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荒谬的想法是打哪冒出来的?”余紫觞目光炯炯,显得十分感兴趣。
“还不是多亏了那裴休元。他昨天魔怔一般一味向我示好,我后来回想时,不知怎的就把盛阳太守跟温氏联系了一下,忽然就生出了这个想法,还越想越觉得合理!然后昨夜在郑府沁园,我故意问……吴王殿下,问他‘这回带我出来,是因为我,还是因为我姓温’。其实我不仅是说给丁氏听的,我是真的在问他。他看我眼神就知道我的意思了,所以朝我点了一下头。”
余紫觞思索,“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吴王殿下会去琼华楼是因为得到消息说,那里近期会有赵舜的后人前来窃宝。他既知道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还专程跑这一趟接了你一起去……”
慕仪语气中没有被人利用又隐瞒的悲愤,只淡淡道:“因为我姓温,我是端仪皇后的后人!而他认为,带着一个端仪皇后的后人,会更有利于引出那个赵舜的后人。”
“听着倒是很合理,所以我们现在需要的,就只有证实了?”见她一直在床榻四周的地板墙壁敲来敲去,“你是在找机关?”
“自然。”慕仪点头,“年代久远,聚城温府都不知道扩建多少回了,关于此事的记录就算有,也一定早就销毁了。如果还有什么地方可能藏有能证实这一点的东西,也只能是这个百年来几次大兴土木都未动过一下的昭园了。”
“那你怎么这么确定端仪皇后会把秘密藏在这间屋子里?”
慕仪一脸倨傲,“自然是来自我们同为嫡长女的,心灵感应!”
余紫觞:“……”
正感无力,却听到慕仪发出声低呼,她已经移开了那个最低年龄一百岁的梳妆台,敲击里面的墙壁时,却发现手下的木板有松动的痕迹。
“这里这里这里……”她朝余紫觞打手势,两个人齐心协力,终于将那块木板给抠了出来。
后面是一个中空的格子,一个檀木小匣静静地躺在里面。
慕仪小心地取出匣子,凝视上面的铜锁片刻,表情肃穆地把它朝余紫觞递去。余紫觞接过匣子,取下头上金钗插进锁眼,几番拨弄,便打开了铜锁。
慕仪真心实意地称赞:“傅母您真是一把好手!就没有你不会的!”
余紫觞望天,“不客气,行走江湖,比别人多一门手艺傍身而已。不过回头我恐怕得去你的寝室内找找,应该也能发现这样藏宝贝的地方。”
慕仪:“……”
匣子从内用一层油纸密封着,里面的手札和书信都保存得很好,慕仪一边念着“祖宗莫怪祖宗莫怪”,一边很不客气地在里面翻找。很快,她便翻到手札的某一页,对余紫觞笑道:“我一开始就猜会找到这个,果然!”
余紫觞笑着摇头,“我不用看。想也知道,这种匣子里放着的,多半是些儿女情长的书信。”
“不是那个,是更要紧的东西!”
余紫觞不紧不慢地凑近细看,却立刻惊愕地睁大了眼,“这是……”倏尔自嘲一笑,“是了,那墨水原是端仪皇后秘制的,她这里有配方也是正常。”
慕仪手中翻到的那页,清清楚楚地记载着,当年端仪皇后在太祖御书上题字时所用的那种平时看不见、只在月光下显现的墨水的配方。
当天下午就在端仪皇后的旧居内,温慕仪花了三个时辰写了一封长长的密信,再以“事关重大不得不十二分慎重”为由,冠冕堂皇地使用了三重暗语加密。
她此举着实没安什么好心,无非是心底对姬骞积怨难消,憋着劲想给他找不痛快。他们之间约定的密码向来只有彼此知道,所以即使她写的信解读起来再麻烦再复杂,他也无法假手于人。一想到他将要花费多少时间和精力来完成这个头痛的工作,她就满心舒爽,舒爽到即使自己要在让他头痛之前更加头痛地编写密信也毫不在意。所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求的大抵便是这一瞬间的快意吧。
将信交给周映送出后,她饮了半盏茶,开始安心地默录《女诫》。长公主惩罚的默录并不是简单地写一百遍就可以了,而是要先后变换古文、大篆、小篆、隶书、八分、草书、行书、飞白八种字体,狠辣非常。她一边写一边愁眉苦脸地想,如此庞大而惊心的工作量,也不知道在她离开聚城返回煜都之前,能不能做得完。
结果第二天午后,在她刚将每种字体都用了一次、开始默录第九遍时,长公主突然把她唤了过去,淡淡吩咐,“明日我将启程前往盛阳,你随我一起。”
“去盛阳?做什么?”
“盛阳郑氏家主夫人丁氏修书予我,说是出了一桩大事,请我过去仲裁。”
慕仪对上她的目光就明白了,后日便是姬骞找回御书的最后期限,他们请母亲过去十有八九是为了这件事。只是,姬骞既是她的未婚夫婿,便是母亲的未来女婿,他们请她去做仲裁就不怕她徇私护短?
带着这样的疑惑,她又回昭园默录了一下午的《女诫》,然后在第二日清晨坐上了前往盛阳的马车,当天下午再次回到了离开不过三日的郑府。
丁氏亲自带着数十人在正门恭迎主驾,阵仗十分张扬,长公主笑意吟吟与她热情寒暄之后,便住进了郑府安排好的院子。慕仪欣慰地发现,这回的住处终于不是那个机关密布的沁园,同时因着长主随行仆婢众多,郑府也并未派来太多人手服侍,身边不再充满窥伺的眼睛,慕仪觉得轻松不少,连往日瞧着生厌的园林风景此刻也顺眼许多。
因为有母亲在,也不需要她出面跟丁氏周旋,慕仪乐得轻松,吃吃玩玩的同时,还抽空打听了下那位被她炮灰的郑姗小姐现在情况如何,不出所料得到了“因为外面流言纷纷,小姐已闭门不出好几日,关在屋子里不知在做些什么”的答复,对此慕仪也只能表示无奈,转头便去忙自己的事了。
第二天晚上,盛阳太守裴呈以“为长公主接风”为由,在太守府后院召开夜宴。长主带了慕仪一并列席,到了后不出所料看到列席的除了裴呈、盛阳郑氏家主郑砚,便是多日未见的姬骞了。青衣潇然,仪态从容,含笑立于庭中朝长公主行礼,“骞见过姑母,姑母大安”
长公主示意他免礼,慕仪随在母亲身后,见状亦施礼道:“小女见过吴王殿下。”
姬骞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只停留了一瞬,淡淡道:“妹妹多礼了。”
裴呈与郑砚迎了上来,与长公主行过礼后,裴呈恭敬道:“想来长公主也该知晓了,今次臣邀长主前来,实是为了一件大事。未免外泄,不得不用这为长主接风的由头来掩人耳目,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长主恕罪。”
临川长公主笑道:“什么事情孤大致也知道,无非太祖御书遭窃,吴王好巧不巧正跟那窃宝的贼子扯上了关系,许下承诺七日之内寻回御书,不然便甘领罪责。算起来,今儿便是最后期限了吧?”
“长主英明,正是为了此事!”郑砚道,“因这太祖御书不比寻常,见过的人少之又少,砚算一个,裴大人算一个,然我二人无论谁来做这断明真假的仲裁都不够资格,这才冒昧请来了长主,还望长主勿罪!”
“事关太祖御书,孤身为太祖后人,又是温氏宗妇,此事本就责无旁贷,两位大人请孤过来是给我个尽孝心的机会,孤多谢两位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两位切勿如此,不然孤便要心下难安了。”
这么一说,裴呈郑砚也不好再客气下去,众人相继入席。慕仪的桌案置在母亲身侧,因席上有男子,侍女本想取来屏风为她遮挡,却被长公主拒绝了,“又不是正经的夜宴,席上除了长辈便是你的未婚夫婿,不用竖屏风了。再则,一会儿还有事情要做,你还能隔着屏风去看那太祖御书不成?”
慕仪低头称诺,侍女也只好退下。
裴呈朝姬骞问道:“人已悉数到齐,敢问吴王殿下,太祖御书何在?”
姬骞神色不变,“谁说人已到齐?本王的人还尚在路上。御书在他手中,他不到,今儿的事情便没法开始。”
“那敢问殿下,那人要何时才能赶到?”
姬骞看着黛蓝的夜空,淡淡道:“不知道。不过,等到这月亮升到最高处时,他也该赶到了吧。”
裴呈眉头微蹙,“殿下莫不是有心拖延,其实根本未曾寻回御书?”
姬骞尚未回答,长公主却突然道:“既然吴王说他的人还在路上,那么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大碍。再说了,那御书本就是要借着月光才辨得出真假。”
长公主都开口了,其余人也不好再说什么,裴呈无奈颔首,“既然长主如此说了,我们便再等一会儿吧。”
慕仪冷眼旁观这情形,略一思忖便觉出关键来了。
照裴业所说,御书已然丢失数年难以寻回,他们糊里糊涂被牵扯进来,找不回真的御书又不愿意认输,唯一的办法便只有假造一幅了,自己给姬骞送去了端仪皇后题字墨水的配方为的便是这个。可伪造御书的过程想必也是颇费周折,姬骞手底虽然各方面人才众多,但如今远在盛阳,只怕一时也难以调集,若再有什么人从中作梗,耽误了时辰只怕也是有的。
瞧如今这情形,怕是过程中已经出了什么岔子吧。
裴呈郑砚咄咄逼人,方才若没有母亲出言相帮,难保姬骞不会就这么被他们定下罪来。可这也恰恰是令人奇怪的地方,母亲会出言帮着姬骞一点儿都不奇怪,毕竟是自己的未来女婿和嫡亲侄儿,论亲疏论情理也不可能去偏帮那些外人。这点他们也该料到,却仍旧请了母亲来做这仲裁,到底想做些什么?
至于御书能不能够如期送到,慕仪倒是一点儿都不担心。按照传奇小说里惯用的套路,这种时候从来都是要先让读者提心吊胆一会儿,才会让能够救主角于危急的宝物在最后关头拉风登场。
她十分淡定。
果然,今次的剧情没有让她这个资深读者失望,就在月亮升到最高、裴呈已经从桌案后起身一脸蓄势待发的时候,一个褐色的身影从天而降,跪在姬骞脚下告罪,“属下来迟,请殿下恕罪。”
他身形有些微摇晃,脚下有血迹渗出,慕仪不知道他在之前遭遇了什么,但看这情形,怕是一场恶战。
姬骞唇畔含笑,“不迟。你能够及时赶到,便是你的功劳了。”
那人垂首不语,只是取下身上的包袱,双手奉上。姬骞接过包袱,示意那人退下,然后慢慢取出其中的卷轴,“这七日来本王动用了身边最精干的数名暗卫,四处搜寻打探,总算不负所望,在盛阳以东三百里之外的一处村庄寻到了那窃宝的贼人。本王本想将那贼子生擒回来问罪,奈何其人武艺实在高强,一番殊死缠斗,还是被他逃脱。不过还好,贼子虽然逃脱,本王却夺回了太祖御书,亦算不辱使命了。”
解开卷轴上的丝带,扬手一挥,卷轴在月色下打开,露出里面的内容。洁白的纸张上赫然写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朱红大字,字体是太祖最擅的八分,遒劲潇洒,隐带股睥睨天下的傲然。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慕仪低声念道。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那晚太祖所题的竟是这八个字。
相传当年秦皇嬴政一统天下后,命丞相李斯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咸阳玉工孙寿将和氏璧磨平,雕琢为玺,即为传国玺。太祖在斩杀赵舜之后,以血书此八字,其心昭然。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那位天命皇者虎视天下的野心便是如此昭昭。
众人都起身上前,接过御书仔细打量。慕仪一点都不但心那八个字会被看出是假的,太祖擅书法,尤工八分,他的字体有许多人临帖学习,连她都能模仿得八成相似,她不信姬骞的手下会无能到在这上头被看出破绽,那么重点便只能是在端仪皇后的题字上了。
纸张右下角,是一行高逸清婉、流畅瘦洁的簪花小楷:“君子立于世,志存高远,悲悯众生,卓然不落凡俗。琼华血色,永以为记。”月色下,那行小字散发出幽幽的蓝光,如纸张上浮动的幻影一般。
长公主、裴呈、郑砚先后看过,彼此对视默然无语,还是长公主先笑出来,“种种特征全都符合,看来这确是是太祖真迹无误了。”
姬骞唇畔带笑,“多谢姑母为侄儿证明。不知两位大人可还有疑虑?”
二人凝滞片刻,终是慢慢道:“看这情形,应是真的……”
“主公!”一个声音突然打断了他,众人应声回头,只见一管事模样的人立在那里逡巡不前,表情焦急,却碍于裴呈的命令不敢上前。
许是情绪不佳,裴呈不耐地喝问:“我的吩咐你没听到吗?有什么事情回头再禀,这里是你现在可以来的地方吗?”
那管事忙跪地告罪,“主公恕罪!小人不敢忘记主公之命,然,然,确有大事……”
“何事不可明日再说!”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仪驾已至府门,还请主公速速准备迎驾!”
众人都是一惊,虽然早知道太子巡视河道到了附近,却没料到他会抛下手边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只有姬骞看着前方,唇边露出一抹冷笑。
一阵忙乱,待到众人赶至前院时太子已经入内,随行的除了执金吾沈翼和万黛,还有一大帮不知道是搞些什么的人。慕仪看着乌泱泱的人头心里一个咯噔,在这之前太祖御书遭窃一直是只在不到十人间流传的秘密,如今太子这个阵仗,是打算把事情挑明了?
素有温雅之名在外的太子姬謇不顾众人疑惑的神情,诚恳道:“孤在洛城听闻盛阳出了大事,心中着实挂念,不得不抛开公务亲自过来一趟,望能略施绵力,早日寻回遗失的御书。”
长公主笑道:“阿謇你可真是个爱操心的主儿,什么事都往自个儿肩上揽,巡视河道这般辛苦还不忘盛阳这边,真真令人钦佩呐!”姬謇笑称不敢,长公主却话锋一转,“不过今次你怕是来晚了。阿骞已经寻回了太祖御书,我们方才验过,确是真迹无疑。”
姬謇面露喜色,“是么?如此甚好!素日里父皇最爱称赞子霈的贤能大德,如今你立此大功,回京之后孤必定替你禀明父皇,求一份厚厚的封赏!”
姬骞笑道:“二哥过誉了。寻回太祖御书乃是臣弟身为姬氏子弟应尽的本分,实不敢言功。”
姬謇含笑摇头,“你就是谦逊惯了。”顿了顿,“子霈寻回的御书,可否借我一观?”
“这是自然。”
姬謇接过御书仔细打量,眼神扫过端仪皇后的题字时,唇畔的笑意慢慢敛去。他将御书凑得更近,仔细端详了半晌,终于抬起了头,表情却十分严肃,“这便是子霈你寻回的御书?”
姬骞应道:“是。”
姬謇神色冰寒,“今次子霈你恐怕是遭人蒙蔽了。这东西,根本不是太祖皇帝的御书!”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众人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彼此打量着神色,反倒是被质疑的姬骞还算镇定,“噢?不知二哥是从哪里瞧出这御书是假的?”
“本来孤也是瞧不出的,姑母与两位大人俱是行家里手,此番却也被蒙蔽过去了便可看出这赝品仿制的精细。然而一月前,孤与父皇曾偶然谈起太祖皇帝旧事,这才得知当年太祖所题手书在挂入琼华楼五十年后,曾在一次变故中遭到损毁,上方的轴杆摔出了一小条裂缝。当时在位的太宗皇帝本想重换一根轴杆,然而考虑到其乃端仪皇后装裱,连轴杆都是娘娘亲手所制,加之那条裂缝并不明显,这才作罢。此事鲜有人知,孤若不是事先听父皇说起,也不知道当中竟有这样的玄机。”
见众人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他无奈地叹口气,摇了摇手中的卷轴,“而子霈寻回之物,轴杆完好无损,并无任何损伤。”
话已至此,所有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太子既然敢搬出陛下,此事必然不会有假,而照他的说法,吴王殿下寻回的太祖御书,竟当真是个假货!
慕仪旁观事态的发展,心头微紧。
看来太子这次当真是有备而来,先让姬骞以假御书蒙骗住众人,再亲自出面于最后关头拆穿他的计策。到了那时,姬骞不仅要承担遗失御书的罪责,更要命的是还会背上伪造太祖御笔、以假充真的大罪,那可是欺君之罪!
她有些着急,目光不受控制地看向姬骞,却见他眉头紧锁,凝视着手中的卷轴似乎陷入沉思,心头又是一沉。
这次不会真在阴沟里翻船了吧?
“呵——”一声轻笑蓦地响起,在一片沉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众人诧异地看向出声的姬骞,不明白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似乎知道众人的疑惑,姬骞笑着扬了扬卷轴,“二哥果真好眼力。诚如二哥所言,此物确不是太祖真迹。”
众人大哗,面面相觑之后裴呈率先发问:“吴王殿下早知道这是假的,而不是被人蒙蔽了?”
姬骞点头,“然。”
“既然殿下早知实情,为何还要拿这赝品来糊弄我等!”裴呈语气中添了义愤,劈面喝问道。
姬骞似笑非笑地瞅着他,“本王为何要拿这赝品出来,恐怕还得问裴大人自己呐!”
裴呈头皮一紧,“殿下何意?”
漫不经心地扫视手中卷轴,姬骞淡淡道:“裴大人难道就不好奇,这赝品本王是从哪里得来的吗?还有那太祖真迹,此刻又在何处?”
姬謇注视着他,“子霈知道太祖真迹何在?”
“自然!”姬骞郎朗而笑,“还请二哥再给臣弟一个机会,随臣弟去个地方。只要到了那里,今晚的一切,自然能得到合理的解释。”
“荒唐!”裴呈喝道,“先前我等便依从吴王殿下所言,等着你的属下带了御书过来,结果竟是假的!此刻殿下又要带我等去到何处?还想继续拖延下去么?寻找御书刻不容缓,岂容如此耽误!”
“反正也耽误了这么久了,再耽误片刻又有何妨?”姬骞冷冷道,“裴大人若是心中没鬼,又怎怕随本王走这一趟?”
众人听姬骞竟几次三番暗指裴呈与御书丢失一事有关,甚至与以假充真都有干系,不由心头微惊。裴呈察觉到众人的目光,一时颇为恼怒,“好!臣便随殿下走这一趟,看殿下是否真能找出真的御书出来!”
“如此甚好!”姬骞笑着转身,“裴大人已然应允,现在只差二哥的意思了!”
姬謇面色不变,“裴大人既为盛阳太守,便是此地东道主,自然以他的意思为准。”
“东道主?”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传出,“你们既要问东道主的意思,怎么漏掉了我呢?”
太子和姬骞相继回头,对上笑意吟吟的慕仪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太子苦笑道:“是理是理。竟忘了盛阳翁主还在此地,是孤糊涂了。”
姬骞也笑道:“那翁主殿下是准还是不准呢?”
慕仪眨眨眼睛,“你先说说你想去哪里吧?”
姬骞笑,“本王想去的,自然是太守公子裴业裴休元的寝居之处。”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惊,长公主带几分笑意看向裴呈,难得的是他这回倒是没有发出质疑,只是咬牙道:“好,甚好!臣这便带诸位去往犬子之处!”
裴业的居处在太守府东边,众人穿过内河上的白玉桥,转过十二折回廊,远远便瞧见了林叶遮掩的院门。裴业已得了消息,正立在门口等候,颀长身姿立于灯火阑珊处,十足的招人注目。
慕仪无奈地叹口气,悲哀地反省为什么自己认识的男子,个个都这般招蜂引蝶,真是不给人留条活路了。
裴业见众人走近,含笑行礼,“业参见太子殿下、吴王殿下、临川长公主,几位殿下大安!”
太子笑着让他起身,“休元君能屈尊相迎,已令孤惊讶了,不必如此多礼!”
太子这话着实客气得紧。按照规矩,裴业在太子仪驾初至时便该出来相迎,然而他不但没出来,甚至在得知诸位贵人将亲至他的院子时,也只是在门口等一等,实在是失礼到了一种程度。奈何裴休元才名清名太响,恣意狂纵的名头更响,是以他做出什么事来大家都不好责备,不然若是被他的歪理一个驳倒,再被满世界的名士指为“俗物”,管你是太子还是藩王,一样吃不消。
反正他还算给他们留了面子,没做出客人入了院子还高卧床头的事情,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
引众人入正堂坐好后,裴业笑道:“不知诸位此刻来此,所为何事?总不会是为了业的丹青吧?”
“休元君所料虽不中亦不远矣。”姬骞笑道,“本王此番不是为了求画,而是为了求字。”
“求字?业可写不出什么好字来。”裴业挑眉笑道。
“休元君过谦了。本王听闻休元君近日刚得了一幅好字,甚是好奇,还望君赐予一睹。”
“一幅好字?怎么业自己都不知道呢?殿下是在说笑吧。”
“本王都厚颜出来讨要了,休元君竟还不肯应允么?也罢,此番还好我提前做了回小人,已命人去休元君书房中寻了出来。”
裴业面色微变,却见许知由外而入,手中捧着一幅卷轴,恭敬地呈给了姬骞。紧随其后是一个郑府的家仆,有些急迫地跟裴业告罪,“公子,这人……这人突然闯进来抢了东西便跑,小人无能,没能拦住他!”
裴业挥手示意他退下,看着姬骞冷声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姬骞笑意吟吟,“休元君休恼,实在是本王视好字如奇珍,恨不能一睹为快,冒犯之处还望休元君恕罪!”言罢便“唰”地抖开了卷轴。
缓缓打开的卷轴上露出的是极好的飞白书,上题“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笔画间夹杂着丝丝点点的白痕,如枯笔所作,显得飞动洒脱。而当中每一点的写法也各不相同,正是飞白书最难的地方。
本以为卷轴打开会看到太祖皇帝的御书,谁料到却是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众人都有些失望,随之而来的还有疑惑。
“吴王殿下,这便是您要给我等看的东西?”裴呈问道,神色间隐有得色。
姬骞还未回答,一个从开头就默不作声的人忽然开口,“这字迹,我怎么瞧着,像是温大小姐的手笔?”
慕仪瞥一眼不怀好意的万黛,默然不语。
太子轻斥,“阿黛,你胡言乱语什么?阿仪妹妹的笔墨何其矜贵,怎会为休元君所得,还珍而重之地收藏着?可不要污了阿仪妹妹的清誉。”
万黛面带不忿地反驳,“我可没有乱讲。我跟阿仪妹妹打小一块儿长大,是不是她的笔迹会看不出来?不信我们这便让阿仪写几个字来瞧瞧,是不是一人所写一眼便能认出!我竟不知,阿仪妹妹与裴君的情分已这般深了,连题字相赠这样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万黛这话还有一层意思。题字相赠,说白一点,便是私相授受。一个已有婚约的世家贵女跟一个素有风流之名的贵胄公子之间私相授受,传出去是绝听不到什么好话的。
太子闻言为难地看了看慕仪,转向临川长公主,“姑母您看,这是阿仪妹妹的笔墨么?”
这问话是个陷阱。
长公主若答“是”,慕仪与男子私相授受的罪名就坐定了,紧接着会传出什么流言委实难料;可若是长公主答“不是”,他们总有办法向大家证明那其实就是,到时候声名受损的就不只慕仪一人了。
慕仪看着面无表情的母亲,明白她此刻心中的波澜,双唇抿得更紧。
其实从卷轴打开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便一寸寸冷了下来。这世上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那缓缓打开、呈现在她面前的是她的笔墨。是她专程写来送给他的礼物。
去岁严冬,煜都大雪纷飞,他擎着青绸伞和她并肩走过晖昇殿前的广场,她伸手接住飘飞的雪花,却听到他在旁边轻声问道:“什么时候可以给我写一幅字?我喜欢你的飞白书。”
那时候她笑着回头,“李元的飞白书你不是藏了许多么?要我的作甚?”
他握住她冰凉的手指,微微地笑,“他的和你的,怎么能一样。”
闺阁笔墨向来不轻易外传,她此前就只给他和哥哥写过几幅而已,都是篆书或者楷书,飞白因为她一直练不到上佳,故而不愿露丑。姬骞会提这个要求,是因为得知她的飞白近日大有长进,这才来讨这个便宜。
她看着掌心晶莹的雪花,心情愉悦,略一沉吟便笑着应下了,回去之后挑了纸研了墨,从李贺的《苦昼短》里选了最喜欢的一句认真写了,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亲手交给了他。
她还记得他打开卷轴的时候面上的欣喜,可是半年之后,那幅字却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盛阳,出现在了裴业的书房。
真是可笑。
不愿见母亲为难,深吸口气,她刚想扬声应承下来,却听得另一个清越的声音先于她响起,“万大小姐误会了。这字非为温大小姐所写,实乃业的手笔。”
万黛错愕地看着裴业,“你说什么?”
裴业耐心重复,“我说,这字是我写的,与温大小姐半分关系也无。”
“笑话!”万黛冷笑,“裴君的字迹众人难道不识么?便是阿黛身处闺阁,也曾见过阁下的笔墨,裴君可不要因为顾念情面,便为阿仪妹妹矫辞作伪啊!”
裴业笑,“君子立于世,自当磊落坦荡,焉敢虚言?业会出此言,确实是因为此物当真是业所作。再说了,若真是友人所赠题字,自然会有落款印鉴。此物之所以没有,不过是因为其乃是业写来自赏,无所谓落款有无。万大小姐若还不信,业也可依大小姐方才的法子,当场写出来供小姐鉴别。”言罢唤人取来文房四宝,执笔挥毫,顷刻间宣纸上落下的,是如那卷轴上如出一辙的十个大字。
万黛瞪着那张纸半晌,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着裴业一字一句道:“好吧,姑且算这字是裴君所写。那么敢问裴君,以温大小姐的字迹写这么一幅字,是何缘由?”隔着三个人慕仪都能感觉到她强压下来的怒火。
裴业笑得更加愉快,“怎么万大小姐竟然不知么?业还当整个盛阳城都已知晓了呢!”目光温柔地落在慕仪身上,“业倾慕温大小姐风姿,欲求小姐的笔墨而不得,只好自己动手仿制一幅,权当安慰了。”
这话若是旁人说来,少不得又是一番轩然大波,然而出自这个素来惫懒的裴休元口中,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再说了,几日前“裴休元当着吴王殿下的面对温大小姐言辞无状”的事他们都多少有所耳闻,现在再出这么一出,仔细一想,前因也能对上后果,倒是十分可信。
万黛冷笑,“你既然说你得不到温大小姐的笔墨,又从何模仿起呢?无师自通了不成!”
“业自然业的法子。温大小姐在郑府借住数日,每日习字留下不少墨书,离开时许是收捡的婢子不仔细,竟遗落了几张,被偶然进去的郑大小姐瞧见了。郑大小姐仰慕温大小姐的卓绝书法,遂将其留了下来打算临摹学习。我不小心知道了这个消息,本想央了她把那几幅字给我,可谁知郑大小姐甚是识礼谨慎,如何游说也不肯。我没有办法,只好请她把那墨书给我一赏,暗中记下后回来便仿了下来。”
裴业口中的郑大小姐正是七日前被慕仪教训得颜面无存的郑姗,慕仪死也不相信她会因为仰慕自己的书法,而留了她的笔墨来临摹,更何况她也确定她离开的时候,瑶环瑜珥收拾干净了所有东西,绝不曾遗落下什么。但裴业既然这么说,那么……
她的目光转向那幅字。方才心头烦乱,她竟不曾看出,那幅字并不是写了大半年的样子,看起来还很新,应该就是最近所作。
那么,这其实是她当初写的那幅字的拓本?
姬骞蓦地出声,“既然休元君这般说,我们便着人去请郑大小姐过来。郑大人,你说呢?”
郑砚眉头微蹙,眼中闪过迟疑之色,然而一瞬后他便笑着称是,遣了仆从回府去请长女过来。
待仆从去了,姬骞道:“既然休元君承认这幅字是你所作,那么事情便简单了。”
“吴王殿下何意?”
“本王带诸位到休元君处,为的是寻一件东西。”点了点手里的卷轴,“不是为了休元君的墨宝,而是为了,太祖皇帝的御书!”
“太祖皇帝的御书?哪一幅御书?”
“原本挂在琼华楼里那一幅。”
“吴王殿下是在说笑么?殿下您自己都说了,那御书挂在琼华楼内,怎么此刻又找到我这里来了?”
“七日之前,它是挂在琼华楼内,但是就在一日前,它到了另一个地方。”
裴业淡淡笑了,“听殿下的意思,是在业这里?”
姬骞扬声唤道:“邹嵘。”一长髯中年男子躬身入内,“这位是盛阳最负盛名的装裱匠人,由他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
他说完,便将手中的卷轴交给了他。邹嵘接过后在案几上摊开,从随身的木箱里拿出各种工具开始忙碌。只见他在纸张上喷了各种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后,小心地用镊子将面上的宣纸夹起一个角,然后慢慢揭开。众人都注视着他的动作,待到邹嵘将那张纸完全揭开之后,不由得一个个瞠目结舌。
那题着“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的宣纸之下,居然还藏了一张纸,夹在两张纸中间。上面有殷红的八个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是遒劲挥洒的八分书。
姬骞从容地拿起卷轴,走到门外“唰”地打开,月光斜斜照射到上面,右下角那行幽蓝色的簪花小楷也慢慢浮现。
太祖琼华御书。
姬骞笑意淡淡,“诸位可上前细瞧,这幅卷轴的轴杆上,可有二哥所说的裂痕?”
众人应声上前,只见轴杆尾端上,一条细小的裂缝清晰可见。
“正如诸位所见,此书不仅有太祖皇帝和端仪皇后的题字,轴杆上也有二哥所说的裂痕。此前本王并不知道太祖琼华御书上还有这个标记,不仅本王,想必全天下都没几个人知道,所以根本无从做假。如今既然所有特征都符合,诸位还有什么疑惑吗?”
郑砚看一眼面色难看的裴呈,“敢问吴王殿下,太祖御书缘何会在……”轻咳一声,“会在裴世侄处?”
“这便要问裴太守了。”姬骞目光锐利,“我的属下两日前千辛万苦寻回了太祖御书,谁知当天夜里却被人暗中调换,他们不动声色一路尾随,最后却发现对方居然潜进了太守府。我收到奏报很是惊奇,嘱咐他们不要打草惊蛇,想查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然而七日之期将至,我见他们用来调换的赝品倒是仿得几乎以假乱真,便想不如先以之假冒,待他们以为计策得逞,兴许便露出马脚来了。奈何二哥睿智,臣弟这雕虫小技还是被瞧出来了。臣弟无法,只能带诸位来此,亲手将太祖御书找出来。”
解释完毕,姬骞似笑非笑看向裴业,“敢问休元君,这太祖御书,为何藏在会在你的字画之下?”
裴业除了方才御书显露的瞬间面色微变,之后就一直十分镇定,此刻闻言甚至露出一点笑意,“业不知。”
“休元君不知?可这御书确实是从你这里找出来的。你方才亲口所说,这是你亲手所题的字……”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哦,差点忘记了,敢问休元君,此幅字画的装裱之事,是哪位匠人所为?”
裴业对上姬骞的视线,微微扯动嘴角,“乃业亲手装裱。”
“那本王便不懂了。此物既然为休元君亲笔所题、亲手装裱,那么,贼人是在何时寻到机会将这御书夹藏其中的?”目光沉沉地看着裴业,“抑或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暗中将御书夹藏其中的贼人,从头至尾,都是休元君一人所为……”
“吴王殿下!”裴呈激愤开口,“你休要血口喷人!”
“是本王血口喷人还是裴太守你言行不端、错漏百出!”姬骞神色冷肃,口气第一次变得严厉,“本来此次太祖御书遗失之事就与本王无关。此乃盛阳地界,出了这等大事,合该裴太守你来负责!可本王却无端受累,立下这七日之内寻回御书的承诺。这也罢了,本来太祖之事便是我姬氏皇族之事,本王做什么都是应当。可裴太守这几日做出的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倒真让本王困惑了!你是觉得御书遭窃与你半分干系也无吗?这滔天大罪你也不用负上一星半点的责任吗?简直荒唐!食君之禄不知为君分忧,我大晋养着你这等草木傀偶般无血无泪、无心无肝的臣子又有何用!”
看裴呈被震得面色苍白,姬骞冷笑着转身,指着那幅卷轴道:“如今,就在这太守府之内,就在太守公子的书房之内,居然让本王寻出了遗失的御书,且方才令公子当着众人亲口承认,这乃是他一手题词装裱,并未假手他人半分,敢问此事,裴太守要如何解释?”
裴呈哑口无言,看向默不作声的独子,咬牙道:“阿业,到底怎么回事!”
裴业扬唇轻蔑一笑,并不回答。
事实上,他如今说什么都不起作用了。若方才他不曾亲口承认那是他所题之字,此刻还可推脱是从旁人处所得,那么当中经手之人众多,自可说是被人从中寻了空子。可他已然承认那是他亲笔题字,且是仿的温大小姐笔迹,属不便告人之事,也不可能交给匠人去装裱,如此一来,根本无从推脱起。
慕仪凝视着姬骞唇畔的笑意和裴业眼中的嘲讽,忽然就明白了。
那幅字确是她写的字的拓本没错,将这拓本覆盖在太祖御书之上再交给裴休元的应该便是姬骞,她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把自己从赠字的环节中摘掉,再让裴业心无芥蒂地接受,但结果便是这幅字进了裴业的书房。而他应该提前放出风声让太子知道他打算以假充真,引太子带着一帮人过来拆台,再当着太子和众人的面从裴业这里搜出这幅字画,到那时便是百口莫辩。
至于为什么会将太祖御书夹藏这幅卷轴之内,想必是他认为裴业对慕仪有意,不明就里之下看到慕仪被自己的行为牵累,即将名节有损,自会挺身而出,也正好步入他为他准备好的陷阱。
好一招引君入瓮。
慕仪想起方才姬骞冰寒的嗓音,再看着他此刻冷漠的眼眸,轻轻地笑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般冰冷无情的模样,冷得直欲令人打一个寒噤。素日里他对她一直都是温柔亲昵的,便是偶尔刻意做出来吓唬她的冷漠,也透着无法掩藏的纵容。
可转念又想,以前他也从未这般肆无忌惮地拿她做过靶子,也就苦笑着摇摇头。
正在这时,前去请郑大小姐的仆人也回来了。
郑姗恭敬地行了礼之后,示意婢子呈上一个木匣,“适才听前来传话的仆人说了,便将此物带了过来。这便是小女在沁园发现的温大小姐笔墨,因心中仰慕这才留下来打算临摹学习,不想竟惹出这样大的麻烦,实在罪该万死!”
仆从将那几张纸展开,皆是字迹灵秀的诗词,其中一篇便是李贺的《苦昼短》,正是以飞白所书。众人将其中那句“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与方才那句两厢对照,毫不意外地发觉笔法如出一辙,甚至连“似”字最后那一笔拖的长度都一模一样。
如此一来更是铁证如山,姬骞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太子,表情从容而笃定,“事关重大,还请二哥裁夺。”
太子沉默片刻,“休元君,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业只能说,我对御书为何夹藏其内半分不知。除此之外,便没什么了。”裴业语声淡淡。
“裴太守呢?”
裴呈躬身跪地,“臣为官多年,自问一心为君、尽忠职守,今次之事明显是有人刻意所为,意欲栽赃嫁祸、危害朝纲。臣一身清白,还望太子殿下为我做主!”
“太守大人稍安,若你当真清白无辜,孤自会为你做主。”太子面沉如水,“至于休元君,按律,理应暂且收押入狱……”
裴业不在意地挑眉,“如此,便请殿下按照规矩来吧。无须跟业一介白衣过多客气。”
长公主忽然冷声道:“事关重大,孤以为,恐怕还是得上禀皇兄、以求圣裁才算得妥当吧?”
太子面色不变,“这是自然。”
“如此便好。”长公主有些不耐道,“折腾这么久孤也乏了,这便回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言罢转身而去。
慕仪随在母亲身后,走出院门的时候回眸瞥了一眼,却见月色朗朗下,裴业神色淡然,半分没有即将身陷囹圄的困顿,依旧是一派名士洒脱的风采。而在他身侧,姬骞笑意柔和,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表情,这一刻她却觉得那么陌生,陌生到好像从来不认识一般。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头看向她,沉沉的眸子里浸润着幽幽月色一般温柔动人,或许还有笑意。仅仅一瞬,便又移转开去。
什么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