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张嘉田此刻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正在召开庆功宴,庆祝他的成功与自己的惨败?这个狡诈冷酷的浑蛋,自己当初怎么就瞎了眼睛,偏偏看上了他?
<h3>(一)</h3>
满山红起初可没想这么压着雷一鸣,驴车虽小,但是两个人紧紧挨着,还是能够硬挤着坐下来的。她发现这驴车上的干草捆子数量不足,没法子把雷一鸣遮掩严实,这才在通过关卡的时候灵机一动,就地一滚把他压到了自己身下。
顺利通过了这第一道关卡,她为了安全起见,没立刻爬起来。趴在雷一鸣的胸膛上,她方才一直蜷缩着坐着,如今总算是能把两条腿伸一伸了,她倒是感觉挺舒服的。还是身下的雷一鸣忽然呻吟了一声,才让她低下了头:“怎么了?”
雷一鸣轻声答道:“肩膀。”
她这才反应过来,立刻挪了挪胳膊肘,不去碰触他那受了枪伤的左肩。趴着实在是比坐着得劲,她脑子里也几乎没有男女大防之说,低头看着雷一鸣的脸,她从他的眉眼一直看到他的下巴——下巴有点儿泛青,有了隐约的胡茬。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点玩兴,她偏过脸,用面颊蹭了蹭他的下巴。
雷一鸣登时一扭头:“别闹。”
他的声音依然很轻,生怕露了形迹。而他若是不说这话,满山红蹭他一下也就罢了,他一显出这拒绝的意思,满山红反倒是来了劲——她也算是个邪种,专爱跟人反着干。眼看着雷一鸣摇头晃脑想要躲避,她索性一手摁住了他的右腕,一手抓住了他的头发,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雷一鸣这回真是吓了一跳,然而右腕被她摁住,头发也被她抓住了,左肩因为负了伤,一动就疼,所以连着左臂左手都不能动。直挺挺地躺在干草堆里,他正要再说一句“别闹”,哪知满山红又亲了他一口——这一口亲在了他的耳朵底下,而耳根正是他的痒痒肉。他猛地哆嗦了一下,连满山红都感觉到了。
满山红挺喜欢亲他的,他要是一亲一哆嗦,那就更有意思了。他不敢出声,她也只能低声地笑,一边笑一边追着他的耳朵亲。瞧着她苗苗条条的挺瘦,可也不知怎的,却很有分量,压得雷一鸣喘不过气来。雷一鸣胸闷得难过,又要忍笑,又要忍痛,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忽左忽右地扭头,躲了又躲,他又好气又好笑地喘息着:“别……你还闹……饶了我吧……”
满山红看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抬起头,放松了他片刻。他的气息慢慢平顺下来,对着上方的满山红轻声说道:“下去。”
满山红答道:“我就不下去。”
他拧起了眉毛,一脸怒气:“下去!”
他一怒,她反倒笑了,一边笑,一边抬起了那抓他短发的右手。她的人没下去,但她的右手下去了——一直向下移到了他的裤裆。
五指张开满抓了一把,她没怎么使劲,只是缓缓地一拧,拧的时候人是笑着的,咬着嘴唇笑,露出了雪白尖利的小虎牙,两只眼睛光芒闪烁。
雷一鸣夹紧双腿猛地一转身,转到一半被她压了回去。她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问:“还让不让我下去了?”
雷一鸣咬紧牙关,忍痛摇头。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决定暂时向这女妖怪投降。
满山红既不以女人自居,也向来不把男人当一回事。赶驴车的老六认为她是个美人,有心以男人的身份和她亲近亲近,结果险些被她揍成了太监。现在她觉得雷一鸣这个人——或者说,这头鹿——挺有意思的,让她愿意总看着他和总压着他,她便由着性子把他连看带压的折腾了一通。她甚至想,如果雷一鸣是个女的,而自己是个男的,那自己就把他留下当个压寨夫人,想必也会是件挺有趣的事。如果雷一鸣是山下财主家的少爷,那她也敢把他扣住了不放,可惜他偏偏是个大官儿,她虽然喜欢胡闹和斗狠,但不疯不傻,知道什么样的人能招惹,什么样的人招惹不起。
末了,她估计着前方不会再有关卡了,便向旁一翻坐起了身,又把雷一鸣也扶了起来。用袖子在他脸上擦了擦,她说道:“放心吧,我不胡闹了。你乖乖坐着,等到半夜,咱们就能进安土镇了。”
雷一鸣长叹了一声。满山红听了他的叹息,倒是笑模笑样的满不在乎:“亲你几口而已,至于让你这么唉声叹气的吗?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啊?”
雷一鸣感觉自己简直是被这女妖怪蹂躏了一顿,此时听了她的话,他懒得反驳,索性对着她一摆手:“我是什么都可以,你饶了我吧!”
满山红将两道长眉一扬:“你啊,是我的鹿!”
雷一鸣无条件同意:“好好好,我是你的鹿。”
午夜时分,驴车进入了安土镇的地界。
镇子四周也有关卡和士兵,雷一鸣在看清了那士兵的服装颜色之后,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总算是又见着自己的兵了。
士兵见了他,疯了似的飞奔回镇里报信,不出片刻工夫,陈运基策马而来,远远的见雷一鸣站那驴车旁边,当即飞身下马冲了过来:“大帅!”
陈运基面红耳赤,白眼球上全是血丝,显然是在这两天里饱受了煎熬,瞧着比雷一鸣更憔悴。雷一鸣见了他这副样子,正要感动,然而他随即就说出了一句不甚中听的话来——他问雷一鸣:“大帅,您昨天跑哪儿去了?”
雷一鸣不爱听他这句话,感觉他把自己说成了一只乱窜的猫狗,不过因为这一路饱尝了满山红的手段,和那么个野丫头对比,他就觉着陈运基再怎么不会说话,至少还是个人,这就比那女妖怪可亲一万多倍。他抬手拍了拍陈运基的肩膀,开口答道:“我的马跑岔了路,没什么。”
然后他向陈运基身后看了看,又问:“白雪峰呢?”
陈运基降低了声音说道:“白副长官昨天从马上摔了下来,受了点伤,倒不是很严重,但是尤队长他……不幸牺牲了。”
雷一鸣一听这话,登时变了脸色:“宝明死了?”
陈运基一点头。
雷一鸣又问:“我那两个警卫团呢?”
“警卫团还剩下一半。”
雷一鸣点了点头,就觉着眼前一阵阵发黑——不是累的,而是恨的。恨也不是恨洪霄九,而是恨张嘉田。他想张嘉田此刻在干什么呢?是不是正在召开庆功宴,庆祝他的成功与自己的惨败?这个狡诈冷酷的浑蛋,自己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偏偏看上了他?
被洪霄九打败,他认了,他原来横竖也不是洪霄九的对手;可让他吃张嘉田的亏,他是一千一万个吃不下!他忘了寒冷与疲劳,忘了左肩的疼痛,他想自己这回一定要把这一仗打到底,他治不了洪霄九,还治不了张嘉田?
他恨,他怒,他失去了一个忠心耿耿的卫队长,失去了一个装备精良的警卫团。他的心脏在勃勃怒气之中越跳越快,最后他向旁一栽,栽进了彻底的黑暗之中。
雷一鸣昏迷了两个多个小时。
说是昏迷,其实更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睡眠,因为他甚至还做了个梦,梦见了张嘉田。张嘉田不怀好意地站在他身旁,若即若离的像个鬼。而他上天入地,四处找手枪,要一枪毙了这个浑蛋。找了许久,始终不见手枪的影子,他这才想起来,手枪被满山红拿走了。这让他又怨恨起了满山红,因为若是赤手空拳的话,他绝不是张嘉田那混小子的对手。
他做梦时,人已经被陈运基运送到了指挥部的卧室里。满山红自称是雷大帅的救命恩人,硬跟进了卧室不肯走,于是在雷一鸣昏睡之时,她站在床边,听他喃喃地呼唤自己——起初她以为他醒了,然而凑近了一瞧,才发现他是在说梦话。
她没想到自己还有资格入他的梦,心中无端的有些高兴。趁着卧室里一时没有旁人,她又摸了摸他的脸和手,心里倒是很明白,自言自语地说道:“好了,我算是送佛送到西了,你继续当你的大官儿吧,我们这帮土猴儿也要回山里去了。我也总算是没白忙活,毕竟落了块怀表嘛!”
说完这话,她真的要走,因为再不走天就要亮了。而她也知道自己这模样太不像样,放在山里,大家彼此彼此,倒也罢了;如今进了这指挥部,出来进去的军官都是戎装笔挺的,还不把她衬托成了叫花子?
她觉得从昨天到此刻,所发生的一切都挺有趣,都有点儿意思,像个美梦,也像个游戏。到了如今,游戏该结束了,她自己想想,也玩得心满意足。迈步走向了房门口,她正要推门,然而一转念,她又回到了床边。
两分钟后,卧室的房门一开,她走了出来。指挥部里乱哄哄的,也没有人留意她,她对着外头的老六一招手,然后快跑过去,跳上了驴车:“咱走吧!”
老六一边赶驴,一边问她:“咱们就这么走了?不再跟他要点钱?”
“算了吧,我还给了他一枪呢!万一他跟我算起这一枪的账来,你我还不得死在这儿?”她一边说,一边在蓝布篷子下的干草堆里伸展了双腿,一只手伸进怀里,又大声对前头的老六说道:“我临出来的时候,趁着他没醒,把他的腰带偷出来了。腰带扣是金的,挺沉!”
老六回头说:“给我呗!”
“滚!”
<h3>(二)</h3>
凌晨时分,雷一鸣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他瞧见了白雪峰。白雪峰前日逃命逃到半路,从马上摔了下来,摔得挺狠,当场昏迷了好几分钟。他醒过来后,听见枪声还在响,当即翻身上马继续狂逃——马倒是挺够意思的,在他昏迷的这几分钟里,一直站在一旁等着。
他并没有受什么伤筋动骨的重伤,然而摔了个头破血流,脑仁疼得厉害,回到指挥部里之后,他眩晕得站不起来,又连着呕吐了好几场。爬到床上躺到现在,他听说雷一鸣回来了,这才强打精神下了床。
雷一鸣见他头上虽然缠了一圈纱布,脸上也添了几块暗红的血痂,但行动挺利落,便像稍稍得了一点安慰似的,感觉自己又回到了这个熟悉的文明世界里。而白雪峰见他像是翻身要起来,连忙摁住了他:“大帅您别动,军医马上就到。”
这话说完,房门一开,军医果然是拎着药箱子进来了。
雷一鸣正在发烧,并且热度不低。肩膀上的枪伤,原本只是皮肉之伤,经了满山红的胡乱治疗之后,现在变得血肉模糊,已经有要化脓的征兆。军医给他清理伤口,缝了三针,又给他吃了一片阿司匹林。白雪峰瞧出了他的脏,便端来热水,将他从头到脚擦洗了一番,又给他换了干净衣服——换衣服的时候,白雪峰发现了问题:“大帅,您的腰带呢?”
雷一鸣一听“腰带”二字,这才想起了满山红。他把门外的副官叫进来一问,得知满山红已经在天亮之前走了,心里便有了数,扭头告诉白雪峰道:“被个野人拿去了。”
然后他又说道:“你仔细检查检查,我在野人窝里滚了一夜,兴许会带了虱子跳蚤回来。”
白雪峰答应了一声,又问:“大帅,我听说,您是让个乡下丫头给救了?”
雷一鸣想起了满山红,登时苦笑了一声:“什么乡下丫头,分明是个女妖怪。”然后他在枕头上摇了摇头:“别提她了。”
白雪峰不敢再问,怕问出他的脾气来。一鼓作气把他收拾干净了,白雪峰退了场,陈运基来到。
陈运基站在雷一鸣面前,两人进行了一番秘密的谈话。谈话结束后,陈运基重整旗鼓,再次对林县县城发动了进攻。
雷一鸣不再说那“速战速决”之类的话了,察哈尔不是他的地盘,可他是三省巡阅使,带管着察哈尔、热河两处特别行政区。这片土地上的首脑们尽管可以不服他,但他——起码是在名义上——确实是有权力扛着枪炮横冲直撞的。
大炮一字排开对准了林县县城,陈运基一声令下,炮声齐鸣。而在炮轰进行了三十几个小时之后,林县的老城墙垮塌了,雷部士兵呐喊着向前冲锋,潮水一般地杀进了林县城内。雷一鸣这时还没有退烧,听闻张嘉田和洪霄九在城破之前一起带兵逃了,他没有很失望,只说:“给我追。”
陈运基奉了他的命令,便率兵一路追到了青余县。
青余县是曹正雄师长的地盘,可鉴于曹师长只会讲讲洋话吃吃西餐,所以此地实际上是归洪霄九掌管。张嘉田前几天听了洪霄九的主意,出城打了一场反击战,大获全胜,本以为雷一鸣会知难而退,哪知道自己这场胜利反倒像是刺激了他,竟让他向自己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正面迎击的话,他是不占优势的,毕竟他就只有那么点人,那么些枪。但他向来也不以军事人才自居,遇到了这样的难题,他直接就去找洪霄九——现在他称呼洪霄九为大哥:“大哥,你看这怎么办?雷一鸣上回死里逃生,现在这是要和我们拼命呢!”
大哥终究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觉得这不算个事,眼看林县确实要失守,他没犹豫,领着队伍就撤退回青余县了。
曹正雄并不在意舅舅是进攻还是撤退,横竖舅舅总是高明的,自己只要乖乖地给他当外甥就是了。然而舅舅身边的那位张嘉田,却着实刺了他的眼——并不是吃醋,洪霄九是他的舅舅,又不是他的情人,他只是感觉张嘉田是祸水,而且张嘉田现在也确实是把雷一鸣招来了。
在洪霄九回到青余县的翌日上午,曹正雄悄悄进了他的屋子,小声唤道:“舅舅啊。”
洪霄九正歪在炕上吸鸦片烟,瘾头不大,他是吸着玩儿。见外甥进来了,他把烟枪一推,不吸了,但也不起身,依然歪着:“有事?”
曹正雄也上了炕,在舅舅面前盘腿坐了下来:“舅舅,您到底想跟张嘉田干什么啊?咱们为了他,可是惹了不少乱子啦。”
洪霄九随手抓过了个大枕头,往脑袋底下一塞,躺了下去:“也不干什么,俩人做个伴儿,将来好过日子。”
曹正雄一拍膝盖:“舅舅,咱别扯淡了成不成?我跟您说正经话呢!就那姓张的小子,现在是要人没人,要钱没钱,那么点岁数,还管你叫大哥,搞得我见了他都没法打招呼,忒不要脸了。这还都是小事,要紧的是他把雷一鸣惹翻了,雷一鸣真要是为了他,对着我也开了炮,那我怎么办?”
洪霄九听到这里,坐了起来:“贝啊,你是个军人,军人哪能怕打仗呢?”
“贝”是曹正雄的乳名,曹正雄并不介意舅舅称呼自己为贝,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想上战场:“我们不是打不过雷一鸣吗?”
洪霄九对着曹正雄一瞪眼睛:“那也未必。”然后把受过重伤的左腿伸直了,他缓和了语气,“过来给我捶捶腿,天一冷,这条腿就把我疼成瘸子了。”
曹正雄给舅舅捶了二十分钟腿,然后找借口溜了出来,刚一出来就看见了林燕侬。林燕侬现在又花枝招展地打扮上了,虽然因为总是随着军队跑,不便修饰得太过华丽,但她浓施脂、粉淡扫蛾眉,头发梳得溜光,缎子面小棉袄穿得紧紧的,依然显出一把细腰来。曹正雄虽然有点男生女相,但心还是汉子的心,一旦遇到林燕侬,就忍不住对她看了又看。
林燕侬自从铁了心跟了张嘉田之后,不知怎的,有一种“从良”的心态,对待别的男人都淡淡的不大搭理。她生得娇媚,修饰得鲜艳,偏又做出一副冷淡的姿态来,看人不用正眼,目光都从眼角眉梢那里斜飞了出去,瞧着越发撩人。曹正雄每次见了她,都很有“受不了”之感,因此,他更恨张嘉田了。
他盯着林燕侬看,林燕侬感觉到了,但是只装作不知道,加快脚步往前走,一直走进了张嘉田的屋子里。张嘉田站在房内的火炕上,高得顶天立地,正在换裤子,炕下站着张宝玉,正仰着脑袋和他说话。林燕侬进门时,就听张嘉田问道:“凭什么不能从石砾子山过?那山让那个谁包下了?”
张宝玉答道:“满山红,她叫满山红。”
张嘉田单腿乱蹦,东倒西歪地把一条腿伸进了棉裤裤管里,说:“我知道她叫满山红。她手下能有多少人?怎么这么狂?”
“不到一百。”
“不到一百就敢占山为王?再说咱们原来不是没得罪过她吗?”
张宝玉摇摇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咱们确实是没得罪过她。”
张嘉田奋力把另一条腿也塞进了棉裤里,同时有些头疼。他前些日子就地弄了点钱,通过层层关系运出去,换了一批子弹。现在子弹运到了半路,只要越过石砾子山,就能到达青余县了。然而石砾子山上的女土匪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忽然对他捣起乱来。原来就有本地的老人儿告诉他,别去招惹石砾子山上的那帮小孩儿,他起初以为对方是在胡说八道,后来仔细一打听,发现此言不虚,那山上的土匪,年龄好像真没有超过二十的,对待这帮“小孩儿”,他以礼相待,敬而远之,哪知道这帮“小孩儿”给脸不要脸,反倒找起他的麻烦来了!
使劲把棉裤提了上去,他忙活得出了一头汗:“给满山红发最后通牒,再不放行,我就揍她!妈的我打不过雷一鸣,我还打不过她个丫头片子?”
张宝玉领命出去了,张嘉田转向林燕侬,急赤白脸地说道:“你这个手艺,就别装贤惠了!瞧你给我做的这条棉裤,没有一处是合适的,都快把我的蛋勒出来了!”说完这话,他忍无可忍,弯了腰又要把棉裤脱下去:“不穿了不穿了,我宁可冻着,也不穿你这玩意儿了。”
林燕侬嘟着嘴,帮着他把棉裤扒了下来:“我给你改改,改改就好穿了。”
张嘉田在她面前是属螃蟹的,晃着膀子横着来,想说什么说什么:“用不着!我本来也不冷。”
然后他换了衣服,理直气壮地跑了出去,好像林燕侬是他的老娘老妻兼老妈子,活该从早到晚伺候他的衣食住行,而他不必多看她一眼。林燕侬抱着棉裤,站在房内愣了片刻,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坐在炕边把那棉裤打开来看了看,她诚心诚意地想把它改一改,然而自小没受过这方面的教导,她不知道怎么下手。
独自又想了半天,末了,她把这棉裤的裤腿改短了些许,然后出门叫来了马永坤:“表哥,你试试,你比嘉田瘦,兴许穿得上。”
马永坤拿着棉裤,道了声谢,回屋就穿了上,尺寸分毫不差,正好合适。很难得,他感到高兴,然而没等他高兴够,张嘉田一开门冲了进来:“小马,跟我走,我带兵上石砾子山去!今天我非得把那批子弹弄回来不可,要不然等雷一鸣再开火,咱们就只能冲他们扔石头了!”
<h3>(三)</h3>
满山红站在她那间东倒西歪的房子前,一边晒太阳一边挠头,挠着挠着一抬头,她瞧见老六站在前方,傻了似的望着自己眯眯笑,心里就一阵烦躁——老六这模样有点像个色鬼,而他这个色眯眯、笑嘻嘻的模样,也提醒了她这样一个事实:他是个男人,而她是个女人。
她并不想做女人,因为女人弱、受欺负,若是嫁了男人,还要伺候男人,给男人生儿养女,挨男人的打——反正在她的世界里,女人就是这个“待遇”。她已经记不大清她娘的面貌了,只记得她娘裹着两只小小的脚,站立都艰难,没有逃难出来的时候,天天在家就是跪着干活,干完一样,手脚着地爬到另一处,干另一样。
因为这个,满山红既不想做女人,也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女人。她一弯腰从门旁抄起一根短棒,跑过去冲着老六就抽。她手狠,几棒子就把老六打得逃之夭夭。
把短棒随手一扔,她还是感觉自己头上痒痒,心知自己定是生了虱子跳蚤,所以转身回了房,想要把辫子解开梳理梳理,然而前几天她这辫子还是一根麻绳,经了这几天睡觉时的揉搓,已经变成一团乱麻,她解来解去,累出了一脑袋汗,扯得头皮生疼,最后心里一火,她转身出去,找来了剪刀和剃刀。
对着一面玻璃镜子,她把自己的头发剪了。
她的手虽是红彤彤脏兮兮的,然而手指长而有劲,十分灵活,一绺一绺地揪着头发剪,剪得居然还挺有款式,手艺和山下村庄里那个剃头匠差不了多少。剪了头发之后,她又跑去烧了一大桶热水,然后提进自己房里。她叫来个男孩子给自己看严了门,然后脱了一个多月没脱过的老棉袄,扒皮似的将自己洗刷了一顿。最后赤条条地站在房内,她用一卷子棉布缠裹了胸脯。最后穿上了干净的褂子和小棉袄,她对着镜子一照,感觉好像看见了个挺精神的小伙子,心中便很满意。
一推门走了出去,她迎面又遇见了老六。这回她真火了,誓言要把老六揍成太监,然而老六看着她愣了愣,随即才明白过来:“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