廷要册平氏为后,就赵才子仗义执言,说要先追封母亲,再册平氏。就因着这事,赵才子虽则状元出身,在朝中一直不得意,于翰林院没待几年就辞官回乡了。”秦凤仪道,“我看,他是个凭良心说话的人。他要愿意,就一道去南夷,要是不愿意,另寻人便是。现下路上事情少,还有张大哥、舅舅帮我,我还应付得过来。何况,别的事好托付他人,这军队之事,必要我熟谙在心方好。”
李镜点头道:“这话说得对。”
秦凤仪并不是那种耍心机的人,当然,该有的心眼儿他也不少。而且甭看性情爽快,秦凤仪做事却十分细致,每天连兵士们吃什么都要看一看,担心兵士们吃不饱。此外,他也操心兵士们喝水的事。这年头,秦凤仪这样的身份,便是喝白水都要烧开了喝的,可底下兵士们如何有这样的条件,若是经过山溪河流,还能有口干净的水喝,但偶尔渴了,不甚讲究也是有的。这还是秦凤仪头一回见着底层人的日子,以往,便是在扬州时,秦凤仪也是盐商家的大少爷,他先时认为的底层人,便是小秀儿那样家里种菜为生的人家了。而今见着随行兵士,秦凤仪方晓得兵士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这还是自禁卫军拨出来的军队呢。
秦凤仪生来心软,他小时候,出门见着乞讨的都会给钱,现下心肠也没硬到哪儿去。见兵士如此,难免跟身边的人念叨几句。李太医道:“要说净水,不要说路上行军,便是乡下村庄,除非是守着河溪之所,不然,便是乡下土井,打来的水都要澄一晚上才可食用。路上自是没有澄水的时间,明矾可净水。”
秦凤仪本身就有朝廷拨下的五十万两,李镜身边也有现银,经祁州时,祁州药行极多,把太医们列的药单子,连带着明矾,购买了许多。另外,听说南夷那里会有瘴毒,两位太医也让购了一些解毒的药材,在路上可制些常用的解毒丸药。
在祁州买了上万两银子的药材,秦凤仪让太医们教兵士如何用明矾净水以及明矾的用量,然后给大家发了一些,这样起码路上不用喝污水了。另外,晚上休息时,都能喝上一顿姜汤水或是用干姜煮的粥。
到了豫州,天降大雪,实在行不得路,秦凤仪便命在豫州停下休整,但凡将士们的棉衣御寒之物,秦凤仪都一一过问。
秦凤仪跟媳妇儿说:“将士们不容易啊,这么跟着咱们,自京城到南夷。唉,我本以为路上得有不少跑路的呢,如今看到,倒并无此事。”
李镜笑道:“他们虽是禁卫军,但在京中,哪个上司能这样关心他们?路上虽辛苦,咱们并无奢侈之事,何况,你事事关心,他们自然也知感恩。”
“可见人心换人心,世上大多人还是好的。”
秦凤仪便是休整时,也没待在炭盆烧得暖若三春的屋里取暖,他跟豫州巡抚借了校场,只要不下雪,便让将士们进行日常训练。秦凤仪每天都到,也跟着一道练。军中还有比试,秦凤仪出彩头。如此,每日事情不断,秦凤仪的精神头也一日较一日好了起来。
秦凤仪精神好了,就开始给大家画饼了。
先时将士们与他不熟,只知道这是亲王殿下,哪个敢在他跟前嬉笑。如今这一路行来,大家也都熟了,秦凤仪本身不是爱摆架子的人,有时与军中将士们说起话,道:“你们这么跟我去南夷,身边也没个知冷热的,待咱们在南夷安顿下来,把家小都接来,一家子住一处才好。”
有个百户道:“俺们还没媳妇儿哪。”
秦凤仪望向那百户,有些纳闷儿:“看你也不年轻啦,如何媳妇儿都没娶着?”百户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嫌俺是臭当兵的,没婆娘肯嫁。”
“这些没眼光的婆娘!”秦凤仪道,“她们晓得什么,就知道爱书生、爱富贵,那些书生有什么好啊?一个个弱鸡似的,咱们当兵的汉子,这身板、这力气、这体格,哪样不比书生强!唉,无妨,京城的婆娘们没眼光,待到南夷,你们可有福了!知道南夷什么地方不?在京城,夏天的鲜荔枝,十两银子买不了五六个,到南夷,荔枝随便吃!管饱!还有,南夷的婆娘们,哎哟喂,跟你们讲,南夷好啊,那地方暖和,四季如春,冬天都不用穿夹的。夏天更不用说,那里的婆娘们,夏天都露出膀子来的,那膀子,白!嫩!滑!”
秦凤仪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一帮子大老爷们儿,哪怕是已婚如潘琛这样的,都听得不禁连吞口水,秦凤仪说潘琛:“嘿,你这已婚的,俩眼冒什么光啊!”
潘琛讪笑道:“这不是听殿下说的,那啥——”
大家一阵笑,秦凤仪揶揄道:“那啥也没你的份儿啊!”
那百户很实诚地问:“殿下,俺,俺没成亲,俺光棍儿着呢,能有俺的份儿不?”“好生跟着我干,以后,一人给你们发个媳妇儿!”
众将士一阵欢呼!
不过半月,秦凤仪非但连百户个个熟悉了,便是总旗、小旗,也有不少能叫出名字的。待豫州大雪停了几日,斥候回报可继续南下行军了。豫州巡抚主动给大军补足了粮草,亲自送镇南殿下出了豫州。同知还道:“大人也太实诚了,这么些人,光这些天在咱们豫州吃用就花销不少,又给补了这些粮草,下官都替大人心疼。”
豫州巡抚道:“这有什么心疼的,只看镇南殿下这些天每日与军士同吃同练,我等便不可慢怠。”
秦凤仪已南下,却不知自己一路颇受好评,无他,以往他虽也有些臭美爱排场的虚荣心,这一路,便是经各州县,也从不需哪位官员献宅安置,他从来都是住在当地驿馆,倘时有不巧宿在城外,秦凤仪也从不挑剔住宿条件。而且他关心将士,从不扰民。在秦凤仪看来,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这一万亲兵可是他的家底,在秦凤仪眼里,这就是他的财产,每个将士都是他的,他当然要好生珍惜了。至于扰民之类的事,秦凤仪做平民做了二十年,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官员最招人厌,他也不会有点儿身份权力便做出那些可厌可恶之事。故而这些于秦凤仪很寻常之事,传回朝中,即便没人提出称赞表扬,在一些公道人的心里,也都觉着秦凤仪人品可敬。
秦凤仪人品太好。然后发现麻烦事了。
这事儿呢,还是秦凤仪的缘故。秦凤仪当真是个善心的,当然,这种善心很大程度上来自他自小衣食无。别的大户人家还有个兄弟姐妹争夺家产的事儿呢,秦家就秦凤仪一个,没人跟他争,故而秦凤仪连这种事也没遇到过,他是一路小纨绔长大的。他就与李镜说过小时候见着乞丐乞讨他给银子受骗的事。秦凤仪就是这样心软的人,他当然也干过要对小秀儿如何如何的事,但那时,秦凤仪本身对自己的观感有所偏差,一直觉着自己很招人待见,他觉着小秀儿能跟他,是小秀儿的福气呢,完全不晓得人家姑娘会不愿意呢。
总的来说,在秦老爷、秦太太的养育下,秦凤仪几乎是在一个纯白的空间长大的,所以,他方能至情至性。
人性格的塑造,最重要的一段时间便是年少光阴,在秦老爷、秦太太的精心养育下,秦凤仪完美错过了这段时间。当然,秦凤仪也不是不知人间疾苦,他身为商贾子弟,也曾被人深深歧视过,也曾遇得严师被师父严格管束过,但这都是极短的经历,还不足以对秦凤仪的性格产生深远影响。秦凤仪人生遇到的第一个大坎坷,就是十六岁去京城提亲,他岳父给他提的两个条件:不是中进士,就是入军营,做了五品将领,方答应他的提亲。
秦凤仪却能凭着过人的天资,一举中了探花。可见秦凤仪人生之顺遂!
为什么许多优秀出众的人遇坎坷反容易一蹶不振?并非优秀之人禁不起打击坎坷,是因为,出众的人,因其自身资质出众,反容易越过许多常人必经的坎坷。春闱,别人读二十年能中进士已是罕见的俊才,秦凤仪读四年就金榜题名,那这探花的心境,与人家苦读二十载的心境,自然是不同的。
如此顺遂了二十一年,秦凤仪遇到了平生最大的坎坷——他自己的身世。好在,秦凤仪熬了过来。
而秦凤仪的性情已然养成,纵使经受自己身世的打击,他也只会说,纵天下皆是贱人,我也绝对会活得堂堂正正。可见秦凤仪之脾性。
这样的秦凤仪,头一回见着冬天乞讨之人时,直接就吐了。冬天不同于夏天,夏天时,不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再没吃的,啃几口青树皮也饿不死人。可冬天不同,便是豫州这样富庶的州城也会开粥棚,救济那些穷苦百姓。秦凤仪哪里见过这个。潘琛就要驱散那行乞之人,秦凤仪吐过之后正喝水漱口,立马拦了潘琛:“这是做什么?他们只是饿了,又不是刺客。”他又命人给些粮食,虽则给的都是粗粮,但也足够这些乞讨者多活几日了。
秦凤仪见着可怜的,必要发善心,潘琛也知道这位殿下的好意,暗暗加强了秦凤仪身边的护卫工作。秦凤仪这样发善心,有些人乞得些粮食便磕头后离去了,有一些则远远地跟在车队之后,待将士们停下吃饭时,他们过去帮着生灶做饭打扫。俱是可怜之人,哪里就真能驱赶呢?便是驱赶,对着恶人,给两鞭子不算什么,对着这些人,将士们也下不去手。
潘琛身为秦凤仪的亲卫将领,自然要与秦凤仪说这事儿。
秦凤仪自己每天时常在军中走动,也知道这些事。潘琛道:“不如每人给几两银子,打发了吧?”这话相当厚道了,也很照顾镇南王殿下的心情。
秦凤仪问:“他们跟咱们走了有五六天了吧?”潘琛道:“六天了。”
“咱们行军,现在路不好走,每天也有三十里,六天便是一百八十里地,现在打发他们,他们也找不着家了呀。”
“可,殿下,臣知道殿下是个善心人,但咱们该救济的也救济了,总不能带他们去南夷吧?”
潘琛说着,眼睛望向张羿,希望张羿也劝谏一二。张羿道:“眼下只有百十来人,这么下去,怕是人越来越多。百十人便是百十张嘴,殿下,现下还不显什么,待到千余人时,咱们的粮草必然吃紧。”
秦凤仪沉默半晌,方道:“当年,我科举,最初是为了娶媳妇儿。后来娶到媳妇儿了,知道中进士就能做官了,那时,我便想,做什么样的官呢?
“我的才干,巡抚总督或是不成,我就想,在一个小地方做个县令,县里该修的路修一修,有穷苦的百姓,想法子让他们能过上温饱的日子。这就是我的志向。”秦凤仪道,“若将他们遗弃,轻而易举。可人来世上一遭,我们虽不是这些饥民,但谁能永世富贵?我今日救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对我感恩戴德,我只希望,我今日对他们伸出手,将来有朝一日,他们遇见一样的饥民时,也可伸出手,活人性命!”
那些饥民尾随大军,秦凤仪又是个心善的,晚上也会给他们安排休息的地方,不令他们在外冻着,不然,这样的冬天,真能冻死人的。
此时秦凤仪起身道:“你们都随我过去!”
秦凤仪率将领侍卫走向饥民,这些人见着一行穿戴如此威武之人过来,都吓得跪到了地上。秦凤仪道:“都起来!本王是朝廷钦封的镇南亲王,这是要就藩南夷。你们跟随我们大军数日,我问你们,你们可有去处?”
饥民以为是要驱赶他们,纷纷叩头不止。其中一黄脸汉子,虽身量高大,亦是瘦得可怜。这汉子禀道:“我们委实是没了生计,厚颜追随大人车队,求吃讨喝。大人仁善,我们不能欺善,求大人再收留一夜,明日我们便往他处去。“秦凤仪摆摆手:“不是问这个。你们若有去处,焉能随我大军数日?我问你们,你们再跟着我,就不怕回不了乡了?”
饥民们纷纷道:“便是回乡,亦是饿死。”
秦凤仪叹道:“既然如此,你们可愿与我去南夷?到了那里,我予你们土地、予你们房舍,你们只要勤劳,只要肯耕种,不敢说富贵,却能让你们填饱肚子,不再受饥寒之苦!”
饥民们一听这话,又是纷纷叩头谢恩。
秦凤仪指了指那黄脸汉子:“你跟我来!”
回到帐中秦凤仪问他道:“我看如今世道还成,你们如何落得这般凄苦?”
黄脸汉子道:“我等原是村里地主家的佃户,可今年,自春天就少雨,到收成的时候,又开始涝,收成十分不好。待交了佃租,剩下的粮食活口都难。唉,我们村的地主家里都只余粗粮糊口了,不得已,只得出来讨些吃喝。可今年收成不好的也不只我们一村,便是到县里,也讨不得什么。路遇大人这样的菩萨,肯给我们些吃食,为着活命,脸皮便顾不得了。大人慈悲,我给大人磕头了!”
“罢了,起来吧。”秦凤仪不爱看人磕头,道,“那你家不要了,跟着我,不会后悔?”
黄脸汉子惨淡一笑:“先时为了活命换粮食,屋舍地基都卖了,我们全家都在这儿了。”
秦凤仪问他姓名,黄脸汉子道:“姓施,单名一个田字。”“听你说话,倒似念过书的?”“我少时,年景好的时候,家里也有几亩薄田,跟着村里的秀才认得几个字,终不是那块料。如今落魄,能遇得贵人,也是施田的福分了。”
秦凤仪道:“以后就跟着我吧,眼下军中尚是粗细各一半给将士们吃,他们是要打仗的,必然得吃得好些,你们这里,便有只粗粮了。”
施田连忙道:“能得活命,已是三生幸事!大人待我们大恩,我,我,我都不晓得说什么好……”话到感激处,他已是虎目含泪。
秦凤仪问他些话,便打发他下去了。
之后,秦凤仪对张羿道:“阿羿哥,我知你是个有能力之人。饥民们的事,交给别人我还真不放心,就得由你照看他们了。”
差事并没什么,张羿也没觉着小材大用,只是问:“不知殿下是何打算?”
秦凤仪道:“眼下这些,我看多是可怜之人。但人一多,事情便多,别的不说,先活命吧。眼下只有百十来人,可如你说,以后人会越来越多,这些人,得有人管的。我便交托张大哥你,咱们私下说,饥民虽可怜,但我看他们穿的都十分不成样子,也怕有什么瘟病。待到下一城,我想法子给弄些棉衣来,叫他们洗换干净。就是张大哥你自己也注意些,阿泰还小呢。”
“放心,我心里有数。”张羿道,“先不使其饥寒,我瞧着如军中这样,总要给他们寻几个领头人,这样以后有事也好分派。”
秦凤仪见张羿十分有条理,笑道:“就是这个理。”
张羿提醒秦凤仪:“粮草之事,殿下必要放在心上。可不是所有官员都如豫州巡抚一般的。”
“我明白。”
秦凤仪是先发了善心,再想法子。
只是秦凤仪这善心一发,但有饥寒者,见秦凤仪大军后面缀着这些饥民,便有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加入队伍。待秦凤仪出了豫地进入安徽境内,他后面的饥民已有五千之众,那真是携老扶幼。非但饥民吃喝逐渐成为大问题,便是车队的行走速度也被拖到每天二十里左右。
便是柳郎中,也面谏秦凤仪,这得想个法子,不然,光是粮草也不够吃的。
秦凤仪南下,沿路还真没受到什么为难。想也知道,沿路官府也知道秦凤仪的身份,哪个不要命的敢为难他?即便是秦凤仪被放逐南夷之地,这也是陛下嫡子,倘路上有个好歹,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故而大家对秦凤仪都客客气气的。但官府有官府的讲究,你镇南亲王过来了,咱们供应吃喝粮草,这是咱们的本分。只是你身后的饥民,要是人少,咱们管一管无妨,就当行善了,但这五千多人,谁供应得起啊,咱们实在也没这义务啊!秦凤仪甭看爱发善心,他真不是刘皇叔那样到这儿哭一场到那儿再哭一场的性子。
人家不愿意供应,秦凤仪完全不勉强,但饥民们又要填饱肚子。张羿提出减餐,秦凤仪道:“减餐倒是无妨,可除非军前军粮供应不上,方会行减餐之法。现下,还未到那田地。”
张羿道:“可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将士们都吃不饱了。”
潘琛在旁跟着点头,秦凤仪道:“让将士们挨饿,是我无能啊。”
二人连道“不敢”,潘琛道:“倘殿下允准,臣去与那巡抚说道一二。”当然,潘琛嘴里说着“说道一二”,实际上绝不是“说道”这么简单。
秦凤仪道:“徽州自古繁华不让扬州,不必去寻那巡抚,我自有法子!”秦凤仪的法子很简单,他就暂且住在徽州,不走了,他要招商。
秦凤仪跟他爹道:“咱们初去南夷,别的不说,亲王府就要去了再建。另则,这么些将士与我一道去,也不能叫他们没了住处。还有这么多饥民,亦是信任于我,我也不能将他们抛下的。饥民去了亦要建房,给他们安排住处。且这一路上,粮草供应亦是大事。让各地官衙供应咱们粮草吃喝,的确不大妥当。爹,我想着,就地招募商贾,看可有愿意与我去南夷兴建城池的!”
是的,秦凤仪要建一座城!
说来,秦老爷先时也是扬州有名的大商贾了,经营盐业比较在行,但这种直接要建一座城的事,他还是平生头一回听,不由得惊道:“要建城?”
“自然。听闻南夷州的城池十分老旧,怎配我藩王身份?我就藩之后,便要修建新城,营造宫室,大兴土木,造福万民!”秦凤仪说了一堆。
秦老爷问:“可这城怎么建呢?”“不知道。”秦凤仪道,“听闻徽地人杰地灵,请父亲为我寻来此地能工巧匠,我要询问建城之事!爹,你先放出风去,就讲,我要建一座王城,不是王府,是王城,一座新城!至于怎么个建法,就说我在扬州长大,思念旧土,想建个扬州那样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