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轰隆隆往前方行驶, 秦羽荞和沈月慧跨过过道上拥挤的人群来到卧铺车厢。
车厢是上下铺,一间四个铺位,中间有块桌板, 方便乘客放置吃食。这会儿车厢里已经有一对年轻母女和一个中年妇人在。
沈月慧选了上铺,秦羽荞下铺, 两人把行李放好, 各自收拾自己的东西。对面下铺床位的年轻母女,母亲约摸二十六七岁,面容清瘦, 剪了一头利落短发, 孩子三四岁,梳着两条小辫子, 瞧着一脸童真。
那母亲正端着茶缸给孩子喂水喝。
上铺中年妇人正在理床单,整整齐齐给码了一遍, 见有人进来随意往下面看了一眼。
“两位同志, 你们早点去打水, 一会儿没水了。”张梅给孩子擦擦嘴,不忘提醒两人。
“谢谢姐, 我们就去。”秦羽荞动作利落,转身就要拿着自己的军用水壶去打水, 临走看一眼沈月慧,“你水壶给我吧,我一起打回来。”
沈月慧正在包里找东西, 闻言把自己的水壶拧松了盖子递给她, “谢谢。”
火车上卧铺票和硬座票卖完后, 还有不少人没座票, 只能自个儿拿张小马扎或者垫着报纸凑合往过道地上一坐。
费了不少劲从人群中穿梭, 秦羽荞带着两大壶水回来了。
两个军用水壶放在桌上,秦羽荞往下铺一坐,和沈月慧中间隔了一点距离。
张梅看看对面两个穿着军装的女同志,模样真是好,不禁好奇打听两句,“妹子,你们俩是当兵的?”
问的是看起来机灵可爱的秦羽荞,旁边的沈月慧没太见笑模样,张梅没敢和她搭话。
“是,我们是昭城军区文工团的。”这年头说自己是当兵的都让人骄傲。
“你们真厉害啊,还是文工团的。”张梅腿上的孩子磨磨蹭蹭坐不稳,想往下溜,“红红,你看看两个阿姨,能唱会跳的,你长大了也学好不好?”
“不好。”
小女孩儿童言童语倒是把车厢里的人逗得笑开怀,见大家笑了,红红更是害羞,嘴角往下一耷拉扭头就扑进亲妈怀里,不愿见人。
“这小丫头还挺认生啊。”上铺的中年妇人徐华芝下楼跟几人打了招呼,坐在下铺位置休息。
“是,胆子比针眼还小,也不知道随谁,我跟她爸都不这样。”张梅抚摸着闺女头发。
“孩子还小,又出远门估计还没适应。”秦羽荞上回宰了赵雪娟一顿,买了好些吃的,这不派上用场了,她掏出几颗什锦糖要散给红红。
红红看着对面阿姨手里的什锦糖,不自觉咽了咽口水,不过她没去拿,只掀起眼皮看了看妈妈。
“阿姨给你糖呢,还不快去?”
得到妈妈的许可,她这才慢慢伸出手从秦羽荞手里拿走了一颗什锦糖,小声道,“谢谢阿姨。”
秦羽荞冲她笑笑,又往前在桌上搁下两颗糖,给张梅和徐华芝一人一颗。
“谢谢啊。”张梅也从自己带的包裹里掏出两张饼皮给她们,大家就着吃的倒是聊了起来。
从昭城坐火车到京市要两天一夜,吃住在火车上,经济条件稍好的人买火车餐饭吃,可以不要肉票粮票就能吃上大米饭红烧肉,条件差些便自带干粮,坚持两天也就过去了。
沈月慧没那么活泛,不像秦羽荞能跟人很快熟起来,见着陌生人总是有些不自在,在外人看着像是始终爱端着一副架子,她躺在上铺听着下头秦羽荞和另外几人说说笑笑,有些烦躁。
“也不知道这人是哪边的?”嘀咕一句,一翻身就要睡觉。
“月慧,梅姐老家的果子你吃点儿吧。”秦羽荞伸手把果子递到沈月慧铺位边。
“行吧,那我吃一个。”刚说要睡觉的人立马翻身坐起来,努力不让嘴角牵起的弧度过大,接过果子咬了一口,味道还挺好。她犹豫再三,支支吾吾开口,“我...我袋子里也有吃的,你给她们分点儿吧。”
“你下来分,我不知道你东西怎么放的。”
张梅吃着沈月慧给的一块金鸡饼干,掰了一半喂给闺女,又低声对秦羽荞说话,“我先前还以为那位同志瞧不上我们农村出身的,不愿意跟我们搭话呢。”
秦羽荞笑笑回她,“她跟红红一样认生,熟起来就好了。”
在火车上共处两天,自然也慢慢熟起来,二人得知张梅是带着闺女去随军的,张梅男人在京市某部队。徐华芝则是去京市看儿子的,她儿子赶上了那场运动前的最后一次高考,成为珍贵的大学生,毕业后在京市安顿下来,结婚生子。
说起儿子,徐华芝满脸骄傲。
两天一夜的路程在两轮旭日东升中结束,绿皮火车渐渐减速,停靠在京市火车北站。
首都的繁华在这里已经初见端倪。
相比昭城火车站,这里大了不止一两倍,停停走走不少列车,站台上即将上车的乘客面露不舍,刚踏上京市地界的乘客则充满喜色。
秦羽荞和沈月慧跟随人群出了火车站,目之所及皆是人潮,行色匆匆。这里的人们穿着比昭城的人们颜色更鲜亮的衣服,骑着二八杠,活力又精神。
二人拿着写好地址的小纸条,叫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前往总政文工团。
总政文工团隶属于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坐落于京市西北部,占地面积大,气势磅礴,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上书“华国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工团”几个大字。
秦羽荞和沈月慧向门口哨兵出示了介绍信,做了登记,这才顺利和总政文工团的□□事见上面。
□□事名叫罗永良,今年二十八岁,干部子弟出身,现在文工团工作,人长得挺精神,浓眉大眼,就是有些矮,估摸只有一米六多一点。
“两位同志,欢迎你们来到总政文工团,坐了这么久火车挺累吧?”人也很和善,开口便主动开心两人一路奔波的情况。
“□□事好,我们不辛苦。”
几人打过招呼,罗永良带着人前往文工团宿舍,里头有空房间,正适合入住。
总政文工团作为全国各类歌舞话剧曲艺人才最多的团体,一直以精湛的技艺,创新的剧本编排闻名,这里产出的大戏上为国家最高领导人表演过,下深入基层为乡野百姓送戏上门。可谓是全国上百文工团中当之无愧的翘楚与领头羊。
这次举办的学习活动,特意从各地区文工团甄选了优秀人才赴京交流,力求学习与进步,共同创新。
总政文工团宿舍一共三栋,每栋四层楼,每层有六间四人宿舍,现在从全国各地来交流学习的文工团队员们已经入住。
秦羽荞和沈月慧被分进的宿舍里已经住了两人。
一名来自东北驻地文工团的舞蹈队员和一名来自西南驻地文工团的话剧队员。
“你们好。”
“快进来坐下,你们才到啊?”
来自东北地区的许东霞个子高,人也爽朗,刚见面就上前帮着二人拿行李,热情介绍起来。
“这回来了不少人,我刚来的时候大概数了数,快有三十多个了。”
西南妹子孙招娣给二人倒了两杯热水,摆到桌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容。
秦羽荞把东西收拾好,认真跟另外两人做了介绍,“我们俩是昭城文工团舞蹈队的,我叫秦羽荞,她叫沈月慧。”
后面大家得相处一个月,自然是好好认识了一番。
没多久,总政文工团舞蹈队的队员便敲响了房门,来的女同志面目严肃,直甩下一句楼下集合吃饭就走了。
四人也闹不清楚是什么状况,只能跟上。
食堂里,来自全国各地的三十五名文工团尖子齐聚一堂,各自打了饭菜,三三两两凑做一堆吃着饭。
大伙儿都是第一回 见,有些拘谨也有些好奇。
许东霞生性豪爽,没多久便和其他宿舍的聊开了,甚至还和人分享起饭菜来。
今天食堂里有两个肉菜两个素菜,每人打两个菜,便互相馋嘴,这样都能吃全了。
“许东霞也太能说了。”沈月慧小口往嘴里送饭,悄声同一旁的秦羽荞说话。
这回来京市学习,不仅是总政文工团的尖子多,其他城市能来的也有点本事,她刚到第一天就已经有了危机感,横竖不能丢人,因此这会儿吃饭已经开始克制了,担心吃多了发胖。
秦羽荞吃得香,在火车上待着难受,虽说是卧铺,可火车上人太多,味儿大又吵闹,她看到香喷喷的饭菜高兴坏了。
一口青椒肉丝,一口大馒头,扭头一看沈月慧,在那儿小鸡啄米呢。
共事当了这么些年战友,她也算清楚这人想法,张口就戳中她命门,“听许东霞说,这一顿是最好的,特意请咱们吃肉,你要是不抓紧机会,后头萝卜白菜土豆有你吃的。”
沈月慧掀了掀眼皮看着她,又看看饭盒里的几条肉丝,立马敞开吃起来,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减肥,等之后吃萝卜白菜的时候再减吧。
饭后,总政文工团负责此次学习活动的□□事给大家说明了接下来一个月的活动安排。
所有人和总政文工团队员同吃同住同训练,进行理论学习、技术改进和剧本编排的交流,每星期日是休息日,可以和自己打报告后进出部队。
...
在总政文工团学习的日子充实又紧凑,早上六点起来,所有人去水房洗漱出发,在练功房练功听课,这里的老师不仅有留洋多年并且在国际上得过奖的芭蕾舞老师,还有深耕民族数十载的国家级舞蹈大师...
得到老师们指点一二,确实受益匪浅。
晚上,正好遇上总政最好的一批名家排大戏,所有人坐在台下看着舞台上精彩的舞蹈表演,歌剧表演,话剧表演,都极为震撼。总政文工团的水平真是领先太多。
俗话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宿舍里,秦羽荞伏案桌前在纸页上刷刷写字,娟秀的字体跃然纸上,只见她写道:“今天看了总政文工团的演出,我内心触动良多,她们的演出,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次起跳都是那么完美,完美到让我情不自禁鼓掌。我想,我需要更加努力,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做到这样。”
沈月慧躺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脑海里全是晚上的演出画面。过去,自己从小练舞,总是能得第一名,后来,在昭城前进文工团,自己也是拔尖儿的,哪怕来了个秦羽荞,天赋逐渐显现,可好歹只有一个。
今天看出总政文工团的演出,她才明白,外头不止一个秦羽荞,还有很多秦羽荞。
沈月慧心里闷得慌,被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逼得喘不上气。
自小学舞的沈月慧出生在高知家庭,家里有个长姐和一个小弟,父亲是中学副校长,母亲是小学老师,爷爷是已退休的石油厂副厂长。家里条件好,对她也好,可就是活在大姐的光环和小弟的偏宠下。
大姐沈月英考了大学,后来嫁给棉纺厂的采购办主任,日子过得风光又红火,不管是学业还是亲事都是家里人的骄傲,就连街坊邻居也都是夸的;小弟是老来子,不管是爷奶还是爸妈都不自觉宠着他。
沈月慧没有被短过吃穿,可总是被家里人忽视,只有跳舞的时候能多得家里人一分重视。于是后来她总是努力练功努力跳舞,想让家里人多看看自己。每次在文工团得了奖,也得把奖状带回去给他们看看,就盼着一句夸奖。
所以虽然家里人希望她早点退伍回家结婚,沈月慧还是死撑着不答应,她得守住自己最后一点能发光的东西,不然只能永远活在光芒背后容易被人忽视的阴影里。
以往在家里不得重视,沈月慧甚少和家人说上两句心里话,长姐严肃不爱玩笑,小弟与自己年龄差距太大更是说不到一块儿去,因此,养成习惯的沈月慧哪怕后来到了文工团也从未与谁交心。
对她来说,不管是与人倾诉心事还是承认自己比人差,都十分困难。
不过,今晚她觉得自己过于渺小,这个世界上有太多比自己强的人,她内心郁结,总觉得被堵了一口气,不上不下。
可能是现在离乡背井,远在陌生的京市,黑暗给了她勇气,她悄悄下床往秦羽荞的床位靠去。
“秦羽荞,秦羽荞。”
睡得正香的秦羽荞本在做梦,梦里面自己经过刻苦训练终于站在大舞台上表演,演出结束,台下经久不息的掌声正让人陶醉...
她就感觉到有人正在拍打自己。
迷迷糊糊睁开眼,竟然是真的,床边竟然站着一个人!秦羽荞顿时吓得一激灵。
“谁!唔...”
“嘘,你小点声儿,是我。”沈月慧赶忙捂住她的嘴,拉拉扯扯将人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