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阴灼离开以前,率先回到屋内的顾景愿还保持着腰杆笔直站立的姿势。
但待确定对方已经走远,他浑身却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面色惨白。
顾景愿勉强来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
手有些发抖。
纤长的指节竟握不住茶杯,就那般抖了一阵,才勉强喝上了一口水。
顾景愿趴在桌上,将头埋在自己细瘦的手臂之间,疲惫地闭了闭眼。
但紧接着,他又突然站了起来,直接向屋外走去。
“影八?”他冲外叫道。
可惜并没有听见回应。
顾景愿有些急了,又喊:“小八!”
他一边喊着一边向外走去,其他影卫不明所以,有一人从空中落下:“大人有什么吩咐?”
“影八呢?他不在这了?”顾景愿瞪圆了一双桃花眼。
那影卫回答说:“方才镇南王离开,影八跟随在他身后……一同下了山。”
龙彦昭的影卫中,排名前十的几乎都是分队队长。
是以严格来说,影八是今日守在山上这批影卫中的头领。
头领自然是来去自如,他要下山谁也拦不住。
顾景愿一听说他下山了,面色不禁又白上了一分。
他说:“快……快拦住他!”
其他影卫不明所以。
他们在顾大人身边保护的这些时日一直都有尽力隐藏行踪。
影卫们从小便被训练,专注藏匿功夫,而顾大人却只是个不会武的文人……
事实上若不是大人今日突然跑出来唤影八,他们根本就没料到原来大人一直都知晓他们就在附近。
再说先前,大人无论做什么都亲力亲为,种田浇菜,打扫院子……
跟了这么多天了,也没见大人吩咐过他们什么。
更没有表现出一丝需要帮助的意思。
如今却这般急切……
影卫们面面相觑,却也不敢耽搁。
因为顾景愿已经跑去后院牵马。
他二话不说地便翻上了马背,打马便去追。
.
驿站里,龙彦昭怔愣地听着影八叙述着一切。
影八是杨晋身边的旧人。
事实上那次将军把顾大人救回来的时候,影八就在边儿上。
那时他正跟影二一起,跟随将军去出一个秘密任务。
虽然他没有一直与他们待到最后,而是因为旁的事情提前回到了京城,但一众影卫中,影八其实是与顾景愿最熟的。
很多事情其他影卫不知道,他却知道。
甚至影二比他还早了一段时日回京,有些事情他比影二知道的还要多。
也正是如此,正是因为知道顾大人的一切……又亲眼见了他这些年受的苦……
所以当看见程阴灼这会儿还去骚扰、去刺激大人的时候,影八爆发了。
他一路跟下山去,倒也没打算过要将顾大人的事合盘突出。
——大人早在几年前入京那日便找过他了,请求他不要对旁人透露他所知道的,大人在北部时的任何事。
如今他这般跟着,也只是想找找机会,看有没有办法可以教训一下这位镇南王。
影卫们虽然被训练要绝对服从圣上的指令,不可擅自行动。
但影八却是天生顽劣难驯的性子。
再说他从小便跟在将军身边受训,虽然排行老八,如今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容易冲动是难免。
更何况,最重要的,他始终都十分心疼五年前那个挣扎求生的少年。
顾大人受的苦,旁人没见过,也想象不到。
但他都见着了。
所以当他一路追随北戎镇南王潜入驿站,听对方有意引导皇上,意图再次激发大人与皇上之间矛盾的时候,便再也忍不住了。
——他只是答应了大人不说以前他在北部的事。
但也没说,不许告诉陛下这位镇南王刚刚去找大人时的那一副丑恶嘴脸。
影八将方才的情境都具体描绘了一遍。
活灵活现,惟妙惟肖。
因为太生动了,因为几乎没有任何阻碍、一字不落地都表述了出来,因为早在他说程阴灼称呼顾景愿为“二哥”的时候龙彦昭便已经骤然想到了什么……
所以等影八描述完一切,屋内的皇上陷入了久久地沉默之中。
“当年你为了救他,毁了容、眼睛差点没瞎掉不说,一条命都差点儿没了。”
“喝了父皇赐的那碗药,一身内力武艺化去……”
“你知道父亲死的时候说了你什么吗?他什么都没说……”
龙彦昭一双血眸,瞬间望向了程阴灼。
他大力地瞪视着程阴灼,就如同正面对着曾经那个无比愚蠢的自己。
影八的话不断地在他头脑中掠过,他一步步向程阴灼的方向逼近。
他气势太过骇人,叫程阴灼不得不接连后退,下意识地远离他。
其实程阴灼也处在极大的震惊和懵然当中。
他并未想到龙彦昭还在顾景愿身边安插了影卫……
……方才他与顾景愿单独谈话的时候,这影卫竟然就在周围!
他万万没有料到竟会如此!
别说他一点儿都没察觉,就是刚刚他与程启说话的时候……他言语上都那般强烈地刺激着程启了,程启却也一直表现得很淡漠,丝毫没有要叫影卫出手帮忙的意思……
这……
正常人不该是直接叫影卫们将他赶走吗?
哪怕是自己说要杀了他的时候,程启竟然也没提他身边儿就有影卫护身!
对方如此表现,又让他怎能想到竟然还有人在偷听!
程启……
一边防范着正逐步向他靠近的龙彦昭,程阴灼一边恨得直咬牙。
他就知道!程启一直都极有心机,城府极深!
程启是故意的!
故意要他说那些话,又故意要龙四的影卫来告诉他!
外表永远纯洁无瑕,其实就是个白莲花!
程阴灼正在心里咒骂间,猛地觉得脸上一凉。
——龙彦昭出手如电,不知什么时候就徒然拉进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摸上了他的脸!
程阴灼被吓到了,贴在墙上,一动不敢动。
龙彦昭的手指,轻轻抚上程阴灼眉骨上的疤痕。
……
一切都静止了一瞬。
而后九五之尊深深地吸气,却只觉得呼吸凝滞,这口气怎么都导不上来了。
……不一样。
这一道疤看着严重。
但太浅。
太浅了!
阿启当初伤得有多重他是知道的,那道疤……摸起来不可能会这么浅。
至少……至少有一个人眉上的疤痕,比这一道要深了很多。
很多很多。
……
但那样才符合。
……
心房剧烈地颤动起来,顾景愿眉上的那道疤,他曾经摸过无数次。
两厢比较起来,到底谁更像当初受伤严重的阿启,已经不言自明。
“你不是阿启……”绷成一条直线的嘴唇轻启,龙彦昭喃喃自语。
“你不是,他才是……”
“朕……”呼吸变得困难,龙彦昭要很艰难地,才能发出声音。
他大口喘着粗气。
“朕连阿启都认不出……”
“朕没有认出阿启……”
想到了什么更让人心痛的事情,龙彦昭呼吸再次凝滞。
他骤然弯下了身体。
手从程阴灼的面庞上重重滑落改捂住心房,九五之尊再也站不稳。
……昔日阿启是多炽烈多张扬的一个人啊,红红火火小太阳一样,他就是草原上最明亮的标志。
可如今……他竟没有认出他来……
阿启那般骄傲的人……那般不容人忽略的阿启……
他竟然没有认出他来。
甚至这么多年了,他竟丝毫都没怀疑顾景愿便是阿启!
那阿启……他该有多难过啊……
龙彦昭弯腰蜷缩起身体,直接跪在了地上。
旁边影卫们都惊慌失色要去扶他,可九五之尊只能那般跪着,根本直不起身来。
他心疼。
他心疼阿启。
阿启该多疼啊。
那个骄傲自信到有些自恋的阿启……竟变得被人认不出。
……
他该有多疼!
“啊啊啊啊啊——!”瑜文帝失控地大叫起来。
他为什么没有认出阿启呢?
因为完全不一样的身形、完全不一样的表情?
动作、神态、声音、脾气秉性,画风风骨……甚至是这个人擅长的能力都完全变了一个样子。
所以并未认出。
所以从来连怀疑都没怀疑过。
可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的阿启……他该都经历了什么啊!
龙彦昭突然很不想相信这是真的。
他宁愿程阴灼就是程启。
宁愿自己是个背信弃义的负心人。
也不要……也不要顾景愿承受的这一切,都是真的。
心脏钝痛,痛得九五之尊不得不嚎叫出声。
……是啊,他本该认出阿启的。
就算阿启不一样了,全变了,他也该认出他的……
但为什么他就是没有认出?为什么……为什么他就是没有多想一想,多去了解一些顾景愿。
为什么他就是没有认出他来!!
他伤了阿愿的心。
他不仅没有安慰到阿愿,他还伤了阿愿的心!
所以为什么……为什么不叫他认出来?!
龙彦昭猛地从地上站起,他再次用极快的速度控制住了程阴灼,这一次,他直接用一只手掌死死卡住了对方的脖子,将人狠狠钉在墙上。
“你为什么要冒充阿启?!!为什么要让朕以为阿启在北戎过得很好!!!”
暴躁和疼痛混合在一起,龙彦昭不管不顾地收紧那只手:“若不是有你在,朕不会不起疑!若不是知道你在北戎,让朕误会了阿启过得很好……朕一定会怀疑!!程阴灼,你为什么要学阿愿!朕要杀了你,朕现在就杀了你!!!”
程阴灼被他捣在墙上,后脑勺狠狠地撞了一下,懵了。
但锐痛又让他愤怒,尤其是那句‘为什么要学阿愿’,更是彻底戳中了他的痛脚。
细长的脖颈被人掐住,他也急眼了,不禁说道:“你凭什么质问我?我在北戎的时候有说我是程启吗?是你自己误会了!你认不出他来,便要来怪我,龙彦昭你他娘真是个爷们儿!”
龙彦昭并不与他分辨,他看着这张与程启面容极为相近的面容,还有对方眉骨上的那道疤,只想将他的面皮就这样撕下来。
而事实上,他也那么做了。
脸上尖锐的疼痛让程阴灼慌了,他觉得龙彦昭是要将他面皮硬生生地撕扯下来。
对方是要毁了他的容貌!
可他容貌从来便是天下第一。
他可是被整个中原地区吹捧的第一美男子,又怎么可以被毁了容貌?
他这张脸,寻常时都要精心护养,旁人连碰都休想碰得,这人他竟敢……!
程阴灼更加生气,他一边挣扎踢打着龙彦昭,一边叫道:“你又凭什么怪我冒充他?他被灌化元汤的时候你在哪儿?他被打折腿儿的时候你在哪儿?龙彦昭,你不配!你有什么资格……”
“什么化元汤?!”龙彦昭声音盖过他的,手上动作倒是停了下来,只是仍旧死死地按着他的脖子。
“化元汤,没听过?一种毒药啊。”
被按着程阴灼也不介意了,眼见着宁愿重新爱上一个程启也不喜欢自己的龙四这般崩溃,程阴灼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他忍不住想要更大力地打击对方。
“喝了以后一身内力武艺化去,筋消骨溶,肌肉弥散,要足足疼上个七天七夜不说,从此以后也再也练不了武了。”
“唉,你不知道程启那时候……那个惨叫的声音啊……”
“阿启他……”龙彦昭从乍听时的怔愣改为了猛摇头,他说:“不,别说了。”
“你心疼了?”程阴灼大笑:“哈哈哈……还有更惨的呢!程启是极阴之体,要在阴月阴时被处决,以鲜血祭天才可以消除诅咒,让我想想,从被鉴出是极阴之体以后他到底被关了多久……哦,也没多久,一个月而已?”
“不过还是惨呀,阴暗闭塞的房间,后来还变成了个废人……”
“住口!”龙彦昭爆吼出声。他已经不敢再听了。
可程阴灼显然不想就这样停下来。
他坚持继续说道:“第一次出逃,他被灌下了化元汤。后来他第二次出逃,本已经成功了,却被自己部下出卖,抓回去便被父王下令打折了腿!唉,只能在地上爬呀!你也知道程启他以前有多爱干净、多骄傲吧?我那个骄傲的哥哥啊……我都不知道他是怎么坚持活下去的……”
程阴灼的声音里也混杂着叹息。
虽然他现在主要是想气龙彦昭,但一回想当时程启所处的那个环境……他还是会觉得毛骨悚然。
也是有了程启的前车之鉴,他后来才那么怕被父王知道自己也是极阴之体。
在此之前他都没想到父亲会那般狠心……
那时候就连他都觉得,不如就直接让程启死了更好。
说到这一点,程阴灼都不免觉得自己哥哥的确是可怜。
但他这种可怜并不是真的同情他,更多的则是出于一种后怕。
不过谁让程启那么傻呢……
他不是骨头硬嘛,他不是宁折不弯嘛。
这都是他自己选的。
程阴灼说:“说来也奇怪,我都不知道他都那样了,最后是怎么拖着一条残腿成功逃跑的……”
“住口!住口!朕叫你闭嘴!”龙彦昭试图伸手去捂住他的嘴巴。
程阴灼却换回了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微微嘟起嘴巴,瞪起圆圆的眼睛,在嘴巴被捂住之前说:“唉,不过你也不用太心疼他,不是还有你们大宜朝的杨将军心疼他么。程启就算再苦后来也好了呀,他找到了粗大腿,跟杨晋在一起,如胶似漆……”
龙彦昭早已心如刀割,更遑论还要再听一遍顾景愿过去的经历!
胸口发闷,气血上涌,皇上险些喷出一口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