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得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一口银牙险些被咬碎,再度掐上程阴灼的脖子。
为了不让对方这次再发出声音,他手上下了死力气,失控地狠狠说道:“朕不允许你顶着程启的脸做出这样的表情!朕不允许你再说!”
程阴灼被掐得直接翻了白眼儿。
他不得不对龙彦昭又踢又打,伸手去掰他的手,然后这些都未果。
程阴灼身边的护卫们都冲了过来,拔刀正对着当今大宜的天子,龙彦昭却不为所动。
但就在程阴灼觉得自己脖颈快被掐断,再也无法呼吸的时候,对方又骤然松手。
程阴灼身体没有依托,直接栽倒在了地上,猛地咳嗽了起来。
只觉得喉咙火辣辣的,就要被掐死了,他咳出了眼泪,泪眼朦胧间,他看见皇上衣袂翻飞,直接向外大跨步地走去。
龙彦昭推开了会客堂的门。
外面,一袭大红衣裳包裹着的顾景愿,就站在院中。
今日日头很足,天气很好。
但顾景愿所处的地方,却没有光。
他修长的身体立在那里,腰背始终挺得笔直。
但削瘦的身形却像是随时都可能弥散一般,消失在天地间,再也摸不见了。
顾景愿闭着双眼。
神色看起来很平静。
他明明站在那里,却像是睡着了一样。
只是眼底有清泪划了的一趟笔直的痕迹。而那道痕迹上,还有泪水在不断向下滚落。
龙彦昭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手,想环抱住顾景愿,却又被对方削瘦单薄的身体吓到,不敢去碰,很怕碰一下,对方便变得七零八落,就此破碎了。
全身骨头筋肉都被消解了一遍……
那该有多疼?!
想到程阴灼的话,龙彦昭眼睛红的快滴血,歇斯底里的心痛在身体中叫嚣,可他却知道,自己如今的感受,不抵顾景愿所承受的万一。
他手指轻轻摸上对方的手臂,在顾景愿毫无反应的时候,将人揽进了怀里。
双臂收紧,他恨不得能将顾景愿整个身躯都收揽在手臂间,融入自己的骨血里,这样这世上便再无人能伤害顾景愿。
但他又小心翼翼,无比珍重地环抱着他,怕惊扰他、怕将他弄痛。
龙彦昭紧紧贴着他,低低地叫:“阿愿……”
.
顾景愿眼底的清泪还在一滴一滴,不住地流淌出来。
很多都是快被他忘却的记忆了。
就差一点点。
或许再过几天、几个月、几年,他便不会再记得、也不会再被它们伤害了。
可就是差了这几天,这几个月,这几年……
即便表现得再坚强,却也无法否认,从程阴灼出现的那一刻起,顾景愿便无法如往昔一般平静。
因为程阴灼本身就代表着他的过去。
最晦涩阴暗的过去。
最难以启齿的过去。
他原本还可以骗自己。
不去回想,去忘记。
可从看见对方时起,过去的记忆也就全然不受他的控制了。
它们丝毫不顾及他的感受,统统翻涌了上来。
从刚刚开始,顾景愿仿佛又闻到了他被关着的那个房间里的味道。
潮湿的,充满灰尘的臭味。
那味道令他发抖,令他作恶,令他神志不清。
以至于连第一时间阻止影卫前来告状都顾不得了……
但他应该阻止的。
应该强迫自己坚强起来,第一时间阻止的。
那样龙彦昭便不会知道了……
或者他压根就不应该追过来。
如果不追来,是不是至少,他就不会听见那些过往了?
化元汤的痛,就不会再被他记起,重新在身体里面布散。
更何况,程寄也根本不了解他的全部过往。
程寄不知道他是在王宫意外起火的那天晚上,趁乱爬出去的。
他不知道他爬了多久,在寒冬里穿着单薄的囚衣,两只手都爬烂了。
他不知道他最后掉进了一个冰窟里,摔得七荤八素,他不知道他就在那个冰窟里躺了整整一夜,终于等到一个人路过那里……
旁人三两句便能诉说的痛苦,都不能用来形容他的感受。
但这些,其实都不疼的。
……与真正伤害了的他相比,这些都不能算疼的。
傲骨被折断,尊严被践踏,他狠狠地跌落神坛,整个人的痕迹都被抹去,从此世间都再无程启。
这是一痛。
一手造成这些的人,正是他最想要博得目光和喜爱的父亲……
这才是最疼的。
……
记忆大面积袭来,顾景愿闭上了双眼。
他承受不了这个,也根本动不了,唯一能做的便是闭紧眼眸。
不去看。
……可笑又可悲,懦弱又脆弱。
却是他此时唯一能够做到的,自保的方式了。
不知道自己流泪了。
顾景愿整个人都回到了那个囚禁他的小屋里。
太痛了。
那便封闭痛觉。
太黑了。
只能闭上眼睛,根本不去看。
他突然觉得有些冷。
却连发抖的力气都没有。
他知道自己只是陷入了过去的幻象中,他知道一切都过去了,只要忘记,他就还是那个活着的顾景愿。
但他动不了。
也阻止不了曾经特意训练、如今有幸还保留着的五感去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他听着龙彦昭在里面爆吼的声音。
眼泪不受控制,簌簌落下。
对,别听了。
求求你了……别听他说!
如果程启只是过去,而我也做不回那个程启了。
那么就求求你。
至少只记得那个美好的我吧……
一切都是黑暗的。
他好像一个人在黑暗中独自行走了好久。
王宫里的华灯初上和漫天飞雪围绕着他,眼前是一条永远爬不到尽头的道路。
……
顾景愿觉得好冷。
但就在最绝望最阴暗的时候,他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愿……”
熟悉的嗓音在耳畔边炸响,低沉沙哑,带着颤抖的音色。
他的身体被人紧紧拥住。
顾景愿的眼皮颤了一下。
一道光芒随之从缝隙中涌了进来。
……
顾景愿好像被人带着,双脚脱离了地面。
身体有些颠簸,但有微风拂过他的面颊,温暖,轻柔,这让他多少放心了下来。
带着他的人紧紧环抱着的他腰身,能够感觉一只大手承托着他,那个人不住地在他耳边说着:“别怕。”
顾景愿依旧没有睁眼,只是也没有很怕了。
他认出来,那是龙四的声音。
龙四是一个可怜的小孩儿。
顾景愿第一次见到他时,便觉得他可怜。
他又很另类,性格莫名乐观,为人也风趣好玩儿。
顾景愿喜欢跟他一起玩。
所以是龙四来找他了吗?
龙四今天又被下人虐待了?为什么他声音哽咽了?……
若龙四不是大宜朝的皇子就好了,他便可以跟父王说说,而后将龙四带回家里……
家里?他的家在哪里?
对了……他没有家。
那他是谁……
他又是谁?
他好像,也没有名字……
父亲……父亲为什么会抛下我,只抱走了弟弟……
我不是不详,我也是人……父亲想让我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都可以做到。
我可以去练武,可以做得很好……
杨晋我好冷。
杨晋?
……
连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杨晋。
果然……我是个不祥的人。
父亲说的没错,拥有这种身体的我,根本就不该活着。
……
顾景愿先前的反应还很平静,这会儿突然又发起抖来。
龙彦昭紧紧抱着他,安抚着他,不顾一切地加快了脚程,直接跃进皇宫,将人带到了宫中最高的楼阁——观星楼上。
他将顾景愿放下,对方能自主站立,却也颤个不停。
龙彦昭只能将人紧紧环在怀里,拍着他,叫着他。
而后他拉来了闲置在旁边的贵妃榻,将顾景愿按坐在上面,他从背后抱着他,给他唱曾经哼唱过的那只歌谣。
歌词依旧不知道。
曲调依旧东拼西凑,很乱,还跑调。
但他不敢停。
他手忙脚乱地抱着他,给他哼着歌,擦他的眼泪,不断安慰他。
“没事了阿愿,朕在这里……”
“都过去了阿愿。我在这里陪着你,我陪着你呢阿愿。朕永远保护你。”
“阿愿张开眼睛看看朕好不好?阿愿,朕唱的歌好听吗?”
“太阳下山了,阿愿。你看啊,外面天色好美。”
龙彦昭说着,稍稍调整了一下顾景愿坐着的姿势。
他知道他能听见。只是陷入了梦魇,不想睁眼。
于是便一直给他哼歌,轻拍着他,叫他:
“阿启。或者我还是叫你阿启?”
怀里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顾景愿的眼皮开始疯狂抖动,身体也颤得不行。
龙彦昭心更疼了。
他知道他不该提,没有人比他更知道阿启的骄傲,或许阿启比谁都不愿自己认出他来。
他也不忍心啊……
他怎么忍心让阿启再受到伤害呢?
可不这样叫,阿启便走不出来。
他又怎么忍心要阿启一直都陷在回忆里走不出来呢?
龙彦昭心疼得快要炸开了,却也只能紧紧抱着他。
虽不忍心,但还是一声声地叫他:“阿启。”
最终,顾景愿还是睁开了眼睛。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眼里满是躲闪和祈求。
在顾景愿又要闭眼之前,龙彦昭赶紧说道:“没事的阿启,没认出你来是我的错,我该认出你来的。”
“对不起阿启,没认出你不是因为你变得不像阿启了……是朕的错。是朕的原因。”
他看着他的眼睛:“阿启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若是你变了,朕怎么会又爱上你了呢?朕爱你呀阿启……”
“你救的龙四长大了。”
“能保护你了。”
“阿启,你看着我。”
“这个楼是父皇建给那个术士观星用的。”龙彦昭说。
怕顾景愿会冷,更紧地拥住对方,手臂发麻也无所谓,只是继续无比耐心地给他讲故事。
“就是那个说朕是煞星的术士……”
“父皇晚年偏心术士,祈求长命之道,朕可不信。”
他如往昔一般笑着,语气平静地说:“那游方术士明显就是骗子,见父皇不行了,还想着跑。”
“可是朕怎能放过他呢?”他轻柔地将下巴搁在顾景愿的肩窝处,蹭他的脸。
“朕回来以后,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术士给杀了。”
“……千刀万剐。”
“所以阿愿你不要怕。”
“也别气。”
“有朕在呢。”
温柔地捋了捋顾景愿额前的头发,龙彦昭滴血的眼眸此时颜色变得黑漆漆的,妖冶的好似能够吸入世间所有的光芒。
但他声音依旧温润。
只是咬字很重。明明语气是轻飘飘的,听上去却过分沉重,像一道古朴却又灵验的诅咒。
他说:“但凡是伤害过你的,朕都会向对那术士一样,一个一个,让他们付出代价。”
“千倍百倍地偿还。”
“谁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