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悦望他一眼,年轻的脸上并没有一丝畏惧之色,道:“你们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沈初空皱眉道:“你既然是唐家堡的人,我们自然可以用你引唐家人上钩,先行除去他们。”
孟竹醉大笑道:“老沈,你想救她性命也不必找这种烂理由。你当我是三岁孩子吗?就算我们现在不动手,唐家堡的人也很快会被炸药炸得粉身碎骨,何必多此一举?”
孟竹醉边说着,边走近唐悦道:“不过你说得也对,杀了她太可惜,世上美人虽多,却少有这般倔强的刺儿头。不若留几日,享受一番,也不枉老天生出这般的美人。”
唐悦见他目光闪烁,知道他不怀好意。不由冷声道:“难怪你们会被世人唾弃,就算以前有别人对不起你们,可如今你们的作为,何尝不是比他们可怕千百倍?又有什么资格怨愤老天对你们不公?我不知道拜月教是什么样的地方,但是我也决不会去,更不会跟你们这样的畜生一起去。”
孟竹醉大怒,提起唐悦的衣领,怒极反笑道:“你骂我是畜生,好!骂得很好,等一下你就会哭着求我了!”
“放下她!”沈初空突道。
孟竹醉冷笑:“老沈,莫非你到如今还要袒护这丫头?”
沈初空道:“不,真要杀她,也该是我动手。”
“哦,这是何故?”孟竹醉虽未答应,却已重重将唐悦扔在地上。
沈初空道:“即便是敌人,她也是个值得佩服的敌人,我希望可以让她死在我的手上。”
孟竹醉挑眉,轻笑道:“此话当真?你下得去手吗?”
沈初空道:“我若杀不了她,你再动手也不迟。”
唐悦只觉得他们的对话十分古怪,沈初空的粗鲁在此刻竟然都化作不见,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说话十分客气,倒与他儒雅的外表符合起来。
孟竹醉退后几步,做出一个请便的姿势。另两人也都站在原地,很有趣地观看着这一幕。
沈初空走到唐悦面前,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还有什么话说?”
唐悦压不住胸口的痛苦,猛烈地咳嗽了一声,勉强自己道:“我无话可说。”
到了这个地步,她已不再奢望可以活下去。没有人可以救她,包括她自己。这已不是她想不想死的问题,而是毫无选择的余地。唐悦觉得老天似乎跟她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当她想死的时候,却偏偏死不了;当她知道自己不能死的时候,却不得不面临绝境,非死不可。
沈初空已高高举起右掌……
唐悦面上终于露出悲伤之色,她的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的人,很多的事,却都恍惚不见。即便是从前经历过的最痛苦的事情,现在也都变得模糊起来,仿若从未存在过一般。原来真实地面临死亡,竟是这样的感觉。
忽然听到啪的一声响,唐悦几乎以为那是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下一刻,却发现自己竟然能睁开眼睛。她亲眼看见孟竹醉已飞了出去,整个人撞在一棵大树上,重重倒了下去。那力道极为可怖,似乎连他的脊背都已撞碎!
事实上,孟竹醉再也站不起来。他的整个后背都是血肉模糊。这一拳,竟然是沈初空打的。唐悦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你疯了?”秦时雨面色大变,狰狞地向沈初空扑过去。唐悦却只听得一声惨呼,不知为何,半空中的秦时雨忽然跌落在地,一张脸上全是黑气,身体仿佛被烈火焚烧一般在地上滚来滚去,惨叫不已。
柳三月恶狠狠道:“沈初空,是你下了毒!”唐悦吃惊地望着眼前面目儒雅的沈初空,他竟然一拳打伤了孟竹醉,还对秦时雨下了毒。为什么?沈初空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他要杀的人是自己才对——却怎么会变成了他自己的伙伴?
“柳三月,你不是我的对手。”沈初空慢慢道,目光冷锐如刀。
柳三月经过片刻的震惊,此刻已恢复了平静,他道:“你该知道背叛的下场。”
沈初空大笑道:“我本就不是拜月教的人,何来背叛之理?”
柳三月阴沉地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初空道:“你不需要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只需要知道,我是拜月教的敌人,便已足够。”
柳三月大声道:“好!沈初空,你有种!”他不再犹豫,飞身上去,提起孟竹醉和秦时雨,头也不回地离开。
唐悦还来不及说话,已被沈初空拦腰抱起。“他们马上就会追来,你最好省点力气,有什么问题,我以后再回答。”
唐悦长时间沉默不语,沈初空低头道:“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唐悦在迟疑,她不知道这句话当问不当问。但她终究还是问了,“你放走他们,想必已知道后果。”既然已经动手,为什么还要放那三人离开?只会留下数不尽的后患。
沈初空笑道:“即便我杀了他们,后果仍是一样。”
“为什么?”唐悦不解。
“半个时辰内我们四人未能同时回去,另四位堂主仍会追来。”沈初空淡淡地道。
“这不是理由。”唐悦直觉地否认。
沈初空愕然道:“那什么才是我放走他们的理由?”
“你——受伤了。”唐悦道。
沈初空脸上变色,许久才回答,“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唐悦看了一眼他的手道:“在你挥出那一拳的时候。”
沈初空苦笑,“连你都能看出来,柳三月不会看不出来。没错,我在试剑大会上受了伤,没有必胜的把握,才不能和柳三月动手。”
唐悦只觉得胸口有阵阵热意上涌,眼眶有些微微湿润。
“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我可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沈初空道。
唐悦低下头,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
沈初空轻咳一声道:“他们的计划,我早就打算要破坏,决不是因为你才动手。”可是……总是因为她,沈初空才必须提前动手的吧……即便他试图开解,唐悦还是这么认为。不知不觉中揪紧了沈初空的衣领,唐悦小声地道:“对不起。”
如果不是她任性地跑出来,沈初空本可以找个更合适的机会挫败对方的计划,而不是在仓促之中动手,面临如今的危险处境。
沈初空脚下的步子在不断加快,儒雅的脸上却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道:“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碰上我们,你该不会是打算就这样一个人,偷偷地死掉吧。”
唐悦一怔,身体就这样僵硬起来。
还真是个单纯的人,沈初空在心里莫名叹了口气,接着道:“我虽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但不论如何,放弃希望总是不对的。”
唐悦不吭声,把头埋到阴影里。“你……根本不能了解我的心情。”唐悦这么说着。
沈初空的眼睛落到她肩头的伤处,又不忍似的很快移开,“我比你大很多,当然不能理解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在想些什么。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即便你不爱惜,也不应该随便糟蹋。”
这真不像是沈初空会说的话,唐悦抬起头,惊奇似的瞧着他。动不动就满嘴脏话的沈初空,说起安慰人的话来,竟是如此文雅自然。
“你不要看刚才那三个人古怪,他们都是打死也不认输的人。”沈初空抬起头,继续向前走着。
“你说魔教的人?”唐悦道。
沈初空不在意地笑笑,“我这么说或许有些奇怪,很多年前我也跟你一样,觉得拜月教都是些亡命之徒。可等我真正去了那里,又发现以前自己很多的想法都是错的。”
“难道他们不是恶人?”
“不,他们是恶人,大部分都是十恶不赦的恶人。”沈初空口气很淡,“但他们并不天生都是恶人。”
唐悦没有出声,但她脸上的表情已经让沈初空知道,她并不相信这些话,非但不相信,还很不以为然。但她毕竟不是个恩将仇报的人,所以她没有反驳一句。
山里浓雾弥漫,脚下的石阶仿佛都是在云端之中,走在上面,整个人仿佛飘飘荡荡,没有着落。
沈初空叹了口气,“拜月教里都是些无家可归的人,或者说,是走投无路的人。你说他们心肠歹毒,却也不都是天生如此。”
唐悦还是不说话,安静地听着。
沈初空深吸一口气,他已不知道多久没和人说过话。久到连他自己都忘记了该如何说话,久到连他的舌头上都快生疮。拜月教中,他曾经的那些伙伴,并不能称作是人。不论他们来自何处,为何而来,都是满心仇恨,恶毒可怕。每一个人的背后都有故事,但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因为那些故事,无一不可怕,无一不可悲。
“遭遇不幸的人,难免连他们自己都会变得可怕。”沈初空想了想,语声忽然变得很和缓,“从前我以为人都是如此,他们被别人伤害了,反过来也要去伤害别人。可怕,却也可悲。今天发现……也有例外。”
唐悦怔了怔,“例外?”
“我发现,也有人不愿意伤害别人,只好伤害自己。”
唐悦又沉默下来,她已知道沈初空说的是谁。很久很久,她才道:“你心里,一定觉得我愚蠢可笑,是不是?”
沈初空说道:“我……我不知道。”
唐悦笑了,她盯着沈初空道:“我自己都觉得可笑。我这样的人,对于别人来说,就是麻烦和耻辱,那你告诉我,我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沈初空想了想,道:“这么说,仿佛你是为别人活着的。”
唐悦凝视着他,眼睛清澈而明亮,“没人教过我这些,我不懂。”
沈初空不禁苦笑,“我也从来没教过别人。”
唐悦将头靠在他肩上,叹了一口气,道:“我并没有求娘把我生出来,她给了我生命,却没有给我快乐。”
沈初空摇头道:“我连娘都没有,所以不能体会你的痛苦。”
唐悦惊讶地看着他,沈初空接着道:“没娘有什么可奇怪的吗?我要是告诉你,我连爹都没有,你是不是更奇怪?”
这世上,确实有生来就没有爹娘的孤儿,唐悦明明知道,却没有想到,沈初空竟也是这样。
“我的真名不叫沈初空,而是姓上官。我爹娘在与拜月教的争斗中,早就死了。从十五岁起,我就遵从族长的命令,潜伏于拜月教,探查他们的秘密,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助正道将他们一举铲平,到如今,已经有十一年。”沈初空说着,语气平淡,仿佛不过是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唐悦却知道,上官家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这些事,听起来容易,但对于沈初空而言,却是他人生中最大的秘密。一个已隐瞒了十一年的秘密。沈初空十五岁的时候,还没有自己如今这么大,却已孤身一人深入险境,唐悦可以想象他当时艰难的处境。
“我当时想得很简单,只以为不过两三年的光景,我就可以恢复身份,回到上官家,却没有想到,这么多年了,我竟然还在拜月教中。”沈初空道,“而我当年的很多想法,如今看来都是极可笑的,所以我也不会笑你,没资格笑你。”
唐悦的眼睛里,已有一种说不出的同情和敬佩,她原本没有想到,沈初空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十一年来,我一直在想,我为了入拜月教,也杀了人,为了当堂主,更是六亲不认,如今我的手上也沾满了鲜血,我跟他们说的魔头,又有什么区别?难道等拜月教覆灭了,我就可以毫不愧疚地变成上官家的人吗?”
“可你毕竟是有苦衷的。”唐悦瞧他神情黯然,不知该如何安慰。
“苦衷?”沈初空嗤笑道,“每一个双手染满鲜血的人,都会说自己是有苦衷的。可那又有什么用,错了就是错了,谁都挽回不了。所以——这两年,我已没有想过再回上官家的事。就算有一天拜月教真的没了,我也没法再回去。”
沈初空的声音微微发颤,唐悦心中想,原来天底下无路可走的可怜人,并不单只她一个。
“那你今天又为什么——”
“我不想那么多人死,上官家,毕竟还有我的亲人。”沈初空这么说着,“虽然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以为上官宁已在十一年前从马上摔下来死了。”
上官宁,这应该是他原来的名字吧,唐悦想着。
“唐姑娘,你死了以后,会有人为你伤心吗?”正在她走神的时候,沈初空慢腾腾地道。
唐悦低声道:“也许我大哥会……不,他不会的,他只会骂我蠢,可能……真的一个也没有。”她说一个也没有的时候,表情仿佛要哭了。沈初空不敢低下头看她,只好大步地继续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