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前往永平(2 / 2)

雕心引 淡樱 20808 字 11个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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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定主意,便带了侍婢和仆役出去。

院落里没有灶房,姜璇准备阿殷做点吃的。按照时间算来,姐姐在洗尘宴上定没吃什么,方才在外头与穆阳侯又有了那么一出,现在更不会有心思去吃东西。她最清楚自家姐姐,一有烦心事,连饭都不会吃,没人放在她面前,她不饿到饥肠辘辘是绝对想不起来的。

姜璇在谢家灶房里找到食材,亲自做了几样小菜和汤食。

回院落后,她正好见到阿殷在烧东西。

她一愣,问:“姐姐在做什么?”

阿殷道:“押金。”穆阳侯的押金太贵重,放在她这儿,她心里也不踏实,就怕哪一日被偷了。姜璇听到“押金”二字,立马想起之前的对话,她轻咳一声,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心想姐姐对穆阳侯倒也是有心。

谨慎仔细到这个地步了。

想来穆阳侯对姐姐也是极其信任的吧?

她说:“我做了几个小菜。”

阿殷没什么胃口,可妹妹在一边,她若不吃,阿璇能盯她很久。阿殷吃饭时,姜璇便说话哄她开心。她道:“谢家的灶房比上官家的差多了,幸好姐姐当初没嫁进来呢。”她细数谢家灶房的缺点,还道:“我方才烹食时,还碰上谢少怀的仆役,来灶房里拿了好几次的下酒菜。谢少怀以前明明不怎么饮酒的,如今倒是变成了酒鬼。那仆役每次过来手里都抱着那么大的酒坛,坛口能塞得进一个脑袋!若倒在池子里说不定都能装满。”

她捂嘴笑着,问:“姐姐可是在洗尘宴上让他难堪了?”不等阿殷回答,她又道:“活该他变得如此,以前那么欺负姐姐,现在姐姐哪里是他高攀得起?若他还敢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就求神拜佛让他溺死在酒坛里!”

姜璇说的自然是玩笑话,顺带表达下自己过去的愤懑而已。

可是无巧不成书。

第二日,谢少怀真的死了,还跟姜璇说得一模一样,喝的酒太多,脑袋卡在酒坛里出不来,活生生地被溺死了!

“启禀侯爷,殷姑娘走得匆忙,一大早就离开了,只留了一个仆役下来与谢县令打招呼,说是上官家有急事召回。”

沈长堂闭着眼。

言深又道:“属下让人跟着,殷姑娘走的确实是通往绥州的官道,属下亦让人通知了孙家兄弟。”说到这儿,言深心里有点儿忐忑。

殷姑娘走得匆忙,也留了仆役下来与谢县令打招呼,可偏偏就没让人来跟侯爷打招呼。昨天夜里他们两人发生了什么,他们当下属的自然是不知道,可他记得侯爷回来时,是心情不错的样子,怎么短短一个夜晚殷姑娘就不辞而别了?思及此,言深又不得不感慨,殷姑娘真是个好学生,如今越来越有侯爷的作风,说走就走,连点风声都没有。

沈长堂依然闭着眼。

言深也不知他在想什么,更加揣摩不出,只好耐心地等着。过了会,沈长堂才缓缓睁眼,说:“谢少怀一事不必再查,即刻回永平。”

言深一愣,道:“现在?”

沈长堂道:“嗯,吩咐下去,快马加鞭回永平,半个月之内到达。”

永平与恭城之间的脚程起码要大半个月,言深问:“侯爷,可是有什么急事?”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这么着急赶回永平是为了什么。

沈长堂道:“替她砍掉荆棘。”

言深听不太懂,他不知道自己近半年来是不是变得愚钝了,他家侯爷和殷氏之间的事情,他时常看不懂,两人之间常常跟打哑谜似的,你一招我一招,无形的招式他也摸不着,只能看着。原以为他自己不过是男女之情没看懂,可现在看来,殷氏行事他也不懂了。

言深想,肯定是被言默这榆木疙瘩给带偏了!

不过不懂也没所谓,言深心里反而有几分欣喜。以前总觉得侯爷身边没个红颜知己,太过寂寥,如今侯爷亲自扶植起一红颜,侯爷高兴倒也是好的。

言深爽快地应了声,正要出去吩咐时,脚步一拐又回来问:“侯爷,李姑娘那边……”

沈长堂想起昨夜阿殷所说的话,道:“分一批人留在此处,等李家的人过来后一同护送回永平。”顿了下,沈长堂忽道:“回去后,查查永平里有哪一家的未婚郎君与李蓉家世相当。”

言深闻言,不由有点诧异。

沈长堂问:“还有什么事?”

言深道:“没……没有,只是觉得侯爷与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沈长堂不以为意。

其他人想什么,他不在乎,他只想让她高兴。

马车辘辘,连着三四辆的马车压过平坦的官道,惊走了一地的春虫。

姜璇的脸色微微苍白。

谢少怀的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今日一大早起来原本想着再给姐姐做点好吃的,没想到一出院门就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打听才知道谢家小郎出事了,且还跟她昨晚随口一说的话完全吻合。

真真是吓得她浑身发软。

毕竟是个曾经认识的人,突然间就死了,姜璇心中一阵后怕,当时就没了做早饭的心思,匆匆回了去,把姐姐叫醒了。与姐姐一说,姐姐面色也变了。

随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姐姐便立马让人收拾细软,匆匆离开谢府。

姜璇反应过来时,人已在马车上了,外面春光灿烂,可如今的她半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她拉着阿殷的手,问:“姐姐,谢少怀的死跟我有关系吗?”

阿殷心事重重,正沉思得入神,冷不防听到姜璇来了这么一句,表情有点儿古怪。

姜璇见状,更是惊疑不定,心中突突地跳着,手抖了好几回,才道:“所以姐姐才这么快离开谢府?”祖父的尸骨还未寻回,能让姐姐这么着急离去,她除了自己想不出任何理由。

阿殷顿时哭笑不得。

她叹道:“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傻妹妹,你往哪儿想了?以后少看那些话本!”

姜璇道:“姐姐你真的没有哄我?”

“哄你作甚?你与谢少怀之间又没有任何关联,我们急着走是因为要回上官家。我忽然想起一事,得尽管与子烨道明,与谢少怀无关。”

姜璇微微松了口气。

阿殷见状,才继续沉思。

此事太过复杂,不宜让阿璇知道。谢少怀鲜少喝酒,喝酒溺死在酒坛里,这事儿一看便有蹊跷。她想借着谢少怀引蛇出洞,未料蛇还未出洞,诱饵便被吃了。

谢少怀好歹是县令之子,彼时谢府上又有穆阳侯与李家的人在,那条蛇仍然敢动手,可见背后势力之大。

这也更验证了阿殷内心的想法。

祖父的尸骨被盗,绝非宵小之辈所为,里头定是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阴谋。

核学里研究祖父的核雕,是照着皇帝的心意所为,而如今连沈长堂也说不是她能力范围所及,似乎所有线索通通都指向了永平的那一位九五之尊。

“你要去永平?”

上官仕信格外讶异。

阿殷对他颔首,说道:“我思来想去才下了决心,核雕技者名单还未送去永平吧?”绥州与恭城往反不过七日,挑选送往永平的核雕技者也是由核学里抉择,除了她和江阳之外,剩余的十六位核雕技者都恨不得挤破头只为得到去永平的名额。

想必为了那个名额,这七日里斗核的次数多如牛毛。

上官仕信说:“名单还未出来,当裁判的是方伯与江伯,这七日已斗了不下十次的核,如今还剩三人。我如今虽为上官家家主,但核学之事也不好涉及,所以便打算再过几日分了胜负,再拟下名单送去永平。”他揉着眉心,问:“怎么突然下定了决心?”

眸色微深,他又道:“……可是与你祖父有关?”

阿殷叹道:“子烨知晓了?”

上官仕信道:“你祖父的坟冢在桃山,我们上官家哪能不知?我已责罚了守山的人。”他看着她,似是想说些什么,可最后并没有说,只微微一笑,道:“你若加进来,明日便再加一场斗核。不过以你的实力与近半年的名气,核学里的其余核雕技者大概也心里有数。江伯年事已高才不参加,他们先前知晓时都松了口气,得知你也不参加,更是喜形于色。今夜他们怕是连饭也吃不安稳了。”

阿殷听出他转移话题的意思,心中格外感激。

上官仕信又笑着说:“名单送去永平后,还得由宫里的核雕师确认,待得了回复后,你方能启程前往永平。”

阿殷道:“好,我准备下明日参加斗核。”

待阿殷离去后,江满不解地问上官仕信:“少东家,你不是不愿她去永平么?”

上官仕信道:“她主意已决,我多说无益,她想做的我从不阻拦。”当初父亲阻拦她,他不能理解。直到他继承家业,掌管上官家后,隐约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可人与人之间到底不一样,他不是父亲,父亲也不是他。他理解她,明白她,她如此喜爱核雕,又不愿为朝廷所束缚,如今下了决心,必定是有什么为之的事情。

江满说道:“永平是穆阳侯的家,殷姑娘一去永平,少东家你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上官仕信道:“她心不在,留在绥州一百年也没用。”

阿殷对斗核是极有信心的,核学的核雕技者水平如何,她皆心中有数。次日一早,核学里的核雕技者们知道阿殷也参加时,果真如上官仕信所料那般,垂头丧气。

两天后,核学里分出胜负。

上官仕信遣人将名单送去了永平。

阿殷也开始收拾细软,她不打算带阿璇去永平。她此番去永平,危险是未知数。只不过想归想,真正施行起来却有点困难。

姜璇不愿意。

阿殷这辈子最奈何不得的人大概也就是自己的妹妹,最后还是妥协了。

她遣了范好核带了一大半的随从先行赶往永平,先在永平打听情况。她到时候去永平,定是随着宫里派来的人一道前去,上官家亦会护送,她身边有一小半的随从便已足矣。

一切都准备就绪,只欠宫里那一道东风。

然而,半个月后,宫里快马加鞭把消息传了回来。

宫中把名单驳回了。

本以为是铁板钉钉的事儿,结果东风一拐,跑了。莫说阿殷自己,连上官仕信以及江阳还有方伯也很是诧异。按照资质而言,这一届的核学里没有比阿殷更为出众的,可偏偏宫里居然驳回了。

几人皆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过了几日,宫里才遣了人过来,说是宫里的四位核雕师商量了一番,更属意其他核雕技者,要男的。

姜璇得知后,很是气愤。

“我姐姐又不是之前那一位女核雕师,怎么可能雕核雕到龙床上去了?”

此话粗鄙,听得阿殷也很是头疼,她家妹妹最近又不知看了什么稀奇古怪的通俗话本,居然连爬床的话都说了出来。

她轻咳一声。

姜璇这才反应过来,现在不是在厢房里,周围还有上官仕信与元洪方伯江阳几位前辈。她脸一红,支支吾吾了几声。阿殷适时地开口:“名单最终是由宫里的核雕师决定?”

江阳说道:“向来如此。”

方伯看着阿殷,说:“上面主意已决,便不会再收回。你若仍想进宫,可以等下一次。你年纪尚轻,此事并不着急,也能在绥州多历练几年。等之一字,看似长久,实则一眨眼就过了。”他对阿殷笑道:“宫里有位核雕师唤作老闵,已是一脚踏入棺材之龄。”

话本来有些伤感,一个话锋打转儿,登时让阿殷忍俊不禁。

在核学里的核雕技者为了宫里的五个核雕师名额,大多在心里盼着宫里的核雕师早点儿归西,但像方伯这么光明正大地道出的人还是头一个。

这般性情,难怪不爱在上官家里待着,非得在核雕镇里等人。

元洪附和道:“此话确实有理。”

她哭笑不得地说道:“多谢方伯安慰。”

待江阳与方伯离去后,阿殷对姜璇道:“差不多到时间了,你该吃药了。”姜璇苦着张脸离开,上官仕信问:“你支开阿璇姑娘,可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

阿殷轻轻点头,微微压低声音。

“我有话想问子烨。”

上官仕信笑道:“我知你想问什么,这事想来有容昭仪的意思。当初从核学送往永平时,已能看出容昭仪颇有城府。她如今一朝飞上枝头,定也担心有人有样学样,走她的路子。更何况你如今名声大噪,容昭仪难免会有危机感,从中使点手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阿殷摇首:“子烨猜错了。”

上官仕信一怔,问:“你想问什么?”

阿殷道:“我想知道有关核雕十八州,子烨知道多少?”

她问得直截了当,倒是让上官仕信苦笑了一声,他说:“其实那一日你在外面时,我是知道的,一直想着你会何时来问我,没想到你会挑了今日。这事你问,我也不瞒你,只是我知道的确实不多,”一顿,又深深地看着她:“兴许还没有你知道得多。”

阿殷道:“我只知核雕十八州是十八个核雕。”

上官仕信道:“你在核学里见过江阳复刻的核雕么?”

阿殷颔首。

他道:“那是十八个核雕之一。”

屋里早已有侍婢煎好汤药,姜璇喝了一半,苦得五官都皱成一团,抬起头时,正好见到对面厢房走出一道人影,不是别人正是她姐姐。

阿殷目光望来,道:“不许倒了,得全都喝了。”

姜璇问:“姐姐去哪儿?”

阿殷道:“我去一趟方伯那边,”一顿,她扫了眼阿璇身后摆得整整齐齐的细软,又道:“东西别拿出来。”说着,人影一下子就消失了。

侍婢问:“大姑娘不是去不成永平了么?”

姜璇继续着五官把汤药喝光,吃了两颗蜜饯后才道:“姐姐定是有主意了,不管是什么主意,横竖姐姐去哪儿我便去哪儿,听姐姐的就对了。”

阿殷匆匆去了方伯那儿。

方伯在上官家里有个小院落,据说是上官仁留给他的。从子烨的口里,她知道方伯与上官仁之间以前有过矛盾,至于是什么矛盾,子烨也没说清楚。上一代人的事情,这一代也确实知道得不多。

方伯见到阿殷时,颇是惊讶。

一瞧天色,正经八百地道:“老夫帮不了你,不过可以帮你算一算,宫里那几位核雕师什么时候归西。”

阿殷再次哭笑不得,她道:“方伯,我不是来问这个的。”

方伯有些遗憾,说:“瞧你和仕信玩这一套倒是心有灵犀,换了我这个老头子就不行了。”

阿殷说:“此回过来,晚辈是给方伯送礼的,顺便请教下核雕的问题。”她的手从袖袋伸出,巴掌里多了个核雕。方伯眯着眼一看,漫不经心的眼神骤然一紧。

他惊讶地道:“你从何处得之?”

巴掌里的核雕正是一个人形核雕,雕刻的人乃方伯本人。

她笑吟吟地道:“当初在核雕镇里,方伯为寻故人而出考题,当时晚辈手艺稚嫩,难登大雅之堂,可方伯依然给了阿殷邀请帖,令晚辈有了参加斗核大会的机会,也正因为方伯,阿殷才有今日。所以我一直想着,待手艺有所进步时,再给方伯雕刻一个核雕。”

说着,她羞赧一笑,又道:“我猜方伯要的核雕应该是年轻时的模样,之前问了我师父,还问了林公与申公,根据几位前辈所言,斗胆凑出了如今的这个核雕,若有不对,还请方伯多多见谅。”

方伯半晌才回神,道:“不,已有九分像了。”

而最令他惊诧的是,核雕雕刻的神韵以及手法,与他的故人起码有八分的相似。那位故人雕刻人形核雕,也格外与众不同,尤其是眼睛。雕核器具有五,毛锉平锉圆锥尖锥平锥。而他独创新刀,名为斜刀,专门用来雕刻眼睛外部,使得浑然天成。

核雕上的眼睛,方伯是第一眼就看出了用斜刀所雕刻,且还是一刀而成。

他审视着阿殷。

阿殷说:“我来绥州之前,曾遇过一高人唤作元公,是他最先传授了我技艺,他的雕核器具里有一把斜刀,我之前不曾领悟,所以一直没用。直到如今,方得以领悟。”

方伯掌心陡然出了热汗,他迫切地问:“你在何处遇上他?又是何时?”

阿殷见方伯这般模样,心中已有几分了然,道:“将近十年了,就在恭城。”

“他果然来过恭城,我在核雕镇的时光不算白费了……”他喃喃道,一双浑浊的眼睛竟是泛出了水光。阿殷问:“莫非方伯识得元公?”

方伯叹息:“何止认得,便是我那位故人。我们年少时饮酒雕核,人生快哉,只可惜后来出了变故,他与平之起了争执,从此销声匿迹。”

阿殷微怔:“平之?”

方伯又道:“平之是仕信祖父的表字。”

阿殷问:“是什么争执?”

方伯双眼一瞪,愠怒道:“这两个老顽固!一声不吭就闹矛盾,老夫搁在中间还不知情,没反应过来,两人就已各自天涯。起初我还能见他几次,后来连人影都找不着,当初应承我三十年后再聚,转眼间已是三十三年。”他气得胸腔起伏不停,一不小心被呛着,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阿殷连忙倒了杯温茶。

方伯喝了,好一会才平复下来,他看着阿殷,道:“难怪我与你这个女娃格外投缘,有时候总觉得见着了那个老顽固,看来这是上天注定。你在恭城哪儿见到他?他过得如何?与老夫相比,谁更年轻一些?”

阿殷闻言,却是好一阵心酸,垂首说道:“元公只在十年前出现过,他过得很好,传授我核雕技艺后便消失了。”

她抬起头,方伯低头喝茶,半晌才抬首说道:“老顽固向来神出鬼没,现在约摸不知在哪里的乡间观美景,雕核雕了,这老顽固只顾着核雕,把三十年之约都忘了。罢了罢了,他过得好便算了。”

他忽然起身,入了里间。

片刻后才转出来,手里多了一个锦袋,干瘪的手拿出一个破旧的木牌,只得半个巴掌大小,上面雕刻了两尾鲤鱼。他说:“你赠老夫核雕,老夫唯有送你此物。你若有机会去永平,遇着事了便拿这个木牌找老闵,他会助你。”

说罢,他摇摇首,说:“我累了,要歇息了。”

阿殷道了谢,方离开了。

方伯看着手里的核雕,神情怔忡,浑浊的双目刹那间泛红。

三年前,他没来,以后他也不会再来。

阿殷回了院子里,见到姜璇的细软又多了不少,她问:“姐姐,我们这是准备要去哪儿?”

阿殷道:“我们去永平。”

姜璇问:“去多久?”

阿殷道:“暂时未定。”

姜璇欢快地应了声,随即又让侍婢继续收拾细软。既然要去永平,那也就是姐姐要绕开上官家单独去了。姜璇想得长远,永平里有穆阳侯在,说不定这一去就不用回来了。

阿殷关上房门,取出枕边的小木箱,打开后又一一取出木箱里的十二个核雕。

核雕十八州,是十八个核雕,江阳手中的复刻核雕与祖父的有异曲同工之处,看来不论是沈长堂所说的核雕十八州还是上官家所说的核雕十八州,其中十二个必定是她手中的核雕。

五月的永平已经进入初夏,都城里的姑娘早已换上轻薄的绸缎。宫里的宫娥自然也不例外,提着精致大气的宫灯,穿着草青齐胸襦裙,身姿袅娜地走过宫中长廊。

远远的,见着宫里的常客,宫娥们垂首低眉侯在一边,待那位常客离去后,才继续前行。

站在最后的那一位宫娥忍不住回首看了一眼。

那人墨发玄服,身姿挺拔,贵不可言。

身旁的宫娥敲打她,低声道:“别看了,那样的贵人哪里是我们这样的人能够肖想的?贵人的婚事,是圣上说了算,连通房都得是有头有脸的。”

那宫娥才悻悻地应声,提了灯跟上队伍。

今夜月色正好,一辆马车停在南门外,言默与言深两人皆侯在马车旁边。打从上回侯爷说了圣上曾向他讨他们当男宠时,两人便再极少入宫,即便入了宫,也是竭尽所能地远离皇帝。

南门打开。

言默与言深两人迎了穆阳侯上车。

穆阳侯说:“立即回府。”

声音里添了几分压抑。

言默与言深熟悉此时此刻的穆阳侯,立即知晓发生了何事,直接一人上马车充当驭夫,另一人骑马急速赶回穆阳候府。

安静的夜里,马车飞也似的划过一道流光,只余车轮辘辘声在街道回荡。

穆阳候府的门大开。

沈夫人着急地道:“侍疾的人呢?快快备上。”府邸里五六个仆役与侍婢皆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沈夫人叮嘱道:“等会仔细侍疾,若侍候不好,都等着受罚。”

众人应声。

沈夫人望着门口,几乎是望眼欲穿,道:“怎么人还没回来?会不会路上耽搁了?”她来回走了数步,又道:“不行,得让人去看看,来人!”

话音未落,马车蓦然而至。

沈夫人认出驭夫是言深,登时松了口气。

她上前:“明穆,你……”

马车传出一道极度压抑的声音:“看不见的通通送来。”

侍疾的五六人起码有一半是目不能视物的,言默当即挑了三人送往黑堂。同时,马车并没有停下,直接驶向了黑堂。

沈夫人心里惦记,遣了身边的范嬷嬷在黑堂外候着。

只听得黑堂内鞭声响亮,时而有呻吟声响起,足足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歇了。进去侍疾的药人送出来时皆奄奄一息,言深面无表情地吩咐:“拿最好的药材养着。”

三个药人被抬着走了。

范嬷嬷前来,问道:“侯爷可是歇了?”

言深道:“侯爷已经歇下了,劳烦嬷嬷转告夫人,侯爷一切安好。”范嬷嬷得了回复,便疾步往回走,将穆阳侯的状况一一告诉了沈夫人。

沈夫人听了,叹息道:“这孩子真是命苦,去年以为大好了,如今却发作得更加频繁,连日子也没有规律了。这以后该如何是好呀?”

范嬷嬷说道:“夫人别担心,说不定等少夫人进门了便能好。”

听范嬷嬷提起“少夫人”三字,沈夫人更加惆怅了。先前圣上许了三门婚事,不论哪一个姑娘,沈夫人都很是满意,毕竟都是门当户对的,玉成公主也好,李家姑娘也罢,都是永平里一等一的贵女,配得上她的儿子。去年儿子有意李家,沈夫人也越看李蓉越是顺眼,可有意归有意,这门亲事却迟迟没有定下来。若不是与宫里的太后不对头,沈夫人早就想入宫请旨赐婚了。

她前阵子还去了李家,试探了一番,李家那边也是等着皇帝的赐婚。

沈夫人知道李蓉这个儿媳妇是跑不着了,可到底没娶进门,还是怕儿子一个反悔,又不娶了。

范嬷嬷说:“夫人请放心,之前李姑娘在恭城遇险,侯爷不是赶过去了吗?侯爷有这份心思,对李家姑娘想来也是在意的。”

沈夫人也只能这么想了。

她叹息一声,又说:“明穆这孩子难得回来一趟,这阵子也不知在永平忙什么,日日早出晚归。”

范嬷嬷笑道:“侯爷是干大事的人,忙的自然是大事。”

沈长堂醒过来时,已是三更之后。

他唤了小童进来。

小童道:“侯爷,热汤已经备好。”沈长堂淡淡地“嗯”了声,脱去带血的衣裳,沐汤了一遍,换了洁净的宽袍大袖后,才离开黑堂,回了平时自己住的院落。

有小童跪在地上烹茶。

沈长堂轻闻茶香,才觉得浑身的力气回来了。有句话唤作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说得便是他现在的状况。以前尝过阿殷的滋味,如今每每怪疾发作,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如此一来,情欲更是火上浇油。以往一个药人便能解决的怪疾,如今已经添至三人。

沈长堂搁下茶杯,道:“唤言默与言深进来。”

小童领命,也撤走了茶盅。

言默与言深两人进屋。

沈长堂问:“事情可有办妥?”

言深说:“回禀侯爷,元公的名声已经传开,如今绥州皆知殷姑娘到上官家前有位师父,也唤作元公,乃是穷极工巧之能事的鬼工。”说到这里,言深不由抬眼看了看沈长堂,又低声道:“多得殷姑娘后面拜的师父也被称作元公,两位元公起了混淆之用,圣上一时半会未必能寻得着第一位元公。”

言深在内心叹息。

以前侯爷从不会违背圣上的旨意,只要是圣上的旨意,不管是上刀山下火海,侯爷也会遵从。如今为了殷姑娘,倒是头一回暗中与圣上作对了。

也不知这会不会酿成大祸……

此时,沈长堂看向言默。

言默说道:“回侯爷的话,永平的事情也办妥了,殷姑娘身边的随从仆役已经到达永平,属下一切都暗中安排妥当。孙十郎那边也回了消息,说是殷姑娘已经启程了,并没有跟上官家的一道走。”

沈长堂问:“走的是什么路?”

“走的是水路,约摸二十日能到达永平。”

沈长堂算了算,二十天,还有二十天能见到她。

皇宫。

“启禀圣上,绥州传来殷氏师父元公的消息。”

皇帝负手站在窗边。

“据说是因为殷氏名气太大,才有人顺藤摸瓜地找到隐居在山林间的元公。”司腾问道:“圣上,殷氏祖父的尸骨如今要如何处置?”

皇帝道:“先留着,立即派人前往绥州将元公请来。”

皇帝冷哼一声。

“躲了那么多年,如今是到头了。”

范好核早已收到消息,自家大姑娘这几日将到陈江码头。他提前了一日率领若干随从,在陈江码头的附近等候。陈江码头下了,再坐个两日的马车,便到达大兴王朝的都城永平。

范好核算着时间,想着差不多到了,便带了一众人等侯在码头上。

陈江码头是离永平最近的码头,如今正是好时节,不少出游的贵人家仆役也在码头上等候。远远的瞧见范好核等人,各自打量,瞧见这架势都不禁心生好奇,此郎君好生面生,也不知是永平的哪一位人家。

那些人都纷纷点头,且当打了招呼示好。

范好核亦微微点头,扫了周围的人一圈,心中已是了然,能清楚地分辨出他们各自是永平的什么人家。那些人见范好核如此,姿态十足,更以为他是宫里出来的,如今接的人约摸是哪位私下出游的皇子,眼神不由添了几分恭敬。

范好核站定,等待着船舫。

他此刻的心中有几分飘然,但还未浮于脸上便又被自己压制住。两年前的自己万万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今日,彼时他不过是个小摊商,卖着廉价的核雕维持生计,幸而遇着殷姑娘,从此可谓是步步高升。

他深知自己是殷姑娘身边的人,一举一动都代表殷姑娘的脸面,更是时时刻刻地告诫自己,切莫有侥幸之心,踏踏实实地办好每一件事。

等了一刻钟,还未见着船舫,范好核微微偏头,问:“屋里的东西都备好了?”

一随从道:“都依照范总管您的意思办了。”

范好核颔首,说:“那就好,我们家大姑娘不喜欢热闹,雕核也喜欢清静,树上的蝉必须都捉走。姜姑娘喜爱甜食,灶房里也得尽早准备好。两位姑娘一到家,一切都不得有误。”

随从说道:“范总管放心,一切都办好了。”

似是想起什么,范好核又道:“这几日还有人在外面盯梢吗?”

他提前来永平打点,置办好房屋家具物什后,发现总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外面,都好些时日了。初来乍到,范好核也不知是什么人,只先吩咐了,做好宅邸的防范。后来过了小半月,外面鬼鬼祟祟的人是隔三差五才出现,看起来不像有恶意。

他让人去打听了下,才知是月茗县主的人。

月茗县主是穆阳侯的表妹。

范好核也一时拿不准主意,所以打算等阿殷来了再请示她的意思。

随从说:“还在。”

范好核道:“加强防范,一切意思等大姑娘来了后再说。”

船只靠近码头。

范好核认出了船只,手一抬,若干随从登时跟上,恭恭敬敬地迎接船只上走下来的主人。周围等人的仆役们也不禁好奇地望去,想知道到底是何等人物。

却见一侍婢打扮的人下来,站在码头上。

随后走出一道桃红人影,穿着马面裙,扎着俏皮的发髻,在侍婢的扶持下,一步当两步地下了船。

众人见到架势十足的郎君上前,微微俯首。

登时,众人心底有些失望。

原以为是哪家的贵人呢,出来的却是个小姑娘,生得是俏皮可爱,穿着打扮也可见富贵,但这样的姑娘,说句不好听的,永平里稍微有点名头的富贵人家,侍婢也都这么穿。

只见那小姑娘张嘴不知说了什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也是此时,那个小姑娘响亮地喊了一声:“姐姐!”声音清亮中带着几分古怪的沙哑,众人还没来得及思考小姑娘的声音,就被船只上的一道人影所吸引。

淡雅如兰,温婉似水,像是一朵迎风绽开的芍药,刹那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若只是这般颜色,还不值得这些见惯永平贵女的仆役们惊讶,关键是那道人影举手投足之间,带着一股子敞亮耀眼的自信,使得绿叶丛中的芍药平添一分圣光。

……这是哪家的贵女?还是宫里的哪一位公主?郡主?县主?

众人心中疑惑之际,那道人影已然下了船,随之而下的还有七八个仆役。

周围的人惊艳于阿殷的气质时,范好核早已习惯,所以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了阿殷的脚步虚浮,与往日大不相同。范好核微微侧身,挡住了大多数人的视线。

他问:“大姑娘安好?”

阿殷道:“别听阿璇胡说,我没那么严重,有点儿晕船罢了。”

范好核问:“大姑娘可要宿一夜再回永平?”

阿殷道:“无妨,启程吧。”

姜璇本想说什么,可阿殷主意已决,她也只好顺从。

“人来了?”

“没有,那人走的应该是水路,从陈江码头到这里,起码要两天。算起来,也差不多是今天该到了。”

说话的两人坐在一品茶香内,身旁是烹茶的侍婢。茶一烹好,侍婢端上,其中一人端起茶杯,轻嗅了一下,叹道:“真不愧是永平里数一数二的茶肆,茶香扑鼻,难得的好茶。”

另一人则淡道:“我学不来你表哥那一套,茶是好茶,只闻不喝,倒是暴殄天物了。”

月茗县主说道:“公主真会说笑,我表哥那一套又哪是寻常人能学得来?”

玉成公主道:“是么?”

却说打从穆阳侯属意青州李家后,这平日里势如水火的两位也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一块,时不时出来喝个茶,说点李氏的小坏话,倒是结出了不一样的情谊。

玉成公主品了半口香茗,乌黑黑的水眸望向窗外,隔了两条街道之外,是一座宅邸,乃风水宝地,且不说里头雕梁画栋,亭台楼阁比比皆是,且里头栽了桃林,比皓月山庄的十里桃林还要精致。

玉成公主与月茗县主早已相中,无奈宅邸有主,一打听乃永平的一富商。

两人厌恶商人,无奸不商,虽是身份卑微,但一碰着阿堵物,王公贵族都敢咬下口肉来!倒也不是怕区区一商人,只是传出去了,始终不太体面,何况宅邸一买,上头还有御史虎视眈眈。

两人犹豫不决。

终于在小半年前,宅邸的主人要离开永平了,要贩卖宅邸。两人当即遣了人去买,暗中的较量自然不必说,可两人万万没想到屋主卖宅邸居然还挑三拣四,她们一个公主身份,一个县主身份,竟还入不了他的眼。

两人咽不下这口气,遣了人去教训屋主,倒是没想到屋主胆大得很,不仅仅不怕,而且还反教训了他们的人一通。两人主动出手本就理亏,只好暗中吞了这口气。

不是怕屋主,而是他敢这么理直气壮,背后定有人。

什么人?

太过神秘,不知道。

如今小半年一过,一直空着的宅邸居然卖出去了,这叫两人怎能不好奇?究竟是何等来头?于是便遣了人在宅邸那边等着。

宅邸装潢,整理,一切都由一个姓范的郎君操持,但也看得出并非主人家。

“瞧,主人家来了。”玉成公主下巴微扬。

月茗县主探头望去,正好见到几辆马车缓缓驶过街道,往她心生向往的宅邸驶去。月茗县主道:“马车倒是朴素,不像江南的暴发户。”

能买得起那座宅邸的人,定是有些家底的。

当初她遣人去问价,那价格都令她肉疼了好一阵子,最后见着玉成要买,才下定了决心。

玉成公主唤了人,吩咐道:“去看看是何方人物?”

月茗县主看她一眼,道:“公主不信我的人吗?”玉成公主也看她一眼,慢声道:“你我皆想要那个宅邸,我又岂能慢你一步?你若有本事,便央求你表哥出面把宅邸买下来。”

月茗县主顿觉字字穿心,她恼道:“你何必挖苦我?有本事你也去挖苦李蓉。”

此话一出,两人登时静默了下。

两人皆知此时此刻的李蓉正在穆阳候府里,做什么,不清楚,只是大概不是与沈夫人在说家常便是与穆阳候在说话吧。

阿殷下了马车,踩在地上时只觉整个人的身子都是轻飘飘的。

晕了半个月的船,如今在马车上又颠簸两日,此时她的面容似菜色。姜璇道:“姐姐,要不要找个大夫来瞧瞧?”

阿殷强撑着,说道:“不必,我歇一天便好。”

范好核连忙领着阿殷进屋,心底是极其佩服她的。明明已经快撑不住了,可仍然强撑着,这得有多大的毅力。不过他也知道大姑娘不想让阿璇姑娘担心,遂赶紧送了阿殷回屋。

阿殷一粘床,连衣裳也没换,眼睛一闭,直接歇下。

她醒来时,刚好是半夜,稍微有了些精神。

她打了个哈欠。

冷不防的,却是听到耳边有异动,正要喊人时,响起一道熟悉且低沉的声音。

“是我。”

这道声音,阿殷想必是化成灰也认得。她紧绷的神经登时松缓,可下一刻她又警惕起来,正想说话,额上却探来一只带着凉意的手。

他道:“怎么不在陈江歇两天再过来?”

被他一摸,她觉得自己没力气说话了,就跟每回被他亲过一样,明明自己有上天赐予的蛮力,可到他身上通通化作虚无,一吻就软烂成泥。

他又说:“以前让你来永平,你死活不来,如今倒是连病也不顾!”语气渐渐带了冷意,阿殷很清楚,他这是生气的前兆。

她无力地道:“你生什么气,我都没生气呢。你怎么进来的?”

额头上的手掌微微一僵,随即又缩了回去。

他说:“殷氏,你愈发胆大了。”

阿殷应了声:“嗯。”

这么理直气壮的一声,叫沈长堂也无可奈何,自己宠出来的人,跪着也要宠下去。她又问:“你怎么进来的?”他道:“走进来的。”

阿殷一听,就知道他没说实话,仔细想了想,又觉得应该是自己病倒了才给沈长堂钻了空子。等她病好后,得让范好核他们领罚,不罚一次,想来是记不住教训了。

她索性闭目。

沈长堂也不说话。

两人沉默了许久,久到阿殷以为沈长堂已经离开时,屋外忽然响起一道轻微的敲门声,是姜璇的声音。

“药煎好了。”

沈长堂轻轻地“嗯”了声,阿殷听到推门声响起,随后是阿璇的声音。

“我姐姐可还有发热?”

阿殷闻言,不由一怔。

沈长堂道:“已经退了,我会照顾她。”似是察觉到自己语气的僵硬,又稍微软了下来,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不必留在这里,回去歇了。”

姜璇对这位侯爷始终有点儿恐惧,点点头,又望了眼帐帘内的姐姐,才关上门。

阿殷想坐起来,还未付之行动,沈长堂的人已经来到她面前。帘子半掀,挂在了玉钩上,他坐了半边床榻,道:“起来喝药。”

声音冷冰冰的。

阿殷此时大概能猜得出沈长堂为何会在这里,约摸是她半夜发热了,范好核去请郎中,应该是半途遇到了沈长堂。她悄悄看他一眼,屋里只点了盏灯,昏暗之中,他的半面轮廓陷在黑暗中,仍然可见他细长的丹凤眼里有一抹冷意。她坐起来,说:“是我误解你了。”

沈长堂斜睨她。

“哦,误解本侯什么?”

连本侯都用上了,看来的确气得不轻。

她低声道:“其实也不算完全误解……你敢说我来永平,你就没派人盯着?没派人盯着你哪能这么快知道我的消息?”她嘴硬道:“其实你不来的话,我也一样能找到郎中。”

见他面色越来越沉,她才泄了气。

轻轻的,柔柔的,喊了一声:“明穆。”

他心中的气本是积攒到了一定程度,就待一个时机爆发了,偏偏狡猾如她,一声表字就轻而易举地灭了他的气焰,令他气不得,怒不得,也恼不得。

她说:“……多谢。”

他依然冷着脸,但手上动作却轻了许多,无声地搁下药碗,问:“谢什么?”

她说:“你为我与皇帝唱反调。”

她几乎是前脚刚离开上官家,后脚就听到元公现身的传闻。阿璇知道时,诧异万分,还以为祖父活过来了。阿殷当时便知是沈长堂的手段。

她何其聪慧,无需他言便已察觉。

沈长堂问:“高兴了?”

她点头:“是有点高兴。”

“只有一点点。”

沈长堂说:“你若是褒姒,我必是误国之君,所幸此生我只是个侯爷,误不了国。”药碗捧起,他舀了一勺汤药,递到她的唇前。

阿殷弯了眉眼,张嘴喝下药。

一勺,两勺,三勺,四勺……

药苦极了,可心却有点甜。她与他冷战了那么久,最后是他让步了。

一碗汤药见了底。

她看着他,主动勾上他的手,问:“我祖父的尸骨是不是在皇帝那儿?”沈长堂眯眼看她:“除了这个,你没其他想问的?”

手指勾人得很,一下两下三下,勾得他心也在发痒。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她说:“明穆先告诉我。”

沈长堂被她的手指击败,道:“是。”

她若有所思地应了声。

沈长堂道:“这事你别管,我给你一个交代。”见她没回话,他就知道她不愿。真是翅膀硬了,完全不听他的了。他沈长堂一身骄傲,都尽折在她手里。

她反问:“我来永平了,明穆高兴么?你一直想我来永平的。我来永平原因有二,一为了祖父,二为了明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不好意思了,耳根子也慢慢爬上一层微红。

沈长堂心中微漾,她这一低头的娇羞,真令人心生向往。

他反握住她的手指,把那不听话的手指头尽数握在掌心,紧紧地握着。

她也不挣扎,问他:“你还是两月发作一次么?”

此话一出,意味什么,显而易见。

沈长堂的眼神瞬间就变了,面上青筋渐渐冒出。

他道:“想用美人计?”

阿殷柔软地凑前去,手臂揽上他的脖颈,吐出来的气息带着药味。

明明是难闻的苦味,可他却觉得气息如兰。

她低声说:“侯爷说是便是,不是便不是,这些时日阿殷只懂得一事,想做便做,不想做便不做,无关其他,只遵从内心。”

这一句话无疑是一剂猛药,催得他青筋登时胀大了一半。

她找到他的唇,亲吻上去,在他唇瓣上:“我为明穆侍疾。”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才彻底结束。

沈长堂拭去她手中的浑浊,道:“生病了还这么折腾。”

阿殷此刻也真是乏了,躺在榻上,懒洋洋地说:“我只是晕船,歇几日便好了。”沈长堂擦干净她的手,看着她的倦容,又道:“罢了,你想做什么,我不拦你。”

阿殷睁大眼,问:“当真?”

沈长堂道:“我未来夫人都使了美人计,我若不领情,以后闺房中怕是没这样的待遇了。”听得此话,阿殷面皮微红,知他看穿了自己。

他替她掖了掖被子,道:“歇了吧。”

阿殷问他:“明穆什么时候走?”

他看了眼天色,道:“待你睡了便离开。”

阿殷从被子里伸出手,悄悄地握上他的五指,轻声道:“好。”说着,缓缓地合上双眼,神情像是一个餍足的孩童。沈长堂看着她这般模样,久久不能回神。他大抵是着了她的魔,有时候真想把一切珍宝都送到她面前,只为她露出一个这样的神情。

沈长堂回到穆阳侯府时,天色将亮。

沈长堂得了美人滋润,一点儿也不困,唤了言深过来,准备打听永盛帝把殷家祖父的尸骨藏哪儿了。言深有着敏感的洞察力,一看自家侯爷这般,便知与殷姑娘有了不错的进展。

然而,在知道自家侯爷的打算后,仍然忍不住瞠目结舌。

侯爷为了红颜,这是打算以下犯上?

只听过狸猫换太子,没听过尸骨换尸骨的。宫里的那一位发现了,天子之怒的后果不堪设想啊。言深咽了口唾沫,道:“侯爷,恕属下斗胆说一句,您不觉得殷姑娘在……”利用两个字,言深酝酿了好久才换了个词:“用侯爷您的势力吗?”

沈长堂看他一眼,说:“她是我未来夫人,用本侯的势力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

这……好像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可……可问题是人没娶到手啊!

言深又道:“万一殷姑娘……”

沈长堂道:“没有万一,她不会。”

好好好,她不会。他现在是搞不懂侯爷与殷姑娘之间的感情了。不怕万一就怕一万,以前是侯爷掌控殷姑娘,现在他怎么觉得在不知不觉中侯爷像是落入殷姑娘手里了?

且侯爷还一副心甘情愿的模样。

言深只好道:“侯爷,李姑娘那边也准备好了。”

沈长堂颔首。

言深又道:“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盯上了殷姑娘住的宅邸,我们要出手吗?”

“不必。”沈长堂道:“这点小事,她能解决。”

阿殷歇了两日,才彻底恢复过来。

她恢复后第一件事便是唤来范好核,仔细问他有关永平的所有事儿。范好核在绥州有开酒肆的经验,打听消息自然也是有一套,来了永平后,想着重操旧业好打探更多的消息,与阿殷说了。

阿殷微微沉吟,说可以重操旧业,但不能开酒肆。

范好核愣了下,问为何。

阿殷说:“永平的人好风雅,喝茶的居多,开酒肆自然没茶肆的好。”范好核一听,茅塞顿开,一拍脑袋,道:“还是大姑娘想得仔细周到!这几日我立马行动起来!”

阿殷颔首。

范好核领了命,喜滋滋地往外走。刚走到外面,才想起了月茗县主的事儿,又折回去与阿殷说了。“因着是穆阳侯的表妹,我不好拿捏,所以还请姑娘指示。”

月茗县主。

一说起月茗县主,阿殷唯一的印象便是当初在大屿山上时,子烨与她说的。

“……当今圣上仍为他备了几门婚事,一乃玉成公主,二乃青州李氏的嫡幼女,三乃侯爷的表妹月茗县主。若无这般门第,身后没有偌大的家族扶持,必是一条鲜血淋漓危机重重的路。”

范好核见阿殷久久没有吭声,又道:“要不我们装作不知情把人给赶走了?”

范好核也是知道的,永平里的人都知道,月茗县主仰慕自家表哥多年了。这事儿办坏了,还有侯爷在后面撑着,所以范好核说起来才有恃无恐。

此时,阿殷忽然道:“不必。”

她思考着,又过了一会,道:“先不必搭理,她们于我有用,你先去办茶肆的事情,另外近来留心永平有什么人家喜爱核雕,三日之内把名单列给我。”

“是。”

李蓉最近有点郁结,明明穆阳侯就在穆阳候府里,可她每次过去找未来妯娌谈谈心,未来婆婆聊聊天时,都没见到穆阳侯。有时候就差一墙之隔,还是没见到穆阳侯的人。

不过李蓉发现了一事。

沈夫人在穆阳候府里权威不重,穆阳候不听她的,有时候尽管是表面功夫,可做得一点儿也不走心。李蓉记下这一点,准备以后不用这么辛苦地去讨好婆婆。

只不过现在人还未嫁进去,到底还是得做这些场面功夫。

说不定以后嫁进去了,还会因为她这个新儿媳而拉近母子俩的感情,到时候她便等于立了个功劳,在穆阳候府里的地位就更加牢不可破。她知道有些贵女暗地里笑她傻,穆阳候府不近女色,嫁进去不就跟当尼姑一样么?李蓉想得通透,穆阳候府不近女色,以后定也不会在外拈花惹草,且有皇帝的束缚在,就算是通房也起码是三品官员之女以上的。她在李家是嫡女,只不过是幺女,李家所有风头都在嫡长女上,要想比姐姐嫁得好,穆阳侯也是最好的人选,且不说嫁了穆阳侯,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心里得有多羡慕。

每回李蓉响起她们两人的羡慕,便觉得穆阳侯的冷淡不是多大的事儿。

不过穆阳侯这般冷淡,李蓉心里头到底是有点伤感,论相貌她长得不差,家世也好,怎么穆阳侯就不多看自己一眼呢?

马车里的李蓉有几分惆怅。

忽然,马车外的桃敏小声地道:“蓉姑娘,又见到张六郎了。”

李蓉眉头微皱,好一会才道:“罢了,让他跟着。”她最近不知怎么了,约摸是月老庙求的姻缘灵过头了,身边总出现几位家世不错的好郎君,且看起来对她颇有好感,若非她有穆阳侯这桩姻缘,恐怕也会三分心动。毕竟是个女孩儿,能得到一众郎君的好感,不也证明她是个风华正茂貌美如花的姑娘么?哪像穆阳侯,都不怎么瞧她!

桃敏说:“蓉姑娘,玉成公主的马车刚刚经过了。”

听到“玉成公主”四字,李蓉的心登时又从张六郎身上回了来。若她嫁给了张六郎,哪能在玉成公主面前呈威风?遂道:“走快些,摆脱他。”

“是。”

今日李蓉可是去赴茶话会的。

永平贵女多,茶话会也多,往往这家举办了,另外一家也跟着举办,尤其是像她们这种有头有脸的贵女,茶话会更是家常便饭的事情。

正好今日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也去了,她在穆阳侯那儿受的委屈可以往她们身上分一些。

瞧见她们俩故作平淡的面容,李蓉就打心底舒爽。

与人争,其乐无穷也。

她在恭城遇险,后又被穆阳侯的人护送回来,这一点在茶话会上定能成谈资。她已经能预料到茶话会上自己成为众星捧月的场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