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寂静,就连时光都显得特别漫长,时光漫长,似幽碧青萝慢慢爬上高墙。
西泠药庐的杏树之下,落花依旧纷飞,好像从没有衰落的尽头,一曲琴音刚刚落了尾声,寂静的庭院里仍有余音绕耳。姜雪羽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身影,轻声道:“多谢你,肯费心教我弹琴。”
银时月背对着她,雪白色的衣袍上泛着月华,颀长的身形显得温柔而淡雅。他负着手,似是自言自语道:“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能听到这首曲子的人,必然是好福气。”
听到他的话,姜雪羽有些慌乱,连忙解释:“不过是闲暇时,有兴致一起学学罢了,你想到哪里去了?”
银时月闻言转过身来,他静默地注视着她,淡漠的眼眸中掩着冰雪的悲凉:“既然是兴之所至,总该有些欢愉才是,可是从你的琴音中,我只听到了悲伤。”
他顿了一下,良久的寂静之后,才开口道:“雪羽,你的心中仍有他。”
姜雪羽默默垂下了头,都不敢去对上他的眼睛:“对不起……”
银时月望了她一会儿,又淡淡地笑了,不紧不慢地道:“既然怎么都无法释怀,不如努力争取一下,兴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姜雪羽的神情有些发怔,喃喃重复道:“争取……”
银时月点了点头,他侧了一下身:“你看,他来了。”
姜雪羽闻言站了起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遥远的宫道上,有一个人影正在朝这里走来,她向前走了几步,待看清来人的容貌,不由得讶异道:“秦铮,你……”
秦铮身着一袭墨色的衣袍,他来到药庐的门口停了下来,看到姜雪羽时,他笑了:“刚才去住处找你,没有见到人,我想你应该在这里。”
姜雪羽向他走近了几步,又默默地背过身去:“你……你今日不用陪着公主吗?”
秦铮来到她的身边,似是漫不经心地答:“今日不是我当值。”
他们一起走向杏树下的那个石桌,此时银时月已经消失了踪影,秦铮又继续道:“先前知道你病了,一直没有机会来看你,现今可好些了?”
姜雪羽低头嗯了一声,恍惚之中,觉得自己现在好像是在做梦,甚至在心中怀疑,眼前的这些场景,是不是银时月的术法幻化出来的。倒是秦铮皱了皱眉,他迈步来到姜雪羽跟前,伸手抚在了她的鬓边:“怎么瘦了?”
姜雪羽下意识地抬头看他,又默默移开了视线,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可能……是最近天气热了,没有什么胃口,过些时日就会好了。”
听她这样说,秦铮也放下心来,他转身走到石桌边,看到摆在上面的古琴,不由得奇怪地问:“你何时也喜欢这种东西了?”
见他发现那把古琴,姜雪羽的眉目中闪过些许慌乱,想起银时月刚才的话,她的神情怔怔的,片刻之后,才鼓足勇气开口道:“我……我弹琴给你听,可好?”
秦铮看了她一眼,他的俊眉舒展,显得沉静而温暖:“好啊。”
姜雪羽默默走到石桌边,琴弦缓缓拨动,古朴的韵调穿越过去与现世,许多年前的江水岸边,谁在摇船唱着歌谣,词曲含义双关,流传亘古久远。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眉目盈盈,波光流转,带着几分矜持欣喜,几分羞怯试探。
周围的气氛愈加凝重,在这样的弦调之中莫名微妙起来,秦铮的神情亦是沉重肃穆,一瞬间的错愕失神,将她的心事窥探了个干净,片刻之后,又勉强敛住异色,神态自若地掀了掀衣摆,装模作样,认真倾听。
心似擂鼓,刻骨羞耻,在他的故意避让面前,姜雪羽终于失去了再弹下去的勇气,深深埋首,都不敢去看他是怎样的表情。她的手指颤抖着稳住了琴弦,只觉得掌下冰凉一片,她苦涩地勾了勾唇,语气轻描淡写般:“刚学会不久,后面的……我都忘了。”
秦铮的脸上仍然保持着笑意,不似先前那样热烈,轻飘飘的,令人看不真切:“挺好的,难得你有心学。”他作势起身,平淡的声音响在两人中间,“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姜雪羽默默低着头,恍惚嗯了一声,颓然坐在石桌旁,只觉得他的脚步声渐远,方才凝重微妙的气氛陡然换作了另一番清冷局面。身旁有淡淡的蓝光升起,银时月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他向姜雪羽走近了一步,最终还是停了下来,只是目光哀伤地望着她:“雪羽……”
姜雪羽的神情恍惚,良久之后,才苦涩地笑了一声:“明知道他不会接受,为何还要抱着那样无谓的希望,为什么非要去奢求自己根本就得不到的东西?”
高垒的院墙顷刻崩塌,外面的光亮透过缝隙投射进来,让深藏在心底许久的感情逐渐显露出痕迹,再也无处遁形。心思沉稳的人懂得靠掩饰来守住最后一点秘密,亦是在拒绝她羞怯试探的心,可是他们之间,终究还是不一样了。
银时月微微皱眉,轻念着:“雪羽……”
姜雪羽的脸上有泪滑过,她下意识地伸手抹去了泪水,泪水却止不住地落下,她站起身,看向银时月极力地露出了微笑,声音却压抑得有些哽咽:“不过是一首琴曲而已,又不能说明什么,也代表不了什么,秦铮他只是……只是不知道而已……”
银时月有些悲哀,轻轻说道:“雪羽,万物有声,而知其意,琴乃天地万物之音,其中的情意便是不挑明,也该有所察觉才是,你无法令他听懂你的琴音,就如同永远都唤不醒一个故意装睡的人。”
一字字,一句句,如尖刀刺入她的内心,将里面掩藏已久的秘密剖出,晒在日光下,仓皇羞耻得让人想要逃离。姜雪羽隐忍埋着头,泪水止不住落下:“别说了……”
银时月不再往下说,只是静静地望着眼前的女子,一如从前许多的日夜,沉默无言陪伴在她的身边,看着她伤心绝望,体会着她的一点一滴,心里也有了异样的感觉。
片刻之后,他迈步向她靠近,站在她的身边,刚刚伸出手又停了下来,迟疑片刻,才缓缓将她抱入怀中:“我不是人,所以也无法懂得你们的感情,可是我知道,是那个人让你伤心,是他让你难过,心里充满了悲伤,而我……不愿让你悲伤。”
他的声音轻柔,像是一支洁白的轻羽,在湖面之上荡开了浅浅的涟漪:“你说,那个人是很好的人,在这个世上,也就只有他愿意对你好了,那么雪羽……我也可以保护你,可以永远陪伴你,所以,忘记那个人,我们一起离开,好吗?”
姜雪羽瞬间怔住了,片刻之后,她离开了银时月的怀抱,摇了摇头:“银时月,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你是邪魔,可以活得长长久久,而我只有数十年的生命可活,即便有一天我死了,属于我的一切都消失了,你还是可以好好地活着。”
“更何况……”她顿了一下,脸上明明还挂着泪珠,却又微微笑了,“这里是王宫,是我一直生活的地方,而且秦铮哥哥也在这里,我是不可能离开的。”
银时月蹙起了眉:“即使那个人伤你至此,你也不愿意离开他吗?”
姜雪羽避开了他的注视,黯然低下了头:“对不起……”
听到她的回答,银时月无言,良久之后,才淡淡说道:“如果那个人……他活不了多久了呢?”
姜雪羽错愕地看着他,脸上满是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银时月的神情平静,回答得分外认真:“邪魔天生便有预知危险的能力,我已感到灾难即将来临。”
傍晚的风静静地吹着,灵力的光点围绕着他们飞舞,淡蓝的光晕唯美而又宁和,映在他的眸中化作幽凉一片,姜雪羽怔住了,恍惚中又听他不紧不慢地道:“不久之后,这里将会沦为一片地狱。”
姜雪羽的脸色有些发白,震惊地摇着头:“怎么会,这不可能!”她丢下了这么一句,就惊慌失措地朝药庐门口跑了。
银时月目光忧伤地注视着她,仿佛连身侧的光点都能感知到主人的哀伤,在空中缓慢地飘动着,渐渐静止在微风中。他静静地站在原处,唇角勾起一丝苦涩,片刻之后,抬手捂着自己的心口,望向了天际蔓延的夕阳——
原来,这就是心痛吗?
喜欢是什么,他不太懂,人类的感情复杂而多变,纵使他已经在人世间流浪了万年,还是无法真正地理解和体会。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莫名其妙陷入人类的感情之中,这么多年以来,他习惯观察着这个人生活的点滴,心里渐渐有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因为觉得孤独,所以他的目光才总是不经意地追随着她,可是看到她在雨中默默等待的样子,他又觉得怜悯而悲伤,那是第一次,他想走入一个人的生活。
在这个人的身上,他看到了不一样的纯净与美好,她的痛苦与哀伤,她的喜悦和快乐,仿佛她的每一件事情都能牵动他的心,因为她的悲伤而悲伤,因为她的快乐而快乐。可是,当他看到雪羽的目光停驻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时,他又会感到无比痛苦,这是喜欢吗?
应该是吧,因为她曾经说过,当他心甘情愿为一个人伤心,却又无法忘却那个人的时候,那就是喜欢了。
她的小心翼翼,他都看在眼里,她的苦诉衷肠,他也都听进心里,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源于另一个人,所以,他感到悲伤,一种从未有过的痛苦和绝望,渐渐萦上心扉,悄悄在思绪间蔓延,比洪荒时期的夜晚还要冰凉。
一边痴痴遥望人家永不回头,一边苦苦求索对方却心有所属,寻寻觅觅,觅觅寻寻,到头来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明明好像触手可及,却又可望而不可即,泥足深陷,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她,看着自己陷进去,直直地,仿佛要溺毙在里面。
爱有多重,恨有几种,纠结缠绕之中,构成了繁复错杂的人生,人类,便是这样一群脆弱而又奇妙的生灵。这么多天,在这个王宫之中,看着他们的故事,他不知不觉地学会了他们的爱恨,恍惚之中似乎也懂得了他们的感情,到现在,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像个魔,也不想再去当邪魔了。
自从那天之后,姜雪羽已有多日未去药庐,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银时月,也不知道见到银时月的时候,又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感情。
将近夏日,雨水多了起来,大雨滂沱,连下了月余都不见停歇,车迟国已有多处遭遇水涝,百姓流离失所,境况苦不堪言。
朝中有多位大臣上书直谏,请求大王敬天谢祖,祈求车迟国能够度过这场天灾,从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臣民们祈祷了许久,终于等来了上天赐予的机会,这几日雨势渐歇,王宫内人员来往,都在准备几天后的祭天大典。
姜雪羽站在窗边,看着外面湿漉漉的地面,以及连绵不绝的阴雨,美丽的容颜里带着忧愁,耳畔依稀响起银时月说的话——
邪魔天生便有预知危险的能力,我已感到灾难即将来临。
她知道银时月是不会欺骗她的,所以才在心里无比地担忧,如果灾难真的来临,她和秦铮应该怎么办?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司药女官,不懂朝政,也不知道国家大事,她只想让秦铮平安,心心念念着的,便是让他好好活下去。
祭天的那日,下着蒙蒙细雨,道路上铺着红毯,朝臣们跪在两边,还有许多兵将和护卫把守,大王身穿朝服走在前面,旁边跟着供奉祭品的巫师,诸位嫔妃和皇子们紧随其后,神色凝重,任由雨水打湿了他们高贵的狐裘,也浑然不以为意。
姜雪羽俯身跪在众人之中,被这肃穆的气氛感染着,心里也越发冰凉起来,耳畔回荡着大王诵读告示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只见距离祭台的不远处,秦铮跪在绰瑶公主的身边,留给她一个沉稳坚毅的背影。
祭天结束之后,大王和朝臣们陆陆续续离开了神庙。姜雪羽站在神树下,仰头望着神树上挂着的红色缎带,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只见银时月站在不远处,她露出了微笑:“你来了。”
银时月向她走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目光忧伤:“雪羽……”
姜雪羽恍若未闻,她仰头望着那些红色的缎带,唇边泛着些许的微笑:“银时月,你相信上天注定吗?”
银时月回答道:“万物生灵,自出生时起,命数皆被刻在一方命盘之上,无数道命轮相互交织,构成了繁复错杂的人生。”
姜雪羽无言地听着,片刻之后,才慢慢地开口:“许多年以前,我与秦铮哥哥就是在这棵神树下重逢的,你说,刻下我们命数的那个人,既然让我们相遇了,又为何要把秦铮哥哥从我的身边夺走?”
银时月望着她说不出话来,又听姜雪羽黯然说道:“生难欢,离别苦,求之不得,纠缠往复,一切,不过唯命而已。”
银时月微微蹙眉,沉声道:“纵使上天注定,有我在,也不会让你受到一点儿伤害。”
姜雪羽看向了他,又静静地问:“那么,你也可以保护秦铮哥哥吗?”
银时月沉默了下来,在她的注视之下,又偏过了头,姜雪羽见此,苦涩笑道:“你走吧,倘若世事真如你所说,那么这个地方已经不再安全,你是邪魔,可以保护好自己,而我……始终都要陪伴在他身边。”
银时月的眸色幽凉,里面泛着潋滟的流光,他轻轻道:“灾难已然来临,我感觉得到死亡的气息。”
姜雪羽闻言,心中沉痛了几分,失魂落魄地往后退着:“不管灾难如何,我们都会好好地活着的,倘若真是躲不过……能与他在一起,我已心满意足。”
银时月静静地望着姜雪羽,赤红的缎带之下,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身形有些狼狈,记忆中的这个女子,总是娴静温柔地笑着,她看起来那么柔弱。然而此时此刻,在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之时,她又是那么坚强,即使是身为强大邪魔的他,都忍不住心有触动。
他不再停留,黯然转过了身,他明白,她的温柔只为那人,她的坚强,也只为那人。天际的夕阳穿过层层乌云,形成了万丈霞光,看上去那么美丽,又是那么绝望荒凉。
战争来得如此之快,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准备。在距离车迟国不远的地方,那里长年风沙肆虐,土地贫瘠,然而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却成长起来一个国家,在车迟国被洪水侵袭的时候,大俞乘虚而入,十万铁骑驻扎在北方边境。大王积劳成疾,得此消息后竟然一病不起,纵观整个朝堂,却无一人可以领兵出战。
这时,有人想起了北夷国,和大俞不同,北夷之地日夜为冰雪覆盖,气候寒冷滴水成冰,也正因为这样,北夷的战士意志坚韧,尤其擅长马战,而且它还曾是车迟的附属之国,现在亦是盟友。
如果他们肯在北方牵制大俞的话,车迟国还能有些胜算,大王听此建议,立即派人前往北夷求助。派出去的使节很快就回来了,他们还带来了北夷国愿意出兵相助的消息,不过附属的条件,却让所有人都犯了难。
他们需要一位公主和亲,两方联姻,只有这样,北夷才有出兵的理由,可是车迟国尚未婚配的公主,现今只余下一个,那便是最受大王宠爱的绰瑶公主。
王宫寝殿内,姜雪羽跪在龙榻边为大王诊脉,隐约听到殿外的嘈杂声。
“让开,谁敢拦着本公主!”绰瑶秀眉紧蹙,挥鞭抽打着阻拦的宫人们。
一个老内侍站了出来,低声劝慰道:“公主,大王病重,您还是过几日再来吧。”
“再过几日我就要被母后送去和亲了,哪里还能见到父王?”绰瑶强行闯宫,一边高喊着,“父王父王,您见一见儿臣吧?”
旁边的秦铮拉住了她,低首道:“公主,我们还是回去吧,大王不会见你的。”
绰瑶瞪大了眼睛看他,一脸不可置信:“秦铮哥哥,难道你也要我去和亲吗?”
秦铮脸色一白,沉默了下来,北夷苦寒之地,气候不是一般地恶劣,他又怎么忍心让她去和亲?绰瑶见他不再言语,蹙眉哼了一声,长鞭一摔,绕过众人径直闯入殿内,秦铮见此,也连忙跟在她的身后。
寝殿里,大王脸色灰白,止不住地咳嗽着:“绰瑶,你来了。”
绰瑶抬眸看见大王,眼泪立即落了下来,她朝病榻前跪行了几步:“父王,您的病好些了没有?儿臣很担忧,他们却不让儿臣见您。”
姜雪羽侧身让开到一边,神情恭谨地跪在大王的龙榻前,她听到大王气息奄奄的声音:“傻孩子,你看父王这不是好好的,哭什么?”
绰瑶吸了吸鼻子,哽咽着道:“可是他们让儿臣和亲……”
大王目光慈爱地望着女儿,病容里担忧之色尽显,他勉强打起精神,温和地问:“绰瑶……不想去和亲吗?”
绰瑶哭得更是厉害,扑到大王的怀里:“父王,儿臣不愿意离开您,儿臣要永远守在您身边!”
大王混浊的眼里也流下泪水,他仰头看着床帐,似乎在叹息着:“绰瑶长大了,迟早都要离开父王的……”
绰瑶失声痛哭,抱着大王的身体:“不!绰瑶死也不要离开父王!”
角落里,姜雪羽静默注视着寝殿内的一切,恍惚想起了银时月的预言,果然,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几个月前还神采奕奕的大王,如今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他想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守护自己心爱的孩子,却也是有心无力了。朝中没有可用的大将领兵迎战,他现在更是强弩之末,如果不让绰瑶和亲的话,他又拿什么去拯救自己的国家和子民?
大王定定地望着床帐上悬挂的玉璧,沙哑的声音缓缓道:“绰瑶,你该知道,身为一国公主,本就该……”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有一个人跪了下来——
“臣秦铮,愿意领兵迎战!”
听到他的话,姜雪羽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她几乎不顾礼仪脱口而出:“秦铮,你……”
她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唇瓣轻颤,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大王并没有追究她的冲撞,只是目光平静地望着秦铮,眸中的光芒越发闪动,仿佛垂死之人,看到了最后一抹希望。
良久之后,大王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秦铮留下,你们……先出去吧。”
绰瑶公主不明所以站起身来,不情不愿地走了出去,姜雪羽迟疑了一会儿,才慢慢躬身告退,她望着秦铮的背影落泪,默默地向后退着,每走一步,心就往下沉痛一分。她来到了寝殿的外面,见绰瑶公主等在门口,显然不听到大王最后的决定,她便不会放下心来。
姜雪羽刚想迈步走下石阶,身后传来绰瑶的声音:“你站住!”
她转过身来,神色谦卑地施礼:“不知公主唤微臣有何事?”
绰瑶迈步向她走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你是秦铮哥哥的什么人?”
姜雪羽沉默了下来,是啊,她是秦铮的什么人呢?幼年时的青梅竹马,异地重逢的至亲至近,两个人一直相依为命,她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她没有回答,依旧低着头,语气平淡地问:“公主……喜欢他吗?”
绰瑶一愣,显然没料到眼前这女子会这样问。喜欢是什么,她不太懂,从小到大,她都是最受宠爱的那一个,得到的东西也都是最好的,所以根本不用想喜不喜欢的问题。对于秦铮,她是很喜欢跟他在一起玩的,因为这样能令她开心,除此之外的其他事情,她就不清楚了,所以也没有办法回答。
得不到她的答案,姜雪羽抬起了头,望着她的目光充满了死寂,语气也冷了不少:“公主喜欢他吗?”
绰瑶低下头思索片刻,含糊回答:“我也不知道,秦铮哥哥人很好,有时候我是喜欢他的,可是有时候又觉得他像大哥哥一样。”
姜雪羽悲凉地笑了一声,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她转过身失魂落魄地走了,夕阳照在她的脸上,显得沉寂而肃穆,行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仰头望着四周冰冷的高墙,心里却一刻比一刻沉痛哀伤:原来,她的爱情,便是输给了这样的一个人吗?
大王和秦铮说了什么,姜雪羽不知道,她只知道,第二天,大王便下了诏书,命秦铮领军迎战。
西泠药庐之中,杏花已然凋谢,结出豆大的青果,芳菲融于泥土,徒留一缕幽香缭绕。姜雪羽坐在石桌边,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如往昔般沉稳而坚毅,她微微合目,唇角泛着苦涩:“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秦铮站在她的身后,出言问:“雪羽,你找我有何事?”
姜雪羽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说着:“那日你随大王回宫,我约你在此相见,明明说好的不见不散,我等了一夜,你却没有来。”
秦铮一怔,他记得几个月前的那个约定,当时宴会结束时,时间已经接近夜晚,他又被公主拉去挑选马匹而忘了时间,等想起来的时候,正下着大雨,他以为雪羽已经回去了,便没来赴约,后来因为她说“勿以为念”,他也就真的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之后,你写了一封信给我,说在教公主骑马,我虽然心里难过,到底还是有些欢喜的……”
姜雪羽垂下了眼帘,喜欢是什么呢?千万次的爱恋加上无声无息的表达,明明已经难过得快要死掉了,却因那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而莫名欢喜。这么多年,她就是这样卑微又默默地喜欢着秦铮的,只要他笑,她就会跟着欢喜,他难过,她也要伤心好久。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叙述一件过去了很久的往事:“那日为公主请脉,我在殿中看着你走来,你却连看都没看我一眼,两个时辰,我等了两个时辰,才等到你出来。”眼泪缓缓落了下来,声音却依旧坚强不屈,“她受伤,你着急,她不开心,你便食不下咽,可是秦铮……若是有天我死了,你可会为我觉得难过?”
秦铮的表情怔怔的,喃喃开口:“雪羽,你……”
姜雪羽悲凉地笑了一声,泪水倾泻而下,孤傲地抬头看他:“秦铮,原来你一直不知,我是喜欢你的吗?”
秦铮彻底愣住了,他望着姜雪羽,半晌说不出话来。
知道吗?自然是……知道的,那天,在这里相遇,她为他弹琴一曲,小心翼翼地试探,还带着几分羞怯和期许,从那时起,他便是知道的。
可是,又能如何呢?他们两个从小便没有了亲人,好不容易才重逢走到了一起,一直以来,他都是拿她当作妹妹看待的,可是他的妹妹,却对他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装作懵懂不知。
秦铮局促地避开了她的目光,低声道:“抱歉,雪羽,我……”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沉默了下来,该怎么说才能让她明白?一个小小的护卫,居然不自量力地喜欢上了公主,虽然知道今生再无可能,还是愿意豁出性命去护她周全。这样的话,他怎么说出口,这份感情,连他自己都觉得羞于启齿。
秦铮的脸色很难看,他背过身子,黯然道:“对不起……”现在除了这三个字,他也不知道该对姜雪羽说些什么了。
姜雪羽站起身来,静静地注视着秦铮的背影,片刻之后,抛却女儿家的矜持和羞涩,迈步走了过去,从后面轻轻拥住了他:“秦铮哥哥,我们离开吧,好不好?”
邪魔天生便有预知危险的能力,我已感到灾难即将来临。——银时月的话在耳边响起。
秦铮一愣,他垂了下头:“大王已经下令,我会带兵出战,不可能离开的。”
姜雪羽脸色苍白,她收紧了拥抱着秦铮的手,语气近于哀求:“秦铮哥哥,我害怕,你带我离开,好不好?”
秦铮微微皱起了眉,他抿了抿唇:“雪羽,你走吧,回到故乡去,我……一定会回来的,然后就去找你。”
不久之后,这里将会沦为一片地狱。
姜雪羽紧闭着双目,泪水涟涟,她无声地哽咽着,绝望而悲伤:“秦铮哥哥,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秦铮终于挣开了她的怀抱,犹豫的神情中带着不舍,刻意避开了姜雪羽的目光,面带羞愧:“对不起,雪羽,我不能离开她……”
一次次拖延逃避,在她的坚持面前,终于还是被逼到了尽头,千万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后,掩藏着最为真实的理由,在这个世上,除了他不爱她这件事,还有什么可以把她从他的身边推走?她就是抱着这样的勇气,孤注一掷,赌上自己的尊严和感情,企图在即将到来的灾难中,挽救他的一条性命……
她以为,凭着他们往日的那些情谊;她以为,凭着他们过去的那些岁月,她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至少她还有一点胜算。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在这场爱恋之中,她自始至终都是第三人,现在兵败如山倒。
太阳西斜,秦铮看着落在院中的夕阳,低声道:“军中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我先走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沉默了良久,侧首淡淡道:“三日后,我就要出征了,你……好好保重。”夕阳拉长了那道坚毅挺拔的身影,他的脚步沉稳,仿佛带着极大的决心和勇气,不留一丝犹豫和遗憾,阔步朝着庭院的门口走去。
姜雪羽怔怔失神,身旁有淡蓝的光点升起,仿佛是夜间飘舞的流萤,银时月向她走近了几步,停在她的身后,他的神色平静,流露着淡淡的哀伤:“雪羽,你救不了他的。”
姜雪羽回过神来,觉察到银时月的到来,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她来到银时月的面前,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语气焦急而迫切:“银时月,你可以救他的,你一定可以救他的,对不对?”
迎着她殷切的目光,银时月慢慢垂下了眼帘,偏过了视线:“抱歉……”
“为什么?”姜雪羽放开他,往后倒退了几步,哽咽说道,“你是邪魔,从上古时期存活下来的邪魔,你可以救我,为何救不了他?”
银时月注视着她,他的语气温凉哀伤:“雪羽,神魔契约早有约定,邪魔是不可以插手人间之事的,否则,我将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姜雪羽闻言彻底愣住了,她呆了片刻,泪水顺着脸颊落了下来,她看向银时月,失魂落魄地往后退着:“你走吧,他若是死了,我也不可能独活,可若是为了救他,就不顾你的性命,我做不到……”
“雪羽……”银时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了下来。这位洪荒远古的强大邪魔,在人类的固执面前终是无可奈何,良久之后,怅然叹息了一声,从树下消失了身影。
秦铮领兵出征,正是接到任命的第四天下午,按照古籍记载,申时之后,阴气渐盛,这种时候本来是不宜出征的,然而边关形势紧急,刻不容缓,朝廷也顾不得其他。
那天的夕阳染红了半边天,艳丽的颜色像是泼上了谁的血,秦铮身着墨色的宝铠,从大王的手中接过了刀剑。姜雪羽艰难地挤过了人群,站在送行之人的前面,只见他身姿挺拔,英俊的眉目透着坚毅,令人不由得心生恍惚,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秦铮哥哥,已经不再是那个山野乡村之中会背着她走过油菜花田的少年。
自从秦铮离开之后,姜雪羽便每日跪在神庙前,专心致志为他祈福,她的面前摆着一沓素纸,上面平铺着各色的彩绳,以及散发着幽香气息的香草。这是传说中车迟国古老的祝术,写够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安”字,制成平安符挂在神树之上,便能感动上苍,让天神聆听到心愿,保佑远行的人平安。
淡蓝的光点悄悄飘出枝叶外,散发着永恒的、宁静的清辉,银时月躲在神树之后,遥望着神殿中的背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之中。自从那个人离开之后,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跪在神像前写字,淡黄的方纸上,水墨着力,一笔一画尽是娟秀的字迹,她不厌其烦地写着,然后每一个字都做成一个平安符,挂在神庙外的大树上。
望着她的背影,银时月脸上流露出忧伤的神色,淡蓝的光点摘下一个平安符,他缓缓接在手心里,垂眸凝望,仿佛自言自语般:“雪羽,是否有一日,你也会这般关心我呢?”
时光岁岁催人老,窗台上的日光悄然逝去,神树原本青翠郁郁的枝叶逐渐变得发黄,仿佛那个女子一样,渐渐在王宫里衰落。王宫之中,一如往昔地平和安静,仿佛除了那个离开的护卫,一切都没有改变,然而稍有些经验的宫人,都很敏锐地嗅到了某些风吹草动。
大王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朝臣、嫔妃们都被挡在了寝殿外面,就连身为司药女官的姜雪羽都无法近身。朝中让太子代理朝政的呼声越来越高,一向活泼好动的绰瑶公主,也慢慢沉寂了,时间的齿轮缓缓向前推移,显得那么短暂,又那么漫长。
边关的形势并没有因为秦铮的到来而缓和,不时传回的急报中,亦是坏消息居多,敌军渐渐逼近国都,王宫里人人自危,每个人都在等着末日的到来。和那些惶惶不安的宫人比起来,姜雪羽看起来要沉静许多,每日都跪在神庙里祈福,神树之上已经挂了许多平安符,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对她而言,国家兴亡太过遥远,只要秦铮还活着,只要他平安,便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
然而,这样的情况又能维持多久呢?战场之上,冲锋陷阵,手起刀落间,伤亡总是在所难免,只要秦铮的性命还悬于一线,她就整天为他提心吊胆,总想着该如何才能帮助他,思来想去,除了在神庙中祈福,什么都做不了。
又是几天之后,姜雪羽站在神树下,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的动作一顿,又恍若未闻地继续挂着平安符。银时月轻轻迈步来到她的身边,他的语气沉静寂然:“有时候我很羡慕那个人,你对我若是有对他的一点点好,我就会很高兴的。”
他顿了一下,见姜雪羽没有回答,于是黯然垂下了头,默默说道:“这些天,我想了很多事情,关于你,关于我,还有那个人。我是邪魔,不懂你们人类的感情,不过我想,我是喜欢你的吧。”
姜雪羽闻言转过身来,惊愕地望着银时月,有些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银时月的手中缓缓幻化出了一把匕首,他握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朝姜雪羽逼近。姜雪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也许是被他的举动吓到,眼见着那把匕首抵在了自己的颈间,才回过神来震惊地望着银时月。
银时月站在姜雪羽的面前,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匕首,他的眉目淡然清雅,然而潋滟的眼波中却流露出悲哀的神色,他的手指轻颤,良久之后,淡蓝的流光闪过,那柄匕首又从他的手中消失了踪影。
他往后退了几步,声音近于绝望:“看着你这样为他,我很难过,可是又无法杀了你……雪羽,你说得对,当我开始心甘情愿为一个人伤心,却又无法毁去的时候,就是喜欢了。”
姜雪羽怔怔地望着他,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银时月微微抬起了手,他的周身泛起了淡蓝的光点,然而却有几道灵力的光芒笼罩在她的身边,只听银时月静静说道:“神魔契约早有约定,神魔皆不可插手人间之事,否则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他微微蹙眉,捂着心口闷哼了一声,血迹顺着唇角缓缓流下,抬起头望着姜雪羽,脸上的笑容绝美而凄然:“我的修为已然受损,需要重新回到草木之中休养,希望这道封印可以护住你一时,雪羽,不要离开王宫,否则连我也无能为力了……”他的声音渐弱,伴随着灵力的流失,身体也开始泛起了淡淡的白光,最终消失在神树之下。
姜雪羽怔怔地站在原地,她回过神来,连忙朝向银时月那边跑去:“银时月……”
然而,银时月刚才站立的地方已经了无痕迹,唯有点点晶莹的蓝光飘荡在半空中,渐渐地也消失了。姜雪羽的神情愕然,她失魂落魄地跪了下来,望着银时月消失的地方,忍不住落下泪来。
神庙之外,一片寂静,姜雪羽颓然地坐在神树之下,想起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美丽苍白的面容间流露出悲伤的神色,她抱着自己的身体,埋首在双臂之中,喃喃地轻念着:“银时月……”
良久之后,有脚步声传来,姜雪羽抬起了头,只见一个宫女匆匆忙忙跑到自己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泪流满面道:“雪羽大人,大王他……驾崩了……”
大王驾崩,举国哀悼,宏伟的宫殿中央摆着大王的棺椁,朝臣、侍卫们身着素白的丧服,各宫的嫔妃和皇子公主们跪在棺木前,他们的神色肃穆,心事重重,好像乌云压顶一般。只有绰瑶公主哭得最厉害,抱着大王的棺椁死活不肯撒手,不过最终还是被宫人们拉开了。
伺候大王的老内侍请出大王的遗诏,遗诏中除了忏悔自己当政期间没有给百姓带来福祉,临逝前决定将王位传于太子外,还附加了绰瑶公主的婚事。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在临逝之前,还想拼尽最后一点力量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儿,将她指婚给东陵国慕容世家的公子——慕容隽。
大王丧事刚过,太子便奉诏登基,王宫内百废待兴,每个人又重新忙碌了起来,似乎没有人再关注边关水深火热的处境。慕容家很快派人来求亲,车迟国国丧刚过,新大王自是百般推辞,绰瑶也哭着闹着不肯嫁与那位慕容家的公子。不过在两个人见面之后,她的哭闹声就渐渐小了,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女儿家的娇羞与喜悦。
现在边关的情况危急,新大王急于拉拢北夷国,若是她不肯嫁进慕容家,很有可能就会被送到北夷和亲。慕容家家财万贯,几乎占据了东陵一大半商业,能够嫁进他们家,即使日后车迟国惨遭覆灭,绰瑶也可以生活得很好。
而且更为重要的一点,慕容隽容貌清秀,谈吐风趣幽默,而绰瑶公主只是个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讨好?一来二去,很快就喜欢上他了。有好几次,姜雪羽都看见他们在御花园里扑蝴蝶,那位美丽活泼的公主,终于找回了昔日银铃般的笑声,容颜灿烂得像是天边织锦的晚霞。
其实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公平可言呢?她为了秦铮呕心沥血,一番缱绻心事全都寄予了虚妄,而秦铮为绰瑶浴血奋战,几经生死,到头来还是抵不过别人的一举手、一投足。
只是不知道绰瑶在接下慕容隽求亲信物的时候,有没有想起那个正在为她披荆斩棘、豁出性命的沉默男子?不知道绰瑶在披上嫁衣、低首踏进凤辇的那一瞬,有没有想起过那日国都城下,将士们出征时似血的残阳?
在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理由自私,只不过是为了某个人,不得不放弃了自私的念头,一心一意只想让那个人过得更好。
绰瑶走了,带着满心的喜悦和憧憬,却没有带走秦铮对她的心意和眷恋,或许对她而言,那个墨衣俊朗的护卫,只是她生命中一道温暖的春风,现在她的太阳出现了,那道春风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姜雪羽也走了,自从绰瑶公主离开后,她才恍然发觉这个王宫之中,已经没有了秦铮的留恋,她也没有留下来的意义了,她要到边关寻找秦铮,虽然得不到他的爱,但至少,在他难过的时候,她要陪伴在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