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请你,放过我吧,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利用价值,但这一切……真的太可怕了……”唐悦喃喃道。
苏梦枕看着她,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道:“你想要结束这一切之前,总该知道一些事情,这对谁都好。”
在这一场骚动结束后,场上的局势迅速被拜月教控制起来。唐悦知道,经此一役,拜月教已控制了正道武林的半壁江山。他们的手上捏着不少门派的重要人物,离全胜实在也是不远了。到了现在,她还是不明白,自己到底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逼她回来。
唐悦对岛上那神秘的地方还是记忆犹新,是以当苏梦枕轻车熟路地带着她来到那片竹林的时候,她的心中不免升起了疑惑,还有一些难以克制的不安感。难道曾经见过的船上那个下棋的男人,跟苏梦枕有什么关联?否则,他现在为何要带她来这里?
天色完全暗下来的时候,他们才穿过竹林,唐悦见到前面出现的院落,一眼望去,隐隐有几分遗世独立的味道。门口的竹篱上已挂起了一盏灯笼,院子里空无一人。
唐悦心中的那种紧张感,怎样都挥之不去,她的手不自觉地落在了倾城的刀柄上,苏梦枕正巧侧过头来看她,那目光像是能瞬间将她看穿,令她隐匿的心情无所遁形,“你不必那么戒备,只是带你来见个人而已。”
他走过去,看看那盏灯笼,略略一想,才取出火折子点燃了,回头轻声道:“进来吧。”
唐悦缓缓地走了进去,院子里静寂一片,没有半点声音,寒冷的天气里,唐悦的手心却隐隐有些湿漉漉的。
突然,整个院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门打开了。这里的天色暗沉得特别快,唐悦刚刚习惯黑暗,这时乍一见到光亮,不由得微微吃惊,后退了半步才停住,她听见走出来的那个人道:“你带她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个人看不出来年纪,却有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几乎让唐悦第一眼就认出来他便是上次见到的那个自己与自己对弈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她对这个人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想要亲近,却又有一种很深的距离感。这样矛盾的心情,还是第一次经历。
苏梦枕慢慢走近,站在院落中央,道:“唐悦,这位便是轩辕教主。”
唐悦面色一变,看着轩辕朗日的神情立刻变得不一样了,轩辕朗日很快便察觉出其中细微的差别,他微微皱眉道:“谁允许你带外人来这里的?”
苏梦枕却似乎并不畏惧,只轻轻笑了笑。唐悦看到他站得笔直,却看不清他的表情。她当然看不清,因为苏梦枕避开了她的眼神,正看着轩辕朗日。
死一般的静寂。
苏梦枕第一次对轩辕朗日的话仿佛听不见似的,好像他一贯习惯领命的耳朵已经聋了,他毫无要回答的意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轩辕朗日皱眉,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他一说出口便顿住了,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分明也察觉到了苏梦枕异常的态度和空气中流动着的那种紧张的气氛,他冷笑道,“看来你终于忍不住了。”他慢慢说着,并没有表现出很惊讶的表情,他仿佛早已预料到苏梦枕会有所行动似的,唯一惊讶的,只不过是苏梦枕选择的时机而已。
苏梦枕笑了,他在轩辕朗日面前一向很听话,听话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但他现在准备反戈一击了,而且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成功,因为他手中掌握了一样很重要的秘密和一个很重要的人。
苏梦枕道:“义父,我一直很仰慕你。”
轩辕朗日冷道:“仰慕到恨不得我立刻断气的地步吗?”
苏梦枕叹了口气,道:“是,我从八岁开始就一直希望你早些断气,可这么多年了,你却还是活着,每次一想到你还好好活着,我就痛苦得要命。”
轩辕朗日看着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狼崽子养大了,也不会变成忠心耿耿的狗,这一点我早就知道。”
苏梦枕嗤笑,“是,如果我是一只狗,早被你驯服了,我直到如今还活生生站在这里,已证明了我不是一只任人宰杀的狗。”
唐悦听得疑惑了,她并不能完全明白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却知道那必然不会是愉快的事情,否则他们的表情也不会这样凝重这样冷漠。
苏梦枕叫轩辕朗日“义父”,可他的一举一动却没有半分敬重之意,处处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敌意。
苏梦枕接着道:“你知道我这么多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他这句话并不是对轩辕朗日说的,他是对着唐悦。
“我每天晚上都会从噩梦中惊醒,每次醒过来都会觉得自己活在地狱里,然后还要戴着一张面具去面对别人。你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苏梦枕慢慢地道,唐悦没有说话,她知道苏梦枕会说下去的,因为他显然已压抑了许久,连一切尽在掌握的平静都已经被逐渐地打破。“你手中的倾城,属于拜月教的前一任教主苏玉楼,这一点,除了你之外,所有的人都知道,但谁都不敢提,甚至连说出他的名字都不敢,因为他们都是胆小鬼,他们害怕提了他的名字就会惹来祸患,又或者是害怕被恶鬼缠身,因为苏玉楼已经死了,死得很惨。”苏梦枕的手指慢慢抬起来,指向轩辕朗日,“那个苏玉楼,是我的亲生父亲,杀死他的,就是这位拜月教高高在上的现任教主。”
唐悦看着倾城,心中的情绪更加复杂,她从不知道这段过往,更不知道苏梦枕和轩辕朗日之间还有这样的仇怨,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留在拜月教?他在这里这么久,难道是为了向轩辕朗日报仇,可他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动手?
轩辕朗日一直沉默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唐悦道:“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苏梦枕道:“是啊,我为什么还要待在这里,在仇人身边的滋味确实不好受,简直比我看见自己的亲生父亲被人活剐的滋味还要难受得多。”他又笑了笑,道,“忍耐的滋味也很痛苦。”
唐悦道:“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苏梦枕转过头去,目光凝注着轩辕朗日,一字一字道:“我在找这世上最痛苦的死法,找他身上最大的弱点,我找了十几年,一直找一直等,几乎都要以为自己等不到这种机会了,但总算老天对我不薄。”
他眼中隐忍的恨意令人触目惊心,唐悦道:“你带我来,是为了什么?”
苏梦枕却没有看唐悦,而是看着轩辕朗日,笑了,“当然是为了让你来做个见证,这世上你最该恨的人就是他了,难道你不知道吗?”
是,轩辕朗日下了诛灭唐家堡的命令,杀死了温雅如,杀死了唐悯,甚至连那么小的孩子都不肯放过,这样的魔头,唐悦怎么可能不恨他呢?
轩辕朗日的笑容很平静,道:“我很佩服你的勇气,但很可惜,你没有机会。”
他的右手食指与拇指相扣,轻轻向外一弹,从唐悦的角度,可以看见苏梦枕似乎动了动袖子,空气中听见一声轻响,两股劲风在空中相撞,很快消失。苏梦枕微微一笑道:“义父未曾打声招呼就贸然出手,只怕是有失身份吧。”
苏梦枕轻轻松松就化解了轩辕朗日的指风,轩辕朗日却也并不吃惊,他一言不发,双手齐出,与苏梦枕对了一掌后又是一招先发制人,攻势凌厉。苏梦枕仿佛早有准备,冷哼一声,身子斜斜飞出,直逼轩辕朗日胸口大穴,两人对了数掌,却都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唐悦觉得奇怪,按照道理来说,轩辕朗日的武功应该比苏梦枕高出很多,可是今天看来,却也没有占到上风。苏梦枕长剑出鞘,唐悦凝眉,又是那把看起来普通至极的剑。
他的长剑就势而出,削向轩辕朗日的手腕,对方不闪不避,指上用力,已将他的长剑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同时身子微微一旋,长剑扭转方向直接袭上苏梦枕的背心。苏梦枕直觉背心一凉,危急之中抛弃长剑,直接从剑柄取出一把短剑,反手刺向轩辕朗日腰间,轩辕朗日轻轻一转,苏梦枕的短剑扑空,苏梦枕迫不得已急跃而出,避开那柄长剑。
轩辕朗日冷冷地将苏梦枕的长剑丢在脚下,慢慢道:“你以为我练功元气大伤,你的机会就到了,你把我也看得太低了。”
苏梦枕大笑道:“你我都未尽全力,尚不知鹿死谁手,义父纵然元气大伤,也还是不可一世的拜月教主,这一点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你今天,总不会只带了她一个人来吧。”轩辕朗日道。
苏梦枕当然不会只带着唐悦来,他一共带了八个人,这八个人直到轩辕朗日发话,才从黑暗的竹林中出现。这八个人当然是苏梦枕的心腹,而且都是十二堂中其中八堂的堂主,唐悦认出其中的两个,一个是秦时雨,一个是孟竹醉。
“你们都是来杀我的。”轩辕朗日环视了四周,冷冷地笑。
他那双洞悉世情的双目,已看穿一切,那八个人中至少有一半的人都低下头去,不敢抬头看他。瞧见这一幕,苏梦枕那双春水般的眼睛此刻如锋利的剑芒般冷酷无情,“在我父亲死后,我一个人到处流浪,在被你带回来以前,我过多了被人殴打、被人嘲笑的日子,那时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世上不论是做人还是做事,都不要手下留情,要做就做人人惧怕的恶人,要做事便要做大事。”
“看来你是谋划了很久,这么多年都留在我身边,让你很辛苦吧。”轩辕朗日叹息着,对苏梦枕这样说道。
苏梦枕坦然道:“是,我经常在想,你为什么要收留我还将我养大,难道就是等着我来杀你么?后来我慢慢发现,你是活得太无聊了,你身边没有心爱的女人,你的属下都害怕你,恐惧你,远离你,你连下棋都是自己跟自己对弈,在这个世上除了拜月教一无所有,你收留我不过是给自己培养个敌人,让自己行尸走肉的日子多一点乐趣。”
轩辕朗日道:“原来你这么多年,一直都这样恨我。”
苏梦枕的脸上有一种冷漠、倨傲甚至不可一世的神态,他道:“不,我不只恨你,我还很敬佩你。”
轩辕朗日道:“你敬佩我,所以就要杀我?”
苏梦枕道:“这一切都是你教我的。那时候你要杀我父亲,他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甚至要将教主之位让给你,但你始终心狠手辣,半步也不肯退让,甚至将他活剐而死。当日你如何对他,今日我便会千倍百倍还给你,至于我欠你的养育之恩,等你死了之后我会立刻迎娶你的女儿,好好地待她,就算是报答你这十多年来的栽培。”
他这样说着,却看了唐悦一眼,他们的话题与她似乎没有关系,但不知为何,唐悦反而觉得有一种奇异的恐惧感。
轩辕朗日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苏梦枕道:“因为我一直想知道,你要杀我父亲的真正原因。”
轩辕朗日道:“一个人只要有野心,就不会永远甘心做别人的追随者,而那个被追随的人如果没有足够的能力,也必然会被除去,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苏梦枕冷冷地笑了,他不是在嘲笑别人,而是在嘲笑轩辕朗日,真正的对敌,根本不需要多说一句话,更不需要问什么愚蠢的问题,他之所以要这样拖延时间,不过是在等。
但他又在等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