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我马上喂你喝。”
凉子迅速拿起床头柜上的鸭嘴壶,将饮料瓶里的水倒了进去,然后把壶嘴儿送到了患者嘴边。
“慢点儿喝啊。”
凉子看上去如同照顾孩子的母亲一样。
“多喝一些,喝了以后头脑才会变得清醒。”
“你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多喝水的话,可以冲淡药物的效果。”
“什么?”我反问。
凉子突然降低了声音:“这些药本来就没什么必要。是冰见子医生指示开的……”
看起来凉子认为患者这种轻度昏睡状态是药物造成的。
“但是冰见子医生有她自己的考虑……”
“对,就是把病人泡在药罐子里,和……”
“喂,你胡说什么呢?”
凉子对我的话不理不睬,慢悠悠地擦拭着从患者嘴边溢出来的水迹。
不管声音怎么低,即使周围的人都听不见,可是“药罐子”这个词也太过分了。
这是在医院工作的护士该说的话吗?我变得哑口无言,开始为凉子近来这种过激的态度担心起来。
如果这件事让其他患者或者患者家属知道了,那该如何是好?而且眼前这位患者如果听明白了呢?
幸好这位患者意识模糊,运气还算不错,如果他听懂了的话,说不定马上就会从医院逃走。
我突然觉得凉子可能没有按时给患者吃药。
“你不会做把药扔了这种事吧?”
“我想做,但是又做不出来。因为这是冰见子医生的要求,而且还不得不为患者注射。”
是的,病历上除了服用的药物以外,确实还写着给患者注射镇静剂的指示。
“注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早以前,刚住院时就开始了,最初还打过点滴……”
村松先生住院已经快三个月了,在这期间如果一直服用这么多药,再加上注射,那么大脑机能低下及意识模糊不清也就不足为奇了。
“药物是不是用得太多了?”
“当然啦。”凉子不吐不快似的答道。
我又问:“这些事情,你对冰见子医生说过吗?”
“说过呀,但是她根本不予理睬,只是笑笑而已。”
“笑笑?”
“对,那种事不关己的微笑……”
刹那间我想起了那天晚上在墓地时看到的冰见子医生的微笑。那时她口中衔着一枝樱花,微微一笑。看到她的笑容,一种冰凉的感觉滑过了我的脊椎,使我感到毛骨悚然。凉子看到的微笑是否和我在墓地看到的微笑一样呢?
“但是……”
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没准儿凉子的意见是对的,但是这样下去可不妙。
“但是,为什么冰见子医生……”
正当我苦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凉子发了一句牢骚:“还不是为了钱嘛。”
“不对……”
只有这次,我极为干脆地否定了她的意见。
冰见子为了赚钱,让患者服用不必要的药物,让不需要住院的患者住院,这种事情是绝对不可能的。在这一点上,我可以代表冰见子医生坚决否认。
因为想一下就能明白,冰见子医生不是为了赚钱才经营医院的。从她父亲花冢精一郎那个时候开始,作为医院院长的女儿,她在钱上面从没有窘迫的时候。现在她继承了父亲的医院,在经营上也非常顺利,而且冰见子医生本身对钱的态度就比较淡漠。
其中一个证明就是,我们的工资比其他医院的都高,去年年底的奖金每人都多发了一个月的。这样一位冰见子医生,绝对不会为了钱进行那种过剩治疗。虽说现在的确有那种向钱看主义的医院,但是说到花冢医院,我敢保证绝不会有这种事的。
“别说这种傻话。”
我责备了一句,凉子边用梳子轻柔地梳理患者的头发边说:“但是,她不是让你进行心理治疗吗?”
“那不是一回事。”
冰见子医生确实让不是医生的我担任心理治疗,但那不是为了增加利润,而是因为工作太忙人手不够,临时让我担任而已。
“你这样想问题很奇怪呵。”
“是吗?”
凉子还是一贯的那种不冷不热的语气,这次她用手巾擦拭着患者从耳朵到脖颈的部位。
由于凉子稍稍向前屈着身体,我看见了她别在白帽子边上的花卡子,就这么一个花卡子,使我觉得仿佛整个病房都充满了女性的气息。我边欣赏边继续说:“即使给这位患者药物用得过量,那也不是为了钱。”
“那是什么原因?”
被凉子这样一问,我也哑口无言了。但是为了多赚钱这种小气的想法,我敢肯定冰见子医生是不会有的。
“不管怎么说,把这位患者转到我那边的病房去吧。”
“不行……”
凉子拒绝得非常干脆,她伸开两手,站在患者面前挡住了我。
凉子会拒绝我的要求,我在某种程度上觉察到了。她好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这个患者,即使我提出了要求,她也不会轻易放手的。
但是,凉子一边怀疑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方法,一边负责照顾患者,这种情形很不自然。特别是从目前这种情况看,凉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这种不满向其他人说。
“但是,你不是不满意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方法吗?”
“所以我不照顾他的话,这位患者就废了。”
凉子看着患者的目光,好像在说“对吧”。患者也好像听懂了似的,微微眨了眨眼睛。
我再次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其他患者以后问道:“这个患者的太太是怎么想的?”
“他太太什么也不懂。如果冰见子医生说还需要继续住院,回家的话说不定又会闹出麻烦来,那他太太自然只好服从医院了。”
精神病这种病,一般人的确难以理解,如果医生说还没有治好,一般人都会相信。
“他太太来这儿看他吗?”
“来了患者也是这种状态,她还会认为患者的病情很重,觉得还是留在医院治疗为好,对冰见子医生当然也会一片感激。”
得了精神病的患者,其家人因为顾及周围的看法,有时不太欢迎患者出院,眼前这位患者的情况说不定也极其类似。
“是这么回事呀……”
坦白地说,我现在多少有些明白凉子的感觉了。我虽然并不认为冰见子医生的指示全是错的,但也有种她多少有些做过了头的感觉。
可是护士的工作就是执行医生的指示,如果无视或批评医生的指示,那么医院本身就无法运作下去了。
“问问其他的医生,你觉得怎么样……”
我想起了花冢医院还有一位佐藤医生,和一位从大学附属医院来出诊的圆山医生,可是凉子当即摇头反对。
“行不通。那两个医生对冰见子医生的所作所为不会质疑半个字的,都是好好先生。”
的确在一般的医院里,每个医生的诊断和治疗方针都会受到尊重,其他医生几乎不会干涉。
当然在大学附属医院或者规模较大的公立医院,教授、主任医师还有各个医疗小组的主治医生,在手下那些年轻医生的治疗方法出现错误的时候,他们会给予纠正,下属医生有时也会向上级医生请教一些问题。
然而除了上述的医院以外,即使是院长,没有极特殊的情况,也不会对其他医生的做法发表意见,实际治疗多数由主治医生决定。
在花冢医院,除了冰见子医生,还有两位医生,专职的佐藤医生今年四十五岁,虽说比冰见子医生大九岁,但是性格稳重,对身为院长的冰见子医生的做法绝不会说三道四。现在还有一位圆山医生,是从大学附属医院来这儿出诊的年轻医生,他是冰见子医生的学弟,和佐藤医生相比,更不会对冰见子医生的做法发表自己的意见。
所以征求他们意见的话,他们也只会回答:“这位患者是由院长直接负责诊治的,这样不就行了吗?”
这样算下来,唯一可以期待的,也就是西楼病房的护士长了。
“听听加藤护士长的意见怎么样……”
加藤护士长比我大十岁,在护士会议上经常听取大家的意见,所以我对她很有好感。但是凉子对这个建议仍然反对。
“不行,因为那个人喜欢敷衍搪塞。”
“敷衍搪塞?”
“对,只是嘴头功夫而已。”
评论自己的顶头上司敷衍搪塞、只会嘴头功夫,这种话凉子也真说得出口啊。
“你对加藤护士长提过这件事吗?”
“当然提起过,但她只说了一句‘这可麻烦了’。”
“这么说,她是赞成你的意见了?”
“我觉得她内心是同意的,但由于是冰见子医生主治的患者,所以她不会明确表态,相反还提醒我‘这种事情不可以随便乱说’。”
这的的确确是作风一贯稳健的加藤护士长的反应。凉子显出愤慨而无奈的表情。
“大家都不负责任。”
我也产生了共鸣,同时抱起了双臂,凉子突然又说:“你对冰见子医生说说试试看。”
“什么?……”
凉子是不是要我直接去问冰见子医生关于这位患者的情况?让我对那位冰见子医生问,“西楼二〇五号病房的那位叫村松的患者,他的治疗方法是不是有问题”?
这种事情,我就是嘴歪了也问不出口啊。即使凉子说的事情在理,然而站在护士的角度,又是面对我爱慕已久的冰见子医生,这么没礼貌的问题我怎么问得出口?而且就算我真问了,冰见子医生当时很可能会反问我:
“不是你负责的患者,你为什么这样上心?你受了那个女孩儿唆使,难道连你也要反抗我吗?”
冰见子医生冰雪聪明,她很可能一眼就看穿了这种把戏,向我追问。
如果她那双明亮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凝视着我,我不止一句话也答不上来,还会马上惊慌失措地向她道歉说“对不起”。岂止如此,就算我吞吞吐吐地向她问了这个问题,冰见子医生没准儿像对凉子那样,对我微笑而已。就和那天晚上我在墓地看到的微笑一样,如果遭遇到那种冷冷的微笑,我就会如同触电一样全身僵硬,肯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怎么样?你对冰见子医生问不出口吗?”
凉子仿佛看透了我内心深处的挣扎,紧逼了一句:
“换作你的话,因为冰见子医生喜欢你,你可以问吧?”
凉子说话还是那样刻薄,我无法反驳,只好沉默不语。凉子一副什么也不用说了的表情。
“我就知道你对冰见子医生开不了口。从一开始我就对你没抱什么希望。但是这位患者是属于我的哦。”
凉子洋洋得意地说完,又转向患者轻声细语:
“你就一直待在这儿吧,我负责照顾你,不要紧的。”
想到这样争吵下去也无济于事,我默默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话虽如此,但是冰见子医生为什么要用这种治疗方法呢?
我在她手下工作已经五年了,对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方针可以说是全面信任。
实际上冰见子医生的治疗方法时常是崭新而充满热情的,比如说男女患者原来是分别住在不同的建筑物里的,和其他医院相比,冰见子医生率先让他们混住在一个建筑物里。因为冰见子医生认为,在现实社会当中,男女都是工作生活在一起的,所以住院的时候让男女患者住在一起更为顺乎自然,这样他们回归社会的时候,也比较容易适应现实生活。
而且不管是前来就诊的病人还是住院的患者,冰见子医生都极力避免使用药物,取而代之的是把周围的环境搞得更好,唤醒患者自身重新生活的欲望,所以她主张应该心理治疗优先。
实际上我以前曾经听冰见子医生讲过,日本的精神医疗比较落后。
根据她的说法,以前日本的精神病治疗是把精神异常者关进医院,以使他们与社会隔绝为目的,实际上就是所谓的隔离政策。一个最明显的例子就是,和欧美的精神病患者相比,日本的精神病患者住院时间远远超过欧美,结果就使人产生一种印象,就是精神病医院里隐匿着大量的精神病患者,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这种倾向随着战后日本精神卫生、保健的有关法律的确立和修改,慢慢得到了改变,但是和欧美相比,日本的精神病治疗依然落后很多。当然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之一,就是从事精神医疗的工作人员在意识上还存在某些问题,同时日本社会对精神病患者残存的偏见,也是一个巨大的障碍。
“也就是说,臭东西要用盖子盖住。”
冰见子医生如此形容道,我也完全赞同她的意见。
在我老家等地还有许多人思想顽固,听说我在精神病医院工作,有些人还会非常担心地问我:“不要紧吧?”
“精神上的疾病,无论是谁,无论何时都有可能患上。”
冰见子医生甚至反对把精神病当作一种特殊的疾病对待,在这一点上我也有同感。
“应该把精神病医院变成更加开朗的地方,让患者能轻易前来治疗。”
赤坂的“冰见子诊所”正是基于这种思想创办起来的。
冰见子医生进行的所有努力当中,还有一个我最为佩服的,就是“里贝鲁提”的创建。
这是在花冢医院南边新建成的一所集体住宅,“里贝鲁提”在法语中是“自由”的意思。
这座建筑物的一层是客厅、食堂、娱乐室等,二层分成九个单独的房间,里面都有床及简单的家具。
现在这里收容的几乎都是皮克病的患者,他们发病于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前脑叶或侧脑叶萎缩是其主要特征。
具体的症状表现为患者的性格突然发生巨化,变得易怒且喜怒无常,假话张口就来,还有就是在自己家附近徘徊,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地向他人实施暴力。
这种病比老年痴呆症更具有行动力和攻击性,患者容易把别人当作傻瓜来对待,有时无缘无故闯进邻居的家里坐着不走,有时重复喊叫:“怎么办,怎么办?”或者在自己家附近徘徊,甚至突然拍打前面行人的脑袋。对于这些患者,首先要注射镇静剂使他们安静下来,然后根据不同的症状,让他们使用治疗精神病的药物及镇静剂等,并观察服药效果。随着病情的加重,患者逐渐变得有气无力,不少人最后因此走向死亡。
对于这种疾病,冰见子医生认为住院治疗效果有限,还不如把他们从病房中解放出来,让同种病的患者住在一般的住家里,让他们一边共同生活,一边尝试治疗方法。
“里贝鲁提”就是为了进行这种治疗而创办的集体住宅,现在有九名女性患者在一起共同生活,以护士和助手为中心组成了一个治疗小组进行治疗。
结果治疗效果比预期的要好得多,患者们逐渐习惯集体生活,慢慢想起了已经忘记的社会规则,同时每个人脸上都重新焕发出生气,而且能够率直地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
这正是最近欧美等进行尝试的集体居住治疗法的实践,而且冰见子医生最早引进了这种疗法。当然不论从建筑物的建筑费用,还是从看护人员的劳动费用来考虑,这种治疗在经营上只能产生负面效应,但是冰见子医生对这些事情却毫不在意。
即使在全国的精神病医院当中,冰见子医生也属于积极主动地不断对治疗进行挑战的医生,为什么只对村松这位患者,采取那种不可思议的治疗方法呢?根据凉子的说法,不只村松一个患者,还有其他奇怪的病例,我却不会对冰见子医生怀疑至此。
但是,冰见子医生还是不要下达这种令护士和护士长起疑的指示为好。
特别是对凉子那种过于认真、或者说容易钻牛角尖的女性,有必要多加小心。
我走在从西楼病房去东楼病房的走廊上,提醒着自己。
即使有个别地方难以理解,但是冰见子医生有其独特的治疗方法,所以我们这些护士不应该对她说三道四。在治疗方面应该全面信赖她。
但是有一点我还是放心不下,就是凉子在询问冰见子医生关于那位患者情况的时候,她什么也不作答。这只是听凉子讲的,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但是那个时候冰见子医生为什么会露出微笑呢?
是不是她因为凉子这么一个年轻姑娘口吐狂言而感到不快,才无视凉子的存在呢?或者是冰见子医生认为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回答的必要,所以假装没听见。
但是,果真如此的话,她为什么要微笑呢?而且是对自己的治疗方法说三道四的女人。
我差点儿撞上了迎面而来的搬运车,接着又想:那个时候,冰见子医生对于凉子,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觉得这个没事找事的年轻姑娘很可爱,所以才露出微笑的吧。也许她当时觉得没有必要发怒或解释,因而只是轻轻地发出了几声嘲笑。
“但是……”
我始终对那个微笑不能释怀。
冰见子医生在墓地冲我微笑的时候,她确确实实处于一种狂躁的状态。就像那些疯狂怒放的樱花一样,冰见子医生口叼一枝樱花,也处在同一状态。
这样推测下去,当冰见子医生被凉子问到那位患者的治疗方法的时候,她同样也处于狂躁状态吗?
当时她是否心里空落落的,处于一种想要吵闹发泄的状态?
想到这儿,我突然发现其实自己对于冰见子医生一无所知。
我当然知道冰见子医生毕业于东京一所名牌私立大学的医学系,是我现在工作的这家医院的院长,也知道她是上一代院长的千金。还知道她芳龄三十六,美貌出众、苗条动人,但是仍是独身,一个人住在涩谷松涛的一所豪华公寓里。
但仅仅这些,能否称得上真正了解冰见子医生呢?
我突然变得不安起来,穿过连接东西两栋病房的走廊走到外边,在院子里的一个椅子上坐了下来。
平时在这儿附近,总有很多住院患者在休息发呆,今天不知是否因为阴云密布,周围一个人影儿都没有。我坐在椅子上,四周鸦雀无声,我重新思考着冰见子医生的事情。
一般如果说自己了解某人,是指了解对方的性格、爱好,甚至一些个人隐私。非常遗憾的是,不要说冰见子医生的个人隐私,就连她真正的性格、爱好我都几乎一无所知。
由于我在冰见子医生身边工作,因此觉得自己比其他工作人员知道的事情要多一些,但是如果刨根问底地询问一些细节,我很快就会无言以对。
倘若强人所难,非要我说出对她的印象,我觉得自己好像了解她,其实又不了解她,冰见子医生有些地方十分不可思议。在她身上隐藏着一些我这种凡人无法想象的、莫名其妙、离奇古怪的东西。
当然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但是,冰见子医生有时会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这是千真万确的。
比如在邀请我共进晚餐之后,突然提出要去墓地,在墓地突然折断一枝樱花叼在嘴里并面带诡异的微笑,然后毫无征兆地叫辆出租分手回家,还有就是突然叫我担任心理治疗,让西楼二〇五号病房的患者持续注射和服用令人难以相信的大量药物。种种这些说是冰见子医生的特点,的确可以称为她的个性,说是异常也许的确异乎寻常。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一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或许我在对冰见子医生那些莫名其妙的古怪行为感到不安的同时,又被这些东西强烈地吸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