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生这个气?”李钦生气的不是秦凤仪不与他下棋,而是秦凤仪那嚣张嘴脸,还说什么,不与白身下棋。好吧,李钦还是个白身……
李钦早就不喜秦凤仪,现下提起秦凤仪更是一肚子火。
孩子们正在说话,就听铮的一声乐响,自夜色深处传来,继而便是一阵明快喜悦的琵琶声响起,大家不禁向声乐处望去,便见荷花深处一叶扁舟远远行来,星辉灯火交映之下,秦凤仪一袭月白色长袍,横抱琵琶,夜风袭来,飘飘欲仙,那样明快欢乐的乐声便自秦凤仪那双时急时慢的手下流泻而出,借着水音,那琵琶声似自浩渺而来、有若天籁。他琵琶弹得不错,尤其他这样神仙一般的人物,这般月下一曲,不要说正主李镜,便是李镜他爹景川侯,都不禁多饮了一盏酒。
待一曲结束,秦凤仪令摇船的揽月将船摇到敞轩一旁,方弃舟登轩,笑嘻嘻地看向阿镜妹妹,道:“这便是我送阿镜妹妹的生辰礼,可喜欢?”
李镜斟一盏酒,双手递给他,双眸亮若星辰:“甚喜。”
景川侯曾说真心不是说出来的,真心是做出来。
秦凤仪当年为了打动岳父,是把岳父的每一句话,翻来覆去地琢磨。他这人,明白的道理不多,但有一句算一句,总能认真揣摩。
李老夫人都说:“阿凤这琵琶弹得可真好。”
秦凤仪笑道:“主要是这一湖水正好,又借了三分夜色,不论是弹琵琶,还是吹笛子,都再好不过。”说来,天下商贾多了,比秦凤仪精明强干的更是无数,为何独秦凤仪竟能出入公府侯门?有一个原因很重要,那就是,秦凤仪前十几年专司吃喝玩乐,人家身为扬州城的大纨绔,对于吃喝玩乐,那可是相当精通。秦凤仪在审美上,很能入这些公府侯门的眼。这与精明强干无关,就是一种气质一种感觉,这人,叫人瞧着顺眼。
李钊笑:“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我好处还多着呢。”秦凤仪也颇是得意。
有秦凤仪这样费心思地为李镜准备生辰礼,这餐生辰宴自然是尽欢而散。便是李钊的妻子崔氏都说:“秦公子可真有心。”
李钊道:“岂止有心,阿凤这人,要是待谁好,那是真心实意的好。他如此心意,也不枉妹妹一意要嫁他了。”
崔氏道:“女人求的,无非就是个知冷知热的男人。眼下秦公子功名也有了,过个一二年,倘能秋闱有所斩获,便是举人老爷。男人只要肯上进,以后前程是尽有的。”
李钊亦是做此想,以往他是不大乐意这桩亲事,但秦凤仪非但至今痴心未改,而且,也开始念书上进。唯有一事,终是李钊心中担忧,那就是秦凤仪梦中被人谋害之事。不过,他问过秦凤仪,眼下的发展已与秦凤仪梦中大有不同,起码,梦里秦凤仪就没考过功名。
如此看来,秦凤仪那梦不大准也是有的。
李钊如此思量着,与妻子道:“阿凤这眼瞅要回扬州了,太太那里如何备的回礼,你留些心。我书房里有一箱子书,是我给他的,届时一并给他装车上。”
崔氏皆应了。
崔氏因离娘家近,时常回娘家,说到秦凤仪也是满嘴好话,直夸秦凤仪上进,说小姑子眼光好。主要是,先时景川侯府嫡长女相中一盐商子的事传播得太广,尤其李镜先时还与平郡王府的小郡主并列京城双姝之名,当时,半个京城的人都觉着,李家大姑娘莫不是疯了。
李镜是崔氏嫡亲的小姑子,俩人自幼相识,如今秦凤仪中了秀才,崔氏是一有机会就把这准妹夫拿出来夸一回,给秦凤仪刷名声值,还把自己娘家弟弟介绍给秦凤仪认识。
秦凤仪都与李镜道:“我看,嫂子这人是个厚道的。”如果待他只是面子情,断不会将自己娘家兄弟介绍他认识。
李镜道:“这是自然。”
“待我回了扬州,你有什么事,就与大嫂子商量。”秦凤仪一向存不住事,与李镜说了这后丈母娘景川侯夫人说他坏话的事。景川侯夫人不喜秦凤仪,这个李镜一直知道,只是,景川侯夫人在老太太屋里说的这些话,自然都是私密话,李镜就不晓得秦凤仪是如何知晓的,李镜问:“你从哪里听来的?”
秦凤仪道:“是祖母院里的小丫鬟跟我讲的。”李镜笑:“你这人缘,真没的说。”
秦凤仪道:“主要是祖母为人善,院里的丫鬟、婆子都不错。”
李镜心说:怕也只有阿凤哥这样想了。便是她,除非特别要紧,也不会去打听老太太院里的事,更不必提老太太院里规矩亦是极严的,要不是阿凤哥这张脸,当然,阿凤哥平日里对下人也好,不然,谁会主动与他说这事。
李镜不至于吃丫鬟的醋,说起这位后娘,也是无奈:“她呀,不见得愿意看我嫁得多好,但也不想我嫁得太差,以免影响二妹三妹的亲事。她又一惯势利,为人只看门第。你不晓得,她先时还打过把二妹妹许给平岚的主意。”
“二姑娘今年才不过十三吧?”既是先时的事,岂不是更小?俩人年纪也不相配啊。“不只如此,你也想一想,倘平岚愿意二妹妹,他们才是真正的姑舅兄妹,那必一早就说了的。这平家,男人是一等一的能干,平家的闺女与平家的男人们比,就差得远了。”李镜摇摇头,不欲再多说后娘的事。
秦凤仪也不待见这后丈母娘,与李镜道:“你看李钦,也是那么副小鼻子小眼的劲儿,阿锋就不是那样的人。”
“家里兄弟姐妹多了,难免性子不同。”李镜笑,“说来,我家虽是侯府高门,便是我们,也不似你那样在家受宠。”
“你看岳父那张大黑脸,也不是会惯孩子的呀。”
俩人说了些私房话,李镜给秦凤仪做了一身衣裳,如今收拾出来,叫他带回家穿。秦凤仪哪里是个存得住的,当天就穿出来了,还到处显摆,阿镜妹妹给做的。把李镜羞得不成,更让李镜没面子的是,那衣裳,晚上就脱了线。
李镜大为丢脸,恼羞成怒,说秦凤仪:“叫你回去穿,你非不听!看!穿坏了吧!”把秦凤仪训了一通。
“这不算啥,我梦里,有一回,你也是大发善心给我做了身衣裳,我穿出去半日,袖子掉下来一只。”秦凤仪取笑,“你这亏得没给我做裤子,这要是裤子,我穿着穿着,裆开了,可如何是好?”
李镜自己也忍不住笑,不好意思道:“不晓得怎么回事,我缝的时候好好的。”秦凤仪握住她的手:“给我补一下吧。”
李镜点点头,让侍女取来针线,飞快地把衣裳缝好了。秦凤仪辞了岳家回扬州时,穿的仍是李镜给做的衣裳。李钊还打趣他:“阿镜连我的衣裳都没做过,就给你做。”
秦凤仪得意道:“这是自然啦,我跟阿镜可是要过一辈子的!以后,她还要给我做一辈子衣裳。”
李钊好悬没笑出声来,直至许久以后,秦凤仪才晓得,原来在李家,因他媳妇针线较差,根本没人要穿他媳妇做的衣裳。他算是唯一一个……
好吧,秦凤仪还挺美。
秦凤仪回家之后,秦太太都不必问儿子在京城是否顺遂,只看儿子神韵气色和儿子带回来的各家给的礼单,就晓得儿子此行必是顺顺利利的。
秦凤仪第二天就拎着自京城带回的土仪到方家念书,方阁老正式做了秦凤仪的先生,第一件事便是检查秦凤仪的课业。秦凤仪把该背的背得滚瓜烂熟,连方阁老叫他看的几本书,他也都背下来了。方阁老满意地笑道:“阿镜这孩子,就是细心,也肯督促你。”
秦凤仪道:“方爷爷,你怎么知道是阿镜督促的我啊。”“阿镜小时候,都是跟着阿钊一道念书的。她资质极高,只可惜是女儿身。”方阁老与秦凤仪道,“别说,你这小子,当真是好运道。”
“主要是,我与阿镜妹妹缘分至此。”秦凤仪道,“我与阿镜妹妹一道念书,比我以前自己念更快更好。”
方阁老好笑,打趣:“红袖添香,自是与跟我这老头子一道念书不一样,嗯?”秦凤仪笑嘻嘻地道:“我就是说一样,您老也不信呢。”
方阁老原以为秦凤仪这往京城走一趟得散了心,结果,非但把功课都做完了,回来亦愈发用功。秦凤仪虽然觉着自己念书不若在京城与阿镜妹妹一道念书时有效率,但他一回来,方悦、方灏的效率明显大大提升。方澄都说:“阿凤哥一回来,大哥念书都格外起劲。”
方家南院的方大奶奶更是送了秦凤仪许多好料子,秦凤仪这往京城一去就是小俩月,没有秦凤仪这块活招牌,她铺子生意都受影响。秦凤仪如此用功上进,方大奶奶还有件后悔的事,私下同丈夫道:“当初,秦太太跟我打听咱们阿洙的亲事,我当时觉着这个阿凤有些贪玩,就把话岔过去了。如今看,这男孩子家,说懂事就懂事,也就一眨眼的事。”
方大老爷过耳听了,与妻子道:“你就甭想这个了,秦家攀上了京城侯府的亲事,咱阿洙的亲事也已定了。你有空,还是想一想咱们阿灏的亲事。”
“阿灏的亲事不急,我听阿凤说,只要中进士,现在京城时兴榜下捉婿,就是杏榜一出,就会跑出一堆富贵人家抢女婿。要是咱阿灏有命,中了进士,届时给哪个富贵人家捉去,还怕没好亲事?”随着儿子中秀才,方大奶奶对儿子的亲事也有了新的希冀。虽则不敢想着如秦凤仪一样攀上侯府的亲事,但若能弄个京城媳妇,方大奶奶也就知足了。
不过,方大奶奶的心愿显然一时是完不成的,不说离秋闱还有两年,离春闱还有三年,便是秋闱之后,方灏落了榜,这进士之事,更是远了。
倒是秦凤仪,整个扬州城的人都说,这老秦家不晓得走了什么时运。就这凤凰公子,好模样这是世人皆知的,但以往就是个大纨绔,这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开了窍,二三年间就秀才举人都顺顺利利地考了出来。
要知道,多少人胡子花白还卡在秀才那关过不去。这老秦家,可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啊。
当然,还有传闻是秦太太拜神拜得心虔,故而,老秦家这些年,简直是红火得叫人眼红。盐商商会的会长算什么呀,秦凤仪这中了举人,秦家已是开始张罗着把大门前立牌坊的事啦。
这年头,牌坊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建的。建牌坊,那是要得到官方许可的。
譬如,于朝廷于百姓有大功之人;譬如,大孝子之家;譬如,举人进士。也就是说,中了举人,就能在门口立个牌坊了,其实,按官方的说法,非但可以立牌坊,还可以在门上持匾额,什么举人之家啥的,允你挂大门上头。不过,一般这样的匾额,大家都是挂祠堂门口。而且,因为是官方允许,匾额和牌坊是官方出钱,每个新科举人二十两。这银子给你,你挂也好不挂也好,你建也好不建也好。可关键是,你已经有了这个资格!像秦家这样的大盐商家,自然不差这二十两银子,但这二十两银子,秦老爷都没让管事代劳去领!秦老爷是亲自去衙门领的,领回家后,更不肯花,先搁堂屋正中的条案上摆着!
秦凤仪瞧着他爹娘盯着这俩银锭子的神色,都担心他爹娘一时激动晕过去。秦凤仪这不懂父母心,一面吃瓜一面道:“这有啥好看的,每年过年不是还给我俩大金元宝吗?金元宝不比这值钱!”
秦太太欢喜得哽咽道:“你这不知深浅的小子,不要说两个金元宝,就是一屋子金元宝,能有这银锭体面!我的儿,你可是给咱家光宗耀祖了!”看儿子一片瓜吃完了,再递上一片,叫儿子多吃。
夫妻俩以一种爱抚又深情的眼神,险把俩银锭子给看化了。欣赏了一会儿银锭,秦老爷方叫着儿子:“先别吃瓜了,阿凤,咱们赶紧把这银锭子给祖宗奉上。我的儿,这银子可不能花啊!得月月供奉、日日上香才成!”
秦太太很是认同地在一旁点着头。
秦凤仪就放下手里的香瓜,洗过手,跟他爹去祠堂祭祖宗了。说来,这银锭子怪沉的,一个十两,就有半斤多。秦凤仪现下也十九了,长大不少,知道孝顺爹娘了,还道:“爹,沉不沉?我来拿吧!”
秦老爷两手往怀里一缩,连声道:“不必你不必你,我拿我拿!”生怕儿子抢这美差。秦凤仪看他爹娘都快魔怔了,长声一叹:“你说,我这才中举人,你们就这样,我要中了状元,你们得怎么喜啊。”
秦老爷嘴咧得跟瓢似的,笑道:“怎么喜都不为过!”望着儿子的眼神,甭提多么自豪欣慰。拜过祖宗,把银子给祖宗供上,秦老爷又把儿子中举人的事告诉了祖宗,眼含热泪道:“从此,咱们秦家就是举人门第啦!”
从祠堂出来,秦老爷与秦太太道:“只这样给祖宗上炷香,还是太简单了,打发人去庙里寻个吉日,咱们大祭一回。咱阿凤中了举,咱家这门第也换了,都是祖宗保佑啊!”
“可不是嘛。”秦太太笑道,“祭祖的事不急,老爷带阿凤先去阁老大人那里说一声,还不是阁老大人这三年的教导,咱阿凤才有今日嘛。”
“是啊。”
秦太太早备好了东西,父子俩出门时,正见过来报喜讨喜钱的小子,这也是常例,如秀才、举人、进士,发榜时都有这样过来给主家报喜讨喜钱的,当时秦凤仪中秀才,秦家就来了三拨,秦家正是大喜,赏钱颇厚。今秦凤仪中了举人,自然又有人来,这还不是头一拨,这都是第二拨了,秦老爷哈哈一笑,每人五两银子!那报喜的更是好话不断,秦老爷笑道:“你们跑一趟不容易,到门房喝口茶,歇歇脚。”打发了这起子报喜的,秦老爷带着儿子去了阁老府。
方家也正是欢喜不尽,无他,秦凤仪中的是举人,俗称文魁,方悦可是解元。方阁老一向淡定的人,也是满面欢喜,一见秦凤仪笑道:“阿悦中举,在我意料之内。阿凤方是我这归家以来最大的成就啊。”
秦凤仪笑着行过礼:“阿悦哥可是把我的解元给抢了。”
这几年,方悦与秦凤仪已是熟得不能再熟,笑道:“那我要不要跟你赔个不是,对不住你了。”
秦凤仪道:“明年别把我的状元抢了就是。”
诸人大笑,方阁老不掩对秦凤仪的喜欢,与秦老爷道:“阿凤这性子最好,有锐气。年轻人,可不就要有这股子冲劲吗?”
秦老爷以往对着官员们是多么谦虚的人,如今成了举人爹,也敢笑话两句了,笑道:“这孩子,时运也好。我听他说,每次考试,做的那文章比平时的还要好。”
别说,这话当真不假,连方悦都说:“阿灏这回失利,也有他头一回下场没经验的缘故,在贡院写的文章不如以往。阿凤,你怎么每回都能比平时写得还好啊。”
秦凤仪眨巴眨巴眼,都不能理解这些人说的话,奇怪道:“平时写文章有什么要紧的,写不好大不了重写一份。这秋闱要写不好,不就落榜了?当然得好生用心写。阿灏就那样儿,小时候我俩上学同桌,每回先生留了要背的功课,他背得挺熟,先生一查,站起来就忘了。得等板子打到手心,他又哭哭啼啼地想起来了。我都说他,要紧时候不抵用。那时候小,我们那学里先生,天天拎着个戒尺转来转去,很多小孩子都怕他。阿灏胆子小,也情有可原。现在都这么大人了,又没人拎着戒尺,怕什么呀。”
方阁老微微颔首,与秦凤仪道:“春闱也要如此。”“方爷爷你放心吧,我一准儿没问题的。虽然我这回名次还不如上回考秀才,可我也打听了,咱们江南自来是文教昌盛之地,咱们这里的举人,比其他地方强得多。到京城,总归是一样的题目做文章,他们那些人都不如咱,还怕中不了?”秦凤仪眼神明亮,他现在年岁大些,不再动辄就说考状元的话了,却还是一样的活泼自信。
秦凤仪又与方悦商量了去京城的时间,方悦道:“待鹿鸣宴结束,得九月中了,趁着现下天儿还不是太冷,咱们坐船走。不然,一入冬京城下大雪,北方河水上冻,咱们中途还要下船换车,倒多一重麻烦。”
“成!租船的事交给我,我跟阿朋哥自小的交情,咱们租大船,水上行着也安稳。这离明年春闱还有小半年,自来状元,跑不出京城、湖广、江南这三地,阿悦哥,咱们早些过去。”
俩人先把这要紧的事商量定了,秦凤仪还有件更要紧的事跟方阁老说呢,道:“方爷爷,上次你帮我签名字的那婚书,已是没了。我这回一中进士就要成亲,婚书上,你得另帮我写一回。”
方阁老略一思量,便知是秦凤仪头一回求亲不顺利时的事了。说到景川侯,方阁老倒不介意这婚书是如何没的事,笑道:“你那岳父,倒也真是用心良苦。”要不是景川侯提出这样的条件,三年前,谁敢说秦凤仪就真能走到这一步。景川侯的眼光,方阁老都极是佩服。
秦凤仪虽有些犟头,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笑嘻嘻地道:“别说,我有今天还多亏岳父逼我。他刚提许婚条件的时候,我是给他气得两眼发黑,觉着活路都没了。我那会儿,虽说小时候念过几本书,也识得字,但几乎都忘光了。突然叫我考进士才能娶媳妇,这不是在做梦吗?阿悦哥肯定知道,我岳父家有个荷花湖。”
“知道知道。”方悦满眼是笑。
“我当时,从岳父的书斋出来,就站在湖边,真想从湖上跳下去,倒不是投湖自尽,就是吓一吓我岳父。可我又一想,这事儿不能这么办。我岳父说到底,是想阿镜嫁个有出息的男人。我要真用这招,阿镜可怎么办呢?偏着我吧,岳父其实都是为了她。偏着岳父吧,对不住我们俩的情意。我要真跳下去,那不是逼岳父,那是逼阿镜呢。这要不是什么好爹,也就罢了。可我岳父那人,甭看天生一张大黑脸,对儿女真是不错。倘我仗着跟阿镜的情意,就挑动得人家父女生出嫌隙,这还是个人吗?”秦凤仪道,“这事儿办了,心里过意不去。可我又想娶媳妇,你说把我给愁的。”
略顿一顿,秦凤仪端起茶润润喉,继续道:“我实在是没法子,干脆就去庙里了。原本,我是为了习武,结果不成,大和尚说我年纪大了,过了习武的好年华,直愁得我想出家。我又不想回侯府,索性就在和尚庙里住下来了,那些和尚,一早一晚地念经,吵得人睡都睡不好。要搁我往日的性子,我得去叫他们小点声。可正赶上我这愁娶媳妇的事,没心情,就随他们念了。我在庙里住了三天,给他们每天念经吵得见天睡不好觉。我那天起得早,也没什么事做,就在庙里闲逛,有个小沙弥一面扫地一面念经,他念着念着给忘了。就是《心经》上的一句话,‘空不异色,色不异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受想行识,亦复如是’。那句‘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他给忘了。后头的想不起来,就不停地念前头那几句色色空空的话,把我给烦的。我那会儿还不知道这是《心经》,可和尚天天念,我不知不觉就记住了,干脆给那小沙弥提了一句,那小沙弥便继续念经扫地。不知是不是菩萨显灵,我当时就悟了。嘿,我就想着,这些个叫人不懂的经啊啥的,背一背也不难。这考功名啥的,不就是背书吗?我当时就下山了,找了个附近的小私塾跟着里头的秀才念了三天书,这三天,我把《论语》背会了一半。”秦凤仪说得眉飞色舞,“方爷爷、阿悦,一点儿都不假,我当时的感觉就跟那句诗一样: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原本觉着,死胡同了,可走到前,发现,嘿,原来边儿上还开着扇门。我这才活了。”
秦家父子与方家祖孙说了会儿话,方家贺喜人不断,便是方阁老不必出面,有些个客人或者亲戚,方悦是要露面的。秦家父子便起身告辞了,方阁老笑道:“今儿你们家必也热闹的,就不虚留你们了,先去忙,待哪日闲了,阿凤你再过来。”
方悦起身要送,秦凤仪道:“还送什么,又不是外人。”方悦笑:“我又不是送你,我送送秦叔叔。”
秦凤仪道:“我这中了举,我爹出门走路都顺拐,这刚好些了。你这解元一送他,他得不会走路了。”
秦老爷笑斥:“胡……胡说。”“看吧,都结巴了。”秦凤仪取笑老爹,与方悦笑言几句,便与父亲告辞了。
秦家父子走后,方悦道:“原本觉着,阿凤这念书上已颇具灵性,如今看来,他为人瞧着跳脱,心思真是再正直不过。”
“心术正,比什么天分都要紧。”方阁老颔首,“这世上,多有相如、文君之事,司马相如文采斐然不假,但勾引文君私奔,到底输于人品,有才无德。你看阿凤,他的相貌,若行相如之事,不一定就没有机会。若是没想到这个法子,什么都不必说,他想到了,却没这么干。阿悦,我门生无数,但比阿凤更明白的人,没几个。”
方悦认真道:“是。”
秦家父子回家时,秦家跟过年似的。还没进门呢,门房呼啦跑出一堆人来,打千的道喜的递帖子说话的,忙了好一会儿,秦家父子方进得家门。待到了主院,秦太太正陪客人说话呢,一屋子的太太奶奶,见着秦凤仪,拉过来就是一通夸啊。而且,不同于以往那种看父母面子夸孩子,不过面子情。这回是真心实意地夸秦凤仪,那真是,一面夸秦凤仪,一面说秦爹秦娘有福,还有的太太奶奶打听秦太太是在哪儿烧香,咋把家烧得这般兴旺。
秦太太现在说话也不同以往啦,现在都不自觉地把下巴翘得高高的,得意都从眼睛里满满地溢出来了。秦太太听着大家的奉承,给她们指点了几个烧香的地方。
这些人到底还是有眼力的,知道秦家必然事多,把礼放下,见了回文魁秦举人,便告辞了。秦太太连忙拉了儿子与自己一道坐榻上,问丈夫:“方家肯定也热闹得紧,方公子中了解元,比咱家更喜庆。”
秦老爷笑道:“人多得很,亏得我们去得早,还说了会儿话。要是这当口去,怕是方公子想跟咱们说话,也顾不得。”
秦太太满面笑意:“咱家也是来人不断,几个管事都忙得团团转。”“可得安排好茶水饭食。”秦老爷道,“人家好意过来,可不能怠慢了。”
秦太太笑道:“这我能不晓得?放心吧,今天来的多是邻里亲朋,还得是离得近的,知道咱阿凤中了的。我这都招待好几拨了,他们也知道咱家这些天热闹,我已是说了,过几天咱家摆酒请客。还有些咱们平常多来往的买卖家,听说咱阿凤中了文魁,打发伙计过来的。但凡是伙计或是小厮过来的,一人一个红包,咱家正遇喜事呢。”
秦老爷笑道:“就该这么着。”
这些摆酒庆贺的事,秦太太都心下有数,心里倒是有件要紧事与丈夫、儿子商议:“刚刚绸缎庄陈太太过来,说到咱们阿凤的喜事。阿凤啊,你也中举人了,这回去京城春闱,能不能跟侯府说说,先把你跟李姑娘的亲事定下来。唉,人家李姑娘,待你真是一片真心。你今年十九,她小你一岁,也是十八的大姑娘了。要不是为了等你科考,人家也耽误不到这会儿。”
“嗯,我已经跟方爷爷说好了,赶明儿我就再拿着婚书过去,让他把媒人那里给我签了。只是可惜珍舅舅任满回了京城,他这回京城也好办,过些天咱们也就去了,届时还得请他做媒。”
秦太太道:“聘礼我早预备好了,到时装船上带到京城便是。只是一样,你这定亲,是我去还是你爹去呢?”
秦凤仪道:“当然都去啦。咱家就我一个儿子,我定亲,你们能不去?再说,还没见过我岳家那一家子呢。这正式提亲,还不得见见?”
秦太太立刻表态:“我在家倒没什么事,就是你爹,生意没什么要紧的吧?”秦老爷笑道:“什么生意也要紧不过咱儿子啊。”
“爹,可得提前说好啊,你去了可别结巴。哈哈哈。”秦凤仪说着一阵笑,跟他娘学他爹与方悦说话的样儿,笑道,“见方爷爷都好好儿的,跟阿悦哥反而结巴起来了。”
秦老爷笑骂:“我原没事,都是你笑的。”说儿子,“以后在外头,可得给你爹我留面子,知道不?你爹我现在是举人爹,以后也是有身份的人了。”
一家子笑一会儿,就到了午饭的时辰,厨下是使出浑身的本事做了一席好菜呈上。自家大爷中了举,全府都有赏不说,主家这样兴旺,他们做下人的也体面不是。
接下来,秦家的主业就是接待过来贺喜的客人,以及家里的摆戏酒庆祝之事。秦凤仪特意打听了方家摆酒的日子,晚了方家一日。方家摆酒时,他早早过去帮着招呼客人,还见到了扬州章知府。秦凤仪很喜欢这位文质彬彬、雅致俊俏的章知府,他考秀才时就是章知府批的卷子。方悦与秦凤仪给章知府见了礼,章知府笑着扶他们一把:“今天我来吃酒,不讲这些虚礼。”
章知府身为父母官,最喜方悦这般少年才子,拍拍方悦的肩,勉励道:“解元郎,明年我就等着听你的好消息了。”
方悦笑道:“承大人吉言。”
秦凤仪在一边道:“章大人,你也鼓励鼓励我啊。”
章知府笑道:“你不用鼓励,我就知道阿凤你是奔着状元去的。”
秦凤仪眉开眼笑,一副路遇知己的模样,道:“别说,以往我都觉着扬州城没人能理解我,想着古人的话‘知音世所稀’,真是有道理。今见着大人,这突然之间,我就圆满了。”
“阿凤,你这马屁,我都受不住。”章知府大笑,问他道,“我今天来解元家里吃酒,阿凤,你这没中解元,是不是就不打算摆酒了?”
“没,阿悦哥今天摆,明儿就是我家。章大人,你要有空,可得过去吃两杯,我家里备了好酒。”
章知府笑道:“不成,没人给我送帖子,我不做恶客。”
秦凤仪立刻从怀里摸出份烫金大红请帖,双手递了上去。章知府伸手接了,打趣道:“你这突然亮出来,把我吓一跳,以为是你成亲的喜帖呢。”
“明年!大人,明年我成亲,您可得来。”
大家说笑一会儿,方悦迎了章知府进去说话,秦凤仪仍在门口帮着迎客。秦凤仪拉过隐在后头的方灏:“你是不是傻呀,知府大人来也不知道说句话。”
方灏闷闷的,也不说话。“哎呀,我真是求你了,我要知道你这样,真是宁可举人让你中。”方灏道:“你少胡说,我根本不是因为落榜的事。”“不因这个,还因什么?”
方灏哼唧一声,秦凤仪道:“要不是今儿得帮着阿悦哥迎客,我非抽你不可。”“唉,我说秦凤仪,不就中个举人,看你横的。”
“我就不中举人,也是这么横!”秦凤仪说他,“我早就想说说你了,都在扬州城住着,西边儿开生丝行的董家的儿子,这回也是秋闱落榜,你没瞧见人家。咱们看榜的那天,你一落榜就脸发灰地回家去了,董秀才挨个给我们中了的贺完喜才走。你等着吧,阿悦哥家摆酒,他一准儿来。你虽不是他那样八面玲珑的人,也别学那等小家子气。落榜怎么啦,你别看我在榜上就心里不痛快。”
“我是那样的人?”“你早就是那样的人,小时候考试,抄你一下都不让抄,生怕我考得比你好。”秦凤仪道,“你是不是觉着,我以前纨绔,这突然中了举人,叫你面子上挂不住了。”“你是凭自己本事中的,我也只有佩服。”“是你自己念书不用心,你怪不了别人。”“我不用心?我天天去得比你早回得比你晚。”方灏就是这点不服啊,明明自己很用功,竟然考不过小白痴。
“那有什么用!公鸡还起得比我早睡得比我晚呢。小时候就这样,惯会装个乖样,桌上摆着书,俩手就钻桌子底下捣鼓玩意儿。你说,你真用心看书了?”
方灏不说话了,正好来了贺喜的客人,秦凤仪朝他腰眼捅一下,恶狠狠道:“快去迎客!”
方灏给他捅到麻筋,整个人一哆嗦,他要不上前,生怕秦凤仪再捅他,上前相迎,一看,方灏的脸当时就黑了半截,不是别人,正是秦凤仪刚刚说的生丝行的董秀才。方灏因出身书香门第,很有些酸气,一向不爱跟商贾打交道。方灏正不乐意迎接董秀才,没想到,董秀才更是个极品,只是与他虚应两句,就直奔秦凤仪,亲热地与秦凤仪打过招呼,笑道:“我来晚了,我来晚了。秦兄,你什么时候到的?”接着把秦凤仪从头到脚夸了一回。
方灏道:“里头宴席已备,董兄进去吃酒吧。”
董秀才道:“那哪儿成,正是忙活的时候,咱们不搭把手谁搭把手。”方灏笑道:“刚阿悦哥还念叨你呢,章知府听说你要来,也说要见你。”
董秀才一听,立刻精神百倍,笑道:“成,那我就先进去同府台大人和解元郎打个招呼。”兴冲冲地进去了。
秦凤仪说方灏:“你这不挺机灵的吗?”
方灏恢复以往那股子又酸又傲的气场:“我用你个小白痴指点。”“看你,你以后得叫举人老爷。”
“老爷你个头。”方灏虽有些小矫情,也还好,道,“阿凤,你这么爱听人拍马屁,你怎么这么不喜欢董秀才啊?”
“我不爱那容易得的马屁,专爱你这种不情不愿的马屁。”
方灏气得真拍他屁股一下,秦凤仪跳起来,指着方灏:“你可真大胆。我到了京城,非告诉我媳妇不可。”
“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俩人说说笑笑地迎接客人,方灏那低沉的情绪总算好些了。其实,他与秦凤仪同岁,不过十九,在他这样的年纪,就是方悦也没秋闱呢。偏生方灏运道不好,遇着秦凤仪这种朋友。给秦凤仪一比,方灏原本的出众也不显了。好在,他不是钻牛角尖的人,就是三年后再考,他也不过方悦的年纪。待晚上方灏回家,方大太太正跟丈夫夸儿子呢:“因着落榜,这几天总是无精打采,把我急得不行。阿悦大喜的日子,这样招待客人可不成。结果怎么着,我从那边府里出来,好些人夸咱们阿灏,说这时候就看出来,还是咱们本家的爷们儿,做事肯尽心。”
方灏心说,他又不是不知轻重,阿悦哥大喜的事,他自然尽心。
方灏进去,他娘又把他夸了一顿,道:“你明天要没事,就跟你爹去你舅舅家一趟,商量下你妹妹的喜事。”
“这急什么,表兄刚中了举,必然要去京城春闱,春闱后再办喜事,双喜临门。”“你不懂。”方大太太道,“明天跟你爹一道去啊。”
方灏道:“明天我没空,明天是阿凤家摆酒,他与我说了,要我过去帮他招呼。”“看我,真是忙糊涂了。阿凤家明天摆酒啊?”方大太太笑,“那就这么着吧,你去阿凤那里,他家别的都好,就是人少。我与你一并过去,这几天,秦太太正得意呢。我是不爱看她那张得意扬扬的脸,主要是阿凤那孩子,叫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