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断情(2 / 2)

凰诀 茴笙 19121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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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这些她早就想明白了。那是他们演给太子看的一场戏,环环紧扣的大戏,而她是其中最关键的棋子。若他提前告诉她自己的计划,她必然会帮助他,可他却选择将她蒙在鼓中,只因他需要她最真实的反应,好让太子安心。

可她讨厌这种被蒙骗的感觉,这会让她想起那个给她留下不好回忆的上元节。

见她还是那个表情,他扯起唇角笑了一下,“你这样子,是不想见到我了?”

她终于开口,“你这些日子,都在忙些什么?”

“你猜不出来?”他似笑非笑,“以你的聪明,不该问这种问题。”

不,她不聪明。她一点都不聪明。

她觉得无力。

刚才那一瞬,她想知道的是,秦姒墨是怎么回事。她听说他曾派人大张旗鼓去洛城为她寻找失落的章匮遗曲,暗中却搜罗了大量太子党羽贪污腐败的证据。那么果真如母亲所说,他和她在一起不过是为了迷惑旁人,他并没有真的……

朝堂上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却连去关心一下都做不到。这段时间充斥她脑海的,不过是这个男人,他和别的女人在做些什么。

可这些心思,她不能说给他听。

这么想着,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实在可悲。这样的心情,与那些渴盼着夫君怜惜的妇人有什么差别?

强烈的自我厌恶涌上心头,她转身就要离开,姬骞却忽然动了怒气,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毫不费力地将她扯入怀中。

他从身后抱着她,不顾她奋力的挣扎,冷声道:“你现在跟又我装些什么!前些日子你闹出那样的事情,不就是想要我来找你,跟你服软示弱吗?如今我来了,你怎么不继续拿乔了?”

她被他的话说得心头一凉。

病中跟母亲说的那番话,她一直告诉自己,是因为病糊涂了才一时失言。可在心底深处,她不愿意承认的是,她说出那番话其实是故意的。她清楚母亲对她的疼爱,若她知晓自己因为这桩婚事这般痛苦,一定会设法取消。到那时,姬骞必然会有所行动。

说到底,她只是想以家族的势力来威胁他。

这实在太可笑了。她没想到有一天,自己居然会用这样的手段去留住男人。更可笑的是,在她做出这样的事之后,整整六个月那个男人连一个影子都没有。仿佛这桩婚事对他而言无足轻重。仿佛从头到尾不过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无法面对卑微到这个地步的自己。

“混账!你放开我!”她奋力挣扎,奈何男人和女人力量的差距太大,纵然使出浑身力气,也撼动不了分毫。

姬骞被闹得心烦,索性将她掉了个方向,逼迫她面朝着自己,右手扣住她的腰肢,低声喝问:“你到底在闹些什么?”

她不可置信。这个男人,明明是他利用她骗了她之后,再将她置之不理长达数月,这期间还和别的女子将风月逸闻闹得满城皆知,怎么此刻还能这般理直气壮地指责自己?

气到了极点,她反而笑了,“我不想跟你说话。放开我。”

“你不想跟我说话,那你想跟谁说话?秦绍之?”他眼睛危险地眯起,“那只每天都飞来看你的畜生身上藏了些什么,惹得温大小姐连体面都不要了!”

果然,他还是知道了,知道了她这几个月里和秦继的种种往来。

看着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恼恨,她忽然明白,原来自己最近的种种反常,原来她不顾规矩地和秦继暗中往来,无非是心存怨恨。

她想报复他。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我的事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他冷笑,“你是我的未婚妻子,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如今你背着我和别的男人私下往来,还说与我无关?”

她看着他,忽然道:“你纳的那名女子,是秦姒墨对吗?”

他蹙眉,“是。”

“你喜欢她?”她觉得她声音如同从嗓子眼挤出来的一般。

这一回他没有很快回答,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是。”

她以为她会控制不住哭出来,但事实上她只是哑了片刻,便继续道:“她不会一直做你的外室吧,你预备怎么安置她?”

姬骞思忖片刻,才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向慕仪,“你……不会是担心姒墨过门后,会影响到你的地位吧?”

慕仪不出声,他似乎当她默认了,用一种淡漠到无以复加的口吻道:“姒墨与你不一样,她不在意虚名,也不喜欢踩在别人头上。无论我最后如何安置她,她都不会与你争的。”

他的话好像一柄锋利的刀刃,直直扎进她的心口,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不待她想出什么来回击,他便转身而去,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慕仪看着他大步离开的背影,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阿母,你猜错了。我们都猜错了。

原来他对她,并不只是利用那么简单。

很早以前慕仪曾看过一本书,上面讲人们的记忆有时候会下意识自我保护,一些太不愉快的事情它会自动避开,便是传说中的自欺欺人了。

慕仪觉得这个说法也有一定道理,至少很多年后她回忆起来,那一天之后的许多记忆都十分匆忙模糊。

她知道这是因为她下意识不想去面对。

温慕仪在十五岁那年的上巳节举行了盛大的及笄礼,风华倾动煜都,所有人都在说温氏金尊玉贵的大小姐终于长成,很快便将嫁入天家为妇。

而她的夫君,是从前的吴王殿下,如今的雍王殿下,未来的太子殿下。

那年八月初一,慕仪身披嫁衣,坐在花轿中由人抬入了雍王府。慕仪坐在轿内,听着外面人声鼎沸,忽然一阵恍惚。她想起六岁那年,她和姬骞一起去看紫堇公主出降,当时的一切都与今日如此相似。

一样的十里铺锦。

一样的满城轰动。

一样的天子驾临。

她想起那个时候,姬骞抱着小小的她,她坐在他的膝上,与他额头相触。

他说:“新妇子,就是像紫堇姐姐这样,穿着好看的衣服,坐在花轿上,让人抬到夫君家里去。”

他说:“阿仪是四哥哥的新妇子,自然,是要抬到四哥哥的家里了。”

他说:“抬到四哥哥家里,然后跟四哥哥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那真是她听过的,最大的谎话。

雍王婚后第三个月,十一月初三,黄道吉日,诸事皆宜。陛下降旨立其为太子,雍王妃温氏为太子妃。

余紫觞在慕仪成为太子妃的两个月后决定启程去远游,慕仪到城外送她。

刚过完新年,煜都还洋溢在一片喜气之内,慕仪身披狐皮斗篷,握着余紫觞的手,迟迟不舍得放开。

余紫觞笑着摸摸她的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她眼眶微微发红,“傅母当真不愿留下来陪阿仪?”

“不是我不愿陪你,只是游历天下是我长久的心愿,拖到今日才去实现,已是有些迟了。”

“傅母好生潇洒,阿仪却是不行了。”慕仪黯然道。

余紫觞温和地看着她,慕仪见惯她倨傲自我的样子,这般柔和的神情已经有许久不曾看到,“虽然你是我一手带大的,但其实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这样的生活你心中或许羡慕,但若让你选,你却是绝不会选的。”

慕仪不语。

余紫觞没有说出来的话两人都心知肚明。

她是长在旷野的无边芨芨草,而慕仪,是养在幽室的人间富贵花。

终究不一样。

“我现在离开,你觉得难过。但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离开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

余紫觞离开后,慕仪消沉了好一段日子,最近一年她本就不爱说话,如今更是沉默。

姬骞有时候觉得她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以前的她人前端庄静雅,人后机灵俏皮,奇思妙想层出不穷,让他怎么看都看不够。可如今这个被她娶回家的女人却终日寡言,看他的时候也是面无表情,仿佛死了一般。

他简直有种自己逼良为娼的错觉。

姬骞成为太子之后的第九个月,白河再次决堤,姬骞奉旨离京巡视河道。与此同时,被囚东阳宫已近一年半的废太子姬謇密谋反扑,暗中集结旧部趁姬骞离京的空档意图逼宫。

靠着前执金吾沈翼的带领,九重宫门大开,废太子的军队涌入皇宫,而此时陛下已感染风寒数月,服了药正在沉睡。

眼看江山就要易主,姬謇尚来不及激动,却见本该在千里之外的四弟姬骞身披玄色刺蟠龙斗篷,含笑立于九级台阶之上看着自己。

而他的身后的骊霄殿金顶上,沉默地蹲踞着一排又一排羽林儿郎,弯弓搭箭,目光森冷如鹰鹫。

嗜血而无情。

这一夜慕仪一直在东宫的寝殿内读书,灯花晃动,她的心也跟着摇晃。

东宫外面早已被金吾卫团团围住,她没有出去看过,也就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废太子的反军,还是她夫君派来保护她的人。

殿内的宫娥偷觑她的神色,紧张之余都不由嘀咕:太子妃殿下实在是太沉着了,比我等高明太多太多。

还没想完,高明的太子妃殿下就奋力将手中的书册砸到了墙上。

瑜珥走过去将书册捡起来,再握着她的手道:“小姐不要担心,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的。”

她抿唇,良久轻声道:“我知道。”

当夜寅时三刻,宫中传来消息,废太子意图逼宫,被太子殿下带兵镇压。太子殿下仁慈,本欲留兄长一条性命,奈何废太子冥顽不灵,竟横剑自刎,当场身亡。其追随者一千余人被羽林郎悉数诛杀。

慕仪看着跪在她脚下报喜的宫人,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瑶环看她嘴唇动了动,还当她有什么吩咐,凑上前问道:“太子妃说什么?”

“我说,幸好是在骊霄殿前,而不是博政殿。”慕仪淡淡道,“眼看就是上朝的时辰,这么短的时间,恐怕连地上的血都来不及收拾干净。若大臣中有一两个晕血的,就真是糟了。”

报喜的宫人没料到她会有这番奇论,惊得呆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那滑稽的模样倒把她给逗笑了。

第二日早朝时,这起轰轰烈烈的逼宫夺位事件便被摊开来讨论,给废太子定罪之后,便开始追究同党。

废太子的母族许氏一族全被牵连入内,十四岁以上男子一律枭首,女眷没入教坊司,永世不得脱离贱籍。这是被惩处得最重的,紧随其后便是率领叛军闯入皇宫的沈翼及其族人。沈翼在当夜十分英勇地以身护主,身中数箭,最后力竭而亡。他死了干净,族人却全都没能逃脱罪责,积累数十年的满族荣耀最终烟消云散。

这些人倒霉都在慕仪意料之中,唯有一位比较意外。煜都郑氏现任族长的胞弟被发现暗中协助废太子夺宫,最终被降旨斩首,三个儿子全被流放。

郑氏因为白河贪污一案已经大受打击,在民间的声望一落千丈,如今族长胞弟再被牵连进谋反之事,更是致命的打击。

郑氏族长连上三封奏疏,称胞弟犯下如此大罪,乃他训导不严的结果,求陛下降罪责罚。大家见陛下最近杀人杀得正在兴头上,还以为他会顺手将他也了结了,谁知陛下不仅没责罚他,还公开宽慰道,他弟弟犯的错与他无关,万勿过分自责。

君王如此宽宏大量,郑族长就更自责了,最后还是一意孤行开了祠堂,自愿让出族长之位,改换他羸弱多病的大哥接任。

经过这样连番的折腾,郑氏彻底衰颓,从前还能勉强和温万二族并列,如今却再也无力与两族相争。

这段时间姬骞一直很忙,很少回东宫,就算回来也是歇在书房。慕仪知道他有大事要办,没空搭理自己,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如今见了面她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样过了三个月,某天夜里她正躺在床上努力入睡,却听见外面一阵喧哗。

是姬骞回来了。

几个月不见,他瘦了许多,也黑了一些,看起来少了几分儒雅,多了几分英挺。他似乎心情不错,立在那里任由宫娥替他宽衣去冠,黑沉沉的眼眸映照着晃动的灯烛,看起来英俊到了蛊惑的地步。

慕仪坐在榻上瞧着他,半晌起身走到他面前,不顾他困惑的神情,接着宫娥的动作替他宽衣。他瞅她片刻,忽然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到怀里。她猝不及防,惊叫了一声。

他低声道:“太子妃今日好兴致,居然亲自为孤宽衣。”

“殿下近日辛苦了,臣妾心疼殿下的身子。”她柔柔道,神情看不出真假。

他眯起眼睛看她,忽的扯唇笑了下。慕仪被他的笑容晃了神,反应过来却发现他温热的唇已贴上她眉心的花钿。他声音低沉,说出来的话十分暧昧,“那孤要好好谢谢太子妃了。”

宫娥们识相地往殿外撤退。她们的脚步飞快,奈何还没出门就看到太子殿下一把抱起了太子妃,朝床榻走去。

彼此对视一眼,心下都对自家可强势大气、可温婉媚人的太子妃十分钦佩。

做女人就得像这样!

慕仪与姬骞躺在东宫寝殿宽大的床榻上,她靠在他的怀中,听着他平稳有力的心跳,一瞬间滋味复杂。

谁也不知道,方才她看着灯烛中他那张几分陌生的脸,忽然涌上心头的,除了这些日子经久不散的怨恨,还有连她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想念。

几个月不见,她很想念他。

一想到他正在做多么危险的事情,就算明白以他的性子必然是胜券在握,她也控制不住地担忧。

这个男人一次次地轻贱她的感情,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在意她。

她先把他放在了心上,就注定了在这段关系里,她是卑微的那方。

她甚至在心里想,算了,不要再和他继续怄气了。他是什么样的人自己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当初可以接受,如今为什么不能继续接受呢?

也许他们还可以回到两年前,回到她去盛阳之前。他们还是人人称羡的青梅竹马。假装那些事都不存在,只抓住表象的快乐,这样彼此都能过得自在一点。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抬眸,心里想着无论他说什么,自己只需要凑过去亲他就可以了。新婚之夜她硬着心肠拒绝了他,于是惹得他生了气。他以为她对秦继有情,她也由着他误会,反正是他先辜负的她。可是如今她不想这样了。她想要一个台阶下,想来想去好像只有这个方式最合适,虽然没有经验,但男女之间的事情该是什么样子她却是知道的。只要她这么做了,他就该明白她的意思。她不想继续生他的气了,他们还可以假装没事地好好生活下去。

“姒墨有孕了,我想选一个好日子正式纳她过门。”他的声音又淡又平静,她却觉得如一道响雷在耳边炸响,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他等了片刻,见她没反应,耐心地问道:“你怎么说?”

她沉默许久,终是轻轻应道:“噢。好啊,我没意见。”

秦姒墨终究没能在一个好日子过门,先她一步的是原本的太子妃候选人,万黛万大小姐。

十一月初一,太子姬骞纳万氏嫡长女为良娣,地位仅次于太子妃温氏。

慕仪曾和瑶环深入探讨过,为什么万黛会自降身份来为人妾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位必然是来寻仇的。

须知对她们这种出身的女子,就算是入宫为妃都是委屈了,只因妾侍终究是妾侍,比不上当良家主母面上光彩。

万黛既然做出这么大的牺牲,必然是存了大图谋。更何况听说废太子被囚之后她便一直闭门不出,而废太子死讯传出的第二天她就大病了一场,直到如今才算好利索。情郎尸骨未寒,她就跑来服侍杀情郎的凶手,若说不是居心不良,慕仪立刻把她一屋子的藏书都烧了。

可惜她虽然明白这些,却半分奈何不得,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万黛恭敬地立在她面前,双手捧着茶盏举过头顶,慢慢地跪了下去。

慕仪知道,这天下没有人能比她更明白,那一跪对万黛的屈辱感有多大。她们两个人斗了十来年,这是第一次,万黛完完全全在慕仪面前低了头,恭敬地下跪行礼。

慕仪觉得,就为了那一跪,万黛也得想方设法弄死她。

万黛的报复来得又快又精准。

一个月后的某日,万良娣邀太子妃一起去大慈恩寺进香,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全副仪驾、大张旗鼓地去,而是低调地隐了身份。慕仪知道她有什么东西要给她看,然而临阵退缩不是她的风格,怀着一腔孤勇就奔赴战场了。

也不知万黛使了多少手段,居然避开了守卫,带着她走进了大慈恩寺的一处禅房小院。

时候已是腊月,大慈恩寺的梅花开得正好,枝头灼灼、鲜红如血。秦姒墨一身雪白的狐皮大氅,立在梅树前,姬骞半拥着她,两个人沉默地立在那里,静静看着梅花,许久都没有出声。

从慕仪的角度看去,只觉得这两个身影一个纤细窈窕,一个高大挺拔,依偎在一起的时候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好一对璧人。

“这梅花开得真漂亮,整个煜都没有哪里的梅花比得上这儿。”是秦姒墨一贯清淡的嗓音,然而不知是不是慕仪的错觉,语气比起两人初见时多了几分柔情。

姬骞温柔道:“其实东宫的梅花开得也很好,你若喜欢,便早日搬进来,我命人将梅树都移植到你殿外。”

秦姒墨似乎笑了,“搬进东宫去?我不要。我跟你如今这样很好,我见不到你别的女人,她们也见不到我,大家都不会不高兴。何苦凑到一起,惹得彼此都不痛快呢?”

姬骞没再说话,只是慢慢拥紧了她。秦姒墨也不挣扎,柔顺地靠在他胸口,唇畔含笑。

她微微偏了偏头,慕仪这才看清,秦姒墨当真与青凌江畔见到的样子不同了。当时的她眉眼疏淡,对所有人都是无所谓的淡然,如今却眼角眉梢都充满了温柔的笑意。

那是被所爱之人珍重爱惜的女子才会露出的表情。

她的视线顺着下滑,看到秦姒墨半隐在大氅下的,微微隆起的小腹。

那是她的夫君和别的女人的孩子。

万黛适时在她身后轻声道:“太子妃殿下,看来我们很快就会添一个好姐妹了。也不知这位妹妹会给太子殿下诞下一个儿子还是女儿?不过臣妾想,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殿下都会十分喜爱的。”

胸口憋着一股气,她慢慢转过头,看着万黛道:“这是自然。殿下本就看重这女子,若她诞下子嗣,必然会更加视若珍宝。到时候迎进东宫,想来也会赐个不错的位分,兴许便是和妹妹你一样的良娣呢。”

万黛脸色一白,慕仪拂袖而去,不想再多看那些人一眼。

开了春宫中就传出消息,陛下的身子越来越差,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姬骞在这个关头生动地给全天下展示了一番什么叫做模范孝子,不分昼夜地住在宫中侍疾,亲自伺候汤药,尽心尽力,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慕仪很少能见到他,即使见也总是匆匆一面,她每日和东宫别的姬妾谈书论画,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去了。当然,有时候也会轮到她入宫去展示一下孝心,这种任务她从来都能完美地完成。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朝最后那个目标走去,姬骞多年追逐的位置近在眼前,慕仪心中却隐隐有着不安。

似乎暗地里,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有什么阴谋在悄然酝酿。

顺泰二十六年五月,太子妃温氏亲自出城去白云寺诵经礼佛,为久病的陛下祈福。

慕仪没料到她会在这里遇袭。

保护她的侍卫先后横死脚下,满地都是殷红得触目的血,而那些目光森冷、手执长剑的男子一步一步朝她逼近。

她掌心全是冷汗,一瞬间觉得自己今夜也许真的会交代在这里了。

是秦继救了她。

她趴在他的背上,看着他身手利落地解决围攻的杀手,每一招都狠绝到极点。

那些碎裂的肢体,飞溅的鲜血,逐渐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背着她躲到后山一处山洞中,慕仪一直在发抖,他察觉了她的恐惧,柔声安慰道:“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她忽然攥紧他的袍子,用力太猛,惹得他闷哼一声。她这才发觉他胸口殷红一片,方才还以为是那些杀手的血,此刻看来,竟是他自己的。

他满不在乎地一笑,“对方人太多,不小心被刺了一剑,不碍事的。”

“可是,可是你流了好多血……”她神色惶急,“伤口太深了,不止血你会死的!”

“哪那么容易死!我曾受过比这严重几倍的伤,一个人倒在冰天雪地里,挣扎了三日,最后还是活了下来。”

他说这话本是为了安慰她,她却被话中的内容给惊住。身负重伤、一个人冰天雪地里求救无门,那该是多么绝望的处境啊?

吸了吸鼻子,她低声道:“为什么要来救我?你看不出这是个陷阱么?”

他不说话。

“你根本不是什么赵舜的后人,而是废太子的人对不对?我早就猜出来了。废太子已经死了,你这些日子又没出现,我还以为你早离开煜都躲起来了。你为什么还要出现……”

他忽的伸手抚摸她的脸,她迟疑了一下,到底没有躲开。

他手上还带着血,将她雪玉般的脸颊也染上几分红色。他低声道:“我本是该走的,可我却舍不得你。”

慕仪眼睫轻颤。

“那一日,你与姒墨在青凌江畔琴筝合奏,我远远地看着你,你坐在竹楼上,脸上像是在笑又像是没有笑,明明是有几分漫不经心的样子,弹出来的曲子却是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过的悦耳。当时我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不一样了。后来我劫走了你,我告诉自己我是为了救姒墨,可其实,我只是控制不了想离你近一点。那天晚上你跟我在江心论曲,你那么清楚地看透我曲中的心事,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像你这样明白我。

“我奉命去接近吴王殿下,以御书之事引他入局,并设计离间你与他。这是我的任务,但这个任务的内容并不包括接近你。我后来一直跟着你,只是因为我担心你。我知道这样很危险,也许下一刻我的命就没了。我一次次告诉自己,今天最后看你一次,以后都不去了,可是到了第二天,我的脚就好像自己会动一样,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去到了你的身边。

“我知道我在犯傻,你跟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你那么高贵,那么美丽,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让我只能仰望,连伸手碰一下都担心是亵渎。我没想到有一天居然会这么将一个人放在心上,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想看到你,闭上眼梦中也是你的模样。我整日地跟着你,可你总是闭门不出,温府我进不去,于是我便在外面陪着你,想象你在里面做什么。弹琴,看书,赏花,小寐……”

说到这里他短促地笑了下,“你一定在笑我了,我怎么会见过你小寐的样子。可是你相信么?温府我曾经悄悄潜进去一次。我知道你院子在第六进,叫芜园。我进去的时候看到你躺在院中的紫藤架下看书,看着看着就睡着了,院子里一个侍女也没有,大约是你把她们都赶走了吧。当时已经是秋天了,我担心你着凉,想要给你披上衣服,却又怕被人发现,更怕吵醒了你吓到你。我就这么担心着犹豫着,就听到外面有人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最后看了你一眼,匆匆离开。”

慕仪忽然别过头,秦继见状自嘲一笑,手慢慢垂下去,“我现在跟你说这些,你一定很不喜欢听吧?我知道是我冒犯,你已经嫁人了,那个人还是未来的一国之君,我……”

慕仪猛地握住他的手,眸中含泪,一字一句道:“不,绍之君。我很谢谢你。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像你这样把我放在心上。我甚至不知道我有哪里好,值得你这么对我。你说的那个未来的一国之君,他根本不在乎我。他对我用尽各种卑劣的手段,把我们的情分糟蹋得差不多了,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手越握越紧,“如果我们可以早点遇到就好了……如果我不是温慕仪就好了……”

他怔怔地凝视着她,眼中隐有泪意,反手握住她的,“有你这句话,纵是我此刻便死了,也无憾了。”

“你不会死的。”她道,“其实你不该出现来救我,那些人只是为了引你出来,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至少不会杀了我。你现在就走,远远地找个地方藏起来,别再回来了。”

她语气坚定,他却摇摇头,“不,你误会了,那些不是太子殿下的人,而是陛下的人。还有,我也不是废太子的人,我做这些事情,奉的是陛下的命令。”

慕仪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握住慕仪肩膀,认真道:“我后面说的话,你都要听好,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我只能讲一遍。”

秦继告诉慕仪,原来陛下对三大世家的铲除之心,早在十几年前就产生了。这些年来他一方面努力平衡三大世家的关系,另一方面暗中进行各种部署,为的便是有朝一日,可以把三大世家盘根错节的势力彻底拔除。然而眼看时机逐渐成熟,他的身体却每况愈下,难以撑到大计得成那日。三年前盛阳的事情看似是废太子和太子的博弈,其实根本就是陛下的一次考验,他要选出最心狠手硬的继承人,接替他做完他没能完成的事情。

废太子以为秦继对他效忠,但实际上他只是照陛下的吩咐,假意听从他的命令。废太子放出消息,说盛阳将有赵舜后人出现窃走太祖御书,并透露出赵舜当年与端仪皇后的旧情,意在令姬骞带着慕仪一起去盛阳,然后他就可以进行后面的计划。但姬骞把他的意图看明白了不说,连背后是陛下在布局也猜出来了。于是他将计就计,不知怎的说服了裴业,反而将盛阳裴氏扳倒,一举粉碎了废太子在盛阳苦心经营的势力。

除了这个,姬骞还派人给废太子传出消息,说陛下年轻时曾爱慕过温氏一位小姐,奈何那位小姐红颜薄命,陛下便将对她的思念投注到温氏身上。这也是这几年陛下之所以对他多有倚重的原因,因为他背后的支持势力是温氏。废太子信以为真,这才想出了离间慕仪与他,自己再趁虚而入的计划,为了这个甚至不惜放弃与万氏多年交好的情分。

可这一切不过是姬骞设的局,陛下年轻时自然没有爱慕过温氏哪位小姐,相反,他对温氏的铲除之心最重。废太子此举不仅得罪了万氏,也犯了陛下的大忌,最重要的是,陛下通过这件事看出了他的手段心智根本及不上姬骞,于是决意将这天下交给自己的四儿子。这也是为什么姬骞后面扳倒废太子的一系列计划可以进行得那么顺利,只因这一切早得了陛下的默许。

至于秦姒墨,她本来是在这个计划外的,但不知为何居然会对姬骞倾心,竟不管不顾跟了他。她自小生长在山野,极少与人交流,不明白那些险恶的心思,心里想做什么就会坚决地去做。秦继管不了她,姬骞又将她藏起来了,他没办法,只好向陛下求助,陛下答允会保秦姒墨平安,他这才稍稍放心。

事情本来是按照陛下的安排顺利发展下去,可是从去年八月起,一切都失控了。

陛下只是对废太子失望,可那到底是他的儿子,他并不打算杀了他。但他没料到,姬骞的势力已经发展得那么大,大到他无法掌控。

废太子从逼宫到伏诛,全部都在姬骞的算计之中,他设下这个局,为的便是斩草除根。陛下病重,被困宫中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杀,最后还要亲自出面给他定罪,主持大局。

这件事让他十分恼怒,同时还很惶恐。他无法判定,姬骞到底会做到什么程度。他现在可以斩杀兄长,下一次是不是就会弑杀君父?

前段日子姬骞入宫侍疾,在病榻前向陛下保证,会遵照他的意愿铲除世家。他还说他斩杀废太子,只是不想给自己的皇位留下太多隐患。如果将来废太子找到机会反扑,兄弟阋墙、朝纲混乱,只会助长世家势力的膨胀。陛下听了这话勉强原谅了他,却他并没有完全信任他,今夜其实是陛下的一次试探,姬骞若来救慕仪,他便不能对他放心,无论如何也不会就这么轻易将皇位传给他。

一口气说完这些后,秦继有些累,一壁轻咳一壁喘息不止。慕仪一直低着头,小心地用绢帕堵住他的伤口,阻止血流得太多,好似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秦继明白她此刻心中的波澜,轻声道:“所以,方才那些人是真的有可能会杀了你。陛下不放心废太子的另一点,便是他对万大小姐太过在意,陛下担心将来在处置世家的问题上,他会被男女之情所困,一时心软。而这段日子太子殿下宠爱姒墨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对你也是十分冷淡,我想大抵是他故意做出来给陛下看的。但如果他今夜不管不顾来救了你,这场戏就白演了。

“我告诉你这些,不只是想让你明白之前的事情,还是要提醒你,太子殿下他朝即位,必会对温氏有所动作。你要当心。”

“你不要再说了,我都知道了。”慕仪忽然打断他,声音十分冷静,“你的血流得太快,怎么都止不住,我们先离开这里,找个大夫帮你包扎一下伤口吧。”

秦继在她的搀扶下站起来,却听到外面遥遥传来喧哗声。两人对视一眼,秦继道:“是他们找过来了。”

“那我们怎么办?”

秦继道:“你待在这里不要动,我出去将那些人引开,你等我们走远了再出来。”

“不行。”慕仪斩钉截铁道,“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别紧张。”他安慰,“我好歹也是为陛下效忠的,他们不会杀了我的。”

“你别骗我了。”慕仪拼命忍住语气里的哭声,“真像你说的那样,你现在已是背叛了陛下的叛徒,那些人不会放过你的!”

秦继哑了一瞬,然后慢慢道:“你相信我。我自然有我的办法,我不会死的。你不会武功,我带着你只会缚手缚脚,一个人还容易逃脱一些。”见慕仪还是摇头不应,又道,“我让你先走,还因为我有事要拜托你。这是我查到的姒墨的住处,本来打算今夜最后来见你一面,然后就带她离开,谁知却看到你这里出了事情。现在你代替我去找她,把她藏在安全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今夜姒墨那里也有危险,我实在担心。你帮我这一回,就当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吧。”

话已至此,慕仪再不能反驳,接过字条默默看着他。

秦继笑了下,“阿仪。我这么叫你可以吗?”

她颔首。

“你放心,我一定会活着回来见你的。见你和姒墨。你要等我。”

说完这句话,他便站起来出了山洞,动作没有一丝迟疑。慕仪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似乎少看一眼就再也无法弥补了一般。

今夜没有月亮,山洞外漆黑一片,他的身影慢慢融入黑沉沉的夜色,再也看不清了。

后来的很多年,秦继背对着她走出山洞这幕一次次出现在她的梦里,和那些带血的往事一起纠缠着她,怎么也挣脱不开。

慕仪顺着后山的小路逃下白云山的时候,半山腰忽然一声巨响。她应声回头,只见火光冲天而起,半边天空都被烧得通红。

那个地方,就是半个时辰前她与秦继待着的地方。

她眼中猛地涌出眼泪,然而不过一瞬便狠心转过了头,朝前飞奔而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找到的纸条上那座宅子,看到院门的时候不由庆幸还好姬骞将秦姒墨安置在了煜都城外,不然这个时辰城门已关,自己无论如何也是进不去的。

那是一处三进的宅邸,也算是气派了,此刻朱红大门半开,门外竟然连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她迟疑片刻,还是伸手推开了门,触目所见的景象立刻惊得她说不出话来。

满地的尸首,流淌不尽的鲜血,她一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先前的白云寺,唯一的区别是这里的尸首比白云寺更多,更惨不忍睹。

她忍着心头的惊骇恐惧,一步一步跨过那些尸首,然而地上的鲜血实在太多,她觉得她的绣鞋似乎都被浸润了。那种感觉太可怕,她控制不住地腿软,一个不留神便踩到了一具尸体。

她吓得跌倒在地,手又刚好按上了另一具尸体,触手甚至还有温热的感觉,看来刚咽气不久。

她再也忍不住,爬起来闭上眼便朝里跑去,也不管自己踩到了什么或者碰到了什么。

等到终于冲进第三进的院子,正好听得一声凄厉的鸟鸣声。她一把推开房门,只见秦姒墨倒在地上,大腹便便,而她面前的地上躺着一只通体青碧的小鸟,此刻浑身羽毛都被鲜血浸湿,已没了气息。

她愣愣地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子,是小青!是那个陪她度过漫漫寒冬的小青!

它一定是自己跑来保护秦姒墨,看到剑锋朝她刺去就傻乎乎地扑了上去!

她觉得眼中一热,泪水再次涌了出来。

秦姒墨面前立着一个黑衣人,此刻垂眸看了看地上的小鸟,没有犹豫,手中的长剑再次往她身上刺去。

完全没有经过思考,慕仪一把扑上去,双手毫不犹豫地握住剑刃,殷红的血顺着手掌涌出来,滴到了地上。

她本以为那个黑衣人会不管不顾地继续动手,谁知对方看到她竟愣住了,半晌才慢慢道:“大小姐?”

她愕然,“你是……”心头狂跳,怎么回事,这人居然是父亲的人!

下一刻她便反应过来,一把将剑尖抵到自己脖颈处,“我不管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不许你动她!”

对方默了一瞬,“这是左相大人的意思。这个女人怀了太子殿下的孩子,生下来就是长子。若不杀了她,早晚有一日她会成为温氏的大患。”

“东宫的内宅之事父亲大人竟也操心上了?我不信。”慕仪冷声道,“太子殿下的子嗣问题自然是我这个太子妃来处理,不劳父亲大人费心。你回去告诉他,就说是我的意思。是我不许你杀她的。”

黑衣人慢慢道:“请大小姐不要为难属下。”

“你若不应允,便带我二人的尸首一起回去交差吧。”说话间,她已朝前走了一步,黑衣人猛地收手,剑尖仍刺入脖颈处的肌肤半寸,鲜血顺着流了下来。

许是被慕仪坚决的神态吓住,黑衣人竟真的收了手,转身离去。

慕仪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把他说服了,呆立原地,直到身后响起秦姒墨的惨呼声。

她忙走到她身边,迭声道:“你怎么了?他伤到你了?”

秦姒墨艰难道:“不是,只是方才我惊动了胎气,看来是要生了……”

慕仪的脸色立刻煞白一片。

她手忙脚乱将秦姒墨扶到床上,这才明白方才那黑衣人为何会那么轻易地离去。想来他已经预料到这个状况,他断定秦姒墨活不过今夜。

慕仪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面临这种状况。屋子外面躺着一具又一具尸首,屋子里是即将临产的孕妇,唯一能帮忙的人却只有她一个。

秦姒墨看她不知所措,艰难道:“你别怕,我前些日子跟那些稳婆学了一些生产的事情,大抵知道该怎么做……你、你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好了……”

慕仪仓皇地看着她,胡乱点头:“哦,好……”

这一夜实在太长。

慕仪握着秦姒墨的手,一遍遍地在她耳边叫她用力。秦姒墨痛得大汗淋漓,原本淡静美丽的五官扭曲在一起,嘴唇都被自己咬出了血。

中途她实在扛不住晕过去了一次,慕仪急得握住她的肩膀大吼,“你起来!我答应过你哥哥会保护好你!你给我起来!你要是还想要你的孩子就给我清醒过来!”

秦姒墨被“孩子”那两个字唤回神智,眼神几分涣散,在接触到慕仪坚定的神色后忽然涌上来一股力气,拼尽全力发出一声呐喊,然后脱力般软倒在榻上。

随之响起的,是婴儿嘹亮的啼哭声。

慕仪小心地剪断脐带,用热帕子擦干他身上的血迹,将他放进准备好的小被子里。

秦姒墨半眯着眼睛,慕仪抱着孩子走到她身前,“你看看,是个男孩子。他哭声很响,一定很健康。”

秦姒墨露出一丝微笑,“是我的孩子。”

“对,是你……和太子殿下的孩子。”

秦姒墨抬头看着她,“你不恨我吗?”

慕仪沉默了一瞬,摇摇头,“我一开始生你的气,讨厌你,但是我不恨你。其实如果你跟我不是这样的关系,我一定会很喜欢你的。”眼神带上追忆,“那天傍晚,与你在青凌江畔琴筝合奏,其实是很美好的经历。你的琴弹得真好。”

秦姒墨看她半晌,也轻轻道:“你的筝也弹得很好。”

说完这句话,她轻哼一声,闭上了眼睛。慕仪困惑地看着她,忽的反应过来看向她身下,这才发现她的白裙子已经是殷红一片。

这是……产后血崩了!

接下来就是一段太可怕的经历。慕仪今夜已经见过太多的鲜血,但那些加起来都不如看着鲜血不断从一个人体内涌出更可怕。

她想要救她,却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秦姒墨看她翻箱倒柜地找药,无力地唤了一声,“别忙了……你、过来一下好吗?我有话想说。”

慕仪手中的檀木匣子落到地上。她忍住心头的悲凉,走到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温大小姐……不,太子妃殿下。我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在我死后,替我照顾我的孩子,好吗?”

慕仪不说话。

“我知道我今晚是扛不过去了。其实会有在这一天我早就料到了。”她从来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终于带出了凄楚之色,“其实我心里明白,那个人心中根本就没有我。他对我好也好,坏也好,无非是为了一些旁的原因。我一开始不懂,傻乎乎地就喜欢上他了,等我明白了之后,一切却已经太迟了。”

“你后悔了?”慕仪问,忽然觉得她的答案将对她十分重要。

“后悔?”秦姒墨笑笑,“不,我从来不会后悔。我当时和他在一起是心甘情愿的,这个过程我很开心,这辈子都没这么开心过。这便够了。至于最后的结果是怎么样,本来就不重要。”

“即使他骗你?”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执着于这个有什么意义,但是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着她,问出了这个问题。

“是,即使他骗我。”平淡和坚定的语气,“我只是有些遗憾,我在意的人终究不在意我。但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我在意他,是我自己的事情,他如何对我,强求不得。”

慕仪忽然苦笑出声,“是啊,本就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他如何强求不得。强求不得。”深吸口气,“我答应你。”

“什么?”秦姒墨不可置信。

“我说,我答应你,会照顾好你的孩子,将他视如己出。”她平静地看着秦姒墨,“我本就是这孩子的嫡母,生母不在代为抚养也是分内之事。我会好好待他的。”

这是秦姒墨的孩子,就是秦继的侄儿,只为了这个,她也会尽全力去保护他、照顾他。

秦姒墨愣愣地看她许久,微微笑起来,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我相信你。”

了却心头最大的牵挂,她只觉得疲惫,铺天盖地的疲惫。半边身子逐渐开始发麻,她知道是时间快到了。

“好冷……”她这么说。慕仪放下孩子,轻轻将她放到自己膝上,半搂住她。

秦姒墨感觉她的下巴搁在了自己额头,微弱道:“真遗憾这辈子没有跟你成为朋友。”

“现在也不晚。我温慕仪交了你这个朋友。”

秦姒墨微笑,“谢谢。……我不说对不起。”有些事,说对不起本就没有作用。

神智开始涣散,她看着翠绿的床帏,目光却穿过它看到了遥远的盛阳,看到了芳草萋萋的青凌江畔,“我还记得那天下午,我在江边垂钓,远远地听到有人叫我,回过头却看到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这世上除了哥哥,男人在我眼中都是一个样子,我从来没想到之后居然会对他……”

男人施施然立在她面前,含笑一揖,他说:“某寻人至此,不知姑娘可否行个方便?”

那是他们的开始。

那一日,他们一起去山上寻找制作特殊墨水所需的草药,她失足掉落山崖,没想到他居然跟着跳了下来。就在那山崖下,他握着她扭伤的脚踝,微微用力,然后抬头看着她温柔道:“是脱臼了,我要帮你把骨头接回去。会很疼,你忍一忍。”

那一夜漫天繁星,他背着她穿过山林。她趴在他肩上,闻着他身上的沉水香的气息,心里的一块就此缺失,再也找不回了。

他为她搜寻失落的古曲遗谱,他们一起弹琴作画。大雪纷飞的天气,他与她拥炉赏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干净而安宁。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停止了,似乎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

故事开始的时候,她漫不经心,谁知到了最后,那些回忆竟会这么深地刻在她的心上。

而这一切,那个人恐怕早已忘记了。

不过,也没什么可惜的。

姬骞赶来的时候,慕仪正抱着秦姒墨呆呆坐在床边。她发髻散开,乌发垂在脸侧,遮住了表情。身下的床榻和衣裙上满是鲜血,看起来她好像坐在血泊中一样,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他走近她,沉声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她似乎此刻才发现他来了,怔怔抬头,许久方道:“姒墨她死了。”

姬骞皱了下眉头,没有说什么。

“你没听到吗?她死了。她为了给你生下孩子,血崩而亡。”将沾满鲜血的手凑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些都是她的血。好可怕对不对?一个人的身体里居然可以流出这么多血……”

姬骞的视线落在她的掌心,那里有深深的一道伤口。他抓住她的手,“你受伤了。”

她轻笑,“对啊,我受伤了。但还好,只是被划了两道口子而已。如果不是运气好被人搭救,恐怕此刻连命都没有了。”如果秦继选择先去救他的妹妹而不是她,也许秦姒墨就不会死了。

她慢慢将秦姒墨已经冰凉的尸身放回床上,小心地理好她散乱的长发,然后抱起旁边的一个小被子,“你看一下,这是她给你生的儿子。”

姬骞被动地接过孩子,动作几分僵硬。他低头,只见小被子里躺着的孩子小脸通红,皱巴巴的像一只丑陋的猴子。此刻他正安静沉睡着,并不知道生他下来的阿母已经永远离开他了。

他忽然觉得心底某处钝钝的痛了一下。

“今夜来殿下的别院大开杀戒的,是我温氏的暗卫。殿下他朝若想报仇,臣妾恭候。”慕仪木然道,“不过臣妾觉得,殿下也没什么颜面来找臣妾报仇,今夜之事恐怕你心中有数。姒墨死得冤枉,可笑的是,她到死都没有半分后悔。为了一个辜负她欺骗她的男人而死,她居然甘之如饴。”

姬骞听到这句话身体微微一颤。慕仪没理会他的反应,慢慢蹲下身子,小心捧起小青的尸身,经过他旁边朝外走去。

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轻轻说了一句,“她太傻了。四哥哥,阿仪不会像她一样。”

天已经蒙蒙亮,这漫长的一夜终于要结束了。慕仪立在台阶上,眯着眼睛看着云层后面隐约的光线,慢慢闭上了眼睛。

秦继说,姬骞这段日子对秦姒墨的宠爱是为了迷惑陛下,向他表明他对自己这个温氏女并没有多么看重。

但她知道秦继猜漏了一点。

自己在听到秦继说他是陛下的人之后,冒出的第一个想法便是,难道秦姒墨也是陛下安排给姬骞的?她与姬骞的许多思路其实很相似,她会这么以为,姬骞多半也会这么以为。

从前姬骞对她这个未婚妻有多么看重,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大抵是以为,陛下不希望他与自己太过亲厚,于是才使出了一招美人计,派了秦姒墨来接近他。他为了让陛下放心,便顺水推舟地与她在一起。

也不知他是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不过是个误会,总之最后的结果便是,秦姒墨不仅失去了原本的价值,反而变成了一个麻烦。

一个会让陛下误会他沉迷女色的麻烦。

于是今夜,陛下派人去刺杀自己来试探他,他没有动作。温氏在同一夜派人来取秦姒墨和她腹中孩子的性命,他也无动于衷。

她觉得,这世间没有人的心肠可以比他更冷硬、更无情了。

与他有结发之谊的妻子他不放在心上,为他孕育子嗣的女子他也不放在心上。所有的一切加起来都及不上他的野心、他的霸业半分。

他再没有任何让她留恋不舍之处。

云破日出,漫天云霞瑰丽灿烂,一束刺眼的光线朝她刺来,她一阵眩晕,身子一软便倒在了地上。

双眼阖上之前,她看到的,是与她以相同姿势匍匐在庭园内的一地尸身。

她知道,终有一日,她的下场会与他们一样。

那个男人是她童年的玩伴,是她如今的夫君,是她珍而重之放在心上多年的执念,只可惜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如此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