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重修(2 / 2)

凰诀 茴笙 11755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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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仪岔开话题,“那后来我是怎么救活的?”

“是李太医翻阅古籍查到了解药方子,陛下因为这个还重赏了他。”

这么巧?慕仪略一思索,立刻明白过来。解药应该是秦继拿出来的,她因他性命垂危,他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况且就算此事不是因他而起,他也绝不会任由自己死掉。

“这段日子我们都被关在永巷,不许和任何人见面。但也仅此而已,衣食无缺,更没人来折磨我们,似乎把我们关起来只是单纯不想让我们露面而已。我与瑜珥一开始怎么也不愿离开小姐身边,陛下倒也没逼我们,直到十日前太医宣布小姐会在两日内清醒,我们才被带走了。”

姬骞为什么要把她和她的宫人分开?慕仪沉吟。他想做些什么?

“如今外面是什么情况?”她问。

“五日前,繁阳长公主当众向陛下请罪,承认中秋当夜是她暗中邀骠骑将军于听雨阁一会,只因不满将军拒婚而使自己颜面无存,想要训斥他一顿出口气,却没料到会牵连皇嫂,更惹出后面一连串祸事。这些日子她寝食难安,终于忍不住说出真相,请皇兄责罚。”

“然后呢?”

“陛下好生恼怒,斥责了她一番,罚她去西山道观修道五年,为娘娘凤体祈福,以作补偿。”

竟罚得这么重?姬凌波如今也是不豆蔻年华的少女了,修道五年之后便是板上钉钉的老姑娘,那个岁数再加上不被帝后所喜,绝无可能再难觅得好夫家。更何况,修道不是自愿去,而是被陛下罚去的,由头还是因为私会男子、带累中宫,连个清静向道的名声都博不到。

姬骞是打算彻底毁了他这个妹妹啊!

瑶环继续说:“骠骑将军也承认了与长主相会之事,说当时之所以不愿说出长主是因为心中有愧,不愿再污了她的名声。陛下听了后当时就把一份折子砸到他的身上,说他‘轻重不分’,不愿污了长主的名声,倒愿把脏水泼到皇后身上了?骠骑将军诚惶诚恐,最后被陛下罚了两年俸禄,并让他回去好好思过。

“至于那夜的刺客,经过审问发现是先帝废太子的旧部,此番潜入宫中,乃是为了替主公报仇。如今那人已被处死。”

慕仪手猛地攥紧,然后告诫自己,放松放松,那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而已,死的那人绝不会是绍之君。

“陛下如今好生后悔,自责当夜不该疑心皇后娘娘,险些铸成大错。奴婢虽才从永巷放出来,却也听说了,陛下曾当着诸臣的面道皇后对他情深一片,可恨自己往日被蒙蔽了双眼,竟半分不知,若非今次的行刺一事,不知还要辜负娘娘的真心多久……”瑶环说到这里忽然看到慕仪的神情,语声不由一滞。

一直沉默的瑜珥慢慢道:“小姐如何看待此事?”

她笑了笑,“如何看待?无非是他良心发现,帮我把罪责嫌疑都洗脱了,还给了我这个忠心为君的好名声。”

瑶环迟疑,“可奴婢听说,这段日子陛下对小姐确实是千依百顺……”

“那是他愧疚。”慕仪冷冷道,“无论如何我都是为了救他才中的剑,他过意不去而已。”

瑶环还要再说,却被慕仪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二人对视一眼,安静侍立一侧,不再说话。

当夜姬骞没有如慕仪所料的过来,她心中记挂着秦继,遣了宫娥去打听,最后得到西北赫茌国犯边,陛下召集群臣在骊霄殿议事的消息。

她当时就知道姬骞最近恐怕都不会有空来看她,要问绍之君的事情还得过些日子。

果然,一连数日,姬骞未曾踏足后宫半步,每晚都是直接宿在骊霄殿内。九月二十七那日,他于早朝时任命大司马大将军万离桢为主帅,骠骑将军江楚城辅佐,二人一同带兵出征,为大晋击退赫茌国的军队。

天子带着文武百官一同在城门处送大军出征,乌压压看不到尽头的兵卒跪在他面前,山呼万岁,而他面带笑意,朗声道:“待到众将士凯旋之日,朕必在此迎接诸位!”

这些事情慕仪都是听宫人说给她的。虽然姬骞不再限制她离开长秋宫,但是若她决定出去逛逛,必然会派有一大群人跟着,光是想想就觉得没趣。更况且她现在也确实没兴趣在外面跑来跑去。

这段日子,姬骞虽然一直忙着,但时不时总会给她送来一些东西。有时是哪里得来的奇珍,有时是煜都哪家酒楼新出的佳肴,而跟这些东西一起送过来的,总会有一张他亲笔所写的洒金笺。

“这个镯子我觉得配你那条水蓝色的襦裙最好看,发髻梳流云髻,簪那枚赤金嵌红宝的插梳。”

“这道菜要配着果酒一起食用才能品出其中的妙处,你记得试一试。”

“上贡的人说用这个白玉杯饮浆会格外凉爽,我试了一下确实如此,可惜如今已是秋日,你喝几杯取个新鲜即可,万不要多喝。”

慕仪一开始还看一看,后来直接扔到一旁,连同他送来的东西一起,睬也不睬一下。姬骞似乎不知道一般,每天照写照送,真不知道前线战事是不是当真如奏报所说的那般紧张。

姬骞送大军出征这一日,慕仪过得十分悠闲。用过午膳,便有宫人呈上一个黑玉盒子,椒房殿的人立刻心知肚明:陛下又来献宝贝讨娘娘欢心了。

陛下呀陛下,你早有这个心该多好?眼看如今娘娘睬都不睬你了,才知道努力,人家不领情啊!

慕仪照例视若无睹地起身离开,走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看手捧玉匣恭敬跪着的宫人,忽然改了主意。

她走近,却见这盒子以纯粹通透的黑玉制成,上面雕刻着并蒂海棠的图案,十分精致。打开盖子,一阵白色烟雾袅绕而出,待烟雾散去,她才发觉里面放着寒冰,中间是一株开得正好的七瓣莲花。

她取出洒金笺,上面是姬骞隽秀的字迹,“极北苦寒之地所生雪莲花,采之供卿赏玩。”

她不知道为了将这株雪莲以盛开之态运进煜都耗费了多少财帛人力,却也明白绝非一件易事。为了这株花,不知害得多少士卒不眠不休,又累死了多少匹马。从前看史书上,唐明皇为博杨贵妃一笑而倾国力为她千里运送荔枝,她还笑话明皇被女人搞得昏头了,谁承想有朝一日她也能当一回传说中媚惑君王的祸水?

她抿唇,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在那张笺纸上写了一句话,然后交给前来送东西的宫人,“替我转交陛下。”

那宫人见她不仅看了,居然还写了回话,大喜过望,激动道:“诺!诺!臣必定亲手转交给陛下!”

于是当晚晚上,慕仪正在睡觉的时候,姬骞过来了。制止了想要叫醒她的宫娥,他在床沿坐下,凝视着她的睡颜沉默不语。

她睡得有些不安宁,眉心微蹙、嘴唇紧抿,似乎梦中也在经历让她害怕的事情。他的指尖犹豫着落到她额头上方,想要抚平她的眉心,可挣扎了一会儿还是慢慢收了回来。

“绍之君,快离开那里……”慕仪忽然惊叫出声,“快走!”

她猛地坐起来,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冷汗,她抚了一把,平复下狂跳不止的心脏。

一回头,却见姬骞坐在自己半臂之外,英俊的面孔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平静地看着她。

她有一瞬间的瑟缩,然而下一刻就进入备战状态,微挺胸膛,毫不示弱地看着他。

姬骞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这么多汗,做噩梦了?”

她硬梆梆道:“是又如何?”

“我能如何?”姬骞抚摸着她细长的眉毛,“自然是给你配几副药压压惊了。”

慕仪避开他的手,“你答允我的事情怎么说?”

“你的宫人我不是都还给你了么?”姬骞漫不经心。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姬骞忽然笑了,“你既然担心他,今日又为何给我写那样的话送过来?你真觉得无论你如何激怒我,我都不会拿他出气吗?”

“我说的是事实。”慕仪面无表情。

姬骞心头一阵郁怒。

早上离宫前,他吩咐人将雪莲送去椒房殿,本以为会像从前那样被直接无视,可谁知下午回来却收到了她的回话。他很难描述那一刻自己复杂的心情,甚至异想天开地觉得,也许她已经被自己打动,至少愿意跟他好好说点什么了。

可是当他打开那张洒金笺,却看到在自己的字迹下面,她用清丽瘦洁的楷书写着:道不同,不相为盟。

一句话,七个字。他的心猛地闷痛。

“道不同,不相为盟?”他轻声道,“你真是这么想的?”

“不是我这么想,而是事实如此。你我都心知肚明。”慕仪道,“你这些日子对我这样,是打算做什么呢?如果是为了那一剑,你要补偿我,那么大可不必如此。你只要放绍之君一条生路,便算回报我了。”

他不会任由温氏继续坐大,她不会任由他对她的亲人下手,他们终有一日,会彻底反目。既然如此,如今这些温柔旖旎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日后想来徒增伤悲而已。

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从姒墨死的那晚她就明白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道:“我已放他离去。”

什么?她睁大了眼。

“他如今已经离开煜都。我知道你不信我,但是你该知道,我是不屑在这些事上出尔反尔的。”

的确,姬骞自有他的傲气。他不会在这种事上骗她。

“我已放了他,你不要再为他担心,也不要再说什么‘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话,好吗?”

慕仪诧异地看着姬骞。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他却还这般温柔小意,他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想去明白?

她沉默地躺下,背过身不去看他。

姬骞看着她,这些日子以来,他几乎做尽了这二十几年从未做过的事。把一个人这样小心翼翼地供起来,放在从前简直无法想象。他纵容着她,顺着她,以为终有一日她会被打动,不再和他置气。可是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做的那些都毫无意义。她对他恨得那么深,他再怎么作小服低都没有用,她不会领情的。

慕仪以为他站着无趣就该离去了,谁知他不仅没走,反而在旁边掀开了被子,竟似要躺上来一样。她立刻压住被子,“你干什么?”

宫娥被唤进来,跪在姬骞脚边为他脱靴,而他半侧过头道:“你说呢?自然是上来睡觉了。”

“你不许睡这里。出去!”

“这恐怕不行。”姬骞从容道,“我现在很累,不想走来走去了。”

说着他已经脱了外袍,躺了上来。慕仪压住了被子,他也不急,就那么躺在那里看着她,一副胜券在握的表情。

慕仪沉默片刻,掀开被子就要跨过他,“你不走,我走好了……”

姬骞却一把握住她的脚踝,半抬起身子揽住她的腰就把她拉到自己怀中。他动作虽然有些粗鲁,力气却控制得很好,慕仪一倒下来他便接住了她,没扯到她的伤口半分。

慕仪靠在他怀中,脑中不自觉回忆起他方才握住她脚踝的动作。那个动作那样熟悉,那一夜他也是这样,一用力就将她扯了过去,然后带给她一段再不愿想起的记忆。

他还想再来一次吗?

一瞬间一股控制不住的怒火涌上心头,她拼命推开他,厉声道:“放手!你放开我!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要逼死我才满意吗!”

姬骞没料到她会这么激动,略一惊讶便明白过来,用力捏住她的手,“阿仪,阿仪……别怕。你误会了……我,我不会……”

她心口憋的那团气似乎顺着方才的呐喊也跑了出来,委屈的情绪占据了大脑的全部。从来没有过的委屈。她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是那么讨厌,而自己在他手里简直是可怜极了。这么多年了,她早已习惯了把情绪藏在心里,不肯露出半分真实,可是这一刻,她却不想再伪装下去了。

她想起姒墨的死,想起那一夜白云山的冲天火光,想起他当着众人的面给她的羞辱,终于恸哭出声,直哭得声嘶力竭。

姬骞不顾她的反抗,小心地把她圈在怀中,轻拍她的背部。他没有说话,直到她哭得实在太久,开始不停抽气时,才安慰道:“好了,再哭下去就要伤身子了。别哭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从我醒过来你就做出这个样子,是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是我在欺负你吗?”

他有些无奈,“你想太多了。”

“那你到底为什么?”

他闻言竟难得的沉默了,许久才慢慢问道:“那你呢?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帮我挡那一剑?”

她被问得愣在那里,久久没有回答。

他换了个姿势,让她躺进他的怀中,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脸,“告诉我,阿仪。你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剑?”

她恼羞成怒,“你别碰我!走开!”

姬骞却不松手,仍搂着她,“别动,让我抱一抱你。你放心,我不会做些什么。上次是我的错,敦伦之事该是两厢情愿才对,我不该勉强你。以后都不会了。”

她听了嘴唇微抿,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夜的事情对她来说,实在是无法揭过的一页,当时那种羞愤绝望的感受现在想起来还让她瑟瑟发抖。这样不愉快的经历,以至于她现在本能地排斥跟他的身体接触,可是他就好像不明白一样,非要搂着她,此刻还跟她说这样的话。

她想起那一日,她砸了他送的珠宝首饰,他却没有发怒,反而站在她面前,低声下气地跟她认错。

那是第一次,他跟她认错。

她本以为,那晚的事他永远也不会承认是他错了。他一贯是那么倨傲自大,她从来没想到他也会跟她认错。

可是已经发生的事情,已经造成的伤害,再来认错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闭上了眼睛,“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或许只是因为我担心,如果绍之君伤到了你,会危及自身。我担心他才救你的。”

这句话说完,她感觉姬骞猛地低头,死死地看着她。她像是跟他置气般回视过去,一副要杀要剐由你处置的表情。

良久,他笑了,“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说这样的话来骗我,伤我的心。故意惹我生气对你有什么好处?”

“谁说我在骗你?我说的都是真心的。”

“好,就当你救我是为了秦绍之,那么你中剑之后,倒在我怀里说的那些话,又是怎么回事?”

她想起那一晚,她胸口插着利剑,躺在他的怀中。她抬手去触摸他的脸庞,嘴角带笑,“愿与檀郎一世好……奈何……前缘误……”

那时她真的以为自己会死了,所以才会控制不住说出这句话来。那是最后的告别,如今却让她陷入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局面。

姬骞见她不语,温柔地把唇贴上她的眉毛,“阿仪,你心中有我的,对不对?你是因为在乎我才会为我挡那一剑,对不对?你说你喜欢秦绍之,是故意说来惹我生气的,对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通通不对!

慕仪忽然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姬骞被她的神情唬住,凝视着她没有动作。

她推开他,自顾自下了床。椒房殿的内殿墙壁上挂了一把宝剑,据说是太宗皇帝的随身佩剑,挂在那里已经几十年了。

慕仪取下它,拔剑出鞘,冰寒的雪刃上映照出她的脸,苍白,虚弱。

姬骞已从榻上坐了起来,看着她不出声。慕仪走近他,慢慢举起手,将剑尖抵在他的胸口。

姬骞此刻只穿了白色的中衣,平静地看着她。慕仪慢慢道:“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现在站起来从这里出去,要么我立刻就在你的胸口刺一个透明窟窿!”

姬骞忽地笑了,“那你刺吧。”

慕仪咬牙:“你以为我不敢?”

“你自然敢。”姬骞笑道,“你是朕的妻子,这世间没什么事情是你不敢做的。你想刺我一剑,便刺吧。”

慕仪看他满不在乎的神色越发恼怒,手往前一送,剑刃立刻刺入肌肤两寸,鲜血涌出,染得中衣殷红一片。

姬骞闷哼,脸色白了三分。

慕仪看到他的神情心头一痛,却还是咬牙收回剑。剑刃从体内拔出的瞬间,姬骞又是一声痛哼,她却好像没有听到似的,冷冷地看着他。

姬骞抬起头。慕仪的出手不算轻,此刻血流个不停,他嘴唇都有些白了,却还是保持着笑容,轻轻道:“你也刺了我一剑了,可消气了?”

如果让她刺一剑可以换她不再生气,倒是值得得很。

慕仪一脸平静,“是啊,我刺了你一剑了,那么我帮你挡剑的恩情也算抵消了。你不欠我什么,以后别来烦我。”

这话说出,姬骞的脸色才算真的白了。慕仪眼看他唇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直到惨白如纸。

“你就……这么恨我?”他艰难道。

“是,我恨你。所以你以后别让我看到你,就算对我好了。”

他忽然大笑起来,声音带着说不出的悲凉,还有绝望。相识廿载,慕仪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仿佛有人生生从他身上剜走了他的心一般。

内殿的宫人原本都被遣了出去,此刻听到里面的动静又涌了进来,却看到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一幕。

陛下坐在榻上,面色惨白、胸口血流不止,中衣都被染红了一大片。而皇后娘娘立在他面前,一脸冷漠,手中还握着一柄……带血的宝剑!

“陛下,怎么回事,您这是……”杨宏德首先上前,惊疑不定地在姬骞和慕仪身上看来看去。

“朕没事。”姬骞道。

“怎么没事,您的伤口可深着呢!这……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太医呀!把太医署的太医通通传过来!”

宫人们得了吩咐正要离去,却被姬骞叫住,“等一下。”众人回头,姬骞慢慢道:“让候在长秋宫的李太医过来就可以了,别惊动旁人。”

杨宏德正要问为什么,立刻明白过来。瞧方才的情景,陛下这伤必然是皇后娘娘刺的。损伤龙体是大罪,传出去皇后娘娘必会被群臣指责,搞不好还会被有心之人利用,性命难保。陛下此举,意在保护娘娘。

都已经被伤成这样了,他竟还护着她?

杨宏德看着这个自己服侍了二十几年的主子,忽然觉得也许他从前根本没看明白他。

姬骞的伤口不算浅,李太医来也吓了一大跳,偷觑了慕仪一眼,却被她周身森然的气场给吓住,再不敢多看,专心给姬骞包扎伤口。待他弄好之后,大家都尴尬地立在那里不动。他们不敢出去,天知道再留这两人单独在殿内会发生些什么,可就这么杵在这里又似乎没道理。

姬骞疲惫地挥挥手,“都出去吧。”

杨宏德迟疑地看了一眼慕仪,含义不言而喻。

“没关系,出去吧。”姬骞道,“还有,今日之事朕若是在外面听到半点风声,你们的脑袋就不用留着了。”

他语气淡淡,近乎有气无力,可满殿宫人都被吓得一凛,忙跪下称诺。

大家迟迟疑疑地退到外面,等到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后,姬骞淡淡道:“有些事我一直想跟你解释,总不知如何开口,今晚既然已经闹成这样,我就索性说了吧。

“中秋那晚你被万黛布局设计,我提前知道了。我承认,顺水推舟帮助她的计划成功是我不对,只是那段时间,我……我很生你的气,想着给你一个教训也好。等到你被关个几天,我自会想办法为你洗刷冤屈。

“江楚城是我派人引他去的那里,用的是他那梦中人的名目。你用江滢心的死让他与万氏结成死仇,我却觉得这个的分量还不够,他虽有将帅之才,个性却实在耿介,不让他多感受一下朝堂上的算计,他不能真正为我所用。事后此事查起来,我自法子让他觉得是万氏动的手脚。”

慕仪听到这里露出一丝冷笑,姬骞慢慢走到她身前,“我真的没料到会发生后面的事情。我没料到秦绍之会来刺杀我,更没料到你会冲上来给我挡剑。”

他顿了顿,有些艰难地继续道:“你倒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整颗心都乱了,这辈子都不曾那么慌张过。当时我就知道,如果你真的这么离开,我的心也就跟着你离开了。我看不到周围发生了什么,也听不到那些人跟我讲的话,我只是那么抱着你。我心里甚至想着,也许我多叫你几声,你就会醒过来了,就像小时候,你总是装睡骗我,然后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睁开眼睛,吓我一跳。”

慕仪冷漠的表情慢慢融化,别过头不去看他。

“后来太医跟我说,说你的毒解不了,你可能……可能会死,你知道我是什么感受吗?”他笑了笑,眼眶却倏地红了,“我当时没有意外,我甚至想笑。我知道这是你在报复我。你这么记仇的一个人,被我欺负了这么多年,怎么会无动于衷呢?我想,如果你真的死了,那便是你对我最好的报复了。为了救我而死。”

他去拉她的手,她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被他紧紧攥住,“阿仪,我错了,我当真错了。从你中剑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错了。集江南之铁也铸不成我犯下的大错。”

“不,你没有错。你只是做了你该做的事而已。”她幽幽道,“就好像我也在做我该做的事一样。”

“不,你听我说。”他急切道,“我从前一直不明白,我总觉得你对我根本就没有……但我现在知道了,你心里是有我的,对不对?不然你不会扑上来替我挡剑,不会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明明从前有那么多机会让我看明白,偏我笃钝至斯,竟一次都没看懂过……”

她的心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猛地抽痛起来。那疼痛来得又急又猛烈,让她几乎忍受不了。她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一手扶住妆台,一手捂住胸口皱眉大喘气。

“阿仪……”他叫道,想上前打量她怎么了,却被她推拒在一臂之外。

“你别过来!”她道,“别过来……”

眼底有泪水涌出,顺着脸颊滚落。她以袖掩面,无声地哭泣。

他的每一句话,都正正戳中她的心魔。无数次午夜梦回,她都是这样困惑着,困惑着那个男人为什么会看不明白,他又怎么能狠下心这么对她。她恨过,怨过,一颗心如同泡在苦水中一般,整日整夜的受着煎熬折磨。直到后来,她终于心死,如一炉焚尽的冷灰,不再有一丝热度。

她早就对他绝了望。

“你如今跟我说这些,想让我说什么呢?说我原谅你么?”她低声道,语气里无限悲凉。

姬骞道:“阿仪,你性命垂危、躺在病榻之上时,我就握着你的手发誓,只要上天让你醒过来,我绝不会再犯从前的错误。你信我,我会想到办法的,我们可以好好地生活在一起,便是你要护着温氏,我也可以……”

“哈!”她忽然笑起来,“你也可以什么?你也可以容下他们吗?陛下,你从前不这样的。那时你纵然再不好,却绝不会拿这种事来欺瞒我!”

“阿仪,你误会了……”

“别说了。”她打断他,“我真是没有想到,我不过为你挡了一剑,竟能让你感激成这样。你是怎么想的呢?因为觉得辜负了我的一片痴心,对不起我豁出去给你挡剑的深情,所以你愧疚、怜悯,于是就低声下气来给我认错?陛下,您不必如此,我温慕仪不需要你的施舍!”

姬骞闻言定定地看她半晌,无力地笑了,“你是这么认为的?你觉得我今夜说这番话,只是因为我同情你?”

他的手指抚摸上她的脸颊。她没有动。

“我记得少年时,曾有一次偷看你练字。你写了‘共挽鹿车’四个字,我当时还取笑你,说你莫不是想嫁一个寒门丈夫。”手指摩挲着她如玉的肌肤,他轻轻道,“现在我告诉你,我心中其实一直盼望着,我们可以是一对平凡的夫妻。我是你相中的寒门士子,你是我看上的小吏淑媛,我送你大雁,三媒六聘将你迎进门。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矛盾和争执,白日我去当值,你在家织布、纺纱,晚上我在灯下读书,握着你的手和你一起临帖写字。我们会有几个孩子,也许很淘气,也许乖巧又懂事。然后,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平平淡淡地过下去,我们都老了,走也走不动,哪里也去不了,便可以整日待在一起,百年之后再躺进同一副棺椁,永远不分开。”

他看着她,那么的专注,仿佛八荒六合、五湖四海,能入他的眼、让他专心对待的只有这么一个她。

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水汽氤氲,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阿仪,我心中有你。从头到尾,我心中都只有你。”

她有一瞬间的怔忪。

这句话她不知等了多少年,自从模模糊糊得知了自己的心思之后,她潜意识里就在等着他对她说这句话。后来不等她真的弄明白自己心中蠢蠢欲动的情愫,就在那年的上元佳节伤情失意。

母亲告诉过她,身为女子要矜持自珍,她却知道,即使不需要自矜身份,她也绝不会对他吐露真心。他这个人,是那么的复杂难测,纵然他们相处多年,她自觉已是这世上最了解他的人,还是时常弄不明白他的心思。

她不可能那么轻率地把自己的一颗真心交出去供他践踏。

后来发生了盛阳的事情,她一次次遭受打击,那些话就更不可能说了。于是他们就这么瞒着,拖着,终于将事情都推到如今这个局面。

她本以为一切都已成定局、无法挽回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突然的,在那一晚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的眼神是那么深情而动人,他说着她曾经渴盼不已的话语。这本是她一直以来的愿望,她应该高兴的。

可是这份感情太危险了。

她要不起。

“你从前对姒墨也是这么说的吧?”她慢慢道,“你也告诉她,你心中只有她,所以她才会没名没分、义无反顾地和你在一起,对吧?如今你又用这招来骗我,你以为我像她那么傻吗?”

姬骞的脸色一点一点白下去。

他今夜失血过多,脸色本就惨淡,如今更是白得吓人,看起来虚弱不堪,若说他下一刻便会晕过去也不会有人怀疑。

“你不相信?”他喃喃道,“你不相信……为什么?”

“你让我怎么相信你?你说你心中有我,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你一次次欺骗我、利用我,你拿我当靶子,为了你的皇位而完全不顾我的安危。你甚至在那晚……那么羞辱我,之后还当着妾侍的面不给我留半分情面,让所有人都来笑话我。最可恨的是,你居然当着群臣的面质疑我的忠贞,让人以为我和臣子有染!你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如今一句你错了就想让我原谅你?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还让我相信你,你以为你是谁,我又凭什么还要信你!”

她觉得她其实一直在等这一刻,长久以来,她一直盼着有这么一天,可以指着他的鼻子骂个痛快。

原来她心中竟藏着那么多的怨恨和怒火。

“你说得对,我是心里有你。你都不知道,我曾经是多么虔诚地把你放在心上。我一心想和你白头到老,甚至不惜自己骗自己,装作看不到你对温氏的磨刀霍霍,只想抓住眼前的一点快乐,能拖一天是一天,就这么和你过下去。简直卑微到了极点。”

姬骞听到这里眼中的痛意更深,“阿仪,以后不会了,我不会再让你……”

“但那都是从前的事情了。”慕仪打断他,“我如今也算是死过一遭的人,都说从鬼门关前走一圈,回来人都会清醒许多。我看确实如此。这段日子我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没有意思。我不知道我以前怎么就会对你执迷不悟,以致被一伤再伤,如今回头望去,简直可悲可笑。”

她看着他,一脸平静,“我放下了。”

他踉跄着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仿佛她说了什么他无法理解的话。唇瓣颤抖,神情灰败,人前谈笑用兵、气度威严的君王,此刻因为她的绝情之语而茫然得像一个孩子。

胸口的伤口原本包扎得好好的,这会儿却突然开始渗出鲜红的颜色。她看着他白色的衣服再次被染红,忍住心底的酸涩转过身去,“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每次看到你,我都总会想起你做过的那些不好的事情。虽然如今我已经不再对你执着,可那些记忆到底不是什么值得重温的东西。你若是还念着我们的一点情分,还想为我好,就别来见我了。”

身后没有声音,许久,她听到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然后是宫娥的惊呼,传太医来为他重新包扎的声音。

她捂住胸口,慢慢蹲下去,缩成小小的一团。脸埋进臂弯,眼泪奔流而出。

瑶环瑜珥进到内殿时,看到的就是慕仪蹲在殿中兀自哭泣的样子。她们跪到她身旁,轻声道:“小姐?”

“别理我,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二人对视一眼,不再说话,默默地陪着她。许久,慕仪擦干眼泪,抬起了头。

瑶环视线落到她的胸口,不由低呼,“小姐,你的伤……”

慕仪茫然低头,这才发觉自己的胸口如同姬骞方才一样,一片殷红。她伸手一摸,满手都是骇人的血渍。

那被刺一个多月、本已好得差不多了的伤口,居然再次裂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