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凤仪虽则挨了方阁老一通骂,但他完全不认为自己有错,吃过晚饭,秦凤仪又往程、骆两家跑了两趟,道:“大公主自是有错,但她一个妇道人家,并未杀人放火。现在御史已闹得不得了,程叔叔(骆先生)您是当朝重臣,您的话,与那些跳蚤样的御史不一样,您的话,有分量。若您真要在这个时候说一句重话,那真就要了大公主的命。逼着陛下处置自己的女儿,除了那些邀名之人,想一想陛下与您的君臣之情,如何能忍心呢?”
反正他好说歹说,听了不少对大公主的批评之声,而程尚书、骆掌院也不可避免地说了秦凤仪一回,认为他不当如此偏袒大公主。驸马固然有不好的地方,但大公主与人有私更是不对。秦凤仪这明显是偏帮大公主。甭管俩人怎么说,秦凤仪吸取了在方阁老那里的教训,并不还嘴,还做出一副乖样乖乖听着。直到把拜托的事千求万拜地求俩人应了,秦凤仪这才告辞回家。
秦凤仪入夜方回到家里,这大正月的,天儿还冷,李镜摸摸他的脸,入手冰凉,很是心疼:“说叫你坐车,就是不听。这时候骑马,要吹坏身子的。”
“坐车气闷。再说,也不冷,我身上穿得厚,就是脸有些冰。”秦凤仪与媳妇儿道,“程叔叔和骆掌院都答应我了,当朝不会对此事说什么。我本想着再往郦家走一趟,可想想快宵禁了,就先回来了。明儿一早你早些叫我起床,我早些过去。”
李镜吩咐侍女去厨下要一盅红糖生姜水,便将侍女们打发下去了,塞给他个手炉叫丈夫暖着手,道:“只要陛下称病不朝,谅那些御史也没什么法子。”
“除了御史,还有卢老头儿那样的老古板呢,他可是位在内阁的。回来的路上我想了,要想把这事办成,咱们必然得联系亲朋好友,这时候叫他们为大公主说话不容易,但不说话总成吧。”秦凤仪坐在熏笼上,抱着手炉道,“大公主和张大哥也是,不早说一声。他们要是早说一声,咱们也能有个准备。”
“大公主以前又没生育过,怕是她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会?我听说,凡怀孩子的女人,都会哇啊哇地吐酸水。而且皇室三天一次平安脉,也真奇了,以前御医就没诊出来?”
李镜沉吟半晌,低声道:“这次,大公主怕是定要和离的。”
秦凤仪拉媳妇儿一道坐熏笼上:“我就是这个不明白,陛下并不是难说话的人,况且陛下对我这个外臣都这样好,待儿女自然更是不差的。大公主又与陛下生在同一天,在太后宫里我见过大公主一次,大公主在太后宫,倒比大皇子和六皇子更敢说话呢。她若一定要和离,好生与陛下说,大驸马又是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货色,陛下能不为她想法子吗?她这么一闹,大家都被动了。”
“你不知道,大公主这桩亲事,牵涉颇多,要是和离,千难万难。”“恭侯府不就是个侯爵府第嘛,我听说,他家还不如岳父家呢。岳父是世袭罔替的侯爵,恭侯府的爵位是要逐代递减的,到大驸马袭爵的时候,怕就剩个伯了。他家里也没什么高官,到底有什么要紧牵涉?”
“这事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的,大公主的生母德妃娘娘,出身恭侯府。”“咦,大公主与恭侯府,还是甥舅之亲?不对,你不是说她外家是土财主吗?”“别插嘴,听我说。”李镜道,“大公主的生母德妃原是恭侯府的婢女。”
秦凤仪不插嘴哪里忍得住,立刻道:“就算德妃是恭侯府的婢女,陛下也犯不着把闺女嫁给恭侯府吧。”
“你到底还听不听?”“听听听。”
侍女端来红糖姜水,李镜让丈夫慢慢喝着,与丈夫说起皇帝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李镜道:“我自小给大公主做伴读,要说皇子公主,都是年长方议亲,起码要过了及笄礼的。
大公主这桩亲事,却是自小定下的。大公主一向要强,小时候懵懵懂懂不懂事,待得大些,我与她还悄悄见过大驸马,那时大公主就不大喜欢大驸马,不愿意下嫁。可这亲事,又是早定的。我是同祖母打听,才打听出些许缘故来。这就要从陛下尚未登基时说起。陛下在先帝诸子中排行第八,那时陛下还只是皇子,十五岁时,先帝为陛下指了柳氏女为正妃。而大公主的生母,就是柳王妃的陪嫁婢女,据说德妃娘娘是伴柳王妃自小一道长大的,后来又做了柳王妃的陪嫁婢女。柳王妃在陛下登基前就病逝了,德妃为陛下所纳,原只是个庶妃,陛下难忘柳王妃,在登基时,将这位庶妃破格册封为四妃之一的德妃,那时候,裴贵妃都还未入宫。平皇后之下,便是德妃了。德妃后日诞下一女,便是大公主了。德妃娘娘在大公主三岁时便病逝了,大公主由此养在了太后宫里。大皇子六岁要启蒙念书,挑选伴读,大驸马年纪相当,也被召入宫内。陛下见到大驸马,这是柳王妃嫡亲的侄子,不禁想到与柳王妃的夫妻情分,心下大为悲痛,便定下了这桩儿女亲事。柳家原只是侍郎府第,并没有爵位。皇后太后娘家,方有公爵爵位,可皇后娘家平郡王府、太后娘家裴国公府,一个王府一个公府,便都辞了外戚之爵。原本外戚之爵也只是个体面,后主一去,这爵位也便不能传了。柳王妃在陛下登基前病逝,这爵位原是赐不着的。不过陛下难忘柳王妃,便破例赐了柳家恭侯一爵,还允他家传承四代。这便是柳家爵位的由来。
“你想想,德妃自小是恭侯府的婢女,这原就有主仆之恩。她又是柳王妃身边的旧人,德妃并非因宠而得的妃位,皆是柳王妃的一点儿余泽。陛下又是念及柳王妃,才指下的这桩亲事。倘若陛下能私下同意和离,当初就不会让大公主下嫁了。”李镜道,“只是,大公主这事如今也难办了,她把大家弄了个措手不及。”
秦凤仪一面听着媳妇儿说皇家往事,一面哧溜哧溜地喝了一碗红糖姜水,脸都红扑扑的了。秦凤仪顶着一张艳压桃李的脸道:“不对呀,你不是与我说,陛下与平皇后恩爱得很,乃一见钟情吗?”
“陛下是多情天子,钟情了好几回,难道不成吗?”
“成成,这有什么不成的。”秦凤仪摸着下巴道,“这么说来,平皇后算是继室啊!”“在外可不能这样说,柳王妃去得太早,并未被册立皇后,平皇后自然便是元后了。”
李镜端正脸孔,但她又忍不住八卦,悄声道,“不过,我听说皇后娘娘当初进皇子府,也只是侧妃的位分。奈何她命旺,一进门就怀了大皇子。柳王妃身子一直不大好,未曾生育便过世了。待陛下登基,皇后娘娘又有这样的娘家,自然是直接封了皇后。后来,陕甘之战,陛下重用平家,夺回先帝时失去的陕甘之地,平家更是一举封王,成为我朝第一异姓王。”
秦凤仪想了半日,道:“我估计,现在陛下的脸肯定得肿了。左脸是叫臣子喷的,右脸是叫大公主打的。”
李镜险些没笑出来,接过他手里的空碗放在一旁道:“你少说这些风凉话,我与大公主这样的交情,你不也说张将军好嘛,别人能袖手旁观,咱们断不能袖手旁观的,知道不?”
秦凤仪原本也没什么是非观的人,况且他早察觉出大公主与张将军之间的猫腻,故而大公主虽然是突然被爆出偷人事件,他倒比大多数人要镇定些。再者,他一向是个耳朵软的,很是听媳妇儿的。他媳妇儿这样拜托他,秦凤仪那颗男子汉之心甭提多满足了,他道:“我晓得!明儿一早我就去郦公府,对了,你也别闲着,明儿你就去瞧一瞧襄永侯夫人,我傍晚再去侯府。也不知张大哥现在在哪儿呢。”
李镜道:“怕是在宗人府关着吧。”
秦凤仪在京城有些个日子,对于皇家常识也知道一些,宗人府便是审宗亲之罪的地方。秦凤仪道:“正好,听说管宗人府的是愉老亲王,愉老亲王可有什么喜好没?”
“喜好?”李镜道,“儿子。”
秦凤仪没大听懂,李镜眉梢一挑,交代道:“愉老亲王年过六旬尚且膝下空空,求子多年也没动静。你去宗人府打听一下张将军的下落,告诉他可一定得撑着。过几天就是十五,上元节,诰命都要进宫请安的,我求祖母带我一道进宫,看能不能见一见大公主,也宽慰她一二。”
秦凤仪道:“张大哥那里不用说他也撑得住,马上就有儿子了,正活得有精神呢。”“你以为都像你似的,儿子迷!”
“男人都想要儿子的。”
李镜白他一眼,与秦凤仪道:“你若去宗人府,就往愉老亲王那里拜会一趟。愉老亲王膝下无子,一直喜欢年轻后生,你多奉承着些个。”
“放心。你给我备份礼,明儿我一并带去。再换几张小额银票,要是张大哥在宗人府关着,我也好打点一二。”
李镜应了,秦凤仪道:“再把我的探花红取几坛子,明儿头晌我去宗人府,下晌去寿王府。”
李镜道:“咱们跟寿王府可不大熟。”先时秦凤仪来京城春闱,与寿王府还闹出一场不大不小的误会。
“跟愉王府更不熟。无妨,厚着脸皮去呗。”秦凤仪半点儿不怵求人,而且他完全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
李镜思量着,丈夫去跑外头的事,她就要往各内眷那里走动走动。如此,李镜也定下了去拜访愉亲王妃与寿王妃还有长公主之事。
秦凤仪第二天四更天就起了,起床后也不吃饭,梳洗好就到郦公府吃早饭去了。秦凤仪与郦公府一向相熟,大年初一都带着媳妇儿过来磕头,郦老夫人提起秦凤仪都说这孩子是个厚道的,郦家上下对秦凤仪评价都不错。秦凤仪这一大早过来,郦公爷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呢。
郦老夫人也吓了一跳,秦凤仪笑:“过来蹭早饭的。”
看他还是笑嘻嘻的,郦老夫人也便放心了,喊他一道坐下吃。郦家是大家族,不过规矩是各成家的都在自己院里用早饭,因为毕竟家里人口多,没把孩子们都闹腾起来摆那虚排场。故而老夫人都让他们在自己屋里用,她与郦公爷自己用饭便是。郦老夫人忙令丫鬟摆上碗筷,秦凤仪坐下就端起粥碗喝了两口,郦老夫人笑:“这会儿外头正冷呢。”
“是。”秦凤仪使个眼色,郦老夫人就把侍女都打发了,秦凤仪便说了大公主之事:“别人都能袖手旁观,我媳妇儿与大公主自小一道长大的,若我家也袖手旁观,就太没有人情味儿了。大公主这事,如今也不是什么机密。咱家不是那等酸秀才之家,此时,也不求老公爷和祖母为大公主说话,只是大公主纵有不是,咱们私下说、过后说,这个时候也不好说的。御史已经在说了,咱们平日里随口说一句,于咱们就是无心的一句话,若叫些小人听到,得以为是明摆出来的不满,反拉了咱们做大旗。咱们本无心,只怕会置大公主于死地,恕我直言,这事虽不体面,也不是什么当死的罪过。所以,我过来求一求老公爷,只当作壁上观,就是大公主的恩人了。”
郦国公这等老辣之人,纵看不上大公主所为,也不会与些清流搅在一处,一面喝粥一面道:“我本武将,也不懂这些个事。”
郦老夫人亦道:“是啊,你放心,咱们都不是多嘴的人,何必在这时候说这些事呢。就是可惜了大公主。”
秦凤仪一派信心满满的模样:“这也不过是事出突然,大家觉着震惊,过了这一阵,京城每日无数新鲜事,谁还记得这一桩呢?再者,便是陛下如今恼怒,可说来——”他压低声音,“大公主肚子里的,毕竟是皇家血脉。”
郦国公放下粥碗道:“阿凤你这张嘴,在外可不能这样口无遮拦。”“我就跟您二老说。”秦凤仪夹了个包子,叹道,“有时想想大公主,也可怜。女人日子要是过得好,像祖母您这样,夫妻和睦,儿孙满堂,谁会走到这一步呢?且这世间,男人三妻四妾没人说,女人一旦行差踏错,就人人喊打。”
郦国公感叹:“可惜当初景川手快,要知阿凤你这般仁义,我说什么也得招你做孙女婿啊!”这位竟然是觉着大公主偷人还情有可原的,这样的傻小子,咋没给自家先遇上呢!
“嘿嘿嘿,虽然您老抬举,可这是万万不能的,我对我媳妇儿的忠心与爱意,一万年都不会变。”秦凤仪信誓旦旦道。
郦国公夫妻都被他逗笑了,郦老夫人还问他吃不吃得惯这饭菜,要不要添个菜,秦凤仪道:“吃得惯,我可没少在祖母这里蹭吃蹭喝。那会儿刚来京城,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个,去哪儿哪儿嫌,就祖母不嫌我,我每回过来,您都留我吃饭。”
郦老夫人笑道:“那会儿就能瞧出,阿凤你是个一等一的有情义之人。”秦凤仪眉开眼笑,赞道:“祖母您真是好眼光。”又把人逗得一乐。
秦凤仪在国公府吃过饭,送老国公上朝,方辞了老夫人去了。他今日还要去宗人府走动呢,不料却在宗人府扑了空。愉老亲王说,张将军并不在宗人府。
秦凤仪神秘兮兮地同愉老亲王打听:“王爷知道张大哥被关在哪儿不?”愉老亲王端起茶盏呷一口道:“你打听这个作甚?”
秦凤仪从旁边果碟里拿了个橘子,一面细致剥了,一面道:“大公主落难,我媳妇儿担心得很,我自然得帮着打听一二。”
愉老亲王是宗室长辈,大公主之事,是宗室之事,他自然不愿外臣插手,于是端起茶盏再吃了一口茶。
话说,要是个长眼的,看人家都两遭端茶送客了,还不麻溜儿地滚啊!看秦探花这俩大桃花眼生得也不小啊,怎么就能像个瞎子似的对老王爷的端茶送客熟视无睹呢?他非但像个瞎子一般没明白老王爷的意思,还把橘子瓣上的白丝都一条一条地剥干净,把个干干净净的橘子瓣递给愉老亲王,粲然一笑:“王爷,您吃。”
哎哟喂,这可真是戳老王爷的心坎儿了。
想这愉老亲王,是先帝嫡亲的弟弟,今上嫡亲的叔叔,一辈子荣华富贵,唯有一样憾事:膝下无子。求子多年无果的愉老亲王,眼瞅都是七十的人了,已是死了求子之心。但因自己无子,便对年轻的孩子格外喜爱。秦凤仪没啥眼力见儿,但这样神仙玉人一般的相貌,还剥橘子给他吃,榆老亲王一下子便心软了,接了秦探花剥的橘子,放在嘴里,还挺甜。愉老亲王吃过橘子后,也不端茶送客了,对秦凤仪道:“陛下虽则对你另眼相待,但你身为臣下,不好对宗室之事多嘴的。”
秦凤仪道:“倘能给大公主个公道,我自然不会多嘴。可我听说,有些御史叽叽歪歪,净说大公主的不是。倘没个为大公主张罗之人,大公主就太可怜了。况大公主如今是双身子,正当是休养的时候,若朝廷对此事不依不饶,公主有个好歹,叫陛下心里如何过意得去?”他说着再递个橘子瓣上去。
愉老亲王叹道:“这个大公主,平日瞧着也是个明白的,真不晓得如何做出这种糊涂事。”说着愉老亲王接过橘子瓣又吃了。
“能为什么,无非日子过得不顺畅呗。”
“皇家公主,还要怎样顺畅?”愉老亲王肃容道,“既是受万民供养,自然要为万民表率。”
秦凤仪道:“有人管陛下叫圣人,可谁又真是圣人呢?便是孔圣,其家亦有三世出妻之事,何况大公主她只是个女人。”
愉老亲王险些被秦凤仪这话给噎着,秦凤仪再递过橘子瓣来他就不接了,沉了脸道:“那你就去翰林院同你们同窗师长好生讲一讲孔家三世出妻的典故。”
秦凤仪直接将橘子瓣递到愉老亲王唇边去,愉老亲王实在受不了这等殷勤,尤其是秦凤仪这张脸,真真是讨老人家的喜欢,愉老亲王便又吃了橘子。秦凤仪道:“他们都是榆木脑袋,我要敢说孔氏三世出妻,以后就甭想在翰林院混啦。我跟我们掌院那里求了求情,求他不要在朝中说大公主之事,他应了我。”
愉老亲王没想到秦凤仪已有行动,眉毛一挑,有些意外。秦凤仪道:“其实,除了真正的老古板,或者想借此邀名的。像骆掌院,同陛下这些年,哪儿能没有君臣情分呢。抛开这些礼法,要是换了咱们寻常人家,朋友家出了这样的事,若是真心的朋友,必然要去安慰的,哪里有去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的呢?我每每想到大公主、想到陛下,都十分心疼。”
愉老亲王道:“你能跑这一趟,可见大公主与你媳妇儿是真的交情,陛下也没错待你。”秦凤仪趁机问:“愉爷爷,您老是有见识的,又掌管这宗人府,要依您老看,大公主这事最终当是什么了局?”
愉老亲王叹道:“这于宗室并没有明文规定。只是一样,这样的丑闻,必然得给天下、给朝廷一个交代。大公主怕是位分难保。”
秦凤仪没想到这般严重,不过他沉吟片刻道:“位分虽有所削免,大公主能和离这桩亲事,想来她亦是愿意。”
愉老亲王又念叨:“实不知她如何做出这样的糊涂事。”
秦凤仪再递个橘子瓣,愉老亲王瞟一眼,不接,秦凤仪只好又给他递到嘴边。愉老亲王暗道:这小子得陛下青眼,倒也不是没有道理。秦凤仪继续道:“大公主腹中之子,没事吧?”
愉老亲王正色道:“这样的孽子,能生下来吗?”秦凤仪吓了一跳:“不会已经没了吧?”
“那倒没有,毕竟也是一条性命。”愉老亲王道,“这是陛下的头一个外孙,就是我,心里也舍不得。只是这孩子生下来要怎么着呢?这样不名誉的孩子,生来便为人诟病。”
秦凤仪连忙道:“无妨无妨的!我小时候一生下来,我们老家就发大水,把田地都冲没了,小山都冲垮了一座。我生得不是时候,当时就有人说我克一村子人,还有神婆说我是龙王爷座前的童子,要把我扔河里祭龙王爷。我爹娘连夜抱着我划船逃了出去,不然早没我了。您看,我现在不也好好儿的?越是小时候坎坷的,反而越是容易有出息,运道也好。”见愉老亲王的橘瓣吃完,秦凤仪自然地又喂了一瓣道,“再者,就是别人能说把孩子弄掉的事,您老人家可得拦着啊!您可是宗正,就是管宗族事宜的。便是外头平民百姓犯了死罪,有妇人怀了身孕,也要先把孩子生下来,才能治罪。难不成,皇家反没了这样的仁慈?大公主肚子里的,是皇家血统,不论这孩子是不是不名誉,王爷,您可得保住他啊!您保住了他,待他会说话,定是第一个叫您曾叔祖的,知道您救过他的命,定一辈子孝顺您。”
秦凤仪这口才,硬是把愉老亲王说得湿了眼眶,愉老亲王拭泪道:“不怪陛下对你另眼相待,果然是个有情义的。”
秦凤仪喂愉老亲王吃了个橘子,守着老亲王嘀咕了半日,愉老亲王还留他吃午饭道:“哦,我知道,你喜欢吃狮子头,是不是?”
秦凤仪笑眯眯地道:“是,一顿能吃仨。”
愉老亲王是在宗人府当差,不过他老人家自然不会吃宗人府的例饭,他的午饭都是王府送过来的。愉老亲王让人回去吩咐一声,令厨子做了狮子头来,秦凤仪果然能吃仨,愉老亲王心下高兴,也吃了一整个狮子头。秦凤仪道:“要是这京城的四喜丸子,我就得劝您少吃些了。我们扬州的狮子头,香而不腻,便是吃一个也无妨。”
秦凤仪同人吃饭一向有眼力,根本不必侍从服侍,给老亲王添汤布菜,就像服侍自家长辈一般,与那些看人眼色的侍女下人完全不一样,举止之间带着那么股子亲热妥帖。秦凤仪一面吃,一面还品评着各样菜式,有一些话老亲王不赞同,但有一些,老亲王倒觉着他说得不错。俩人吃过午饭,喝过茶,秦凤仪就服侍着老王爷上了车轿,进宫去了。
把老王爷服侍到宫里去给大公主保胎,秦凤仪又转向了寿王府。
寿王府是秦凤仪夫妻二人一道去的。
李镜自小在太后宫里长大,与皇家宗室中人都是熟的。秦凤仪去宗人府找愉老亲王说情时,李镜就去了愉亲王府给愉亲王妃请安。
愉亲王妃也是一把年纪,因膝下无儿女,待她们这些小女孩儿素来是极好的。李镜虽则自宫里出来后见愉亲王妃便少了,但只要有机会,都会同祖母或者是继母过来的。愉亲王妃这把年纪,见过的事多了,李镜一过来,她就猜着了些。虽则没把握把大公主这事给平了,但帮着说几句话,愉亲王妃还是愿意的。
近中午时,下人过来说叫厨下加道狮子头,愉亲王妃还说呢:“王爷并不好淮扬菜,如何叫做扬州的狮子头?”
能到王妃这儿来回话的,也是管事一级的,管事十分机灵道:“王爷留秦探花用午饭,说秦探花爱吃狮子头,叫家里加一道。”
愉亲王妃看了李镜一眼,笑道:“知道了。告诉厨下,再加几样淮扬小菜,一并送去。”管事下去吩咐,李镜笑:“我跟相公就似没头的苍蝇一般,实在不知求谁了。就想着,您老人家与老亲王一向是慈爱的,我过来给您请安,他去了宗人府,一则是给老亲王请安,二则也是想问一问张将军如今的居处。”
愉亲王妃悄与李镜道:“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子并不在宗人府。”“便是不在也无妨,倒叫相公白赚老王爷一顿午饭。”
愉亲王妃笑道:“你我是常见的,倒是秦探花见得不多。都说他是有一无二的好相貌,只是我没见过。”
李镜笑:“我过来还能说是请安,没您的允准,不好贸然带他来。既然您老不弃,明儿我就带他过来,给您请安。”
愉亲王妃笑道:“好啊!我也想见见,能叫你等四年的探花郎,到底生得何等容貌。”李镜笑:“要论相貌,相公要论第二,无人可论第一。”
愉亲王妃听得都心痒痒了,叮嘱李镜:“明儿可一定带他过来,叫我瞧瞧。”李镜连忙应了。
用过午饭,李镜辞了愉亲王妃。夫妻俩一并往寿王府去,却未能见到寿王殿下,寿王在户部当差,不过李镜见到了寿王妃。听了李镜这样的托请,寿王妃道:“虽则大公主有过失,但也不是死罪。只是现下两宫正在气头上,贸然提及此事,便是叫两宫不悦。我看情形吧,要是什么时候太后娘娘高兴,我问一问。唉,大公主委实糊涂,只是又不能看她这样不管。唉,她这事,要如何是好呢?”
李镜轻声道:“现下看,与驸马是断然再过不下去的。”寿王妃叹口气。
故而,寿王妃这里虽未直接应承,起码也不是坏消息。
寿王晚上回来,寿王妃还与他说了秦凤仪、李镜夫妻过来的事,寿王道:“真是丢人现眼,我出去都不好见人!大公主糊涂,大驸马也是个窝囊废,怎么连个媳妇儿都笼络不住!”
寿王妃道:“阿镜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不枉与大公主一道长大。”“既是自幼便好,怎么大公主就没跟她学些降伏男人的本领,我听说,秦探花很听她的话呢。”
“别说,还真是。”寿王妃笑,“秦探花生得可真好,这孩子,我以前没见过,总听人说相貌多么出众,我一直觉得让人们说得夸大了些,这真真正正一见面,还真不是外头人夸大,当真是生得极好的。”
“那是。”寿王道,“你想想,陛下是何等见识之人,当年殿试时一面之缘,便将他破格提到了探花。他非但长得好,做官、做人都不差,陛下也很看重他。”
“的确是个出众的孩子。”寿王妃道,“不是说他与大皇子关系不错吗,怎么不去求大皇子?”
“你这话说的,谁会与大皇子关系差啊!”寿王道,“说来也是奇怪,去岁阅兵的差事,听说秦探花跟着大皇子跑前跑后的,很是用心。但自阅兵后,两人反不似从前了。”
寿王忽然想起一事,悄与寿王妃道:“有件事,知道的人不多,我说与你,你莫往外说去。”
“什么事?”
“这算是去岁的事了。你也知道,年底大皇子都会赐亲近的人以对联、桃符、荷包一类,这也是咱们皇家以示亲近的意思。凡是收到这些赏赐的,自然要献上年礼的。大皇子赐了秦探花一份,你猜秦探花怎么着?”
“快说吧,怎么还卖起关子来!”
寿王似是想笑,与妻子道:“秦探花自己写了副对子、一对桃符、一对荷包回了大皇子。”
寿王妃目瞪口呆:“天哪,秦探花不会是不懂吧?”“他不懂,景川侯家闺女自小在宫里长大,能不懂?”寿王道。“这事你怎么知道的?”“偶尔听人念叨过一句,知道这事的人不多。你莫往外说去。”
“我能往外说这个?”寿王妃道,“这可真是怪了,这对夫妻都是小人儿精,你不知道他俩说话,真是叫人心里暖和。大皇子一向八面玲珑,人人称好的,这是怎么回事?”“这就不是寻常人能知道的了。”寿王道。
寿王妃问:“那我们要不要帮大公主说话啊?”“一码归一码,皇兄青春正盛,还没到看大皇子脸色过日子的时候。大公主是咱们侄女,不为大公主说话,难道为大驸马说话?混账东西!要不是他嚷嚷得全京城都知道,这事也闹不起来!”寿王年轻,性子比较火暴,当下忍不住怒道,“大公主也不是个好的?但凡想着半点儿皇家体面,也不能做出这样丢人现眼的事!”
寿王与寿王妃八卦了秦凤仪与大皇子一回,秦凤仪回家也同媳妇儿说呢:“可惜年前把大皇子给得罪了,不然,他惯会做好人,这种大好人他定愿意的。”
李镜道:“你莫如此说。大皇子向来要站在公理正义那边的,他一向为清流推崇,这回就是求他,他估计也是要大义灭亲的。”
秦凤仪吓了一跳:“不会吧,他要杀大公主?”“不是要杀大公主,而是弄掉大公主的孩子;不是让大公主继续与驸马过日子,就是让大公主去庙里出家。”李镜对大皇子也颇是了解。
秦凤仪不可思议道:“他们就算不是一个娘生的,也是同父兄妹啊,你、大公主、大皇子,不也是自小一道长大的吗?”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皇子要得清流的支持,必然要站在清流这边的。不要说咱家与他关系一般,就是关系好,也不必去求他,必然要碰钉子的。”
秦凤仪问:“其他几个皇子呢?”“二皇子就是大皇子的应声虫,二皇子时常的话就是‘大哥说怎么办’。三皇子一向与大皇子不睦,大皇子说东,他必然要说西的,这回三皇子兴许能帮着大公主说话。四皇子、五皇子年纪尚小,都在宫里念书,等闲出不来的。六皇子更小。”李镜道,“前儿我在家拜托了太太帮大公主说话,你说,要不要再去平郡王府一趟?”
秦凤仪道:“后丈母娘好糊弄,郡王妃可不像是个傻子。平皇后虽是嫡母,却不是亲娘,何况她上头还有婆婆,与其求她,不如你与祖母进宫时求一求太后。”
“这倒是。”李镜道,“也不知大公主如何了。”
秦凤仪道:“放心吧,明儿我就去找老亲王打听,今儿下午老亲王就进宫去了。我千万拜托他,定要保住公主的孩子,毕竟孩子没什么错啊!”李镜感慨道:“你这就是保住了公主的性命啊!”
“看你说的,就是我不求老亲王,陛下也不会对自己的亲外孙下手的。我知道陛下那人,他其实是个心软的。”
李镜对此话不置可否。
秦凤仪对李镜道:“让大管事明儿坊市一开门儿,就去买一车上上等的橘子。”“做什么?”“给愉亲王府送去,原不晓得老亲王喜欢什么,今儿我瞧着,他老人家很喜欢吃橘子。”
李镜忙应了。
第二天,秦凤仪先与媳妇儿一道去给亲王妃请安,他毕竟是外臣,亲王妃见一见他这有一无二的相貌,夸赞几句,赏他吃了果子点心,便打发他下去了。秦凤仪便去愉老亲王那里打听,愉老亲王见着他挺高兴,见秦凤仪还拎着个篮子,笑道:“怎么,还给我送礼来了?”
秦凤仪笑:“昨儿见王爷喜欢吃橘子,我买了些带来。王爷尝尝,说是我们淮南的橘子。我早上吃了两个,倒觉着不错。”他一面继续给愉老亲王剥橘子,一面神秘兮兮地打听,“王爷,如何了?”
愉老亲王道:“大公主毕竟是陛下的亲闺女,虽则她做出这等丑事,很是对不住陛下,只是肚子里的孩子又有什么过错,终归是皇家血脉,陛下亦是心疼的。”
“陛下就是这样的人,既有一国之主的威仪,又不乏人情味儿。”
愉老亲王跟秦凤仪提意见:“我这帮你把事办成了,橘子就剥得不用心啦!”半天还没剥好!
“别急嘛,一把年纪了,怎么还是个急性子。”秦凤仪道,“再说,王爷您也不是为我办事,就是我不来,王爷您是宗正,迟早得进宫跟陛下说这事。就您,以往我不大了解您,可昨儿一见我就晓得了,与陛下是一样心善,难道还会说出别样的话来?不过是我耐不住性子,先跑您这儿来,反是叫您使唤了一回。来,吃橘子。”
愉老亲王依旧不接,秦凤仪递到嘴边儿他才肯吃,秦凤仪笑道:“就是我亲爷爷,我也没这样服侍过的。”“那你这是不孝啊!”
“不是,我亲爷爷在我爹小时候就死了,我没见过。”愉老亲王:还会聊天不?
秦凤仪道:“您说,我爷爷多没福啊,他吃了一辈子的苦,到死的时候,我家都是穷得不行。其实,我爹发财很早,他自小就跟着行商做小伙计,十六岁就自己跑生意了,开始都是小生意,我出生后,他不放心我娘一个人在家带我,我们在扬州安了家,后来发了财,想想我爷爷,哪怕多活十几年,也能享到我爹的福了。他要是能活到现下,见着我中探花娶媳妇儿,还不得乐昏过去啊!”
愉老亲王也是一把年纪了,叹道:“要不说,人的命天注定呢。”像他,一辈子啥都不缺,就是无儿女缘。
“是啊,我们家的福分,都在我身上呢。”秦凤仪剥着橘子问,“王爷,这橘子如何?”愉老亲王点头:“还成。”
秦凤仪笑着再喂他一瓣道:“我发现,您跟陛下挺像的。”“这话怎么说?”“都爱叫人服侍,我给陛下捏肩膀的时候,他也很高兴。”
愉老亲王一听,顿时乐了,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才艺,过来过来,别浪费了,我试试你这手艺如何。”
秦凤仪这一手哄人的本事,景安帝能叫他哄得高兴,愉老亲王身为景安帝他亲叔,品位当真比皇帝侄子强不到哪儿去,叫秦凤仪服侍得中午又留秦凤仪吃了午饭。
秦凤仪、李镜这对,是京城第一对站出来为大公主跑前跑后的夫妻了,因着该夫妻脸皮奇厚,熟与不熟的,都过去相求,现在得一外号——京城第一厚脸皮夫妻。这对夫妻如此热心地为大公主走动,权贵之家倒没觉着什么,倒是宗亲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们与大公主亲与不亲的,都是血亲。如今看来,他们也没这对夫妻跑得勤啊!
反正,秦凤仪、李镜这对夫妻是把京城的宗室都跑遍了,秦凤仪还找三皇子说了一通,三皇子还说呢:“你去求大哥就好了,我无权无势的。”
“我真是求你了,你都有陛下这么个最有权有势的爹了,还说自己无权无势。”秦凤仪硬是拉他出了工部,到自家去说话。到了自家,秦凤仪就放松了,还说三皇子:“你就别摆张臭脸了,我媳妇儿说,小时候她还救过你的命呢。”
三皇子倒不能否认这个,别看三皇子现在是京城有名的冷脸王,小时候其实是个娇气孩子,李镜则是自小到大彪悍。李镜在宫里给大公主做伴读时,三皇子年纪小,到御花园玩儿,见着一条菜青蛇,吓得不会动了。李镜过去就把蛇给捉了,好吧,如果这也算救命之恩的话。不过,在当时三皇子幼小的内心里,阿镜姐简直是比菜青蛇都要彪悍的存在。
秦凤仪问三皇子:“你大姐姐现在如何了?”三皇子道:“在太后宫里呢。”“你见过她没?”“没。现在父皇命她禁足,谁都见不着。”
秦凤仪与三皇子打听:“我们这在外头的,也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事儿,到底是怎么闹的呀?”
三皇子虽然与阿镜姐交情不错,但他真不大喜欢秦凤仪,都说秦凤仪早就去烧大皇子的热灶了,而他这京城有名的凉灶,自然是没人理的。三皇子道:“你去问大皇子吧,他守着皇后娘娘,什么不晓得。”
“这可真是,我要是问大皇子,还用问你吗?”秦凤仪催促道,“到底怎么回事?”三皇子一听这话,就觉着,秦凤仪莫不是与大皇子生出什么嫌隙来了?三皇子仍是不大愿意说:“宫里的事,你打听什么呀。”“我还不是关心大公主,我媳妇儿可记挂她了。都说你是个爽快人,怎么还吞吞吐吐起来了。”
三皇子道:“我跟阿镜姐说。”
秦凤仪道:“你阿镜姐今天去长公主府了,你就跟你阿镜姐夫说吧。”三皇子感慨:“阿镜姐和大姐姐是真好。”
“你就快说吧。”
三皇子这才说了:“我知道的也不多,就听说大姐姐跟父皇撂了狠话,说父皇敢动她儿子,她就杀了父皇他闺女。”
秦凤仪眨巴下那双大大的桃花眼,才理清这话里的逻辑,当下便笑出声来。三皇子一贯冷脸,看秦凤仪笑得这样儿,更觉着没面子,道:“这有什么好笑的,父皇大发雷霆。”
“生气谁不生气啊,我也觉着大公主有些过了,起码应该先和离再生孩子啊,她把事做颠倒了。可已然如此,咱们也得帮着她些,是不是?”秦凤仪还挺关心景安帝,问,“陛下没气坏身子吧?”
“那倒没有。就是御史台还有礼部没完没了,父皇也很心烦。”秦凤仪道:“殿下该多劝着陛下。”
三皇子心说:那是我亲爹,还用你说!
秦凤仪同三皇子打听:“张将军在哪里,殿下知道吗?”
三皇子脸上立刻蒙了一层冰霜,寒声道:“我要知道那畜生在哪儿,立刻一刀劈了他!”
秦凤仪忙拉他一下子道:“你这是做什么哟,虽然张大哥也有不对的地方,但这事儿,是一个巴掌拍得响的?你做小舅子的,可不能这样对待大姐夫啊!”
“呸!什么大姐夫!”三殿下简直是正义感爆棚的那种人。秦凤仪道:“你大姐的丈夫,不是大姐夫是什么,二姐夫?”
三皇子险些因着“二姐夫”三字翻脸,直说秦凤仪讥讽他大姐,秦凤仪真是求他了:“我这些天为着你大姐的事,腿都跑细了一圈。你要这么想我,可对得住我?”
“那你好生说话。”
“知道知道。”秦凤仪拜托他,“张将军也不在宗人府,你要知道他在哪儿,可莫这般喊打喊杀的,不然你外甥一出生就没了爹,以后就是你这个三舅的缘故。”他托三皇子帮着打听张将军的下落,还托三皇子道,“陛下那里,你勤走动着些。唉,看你这张臭脸,也不像会讨你爹开心的。你把六皇子叫上,那小家伙很会撒娇。”
臭脸……
秦凤仪叮嘱他:“知道怎么劝你爹吧?”“我是哑巴,不知道。”
三皇子非但脸臭,说起话来还很有噎人功力。秦凤仪原有些担心三皇子一说话适得其反,谁知人家臭脸有臭脸的法子,反正现在景安帝心情也不大好,现下不爱见人欢笑,三皇子又是个常年脸上没笑的,不会秦凤仪这等巧舌如簧的本领,但人家有人家的法子,他就私下找他爹说了一句话:“这事,拖久了不大好。”
“拖久了不好,你说该怎么办?”
三皇子道:“先叫大姐姐与恭侯世子和离吧,本就不是一路人,过不到一处去也没法子。那啥,外甥也不能没爹啊,虽则那姓张的可恨,就当看在大姐姐的面子上吧。”
景安帝恨得直拍桌子:“物议物议!叫天下人如何看咱们皇家!”“再罚大姐姐几年俸禄也就是了。”三皇子原也没当多大的事,主要是这事比较丢脸是真的,但现在脸已丢了,他还是愿意为大公主说话的。
景安帝看着三儿子这副苦大仇深的脸,叹道:“咱们皇家的脸面,都叫她丢尽了!”三皇子道:“她一个妇道人家,父皇就不要与她计较了。”
三皇子还托六皇子,叫裴贵妃去瞧瞧大公主。
六皇子道:“三哥放心吧,我母妃早就去过了,说大姐姐都好。”三皇子问六皇子:“知道那姓张的在哪儿不?”
六皇子摇头:“不晓得。”
李镜随长公主进宫给裴太后请安,觑着裴太后的神色,没好直接提探望大公主的话,奉承裴太后半晌,李镜笑道:“好久没给贵妃娘娘请安了。”
长公主一笑:“那你就过去给贵妃请个安,你们也说说话。现在阿镜进宫的时候少,都见得少了。”
裴贵妃毕竟是裴太后的亲侄女,且又是个闻弦歌而知雅意的人物,笑道:“可不是嘛。我正有两样料子,我穿吧,就太鲜亮了,正想着倒合适年轻孩子们穿。阿镜你正合适,与我一道过去瞧瞧,看可还喜欢。”
李镜便起身辞了裴太后、平皇后、长公主等人,随裴贵妃去了。
两人都是有耐心的人,路上也只说些闲话,待到了裴贵妃宫里,李镜喝过茶,对裴贵妃使了个眼色,裴贵妃屏退了宫人,与李镜道:“我知道你要问大公主之事,我昨儿去瞧过她,她还不错。”
李镜这才放下心来道:“刚刚在太后娘娘那里我几番想开口,又觉着,太后娘娘怕是不能允的,就过来娘娘这里打听了。”
裴贵妃道:“放心吧,我会留心的。陛下初时很是生气,我瞧着,这几天已好些了。”“那就好。”李镜道,“大公主这些年的不顺心,娘娘也是看在眼里的,我有时真是心疼她。”
裴贵妃知道李镜自出宫后就与平皇后关系平平,自然看李镜顺眼,况李镜出身侯府,嫁个丈夫还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再者,李镜本身也是个有情义的,裴贵妃对此颇是另眼相待,想着倘自己儿子能与他们夫妻交好,以后该是多大的助力,就是有这样的朋友,自己也能放心啊!裴贵妃拍拍李镜的手道:“你与大公主虽不是姊妹,但这情分,比亲姊妹也不差什么。我听说,你与秦探花这些天都在忙大公主这事?”
“我与公主一道长大,她又待我极好。其实也不止我们,娘娘您不也时时关照大公主吗?三皇子那样不苟言笑的人,都是愿意为大公主说话的。六皇子年纪虽小,与大公主亦有姐弟之情。外头愉老亲王、寿王殿下、长公主,其实都是做长辈的,大公主有了过失,生气归生气,可说到底终还是一家子。我总想着,陛下也一向疼爱大公主,待过些天,想来陛下的气也能消了的。”
裴贵妃听这话多么熨帖,想着李镜不愧是自小在宫里长大的,一向会说话,裴贵妃便笑道:“你这话很是。”
李镜主要是拜托裴贵妃想办法保住张将军的性命,裴贵妃悄与李镜道:“暂不要提他,保住大公主再说。据我所知,陛下尚未处置此人。”
李镜沉默半晌道:“这就是好消息了。”“那小子官不过五品,也太委屈大公主了。”“娘娘恕我放肆了,这亲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先时恭侯世子倒是自小定的亲事,不说他与公主关系如何,只看他成亲后办的这些事,就是咱们外人看,有几桩是能入眼的呢?其实,只要大公主愿意,主要也得为孩子考虑。”
一说到大公主肚子里的孩子,裴贵妃也没什么心气儿了,想着大公主当真是命苦,早早便没了娘,外家也没人,嫁了个上不得台面儿的驸马,如今又闹出这样的丑闻。算了,大公主到这地步,一等权贵之家是甭想进了,就是二等权贵之家,人家估计也不愿意叫家里杰出子弟尚主。想来想去,还当真是这张姓小子好运道,且还能遂了公主的心意。
这么一想,裴贵妃竟觉着这主意还不错。
不过,裴贵妃还有一桩为难的事,与李镜道:“大公主至今强硬,未向陛下请罪。”按理说,做出这样令整个皇室蒙羞的事,若是别人,东窗事发,吓都吓瘫了。大公主不是,她根本就是一副“老娘根本没有错”的强硬姿态。就是被关禁闭,她也没说过一句自己有错的话!
事实上,景安帝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丑闻气坏了,闻知此事,这位帝王当时就去了慈恩宫质问大公主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
大公主当下回了她爹一句:“总归不是驸马的!”
景安帝气得险些给大公主两巴掌,主要是当时太后宫里人多,大家拼命拦着。裴太后上了年纪,说皇帝儿子:“你就是打死她又有什么用!”赶紧叫大公主去自己屋里歇着了。剩下的人就开始发愁,哎哟,大公主原本好好的喜事,结果孩子不是驸马的,大公主现下怀着身孕,这事儿可怎么办呢?先得把奸夫找出来,要是个不咋样的人,景安帝估计早砍了脑袋,可这张将军吧,还成。就因为还成,景安帝当初才把他指给大公主做亲卫将军。景安帝记性不错,想着年前还赏过张将军一把好刀。他把人带到跟前一问,因是私下审问,张将军倒不似大公主那般强硬,错都不认一个。
张将军是认罪的,还一力承担了罪过,道:“都是臣的罪,臣万死不辞,求陛下莫要责怪大公主,此事与大公主无关,都是臣对公主不敬。”
好在,景安帝不是昏庸之主。不得不说,张将军应对得好,倘若他敢将此事往大公主头上扣,景安帝一怒之下,也便顾不得大公主的心情如何了。他再一审大公主的近身侍女,俩人就勾搭了一次,结果便有了这个孽障出来!当然,这也不能说俩人以前没情义。
简直丢人现眼啊!
平皇后与裴贵妃私下问了大公主一回,大公主始终一言不发,她们也没法子了。
景安帝去见了一回闺女,结果大公主就说了那句名言:“你敢杀我儿子,我就敢杀你闺女。”
景安帝被气得两顿饭没吃。
大公主这事传了出去,御史台便有了动静。景安帝心烦之下,索性停了早朝,省得去听御史们唠叨。但这事这般僵持也不是个办法,礼部卢尚书与御史台耿御史都问到景安帝跟前来了。
要依裴贵妃的意思,大公主这事首先她自己就有错处,大公主还是跟陛下赔个不是,给陛下个台阶下。这样陛下才能为大公主去扛下朝中的非议啊!
结果,大公主哪里像个认错的样!
今李镜进宫来,倒是个机会,裴贵妃把大公主的情形与李镜说了。
李镜心下一思量,想着这事既然已经出了,大公主若事先痛哭流涕去赔礼道歉,想来陛下会立刻杀了张将军,更不会考虑大公主了。倒是大公主以性命要挟,陛下反而投鼠忌器了。李镜道:“不如我写封信,娘娘送给大公主。”
裴贵妃笑:“那再好不过。”
李镜请过安,便告辞了。
裴贵妃晚上去了慈恩宫,跟自家姑妈到底好说话些。
说到大公主这事,裴太后都愁得似乎老了十岁,道:“我算是白疼她一场。”裴贵妃劝道:“事已至此,姑妈也看开些吧。”“阿镜是过来托你为大公主求情的?”“还真难得她与大公主这些年的情分。”
“是啊,我早看她是个好的。”裴太后道,“你看看宫里这些人,漂亮话说得一套一套的,真正也没做出实事来。倒是阿镜这孩子有情义,听说她在外头也求了不少人。”
“这事要是咱们皇家来做,就显得护着自家人。阿镜他们夫妻,妙在是外臣的身份。他们这样一张罗,我听我母亲说,碍于面子,权贵中发声的就少了。就是清流那里,秦探花七品小官,况且他在清流中名声也寻常。”裴贵妃把李镜写的信给裴太后过目。
裴太后摆摆手,并没有看:“你拿去给大公主看吧,她要是个明白人,现下服个软儿,先过了这关再说。要是她自己糊涂,谁也没法子。”
裴贵妃起身去看大公主了。
大公主的境况其实比外头人想象的要好。
外头人可能觉着,一个女人做出这样的事,还叫半个京城的人都晓得了,满身的骂名,现在还不晓得要如何呢。
其实,大公主除了被禁足,真的没怎么样。
她又不是头一天知道自己有身孕,她也想好了的,能拼出来,以后就有后半生的舒心日子,若是拼不出来,她是宁可带着孩子一道死,也不要再与那等烂人做夫妻的!
死都不怕,那些个风言风语,真不在大公主的眼里。
不过,李镜的信还是让大公主泪湿双目。李镜信中并没有写什么特别感人肺腑的话,也没有劝大公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就是同大公主说了现在外头的情形。权贵已息声,宗亲那里,她与丈夫也都去走动了。尤其愉老亲王,分量不同,已经为她这事说话了,起码孩子一定会保住。劝大公主向陛下认个错,这事莫要久拖。大公主知道这短短数语背后得付出多少辛苦,不由得心酸。裴贵妃为她拭泪道:“也别哭了,多难得的情分,人这一辈子,有一个这样的朋友,也值得了。”
大公主攥着李镜的信,哽咽道:“劳娘娘同父皇说,我愿意向父皇请罪。”裴贵妃心下一松,拍拍大公主的手道:“你可算是想明白了。”
裴贵妃把大公主愿意认错的事先与裴太后说了,裴太后亦是心下一松:“还算没糊涂到家。”
裴贵妃与景安帝说的时候,景安帝气不顺地道:“她有什么错啊,她一点儿错都没有。怎么这会儿想起找朕认错了?”
裴贵妃劝道:“大公主先时未尝不知自己有错,只是陛下那雷霆之怒,简直是吓死个人。大公主一时吓蒙了,才忘了向陛下认错。如今她已是全明白了,当着我的面儿,还哭了呢。这孩子,不是个爱诉苦的。我也说她这事做得不对,不是我偏着自家孩子,恭侯世子也委实配不上公主。公主下嫁他三年,他与公主不冷不热,庶子倒是生了两个。他要是肯好生与公主过日子,自己上进,会有今天的事吗?自来一个巴掌拍不响,咱们明理,故而先责怪自家孩子。可私下平心而论,公主这些年守着这样一位不会疼人只会给人添堵的驸马,得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她说着说着就哭了,“可怜这孩子,每每进宫也从不肯说驸马一句不是。可驸马呢,大公主便有错处,他私下不能禀于咱们知道吗?非要嚷嚷得全京城都晓得。
“别人家的女婿,远的不说,就说秦探花,人家也是做女婿的,你看看人家,与岳父家多么亲近,我在宫里都有所耳闻,大半个京城都说景川侯好眼光,纵秦探花出身平常了些,但知道上进,人也懂事,岳父家岂有不喜欢的。咱们家的公主,千金贵女下嫁,驸马便是一品都尉的爵位,可驸马这些年,是讨过陛下开心,还是讨过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开心?就是六郎他们这些大小舅子说起来,哪个与驸马相近呢?外头那些酸生,就会说礼法说大道理,有什么用?过日子,得自己过得香甜才行。”
景安帝听了爱妃这一通劝,叹道:“朕当年是想着与柳王妃的情分,况且德妃与恭侯府颇有渊源,方才赐婚,如今看来,委实是赐错了。”
“陛下也是好意。况且也是恭侯世子不争气,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让咱家公主受一辈子委屈。”裴贵妃道,“明儿个陛下去太后那里请安,就让大公主出来吧。她这心里委实很记挂陛下。”
“她会记挂朕?”“做父母的,有哪个拗得过儿女?大公主的性子,是执拗了些,只要她知错,也就算了吧。”
景安帝叹道:“这虽不是要命的罪过,若不惩处,难堵悠悠之口。”“训斥公主几句便是。”
景安帝闭了闭眼睛,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