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准一手拿着两匹卡其布, 一面点了点下巴,示意她接回找的钱。
秦羽荞愣愣拿回钱,又惊讶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上下打量一番, 还是不敢相信,这人怎么会突然出现在京市?
“你...”秦羽荞从抢布料的人群中挤出来直勾勾盯着顾天准, “你怎么在这儿啊?”
“休探亲假。”顾天准回答地云淡风轻。
旁边沈月慧三人也买好东西挤出来, 一眼就见到秦羽荞身边站着个高大帅气的男同志。
几人中只有沈月慧认识顾营长,她和人打了招呼,主动拿过秦羽荞买的布匹和另外两人先走, “你们自己去逛逛吧, 记得准点回来。”
突然贴心的沈月慧带着另外两人走了,给这对谈对象的留足时间和空间。
京市街上热闹得紧, 到处是二八杠叮铃铃的声音,秦羽荞和男人缓步走在路上, 忍不住开口, “你是不是故意挑的这个时候休探亲假啊?”
这句话憋在她心里好一会儿, 不问出来能憋死人,虽说有些自恋, 可这也太巧了。
“是。”没想到男人倒实诚,直接大大方方承认了。
秦羽荞抬手摸摸脸, 笑意从眼底泄出,将墨黑的眸子染亮。这人吧,没得到准确答案的时候心里难免东想西想, 这会儿听到了肯定答复还突然害羞起来。
她越来越觉得, 爱情这个东西真是神奇。
“我们在这儿比在昭城还刻苦, 尤其是上回看了演出, 总政的演员太厉害了。”秦羽荞迫不及待跟对象分享最近几天的见闻。
“是不是瘦了?”顾天准听说她训练地辛苦, 仔细看了看她小脸,怎么瞧怎么觉得人消瘦了几分,得补补。
“没瘦,我吃得可多了。”秦羽荞头一回吃上北方的馒头,很有嚼劲,一顿饭能吃下两三个。
“那你胃口不小啊。”顾天准听着秦羽荞说些自己的事儿,心里也欢喜,谈对象就是这么简单,随意说说自己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够了。
“那是。”
“一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你们几点回?”
“九点前,去哪儿啊?”
“我家。”
一个没站稳,秦羽荞差点被这话吓得绊倒,“去哪儿?”
“你不会不知道我家在京市吧?”顾天准见她反应挺大,站定问她。
“知道。”秦羽荞点点头,不过自己之前确实压根没想起这回事。现在突然就要上门去见对象的家人吗?
她的小脑袋瓜里已经晃过一连串信息,见家人,他爸妈人怎么样?家里人好不好相处......
*
程前一接到家里电话立马去买票,不过昭城每天开往京市的火车只有一班,最近几天的车票早就卖完了,连站票都没了。
他四处托关系,终于从每日火爆的开票环节抢下两张后天出发的坐票,连夜带着温倩和圆圆回京。
出发前他再次和家里人打电话确认过,奶奶意识有些模糊,不太能吃下东西,让他抓紧回去。
火车上堪比赶集,就算是有座儿也遥不可及,他护着媳妇儿孩子艰难前行,等坐下之后已经出了一身汗。
圆圆乖乖坐在温倩腿上,看着车厢里拥挤的人群只觉得新鲜,就是味儿有点大,声音也杂,从早到晚都是闹哄哄的,全是夹杂着各地方言的说话声。
火车轰隆隆行驶,将一切烦恼暂时抛下,他现在只担心奶奶的身体,以及,怎么跟家里人说妹妹的事儿。
带着一身疲惫,程前一家终于重归京市,直奔程家老宅。
程家现在住在北城部队家属院,是一栋独栋小院,两层楼,外带一个小院子。程父程胜康今年四十八岁,任北城部队装甲师副师长,于部队服役三十多年。
二十二年前,程家小女儿被拐的时候,程胜康还只是部队的一个副营长,哪怕后来一路升迁身居高位,也奈何时间太久,已难以追踪到小女儿的下落。
程胜康升任营长前,程家一家住在京西胡同的四合院里,后来部队的小院安排下来了,才举家搬迁过去。不过程家奶奶胡梦珠总喜欢时不时回老宅四合院看看,人老了总是念着年轻时候的人和事儿,睹物思人。
前阵子,老爷子祭日,老太太一人悄悄回去了一趟,结果一个没注意在老宅摔了一跤。年轻人都是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胡梦珠本就是高龄,再加上身子骨弱,一直因着老伴儿走了,小孙女丢了,愁绪缠身,在医院就逐渐失去了生机。
这个年纪,医生也不敢轻易动手术,只能慢慢将养着,不过老太太念着早几年过世的老头子,思及被拐小孙女的生辰快到了,越发没了什么求生的念头,倒是一副要坦然面对死亡的模样。
前两天更是说什么都要搬回老宅住,她说,这叫落叶归根。
她心里始终把住了多年的四合院当家,要是真要走了,她不愿意在冷冰冰的医院离开。老太太心里有数,甚至连医生都说她没有多少求生意志,刚回家那天她还安慰儿子,说自己活到七十多已经是有福的,比老头子命好。
“爸,奶奶怎么样?”程前抱着圆圆,和温倩一块儿进了屋,正看见父亲程胜康从胡梦珠房子出来。
“正念叨你呢,估计是知道你们要回来,这两日精神头好了些。”程胜康陪母亲说了一会儿话,又要回部队工作。
临走前,他看一眼紧锁的房门,轻叹了一口气。“你妈在房里,一会儿你去看看她。”
“好。”
“圆圆,一会儿见着祖奶奶要听话,别吵着她,知道不?”进屋前,程前特意叮嘱闺女。
圆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就知道祖奶奶生病了,她知道生病了是怎么回事,会痛痛。
“奶奶。”温倩和程前轻轻推开房门,床上躺着一个年逾七十的老太太,满头银丝短发收拾地齐整,就算是病中也竭力维持体面。
屋里有个程家远房亲戚四婶,四婶是来帮忙照顾人的。她现在没有正式工作,原本她和男人都是邮票厂工人,后来儿子下乡当知青,七五年的时候为了让他早点回来,四婶儿让儿子顶了自己的工作,这才成功返城。
人没了工作,赋闲在家,她也想找点活计帮补家用。这不这回自己远房姑婆病了,她也帮个忙搭把手。程家条件好,对人也大方,不到十天的功夫给她十块钱。她呢,一方面为了点沾亲带故的血缘,一方面也是个进项,便过来照顾病人。
“老太太,你看谁来了?”
程家奶奶胡梦珠年事已高,加上病弱,已是有些耳背,四婶儿在她耳边叫了几声这才侧身看到刚进屋的孙子一家。
苍老的脸上立时就笑开了花。
“石头来啦~”程家奶奶叫着孙子的小名,颤颤巍巍伸出手,声音也在发颤。
程前看着把自己带大的奶奶如此苍老,差点没掉下泪来。
“奶!我回来了,还有倩倩和圆圆,都回来看你了。”他紧紧握住奶奶的手,只觉得老人瘦骨嶙峋,手上的皮也皱起。
“奶奶。”温倩自打嫁进程家就没过过苦日子,虽说头几年没法随军,自己住在婆家,可婆婆不管事,上头的奶奶又是个好性子,没人为难过她,都把她当亲生闺女待。
就是怀孕生下圆圆后,自个儿亲娘本还担心亲家一家有意见,要说这世道,基本都是盼儿子,想有个传宗接代顶门立户的,都说生了闺女的媳妇儿得受气,但是程家压根没这种心思。
许是自家打小丢了个闺女,倒是对圆圆更加宠爱。就连这些年冷性子的婆婆对着圆圆也难得有了喜色。
“倩倩,我认得倩倩。”胡梦珠眼睛已有些凹陷,不过眼神倒还好使,挨个从孙子和孙媳妇儿身上滑过,最终定格到圆圆身上。
“祖奶奶。”圆圆鼓着脸颊小声喊了一句,不过祖奶奶似乎是没听见。
“是小妮子吗?”胡梦珠怔怔看了半晌,瞧这小梨涡可不就是自己的乖孙女小妮子吗?
程前和温倩对视一眼,心道不好,老太太糊涂了。
“是,我是小妮子。”圆圆知道家里以前有个小姑姑,后来不见了,大家都很惦记她,这会儿祖奶奶把自己认成姑姑了,她想啊,祖奶奶想小姑姑,那自己就扮一会儿让祖奶奶高兴高兴。
“哎呦,我的小妮子,奶奶抱抱。”
圆圆倒也配合,自个儿麻溜按着床铺边缘就要往上蹦,小身子卡在半空,一条腿上去了,另一条还在空中悬着,最后还是被程前给抱上去的,坐在了胡梦珠身边。
程前和温倩出了屋子,让圆圆陪会儿老太太,两人一时沉默不语。
抬眼看看楼上,程前这才开口,“我去看看妈,你再陪陪奶奶。”
“嗯,你去吧。”
...
章如茵自从小女儿丢了后便整日拿着串佛珠转动,孩子被拐,她担心心头肉受苦便每日诵经念佛,期盼老天爷可怜可怜自己的孩子,让她少吃点苦。
哪怕后来大运动开始,到处嚷嚷着‘破四旧’,不能信那些封建迷信,可章如茵还是悄悄摸摸在家里礼佛,因为她平日也不大爱出门,因此倒是一直没被人发现。
这才婆婆身体可能不行了,全家都搬回老宅四合院住,她便独自在东耳房住下,除了时不时看看婆婆,就是在屋里念念佛。
“妈。”程前敲了敲房门,屋里没有回应。
“石头。”章如茵的声音在后头响起。
程前回头一看,她手里正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刚从厨房出来。
章如茵年轻时候有一副好皮囊,加上又是跳舞出身,形体优美,气质绝佳,哪怕后来受了打击年迈不少,如今四十来岁的她依旧比旁人多了一份清冷淡然的气质。
程前想起妹妹丢了后,家里很是闹了一场,奶奶哭,妈妈也哭,那时候自己才三岁多也跟着哭,他不明白为什么出个门的功夫再回来,自己最可爱的妹妹就不见了?
这些年奶奶和妈没吵过架,也没理过嘴,就是没了以前的亲近,两人一个自责不敢在儿媳妇跟前晃悠,一个心里太苦见到人就憋得慌。
如今见到母亲给奶奶熬药,程前心里松了一口气,快步下楼。
“给你奶奶送进去,小心烫。”章如茵把药碗递给他,又淡淡叮嘱几句,“你奶奶怕苦,等喝了药再给她送颗蜜饯甜甜嘴。”
“妈...”程前心里难受,这么些年许多人都觉得章如茵嫉恨婆婆,可程前知道不是,她只是不敢见着胡梦珠,因为一见到她,就会想起闺女丢了的事儿,难受得紧。
这会儿熬了药,也只让儿子送进去。
“去吧。”章如茵任何时候都挺直腰背,仪态良好,哪怕此时她只觉得心里又累又苦闷。
回家第一天,程家人难得吃了个团圆饭,就连病中的老太太也穿戴整齐下床上桌吃饭,就是手有些哆嗦。
“祖奶奶,我给你夹菜。”圆圆小屁股一挪,要往胡梦珠身边坐,乖乖巧巧地给人夹菜。
“圆圆乖。”胡梦珠这会儿清醒了,她摸摸小丫头的发顶,看着曾孙女的小梨涡,总觉得仿佛看见了小妮子。
这顿饭,人人脸上都挂着复杂的笑,有心酸有释然也有珍惜。唯独胡梦珠心宽得很,要说人怕不怕死,肯定都怕,不过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到时候了,现在儿子出息了,老头子早几年去了,小孙女也找不回来,她先下去也挺好,无牵无挂了。
老太太饭后没多久就沉沉睡去,程家人轮流在屋里守夜,就怕什么时候人不知不觉去了。
*
站在京西胡同窄口,秦羽荞觉得自己答应得太草率了。
刚一听到顾天准说上他家吃饭时,真是吓到了,不过转念一想,自己来一趟京市都不去对象家里拜访他爸妈,以后说出去确实没礼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