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是出于对高明的情义,也不是要惩罚自己的随意放纵。
圣子的性格本身——某种内在的原因,决定了她不会接受。那样的事,如此简单地应承下来是要铸成大错的。那本来就不是可以随意接受的事情,也不是用什么道理可以解释清楚的。
在她的内心世界里,另一个圣子在诉说着。
曾经是那个声音呼唤圣子投向了奔放的爱情,但是现在,那个声音却又命令圣子克制住自己。
现在接受加仓井的求婚,未免轻易草率。那样的话,你将不再是你自己,亦将失去圣子特有的自我。
我并没有想要跟他结婚。
只是因为有高明的存在,自己才想得到加仓井的爱。高明不在了,加仓井也就没了吸引力。
按照这样的逻辑,高明死去了,加仓井也就失去了必要性。
新的一周开始了。星期一,圣子请假没有去公司上班。
原因并非身体有恙,也没有其他特殊的事儿。反正,就是没心情去公司。
十点过后,圣子从家里给公司打电话。不知为何,营业部的职员接上电话后,突然换上了怜子。
“身体有些不舒服,今天请假休息。”
“是吗,是不是感冒了?”
最近,怜子的态度变得和蔼起来。
“听说正在流行感冒,小心点的好哦。工作上,没有什么急事吧?”
“秋山先生的稿件,今天预定要去拿来。”
“那个,让别人去办。不要紧哦。”
怜子说完后,像是忽然想起了似的……
“跟社长联系了?”
“没有。”
“那,我来转告吧?”
“拜托了。”
职员请假休息,用不着每次找社长。可怜子似乎挺在意这一点。
圣子觉着有点儿别扭,放下了电话。很多事情要考虑。可一旦有了时间,又觉得无从做起。
圣子边喝咖啡边听唱片。
音乐方面,以前喜欢古典音乐。最近开始喜欢比较热闹的流行歌曲,现在正在听的是阿达莫(意大利歌手)的歌。
她呆呆地听着《下雪》一曲,突然,圣子想起要读读高明的小说。
并非出于什么理由,只是听着阿达莫的歌,突然有了一个愿望罢了——想要读读他的作品。
从三鹰搬到荻窪时,屋里塞满的图书几乎处理掉多半,只留下高明的书。
不过说是书,高明只出版了三个单行本。五十岁的生涯,只出版了三本,也实在太寒碜了。
再找找,书与书之间夹了几本杂志。杂志上登载有尚未编辑成册的小说。
圣子从中找出一本杂志,上面登载了临近自杀前写的小说。
那是望月他们出版社发行的杂志,望月让高明写了这样的小说。
圣子想着什么时候认真阅读的,可一直拖到了现在。
想读却又怕读,两种心情参半。圣子害怕一读,高明会迫近前来。
圣子靠在沙发上,翻开了杂志。
小说是十五六页的短篇。
一个名叫吉井的老作家,跟自己相差十多岁的妻子一起生活。妻子典雅端庄。一次偶然的机会,妻子跟一个名叫寺门的年轻编辑一起外出吃饭。寺门跟吉井说不上是师徒关系,只是作为编辑常来吉井这儿。谈话间,妻子提起想跟年轻人外出吃饭,结果愿望变成了现实。
吉井是知道这事的。
但是两人出门后,吉井发觉自己心焦神躁、情绪紊乱。他猜疑妻子跟寺门之间会有什么事儿。
当初妻子提及吃饭,寺门多少有些嫌麻烦的劲头儿。这样想来,吉井又觉着不会有什么,但终究没能抹去内心的不安。
眼看着十点多了,十一点了,妻子还没回来——莫非“还是有了那事儿了”?
他又开始怀疑起来。可是转念一想,那么贞淑的妻子,怎么会干那样的事儿呢?
这时下起了雨,夹着雷鸣声。他不由得又胡思乱想起来,雷鸣风雨中,两人会不会拥抱在了一起?尽管这是个庸俗的猜想。
吉井惦记着妻子,多次冒雨跑到户外,撑着雨伞在路口迎候,心里想着:说不定就要回来了呢。
但是,妻子还不回来。
已经过了零点了。
吉井放弃了等待,准备入睡……可又睡不着,只好服用安眠药。
迷迷糊糊的,吉井的大脑里出现了男人强暴妻子雪白身体的梦境。
妻子像是拒绝,又似乎十分受用地任凭男人……
吉井又在梦中奔出了户外,不知什么时候,雨停了,月亮钻了出来。
许久,吉井一个人独自在深秋的夜幕中踱步。约莫一个小时后回到家里,妻子还是没有回来。
吉井呼唤着妻子的名字,朦朦胧胧地睡去。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忽然睁眼一看,见妻子坐在一旁正看着自己。
“回来晚了,对不起。不过,好开心啊!”
妻子爽快地说道。
“怎么了?叫着我的名字,怎么叫都叫不醒你。”
妻子调皮地笑着说。看着她那天真的笑容,吉井在追溯梦中那痛楚的感受。
究竟有无以身相许……予其他男人,不在吉井追溯的范围内。他更加在意的是妻子不在期间焦急等待的那段真切的感受。他想到唯有如此,才不会放弃生存。除此而外别无选择。
看完后,圣子精疲力尽。仅仅十五六页,却使圣子的精神整个儿崩溃。
连着两天,圣子都没去公司。也不是身体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只是没有去上班的心情。换句话说,也许是要避开见到加仓井。
现在,圣子的内心渐渐地又重新回到了高明身边。死后才又重新复归。说没什么意义,也的确没了意义。那或许正是人性的一种缺陷吧。
一个人待在家里,圣子不停地希望……希望自己遭到惩罚。有什么人来严厉地处罚自己才好。圣子预感到唯有如此,自己才有可能重生。
加仓井打来电话,在她不断自责、请假休息的第三天夜晚。
“怎么回事儿?”
一拿起电话,就听到加仓井这么问,有些焦急的口吻。
“身体还不好吗?”
“不是……”
“那,为什么不来上班?”
“说不清,就是想休息。”
竟然回答得如此直率,连她自己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稍稍沉默了片刻,加仓井说道:“这会儿出来一趟吧?”
“已经很晚了……”
圣子看看表,晚上十点。
“那件事,考虑了吗?”
“……”
“上次说的……”
圣子觉得自己像是没完成作业的小学生,心情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怎么样?”
这时问起这样的问题。这不是在电话上可以说的呀。
大概是意识到圣子沉默无语,加仓井的语气变得柔和了一些。
“明天怎么样?”
“好吧……”
“那七点钟,在N饭店见面吧。好久没一起吃饭了,好好吃顿饭吧。”
“行。”
“另外,那个事,也考虑一下。”
加仓井又叮嘱了一句后,挂了电话。
房间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寂静。
三天三夜,圣子几乎一直在这鸦雀无声的寂静中度过。
只是呆呆地在家里,也没干什么事。就这样,三天过去了。
在这三天里,她仅仅是外出两次买来食材,做了顿色拉菜而已。此外打扫了原本窗明几净的房间,还读了高明写的书。
读着读着,圣子逐渐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三天,就算是用来打定自己的主意,也是十分必要的。
好久没去N饭店了。一月里,高明去伊豆以后,曾跟加仓井在这里见面。以后已经有两个月没去那儿了。
圣子在约定的七点前十分钟来到N饭店,径直走向约会地点——左手的咖啡茶座。
饭店跟两个月前一样,热闹、华丽。一样的风景使圣子刹那间忘记了高明的死。
“唉,来了啊。”
七点整,加仓井到了。看到圣子先他而到,好像有些吃惊。
“还没吃晚饭吧?”
“傍晚,简单地吃了些。”
“那,去酒吧喝点儿吧?”
“不了,今天在这儿……”
“要回去吗?”
“您说的,有话要说。”
加仓井露出有点儿意外的神情,但又立即恢复了常态。
“还是去喝点儿吧。”
说着,他拿起了账单,率先迈出了步子。圣子跟在身后,看着加仓井宽宽的肩膀想到——迄今为止,多少次为他这种独断专行的行为方式所吸引啊。
加仓井直接穿过大堂,走进了另一端的酒吧,并坐在了靠近钢琴、最里面的位子上。
圣子则坐在了加仓井对面,中间隔着个橘黄色的台灯。
“要什么?”
“要鲜果汁。”
“少喝点儿酒吧。”
“可是……”
“两杯杜松鸡尾酒。”
加仓井不管圣子怎么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要了酒。
对于圣子一开始做出的防御架势,加仓井有些警戒。
在钢琴的伴奏下,歌唱开始了。
就喝酒的时间来讲,现在还早。酒吧里还空着许多座位。
“身体已经不要紧了吧?”
“是的。”
“好像在流行感冒。”
话说到此,两人间又开始了沉默。不一会儿,加仓井说道:“请假不上班,也不跟我打个招呼,不合适。”
“对不起。”
到此,谈话又停顿了。加仓井转着手上酒杯里的冰块儿,默默无语。
“再要一杯。”
加仓井又要了一杯杜松酒。酒上来后,他喝了一口,喘了口气说道:“上次跟你说的,考虑了吗?”
“嗯。”
圣子回答了,但像是被钢琴声压住了。
“那,怎么样?”
圣子像要使自己镇定下来,轻轻地咬住嘴唇,寻觅着恰当词汇说道:“您说的那个,就当是没那回事了吧。”
“什么?”
“我这样的人,不配……”
“那个不成问题。我愿意,我母亲当然也赞成。”
“可是……”
“因为有孩子吗?”
“不是因为那样的事。”
“那,为什么?”
加仓井是再婚啦、有孩子啦等等,都不是现在圣子拒绝的理由。首先,圣子没有道理提出那样的意见。
问题不在那里,而在她内心的深处。就是说存在一个心理因素——跟加仓井比较起来,此刻圣子更加觉出高明的宝贵。
“说明确点儿。”
再催也没用,圣子很难说清自己内心的那种感受。加仓井不知道这两个月以来,圣子的心已经倾斜到了高明那边。
他知道圣子对高明依依不舍,但没想到,人已经死了,却仍然吸引着圣子。
“你真的认真考虑了吗?”
“考虑了。”
加仓井像是有些被圣子震慑住了,把目光瞥向了一边。
“那,还是不愿意吗?”
“是。”
圣子两手放在膝盖上,毫不含糊地点头答道。
“那,就这么着,打算一直一个人吗?”
“嗯……”
以后的事,圣子不知道。但就目前情况来看,下决心拒绝掉加仓井的求婚,一个人活下去——这一点,是没有任何疑问的。
“真不明白。”
加仓井呻吟般嘟哝了一句。
迄今为止,两人那么相爱,总算彼此都成了自由人,没有任何阻碍可以结婚了。可就在这一刻,却要分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加仓井弄不明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其实,圣子自己也不太清楚。
“能告诉我是什么原因吗?”
加仓井像是又重新调整了一下自己,问道。
“总之,就这么结束了,很痛苦。”
“我……”
的确,就这么个结论,很对不住加仓井。但是,圣子又想不出合适的言辞来。
“没有结婚的资格。”
“有没有资格,不是你考虑的问题,我认为有,就可以了。”
“……”
“那些多余的事,你想得太多了。怪人。”
“可能是不正常。”
“你……”
加仓井的声音里带有了怒气。
“我们不是在说相声,是在商量两人今后一起走完人生的重大事情。”
“……”
这个,圣子当然是知道的。正是因为知道,才说了实话。
“再说一遍,跟我结婚吧。”
圣子低头凝视着橘黄色台灯照射的桌子一角,一动不动。模拟蜡烛的灯光,不是真的蜡烛。泡在灯油里的灯芯火苗稍一摆动,桌子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拜托了,可以吧?”
在圣子视野的另一头,加仓井正两手扶在桌子上,做出请求的姿势,似乎还在微微地低下头来行礼。
男人在向低俯着头的女人俯首行礼。圣子觉着这个场面很滑稽,却又找不出合适的言语来答复对方。
“一定会让你幸福的。”
圣子很高兴,从来没有人如此肯定自己的存在,可以的话,现在就要扑向加仓井的怀里。但是说出口的,却是截然相反的话语。
“但现在是不行的。”
“现在?”
圣子闭上了眼睛。不这样,自己就会绷不住了。另一个圣子在嘲笑般地嘀咕着:老老实实地答应了吧。事到如今,再为死了的人尽情义没有意义,你这个傻瓜。
但一是一二是二,事情应有区分。不管两人在一起多么愉快,此时却不能含糊。否则,自己将无法继续生存下去。
“再过段时间,就可以了吗?”
“……”
“半年,或者一年过后,可以考虑吗?”
圣子没有说话。到那时能否顺顺当当地答应,自己也不清楚。
此刻圣子明确的是——现在不管怎样只能自己一个人。仅此而已。
“明白了。”
很快,加仓井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你还是喜欢那个人的。”
“……”
“还是忘不了啊。”
“我告辞了。”
圣子拿起手提包,站了起来。然后直接走向了门口。
周围回响着钢琴声、人们的谈笑声。酒吧服务生端着葡萄酒杯、威士忌酒杯的托盘穿梭其间。
圣子毫不顾及那些,从付款台前通过,来到了饭店的大堂。
现在什么也不想考虑,一心一意地要逃离这里。
圣子不停步地走过大堂,向饭店门口走去。右边是饭店的总服务台,左边有电梯前的空场。
一群外国人像是刚刚到达,正蜂拥着走向电梯那边。
在跟那些外国人错肩而过的时候,圣子背后传来了加仓井的声音:“等一下……”
圣子克制住要回头的心情,更加快了脚步。
再有几步,就到大门边了。现在不能回头,一回头,总算坚持到这一步的决心意志就会垮掉了。
“什么事让你这么恼火?”
圣子听到那声音就在自己的旁边。加仓井已经赶了上来,跟圣子并排走着。
门口的侍者向他们行礼,以为是两个准备离店的客人吧。圣子径直走出自动门,并走进外面的自动旋转门。
“有原因的话,难道不该说清楚吗?这才是礼貌。”
加仓井一起挤进了旋转门,说道。
“对吗?”
加仓井说这句话时,两人已经来到了外面。右边的出租车停车场上,有两组客人在等候着,空车也正一辆接一辆地排列着。
“喂,不是吗?”
加仓井的手轻轻地触了一下圣子的胳膊肘。圣子没有搭理,站在了出租车的停车场上。
“等等。”
加仓井用只有圣子可以听得见的声音小声说道。旁边还站着一组客人及为客人招呼出租车的饭店服务生。
“再谈一次好吗?”
圣子没有吭声,坐上了开到自己面前的出租车。接着,加仓井也要坐上来,圣子伸手准备关门。
“很抱歉。”
“为什么……”
圣子眼睛看着前面,对司机说:“开车吧。”
“可以了啊?”
司机确认后,关上了自动车门。
汽车撇下始终手扶车门站着的加仓井,开走了。
“您去哪儿?”
汽车跑下饭店门口的坡道时,司机问圣子。
圣子想了一下说:“新宿。”
现在马上说出要去哪里,也没有什么合适的地方。直接回家的话,等待她的只有无人、黑暗的房间。
不过,总而言之,甩开了加仓井。眼看就要垮掉的自己总算坚持住了,仅此一点圣子也是满足的。
汽车绕过右边饭店正门前五光十色的喷水,朝绿树繁茂的赤坂离宫方向驶去。
回头望去,刚刚离开的饭店正矗立在朦胧夜色中。
恐怕以后不会再来这儿了。
圣子看着那明晃晃的城堡,小声说道:“别了。”
加仓井一定愤怒异常,也许认为圣子不肯接受求婚是变了心。
但是,圣子的内心没有丝毫的改变。从第一次见到加仓井,到以后的接吻、以身相许,对加仓井的心情没有任何变化。
绝不是因为变心什么的……
加仓井或许理解不了。正是因为喜欢,才要清楚地区别开来。正是因为爱,才不能随随便便缔结良缘。
男人或许不会有这样的道理。
这是女人特有的,不,或许只是圣子自己考虑的道理。
圣子是不会忘记加仓井的。他那高大、善良、坚实,一切都铭刻在了圣子心里,揉进了圣子的骨肉中。
现在虽然不在一起,但那一切都不会消失的。
可以说,正是因为有这般自信,圣子才与加仓井这样分别了。
若要责备圣子,也许是她的固执己见,非要按照自己认的死理去行事。爱,却又不接受求婚。
但是至少,自己如果不给自己圆理儿,圣子即刻就会崩溃。此时如果接受了加仓井的求婚,自己便是一个彻头彻尾、只知依仗男人善意的女人。
圣子要保持住自我的独立。先得尝试独立生存,然后等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再次考虑跟加仓井的事情。如果那时已经晚了,也是无奈的事儿。
汽车经过了四谷车站,像是驶向了通往新宿的繁华街道。
道路两旁尽是餐馆、咖啡茶馆及专卖店。所有店铺都在夜晚的霓虹彩灯照射中,显得生机勃勃。
看着那一切,圣子觉得自己内心升起了一股新的力量。
今后,会有怎样的未来等着自己?这一点,加仓井也好,圣子也罢,没人知晓。唯有新的一天即将拉开帷幕是确定无疑的。
圣子直直地面向前方。无数盏车灯逼近了,又转眼消失了。道路上,人们停住了脚步,又开始起步。在不断滚动着的都市夜晚,圣子明白自己正向着未来,开始扬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