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三月,正是围猎的好时节。
车迟国的大王率领大军前往雁荡山狩猎,转眼已经过了月余,大军起拔回城,满载而归,国都内万人空巷,百姓纷纷涌上街头,迎接勇士们的凯旋。而此时,一个女子正跪于王宫的神庙前,她的身姿优雅,素衣长发,银钗绾髻,犹如一朵纯净的雪莲花。
“雪羽大人,雪羽大人……”外面隐约传来喊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站起身来朝神庙外走去,刚刚迈步走出了门槛,就见一个宫女匆匆忙忙赶来。
她摇头叹了口气,缓步走下石阶,来到跟前才轻声斥责道:“此乃神庙,清静肃穆之地,怎由得你喧哗喊叫?”
宫女顿觉失礼,局促地低下了头:“奴婢知错。”
姜雪羽见此微微笑了,声音也放得柔和:“你来找我,有何事?”
她是宫中的司药女官,专门为大王侍医配药,如今大王狩猎未归,她也跟着闲下来,宫中若是没有紧要的事情,不会有人来找她的。
宫女跟在她的身边:“大王回来了,”顿了顿,似乎在笑着,“护卫大人也跟着回来了。”
姜雪羽的脚步一顿,片刻之后,试探地问道:“他……可好?”
宫女抿唇偷笑,自顾自说道:“护卫大人武功高强,自然是没事的,而且听闻狩猎之时,大人表现神勇,还被大王嘉奖赞许呢!”她望着姜雪羽,眉目间闪过一丝狡黠,打趣道,“也不枉大人你日夜在这庙中祈求平安、天神庇佑,可不就应验了?”
姜雪羽又羞又恼,伸手要去打她:“就你贫嘴!”
宫女笑嘻嘻地躲开,连声说道:“大人,奴婢报完信就要走了,大王的御驾此时应该已经过了昭华门,很快就要入宫了。”姜雪羽默默颔首,向那个宫女施礼答谢后,也匆忙收拾行装准备去迎接大王。
王宫中,一袭红毯铺在地上,朝臣、皇亲跪在两旁,后面的内侍、宫女黑压压跪倒了一片。姜雪羽身为司药女官,官位低微,只能位列在偏远的角落里,她俯身跪在众人之中,神色谦卑而温柔,想起记忆中的那道身影,不由得又多了几分欢喜。
大王和朝臣们寒暄几句,便领着众人前往春华台了,那是位于神庙不远处的一座高台,占据了方圆千尺的土地,可以容纳好几百人,按照以往的惯例,今日王宫中会在此举办酒宴,用将士们打猎捕获的野味款待群臣。
宴会开始,首先是祭天谢祖。祭台之上摆着最为肥美的牛、羊,由大王亲自敬献给天神以及车迟国的祖先。舞乐之声响彻云霄,大臣们纷纷跪下举杯,恭祝车迟国风调雨顺和大王万寿无疆,姜雪羽俯身跪在酒案旁,在这洪亮的祝贺声中,不知不觉地抬起了头。
一个月不见,他黑了,也瘦了,却比从前更加精神,站在大王的身边,像是巍峨的高山,宛若初升的旭日,令人见了便生出壮志凌云的豪情。秦铮并没有注意到她,姜雪羽有些黯然,默默垂下了眼帘,片刻之后,又不动声色地朝他那边看去,遥望着那道身影,渐渐露出了温柔满足的笑意。
“父王!”酒宴之上,突然传来了欢快的声音,一个华衣少女阔步跑了过来,她的身上披着赤红的披风,容颜明艳夺目,举止亦是活泼动人。
大王见到她,立即开怀大笑:“哈哈,绰瑶,你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现在连接驾都不去了?”虽然听起来像是责备,然而语气中却宠溺分明。在车迟国,谁不知道绰瑶公主最得大王的喜欢,就连东宫太子都比不上她的地位。
绰瑶走上石阶,扑在大王的怀里,软语撒娇道:“父王父王,儿臣不是不去接驾,而是去做正经事了。”
大王别有深意地哦了一声,出言问道:“什么正经事,可否跟父王说说?”
绰瑶咯咯轻笑了几声,从大王的怀抱里钻出来,调皮地转了一圈:“儿臣正在学骑马,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就可以和父王一起出去打猎了。”
大王听此,果然龙心大悦,击案连说了几句好,又痛快地笑了几声,金银珠宝、珍奇古玩,只要是他能给的,恨不能统统搬过来赏赐给这位聪明可爱的女儿。
宴会进行到一半,声乐、舞姬皆退了下去,姜雪羽觉得无聊,便也早早离开了宴席,因秦铮是护卫,只能寸步不离地守卫在大王的身边,她根本无法近身,于是就找了一位熟络的内侍,让他带话给秦铮——申时未央,西泠药庐,不见不散。
这是宫中种植珍奇草药的地方,除了她这位司药女官,平时很少有人过来,王宫的规矩颇多,严禁护卫与女官交往,只有在这个地方,她和秦铮才能单独相处,小聚片刻。
幼年时期,青梅竹马,秦铮是她记忆中唯一的美好,可惜后来遭逢天灾,家人、亲族皆因灾荒死去,故土饿殍遍地,百姓流离失所,他们两个也就此失散。
好在上天眷顾,让她有机会入宫当选司药的女官,也是在那一年,她找到了昔日的邻家哥哥,从此两棵漂泊的浮萍相依为命,彼此之间也算是有了依靠。如今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依然很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景……
四月春光明媚好,宫人们纷纷来到神庙进香诵经,祈求上天赐予国家安宁、王宫和睦。神树之下,他们之间相隔不到一丈,冥冥之中,仿佛上天注定一般。
那一年,她初次入宫为贵族侍医,还不曾见到大王;秦铮也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侍卫,亦不是现在的模样。后来秦铮因在鹰爪之下救护绰瑶公主有功,被大王赏识,提拔为护卫,而她,静默无言行走在王宫之中,守护着他们过去的时光……
虽然约在申时,但姜雪羽早早地就去了药庐。自从秦铮跟随大王出宫打猎之后,她就很少来到这个地方,一个月不见,药庐中的草药已经长得郁郁葱葱,在微风中散发着淡淡清香,庭院角落的空地上还种着一株很大的杏树,此时杏花已然开放,洁白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看上去很是唯美动人。
秦铮还没到,于是姜雪羽在石桌边坐了下来,从前她就是这样等着秦铮的,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却从来没有觉得累或是厌烦。好像只要是和秦铮有关的事情,她都有着极大的耐心。
秦铮老实木讷,不大喜欢说话,她也并非多话之人,两个人在一起经常是沉默的,然而即使这样,她也喜欢跟秦铮待在一起,只要有他陪伴在身边,她就会觉得欢喜心安。
许久之后,夕阳西下,绯色的残光蔓延在天际,湮灭了最后一抹余晖,不远处的宫殿屋檐下已经掌起了灯。眼见着申时已过,漫长的宫道清冷悠远,始终见不到秦铮的身影,姜雪羽站起身来,遥望着视线的尽头,神情间有些焦急,大王的酒宴还未结束吗?
过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内侍的身影出现,他匆匆忙忙赶来,走到姜雪羽的面前施礼道:“雪羽大人,护卫大人说宫宴尚未结束,恐怕会晚一些。”
果然……姜雪羽微微垂眸,这才放下心来,她向那个内侍回礼道:“多谢。”
目送内侍离开,身影又消失在宫道的尽头,她站在原处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回神,转身望着天际璀璨的星光,虔诚地合上了双手:“信女姜雪羽,祈求天神眷顾,让我与秦铮哥哥早日离开王宫,一同……”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一同……一同什么呢?不知为何,这王宫之中看起来人声鼎沸,却好像谁跟谁都没有关联,在这里住得越久,她就越是害怕,为自己提心吊胆,更为秦铮担惊忧虑。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她和秦铮却是那么渺小的两个人,相对于整个皇城而言,性命低贱如地上的蝼蚁,总怕哪一日,她不小心触怒了大王,留下秦铮一人茕茕孑立,可若是秦铮不在,她也不会独活。
她很想回到家乡去,虽然那儿比不上王宫的富庶繁华,也没有皇城的钟鸣鼎食,却终究有犬吠蝉鸣相伴,炊烟袅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此生活虽然清苦,倒也过得踏实无比。
想到这里,她的神情暗淡了下来,她明白,秦铮是不会跟她离开的。他对这里有深深的眷恋和不舍,就如同她一直思念着故乡和从前的岁月,可惜时光悠悠,恰似江水流,一旦过去了,就再也无法回头。
她还记得他们小时候,秦铮总爱背着她穿过油菜花田,两个人笑着、闹着,还唱着故乡的歌谣,像是兄妹一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对秦铮的感情变了质,注视着他的身影,渐渐有了自私的想法和念头。这样的感情让她害怕,她是喜欢秦铮,却又不敢让他知晓,只得生生忍着,纵使心底有千回百转,缱绻思念,表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他们之间到底隔着故人之谊,她只是他的邻家妹妹,因为这,秦铮保护她,怜惜她,却不曾爱过她。这种感情阻隔在他们中间,像是一座大山,他没有再向她走近一步,她便也失去了翻山越岭的勇气。
姜雪羽缓步走到杏树之下,挨着石桌坐了下来。不知不觉,夜色悄然来袭,宫灯微弱的光辉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层层紫雾笼罩,阵阵凉风乍起,不多会儿便下起了小雨,天地朦胧一片,又一个时辰过去了……
她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宫道那头,雨雾掩映的道路上空无一人,默然垂首,低低轻笑了一阵,良久之后,才怅然叹息了一声。周围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她的身子麻木冰冷,终于疲惫地合上了双目,缓缓倒在了石桌之上。
与此同时,药庐中泛起了点点晶莹的蓝光,游走在夜空中像是璀璨的星辰,又如随风飘舞的流萤,唯美而静谧。一个雪色衣袍的男子出现在那里,他的身上泛着淡淡月华,在漆黑的夜晚显得沉静而温雅,雨击打在他的身侧,又被一层薄薄的结界阻挡出去,飞溅的水花像是一道皎白美丽的光晕,围绕在他的身边。
他微微抬手,从天而降的大雨瞬间静止在半空,仿佛不忍心再去打扰那位昏睡的女子,银时月迈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开口,仿佛自言自语道:“你等的那个人,他不会来了。”
一朝病来如山倒,从药庐回来的翌日清晨,姜雪羽就得了伤寒。她脸色苍白,躺在病榻上吞咽着苦药,不时虚弱地低咳几声,精神恹恹地望着窗外雨后的景色。
外面传来敲门声,姜雪羽的眸光微动,却是一个宫女的声音:“雪羽大人。”
希望陡然变成失望,她的神色落寞,沉默了片刻,才勉强撑着精神出门,打量了那个宫女几眼,才问道:“你是公主宫里的吧?”
那宫女点了点头,拿出一封信笺来,浅黄颜色,上面并未署名:“护卫大人吩咐奴婢把这封信交与大人。”
姜雪羽闻言,神情一怔:“秦……秦护卫现在在公主宫里吗?”
那宫女颔首称是:“护卫大人正在教公主骑马,护卫大人还说,请雪羽大人看过书信之后,回一封书信与他,好让他放心。”
姜雪羽的神情有些黯然,勉强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多谢,请在此稍候片刻。”
她转身走进了屋子,将那封书信拆开来看,原来当日失约是因为大王吩咐他教公主骑马,才会误了时辰,从公主宫里出来之后,当时正在下雨,想到她必然已经回去,于是他就没有再去赴约。
姜雪羽将书信小心收好,重新放回信封里,她抬笔润墨想要给他回一封书信,然而写了几封都不大满意,便都揉作一团。她站在书案旁,望着不远处的香炉失神。菡萏香炉上缭绕着寂静的香雾,淡紫色的雾气在空中升腾,又慢慢地散开,氤氲在房间之内,化作丝丝沁人心脾的幽香。
她怔了片刻,又把他的那封书信拿了出来,再次展开,只见满张字迹英武有力,笔触潇洒自然,就跟他本人一样,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干脆利落,从来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她抬笔斟酌稍许,之后在他的字迹旁边,缓缓留下一行娟秀的小字——
勿以为念。
她将信装在原来的那个信封里,封好之后,出门交给那个宫女,由她带了回去。
说是勿以为念,秦铮就真的没有放在心上,接连好几天,姜雪羽闷在房中养病,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想到大王的命令不可违抗,而且侍卫们刚刚春狩回来,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她虽然心里觉得失落,倒也没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经过几天悉心的调养,她的身体总算好了起来,不料,在这个时候,宫里却传来了急召,原来大王自从狩猎回来之后,兴致正是高昂,连着好几天兴办酒宴,劳累过度,再加上夜里受了些凉,因此得了风寒。
姜雪羽前去王宫为大王侍医,待到一切事宜完毕,才从宫里退出,刚想离开,却被一个人拦了下来,秦铮不知何时等在殿外的一角,望着她俊眉微皱:“雪羽,你病了?”
姜雪羽低下了头,轻声道:“前两日得了伤寒,现在已经好了。”
听她这样说,秦铮便也放下心来,又听姜雪羽问道:“你今日不用护卫大王吗?”
秦铮摇了摇头:“大王正在睡觉,一时用不到我,而且……”他顿了一下,像是在笑,“我过几日就要去公主宫里当值了。”
姜雪羽怔了怔,良久才回神答道:“是吗……”
她垂下了眼帘,不紧不慢地道:“在公主身边不比大王,这样也好。”
他们一起走出了宫苑,步行在长长的宫道上,路过一片梅林的时候,姜雪羽忽然问:“这次在宫外见到不少有趣的事情吧?不知你可有闲暇,说与我听一听?”
秦铮点了点头:“你不提我倒忘了,这次在宫外确实见到了不少新奇之事。”
他们在梅林中坐下,从大军狩猎的各种惊险说到沿途见到的风景,又提起这一路上看到的风土人情,秦铮徐徐道:“那些地方也没觉得有多好看,还不及咱们家乡一半好。”
姜雪羽闻言笑了,喃喃自语:“时隔多年,也不知道家乡现在变得如何……”
还有好些话未说,却不得已戛然而止,正在他们交谈之时,一个内侍慌慌张张地跑来:“护卫大人,不好了,公主从马上摔下来了。”
“什么?”秦铮惊了一下,连忙站起身,他的俊眉紧皱,犹豫地看向了姜雪羽,“雪羽,我……”
姜雪羽的神情黯然了片刻,又缓缓笑道:“既然如此,你就去看一看吧。”秦铮点了点头,赶紧跟着那个内侍离开了。姜雪羽站在原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
这么多年来,在她的事情上,他从未显露过这样心急火燎的神情,也从未有过这样惊慌失措的模样,所以她才要极力地说服自己,他的担忧仅是因为职务,君臣之故。可是她也明白,她这是在自欺欺人,秦铮喜欢绰瑶,她很早以前便已知晓。
那一次,进献的雄鹰突然失控,直直地冲向公主,秦铮不顾一切挡在了公主的身前,背上还被鹰爪划了好几道伤口。清醒之后,第一句话便是询问绰瑶公主是否安好,他担忧公主,更甚于自己的性命。
姜雪羽落寞转身,朝药庐的方向走去,一场春雨过后,药庐的花草更是长势喜人,郁郁葱葱的枝叶里氤氲着泥土香,杏树上的花儿已经落了不少,铺在地上厚厚的一层,洁白的花瓣沾染上雨水,还余留着一缕幽香。她颓然走到石桌的旁边,侧身坐了下来,默默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原来是雪羽……”一个声音打破了这里的寂静,姜雪羽抬头看去,只见一位华衣公子走了过来,她认得此人,是太子殿下的内戚。
姜雪羽连忙站起,向他施礼道:“参见大人。”
那人笑嘻嘻凑近,语气暧昧无礼:“雪羽为何在此伤神,可是一个人觉得孤单寂寞了?”
姜雪羽不悦地蹙眉,却仍是恭敬地答道:“大人说笑了,下官尚有公务,先告退了。”
她刚想绕过那个人离开,那人却不依不饶地拦住了她,十分泼皮无赖:“雪羽莫走啊,我近日有些头疼脑热,雪羽若是不介意的话,到我府上给我诊治诊治如何?”
姜雪羽面有怒色,极力避开此人:“回大人,下官乃司药女官,不可随意出宫,劳烦大人让路。”
那人却依旧不依不饶,姜雪羽心中焦急,正仓皇失措之时,那人忽然痛呼了一声,双腿发软直接跪在地上,紧接着又翻了个跟头,重重地摔了出去。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惊恐地打量着周围,见鬼一样匆忙跑开了。姜雪羽也愣在当场,不仅是这个人,连她也觉得是见鬼了,她转过身四处搜寻,发现树下有一人缓缓现出身形。
那人身着雪色的衣袍,容貌精致俊雅,额间还描绘着一朵银色的狐尾花,颀长的身姿伫立在翩然落英中间,像是刚从画里走出来的仙人,令人如沐春风。他并着手指,注视那人远去之后,才收起了手,负在背后掩在广袖之中,云淡风轻地看向了她。
姜雪羽愣了许久,才怔怔地问:“你……你是仙人吗?”
树下的那人淡淡地笑了,顷刻间带起和风一片,他的声音温浅,缓缓开口道:“若我说不是呢?”
他依旧伫立在树下,冰雕玉琢般的面容沉静而优雅,午后金色的光辉穿过枝叶,在他的衣袍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整个人显得优美而纯净。庭院里温暖的微风拂动,摇落了一树的繁花,他只是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似乎在等候着她的回答。
姜雪羽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显然是受到了惊吓,对她而言,神魔鬼怪只存在于书本和戏文之中,眼前这位并非人类,也不是仙人,便是……
银时月见她这样的反应,淡然的眉目中流露出些许不明的悲伤,他的唇角勾起一丝苦笑,落寞转身准备离开。
“请等一下……”姜雪羽回过神来,她上前追了几步,语气里勉强克制着惊慌,“我……我并不怕你。”
银时月的身子一顿,他侧首看向了姜雪羽,又慢慢地垂下了眼帘,面容间带着些许羞涩,温言开口道:“我从创生之日起便是邪魔,虽然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是这样,但是我从未伤害过人类,你放心好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姜雪羽回答道:“你刚才救了我,我知道你是一个好……好心的邪魔。”她向银时月走近了一步,试探问道,“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银时月点了点头,他抬眸看向了那株古老的杏树:“在这棵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在这里。”他顿了一下,又看向了姜雪羽,轻柔的声音又低下去许多,“我知道这里是你的地方,我待在这里只是为了疗伤,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以离开。”
姜雪羽闻言问道:“你……还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吗?”
银时月的神情一滞,垂下了眼帘,无言地摇了摇头。
姜雪羽沉默了片刻,微微地笑了:“既然如此,那就留在这里吧,反正这里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只是不要被其他人发现了。”
听到她的话,银时月不由得怔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将自己留下。
他望着不远处的姜雪羽,只见她的笑容恬静而温柔,一袭雪白的衣物上纤尘不染,片刻之后,也跟着慢慢露出了笑容,缓缓说道:“你放心,等到我的伤好之后,就会自行离去,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他的周围升起了点点晶莹的蓝光,雪白的衣袍上也泛着淡淡的月华,颀长的身形渐渐消失在树下。姜雪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温暖的春风乍起,撩起了她的长发,皎白的花瓣簌簌坠落,像是瞬间下了一场杏花雨。
她怔怔地望着银时月刚才站立的地方,耳畔还回荡着他温雅淡漠的声音,然而那树下,却早已不见了银时月的身影,唯有片片飞花似雪,蓝色的光点游走在半空中,沉静优美,轻灵寂然。
银时月是一个邪魔,一个流落凡间的邪魔。
据他所说,大概在一万年前,天神与邪魔发生了战争,那场大战几乎牵扯到当时三界六道所有的生灵,他在魔王的邀请下加入了侵袭妖族的战争,也在那场战役中得罪了不少修为强大的妖怪,以致在神魔大战结束很久之后,那些妖怪还在不停地追杀他。
在几十年前,十几个修为高强的大妖怪将他困于阵法之中,他虽然突破了阵法,也杀死了那些围困自己的大妖怪,然而自身的修为却受到了极大损伤,浑浑噩噩地飘落在人世间,附身在王宫的草木中休养了起来。
午后的阳光灿烂而又澄明,姜雪羽坐在药庐的石桌旁,听着银时月的叙述有些出神。
远古洪荒的事情她不太懂,不过眼前这位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年轻男子,她实在想象不出他犯下杀戮之时会是怎样的场景,从相遇到现在,她只看得到他温柔淡漠的模样,因此也只愿把他当作一个温柔的人,一个值得信赖依靠的朋友。
银时月见到她失神的模样,淡淡问道:“你怕了?”
姜雪羽回过神来,又摇了摇头,认真回答:“我只是在想,银时月从前是什么样子。”
“我的从前……”银时月喃喃重复了一句,又不甚在意地一笑,“我是邪魔,无论何时何地,都只会是邪魔。”
姜雪羽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从前虽然没有见过邪魔,但是我记得你说过,你从创生之日起便是邪魔,虽然你也不知道为何会是这样,但是你从未伤害过人类。所以我想,银时月是一个好心的邪魔,你与其他的那些邪魔,一定是不同的。”
听到姜雪羽的话,银时月显得有些困惑,有些事情,甚至连他自己都想不清楚,或许他与其他的那些邪魔确实是不同的,至少那些邪魔从创生之日起,便不会去想自己为何会是一个邪魔诸如此类的问题。
他可以在手起刀落间杀死无数的妖怪,却始终无法做到对人类举起屠刀。在神魔大战的时候,目睹那些邪魔伤害人类的场景,他的心中隐隐地觉得厌恶,为什么呢?或许是觉得人类太过渺小,根本不足以让自己放在心上,或许……连他自己都觉得,从创生时起便身负灵力的他们,才是这个世上的异类。
他沉默了片刻,唇角勾起了些许弧度:“那你呢?”对上姜雪羽疑惑的目光,他又继续问道,“你真的不会害怕吗?身为人类,面对我这样的邪魔,真的不会感到害怕吗?”
姜雪羽不由得反问道:“为什么要害怕呢?”
银时月淡淡答道:“邪魔是这个世间最为肮脏邪恶的生灵,只要是人类,都会害怕的。”
姜雪羽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你只是和我们不同而已,为什么要觉得自己肮脏呢?”
银时月一怔,又听她继续道:“如果你真的是邪恶生灵的话,当初就不会救下我了,所以,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一个值得我一生一世都去珍惜的朋友。”
银时月沉静地望着她,其实,当初为什么要救下她,这件事情他也不明白。几十年来,他一直都附身在那棵杏树里,潜心休养,直到后来有个人类女子来了,她在这里开辟出一个药庐,也打破了他生活的寂静,最初他是不喜欢这样的打扰的。
然而这几年之中,暗中观察着她的一点一滴,渐渐地,他也就习惯了这个女子的存在。他知道只要有空闲的时候,她就会来到这个地方打理药材,他也知道,有一个名叫秦铮的男子,他们经常在这里相会,见面的时候,大多都是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可是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却可以令她暗地里开心很久。
邪魔不懂得人类的感情,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对这个人类女子,也仅是不讨厌而已,可是,他慢慢地发现,习惯其实是很可怕的东西,因为习惯了她的存在,所以她不在的日子里,他的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似乎缺少了点什么。
每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心里就会默默地想,那个在药庐中专心致志侍弄花草的女子会不会出现?这样的念头从清晨一直困扰到晚间,他的心中好像一直在期许着什么,然而那个被他期许的人却始终没有出现,他又会感到原来一天的时光还可以这样漫长。
也许他只是觉得孤单了,他记得曾经有个人告诉过他,当一个人的心中开始放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时常感到孤单,想要得到的东西无法满足,心里就会生出不安,人类把这种情绪叫作思念,然而他只是一个邪魔,无法懂得人类的情感。
身为一个邪魔,他更愿意将自己的情绪归结于羁绊,由于习惯了她的存在,他对这个人类姑娘产生了羁绊之心,希望可以时常看到她,希望他们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改变。
银时月垂下了眼帘,温言问道:“你想听琴曲吗?”
姜雪羽有些惊讶:“你还会弹琴?”
银时月点了点头:“以前在魔界的时候,每当我没有事情可做,就会坐下来弹琴。”他顿了顿,又说道,“那里的邪魔都听不懂音律,只有一个邪魔,会站在不远处听我的琴曲。”
他的右手轻拂桌面,一把古琴缓缓显现出来,指尖捻动琴弦,轻柔似水的琴音顷刻流淌了出来,古朴的韵调虽然极尽简单,却有一种足以打动人心的力量,令人不禁想起阴沉厚重的森林,以及一望无际的空旷山谷。
银时月的神情温雅如初,一曲余音落下,他伸手抚住了琴弦,低头看着手中的那把琴,淡然的眉目中似乎流露出一丝哀伤的神色:“他是我们幽冥之渊里的魔王,这首曲子就是他万年之前所作的。”
他顿了一下,轻轻抚摩着琴弦:“他是一个强大的邪魔,我们甘愿为他而战,为他而死。可是神魔大战的时候,他与妖王同归于尽,尸骸被封印于妖林之中,从那以后,我已许久没有弹过这首曲子了。”
姜雪羽闻言,试探问道:“他……是你的朋友吗?”
银时月垂下了眼帘,又摇头笑了:“邪魔的世界与人类不同,我们都是从幽冥之渊的邪气中衍化而来的,因此从创生时起就没有亲人,不会存在朋友,更不会喜欢谁。”
姜雪羽望着他,想起银时月曾经提起过,他从前生活在那个叫作幽冥之渊的地方,那里的光线昏暗,土地贫瘠,几乎没有可以供来吃的东西,因此即使是同伴之间,为了争夺食物也会自相残杀,更有甚者,会吞食彼此的血肉。
她正想着,忽然听银时月问道:“那么,你自己呢?”
姜雪羽一怔,有些疑惑:“我?”
银时月点了点头,用轻柔的声音问道:“你一直等待着的那个人,就是你心里在乎的人吗?”
想起秦铮,姜雪羽露出了些许笑容,颔首回答道:“是啊,秦铮哥哥他是很好的人,在这个世上,也就只有他愿意对我好了。”
午后,明媚的阳光穿过碧绿的枝叶,像是微风摇落的碎金,在地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她的笑容纯净,语气柔软而轻缓,生怕触碎了某个梦境一般,即使是身为邪魔的他,也能很清楚感知到她内心深处的欢喜与悸动。她喜欢那个人——不知为何,有了这样的认知,他心里甚至生出一丝羡慕,那一刻,简直羡慕到嫉妒。
绰瑶公主的伤并没有大碍,那日不过是下马时没有站稳险些摔倒,不小心崴到了脚,几日不能下床走动罢了。虽说是小伤,但是宫里的人却一个个忙得不可开交,原因是绰瑶公主闷在寝殿觉得无聊,非要闹着出去玩。大王当然不许,便令宫人们想尽法子哄公主欢心,好让她暂时忘记外面的热闹,安心留在宫中养伤。
不过她这么一伤,可把大王吓得不轻,各种珍稀药材滋养着,连专门给他看病的姜雪羽,都被指派到公主的宫中。这天,姜雪羽站在大殿之中,等待着为绰瑶看伤,忽听身后传来喊声:“公主……”
听出这人的声音,她面露欣喜,连忙转身看去,却见秦铮看都不看她一眼,径直走向了公主的内殿。姜雪羽有些愣神,隐约之中又听到了秦铮的声音:“微臣取来了好玩的物件,公主可不许再闹着出去玩了。”
绰瑶咯咯的轻笑声响了起来,像是悦耳的银铃:“秦铮哥哥,你又带来什么好玩的了?”
姜雪羽默默站在殿中,目光透过轻纱薄屏,注视着殿内的情景。此刻,公主正靠在美人榻上练习投壶,笑靥如花,越发显得精灵可爱,而秦铮则陪在一旁,握着箭尾细心调整着她的姿势,眉梢间尽是宠溺和笑意。
姜雪羽的神情有些恍惚,她怔怔地望着宫殿里的那个人,身旁好像有人接近,走到她身边试探地唤道:“雪羽大人……”
姜雪羽收回了目光,看向了那个宫女,只见她的神色有些尴尬,低声说道:“大人,公主现在的兴致正好,恐怕一时间没有办法诊脉了,可否请大人再等一会儿?”
姜雪羽点了点头,那宫女生怕打扰了公主的兴致,惹来公主的责罚,又怕得罪了姜雪羽,现在见她答应,心里自然高兴,连忙低身施礼道:“那就多谢雪羽大人了。”
周围顷刻又没有了人,姜雪羽依旧站在大殿中,她的目光注视着屏风后的情景,望着不远处的那道身影,眉目中渐渐流露出哀戚的神情。良久,殿内的欢笑声才终于停止,她恍惚听到秦铮讶异的声音:“雪羽,你什么时候来的?”
姜雪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望着秦铮的目光有些茫然,片刻之后,微微笑了:“刚来不久。”
秦铮也跟着笑了,他向她走近了几步:“你是来为公主请脉的吧,公主就在里面,我带你进去。”
姜雪羽嗯了一声,迈步跟着他走,由于刚才站了许久,只觉得双腿酸软麻木,她望着秦铮的背影有些落寞,渐渐地,她感到有些东西似乎正在远去,再也抓不住了。
经过几日悉心的诊治,公主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今日本是来诊最后一次脉,姜雪羽简单禀告了公主现在的伤情,又吩咐服侍的宫女几句,便躬身告退。她从公主的寝殿内走出,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正要离开之时,秦铮从后面追了出来,阔步赶上她:“雪羽……”
他走到跟前,从怀里拿出一枚玉佩,笑容灿烂:“这是公主赏赐给你的,谢你这几日悉心为她诊治。”
姜雪羽原本的欣喜神情暗淡下去,她扯出了一丝苦笑,语气里带着疏离:“不用了,你去回禀公主,这是雪羽应该做的,不敢讨要赏赐。”
秦铮拉起她的手,将玉佩塞进她的手心:“既然她给了你,你好好收着就是了,不然以公主的性子,恐怕也不依。”
姜雪羽点点头,将玉佩紧握在手心:“那……请你代我多谢公主了。”
秦铮见她不再推辞,俊眉舒展道:“好,那我回去了,你也小心一点。”
王宫的回廊中,姜雪羽目送秦铮的身影走远,直到消失在宫殿的门口,眼前还恍惚闪过他灿烂温暖的笑容,她的脸上温热一片,似乎有泪滑过,她下意识地伸手抹去了泪水,勉强打起精神转过了身,离开了公主的宫殿。
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地方,她站在药庐的庭院之中,仰头默默地注视着那棵杏树,繁花枝叶之间有淡淡的蓝光升起,银时月的身形出现在她的不远处,雪色的衣袍翩然若飞,似是收敛着明月的清华,深沉如水的眼眸中氤氲着夜色的幽凉。
他站在杏树之下,缓缓开口:“他又让你伤心了?”
姜雪羽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她勉强收敛着神色,又慢慢露出了笑容:“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一时间出了神。”
银时月的目光平淡,声音轻柔似水:“在我们魔界,笑只为胜利而生,泪只为痛楚而流。既然心中难过,又何必勉强自己去笑,这样委曲求全为的到底是什么?”
姜雪羽默默垂下了头,她闭上了眼睛,紧握着手里的那枚玉佩,尖锐的指甲几乎刺入了血肉之中,为什么呢?因为那个人啊,这么多年来,早就习惯了他的遗忘,经历过无数次的失望与悲伤,又会在他不经意转身看到自己的时候,傻傻地对他露出笑容。
她只是想让秦铮知道,在他的身边,她一直都过得很好,不曾伤心,不曾难过。因为不想让他烦心,不想让他为难,所以,无论遇到什么事情,她总是首先替他着想,这样的感情错了吗?因为总是对他露出笑容,所以,他才以为她可以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两个人相爱本就是相互麻烦的事情,没有了烦扰与为难,他又如何会把她放在心上?
良久,她的心情平复了下来,看向了银时月,微微苦笑道:“你说得没错,我很难过,看着他望着那个人的神情,心里很疼,恨不能自己从来都没有看到过,可是……你能想象吗?”
她顿了一下,声音有些哽咽:“即使心里难过,还是忍不住去看,因为在我的面前,他从未有过那样的目光,也从来都没有那样开心地笑过,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代替公主,可是我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秦铮喜欢公主,我喜欢他,而我喜欢的那个人却不喜欢我……”
银时月闻言皱起了眉,望着她伤心绝望的模样,心里有种莫名的情绪升起翻腾,像是燃烧的烈火,恨不能把那个人立即抓过来毁掉,然而语气却依旧温柔动人:“既然求之不得,为何还要勉强?令别人为难,也徒增自己心伤。”
姜雪羽的声音低落:“我从未想过勉强,只是……”
只是放不开,只是舍不下,每每想起便是针扎一样疼,疼过之后,心里的某些悸动又会暗暗滋生,如同长在心底的藤蔓,斩不断、挥不完,只能任它蔓延,肆意留存于心底,苍茫了岁月,也荒芜了人生。
倘若一开始便是绝望,反倒不会如此痛苦,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终究还是抓不住,始终还是握不牢,日日夜夜,纠缠折磨,患得患失之间,不知不觉,早已泥足深陷。
良久,她苦涩地笑了一下:“银时月,人类的感情,你是不会懂的。”
银时月微微蹙眉,不紧不慢地回答:“人类的感情我是不懂,可是我知道,在我们魔界,能够使自己开心的东西,就是喜欢,而那些让自己难过的事物,就是厌恶,喜欢的东西就要得到,厌恶的东西自当毁掉,所以,我永远也不会像你这样悲伤。”
他顿了一下:“雪羽,我可以使用术法让你得到那个人,那样的话,你是不是就会感到快乐,不再那么难过?”
姜雪羽摇了摇头,轻轻道:“银时月,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不忍心毁掉他的幸福的。我知道,秦铮哥哥想陪伴在公主的身边,公主就是他的幸福,而我……我只要能够时常看到他,就已心满意足了。”
银时月看了她一会儿,偏过了头:“果然,我还是不懂……”
姜雪羽微微笑了,她的声音平静:“你说,在邪魔的世界里,能够使自己开心的东西就是喜欢,而那些可以让自己难过的事物就是厌恶,喜欢的东西就要得到,厌恶的东西自当毁掉。那么,当你心甘情愿为一个人伤心,却又无法毁掉的时候,那就是喜欢了。”
银时月避开了她的视线,他的神情孤冷而平静:“这是你们人类的感情,而我只是一个邪魔,是不会明白的。”
姜雪羽望着他,下意识地问:“若是有一日,你懂得了呢?”
银时月的语气依旧轻柔,然而说出的话语却不由得令人心悸:“我会杀了那个人,绝不会给她伤害我的机会。”
微风轻轻吹过,拂起了他的衣衫,杏花翩然落下,衣过生香,仍是不染纤尘的模样。姜雪羽听着他的话,瞬间怔住,片刻之后,又摇了摇头,露出了无可奈何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