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依然硬邦邦的:“你的想法与我有干,你的喜好与我有干,你不喜欢,我便试着改一改。”
墓碑倾塌,旧土新土翻成一团,曾经整洁的坟冢,此刻杂乱无章。
阿殷几乎用了吃奶的劲儿才克制住内心的愤怒,她沉着脸,看向了谢少怀,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谢少怀从未见过这样的阿殷,不知怎么的,他竟忽然想到了那一位侯爷。
小腿一抖,他战战兢兢地道:“我……我……”
周遭随从对他虎视眈眈,谢少怀心中更是忐忑,好半晌,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殷问:“有谁来过这里?”
谢少怀哆嗦了下,硬着头皮说道:“是几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他比划了下,道:“约摸有这么高,还背了包袱。”
他越说越是镇定,心想人海茫茫,她也未必能找到他口中所说的人。
话语顿时流畅起来。
“我之前以为他们只是来偷桃子的,没想到竟连山上的坟冢都敢碰!真是岂有此理!如此大不敬,可是要遭天谴的!”他愤慨地表达了与阿殷同怒,又说:“那些鬼祟之人的模样,一时半会难以描述,不过你放心!我还记得的!你知道我画功不差,我画出来给你如何?你在哪儿落脚?若是你不回殷家的话,我们谢府定把你当贵客相待。”
蛛丝马迹中,谢少怀敏感地察觉到阿殷不愿回去,他顺势搭了个台阶。
他正暗中为自己的机智窃喜时,阿殷忽然转过身,垂首望着坟冢。
谢少怀趁机上前,随从这回没有拦住他。
他温声安慰道:“你有这份孝心,殷老太爷泉下有知,定不会责怪于你。”
话音未落,阿殷忽道:“来人,把坟挖了。”
谢少怀惊恐地看着阿殷。
挖挖挖挖坟?
他刚刚还说她孝顺,转眼间她就要挖坟?这……可是大不敬啊!谢少怀出言阻止,然而被一拥而上的随从挤了出去,路上石块多,谢少怀踉跄了下,险些摔倒在地。
他皱着眉。
可惜没人搭理他的情绪。
谢少怀看着远处面无表情的阿殷,顿觉她变得陌生了。可是看着一群人对她马首是瞻,谢少怀又觉得这样的阿殷格外有魅力。
大抵是太久未见,觉得她什么都是好的。
要是她嫁给了他,那么这一群威风堂堂的随从也是他的了。
随从们在动土,阿殷担心溅到姜璇,便让她走远一些。没想到她走没几步,便见到谢少怀若有所思的模样,她笑吟吟地说:“谢郎君,现在还是白天吧?”
谢少怀回神,道:“当然。”
笑容顿敛,姜璇说:“那少做白日梦,我姐姐不是你配得起的。”她冷冰冰地道出此话,心中极其痛快。此话,在六年前她便想说了!
谢少怀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被一个小丫头嘲讽,面色铁青,可偏偏她是阿殷的妹妹,又多说不得,只能暗自想着以后再教训她。
就在此时,前头的随从散开,其中一人对阿殷道:“禀大姑娘,可要开棺?”
谢少怀登时没了教训姜璇的心思,喊道:“万万不可!没有后辈开棺的理由!会遭……”天谴二字还未道出,谢少怀便闷哼一声。
一直跟着姜璇身边的仆役在姜璇的授意之下狠狠地踩了谢少怀一脚。
谢少怀瞪大眼,正要怒斥。
姜璇道:“这是我们的家事。”
谢少怀毫无反驳的理由。
姜璇上前,问阿殷:“姐姐,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阿殷面色沉重,道:“祖父的棺椁被碰过了。”
姜璇大惊,问:“盗墓贼?”说着,又摇头,道:“我们这等小民身死魂灭,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下葬也就是立个坟冢,哪里有什么贵重财物?最多也是一点黄泉底下的买路钱而已。哪家的盗墓贼这么缺德!”
那边的随从还在等阿殷的指示。
阿殷略一点头。
“开。”
随从毫不犹豫地便撬开了棺椁,阿殷微微上前,挡住了姜璇的半个身子,一股沉闷的味道迎面扑来。姜璇都忍不住捂住了鼻嘴,连几个随从都皱了眉头,唯独阿殷面色沉静,又迈开几步。
一随从道:“大姑娘,这里土质疏松,当心脚下。”
棺椁彻底被推开。
映入阿殷眼帘的,除去几条叫不出名字的长虫之外,再也无他物。祖父离世前再三嘱咐不需要任何陪葬品,清清白白地来,清清白白地去,连他钟爱的雕核器具也不带,后来是父亲和叔伯觉得寒碜,合着出了黄泉底下的买路钱二十文钱。
如今祖父离世不过几年,即便尸身腐化,白骨断然也不会消失。
随从们一见,也知道是被人动手脚了,各自诧然。
……多大的仇,连入土为安也不让。
“姐姐……”
阿殷道:“放回去。”
随从们应声,立即封棺填土,小半个时辰,方才还是乱七八糟的坟冢整顿完毕,连坟头草也拔得一干二净。阿殷对阿璇道:“你和他们先出去,我留在这里和祖父说说话。”
姜璇点点头。
其他随从施了一礼,无声地与姜璇离去。谢少怀不甘心地看了看阿殷,最后还是跟着姜璇的仆役离开了。众人也不敢离得太远,只是过了一个山坡,能遥遥地看到阿殷。
周围安静下来后,阿殷缓缓地蹲下。
纤细的五指轻抚冰凉的墓碑。
“祖父,孙女回来了。”
手指微微颤动。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过去一年的事情,她说的很慢,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到后头嗓子都哑了。她沙哑地道:“祖父,我有好多疑问,你入梦来告诉我好不好?祖父当年为什么不愿向外人展露自己的技艺?又为何不让我与阿璇在外雕核?又为何……上官家的核学会研究祖父的核雕?”
核学研究山水核雕,研究得格外仔细。
核学的风向实则就是皇帝的喜好。
江阳说,连着三朝皇帝,都喜爱山水核雕,上官家的核学也研究了一百多年的山水核雕。有一日,阿殷无意间见到江阳复刻了皇帝至爱的核雕,心中诧然之极。
那样的手法,那样的纹路,分明就是祖父的核雕。
祖父雕刻山水核雕有个癖好,会在核雕中加上一点凸起,乍看之下会有些突兀,可实际上却浑然天成。她来上官家那么久,见了无数山水核雕,这天下间,除了祖父之外,再也无人会这么做。
她喃喃道:“祖父,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是核雕十八州?”
回答阿殷的只有山风。
一片嫩叶飘来,打在了墓碑上,手指拈起,阿殷又道:“祖父,我会为你寻回尸骨,断不会让你在外颠沛流离。”
她缓缓站起,又跪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头。
阿殷在坟头前说了许久,天色已渐渐昏暗。
桃山归上官家,自然是知道阿殷的到来,因此也无人来催促,守山的几个小厮客客气气地招呼着姜璇等人,左一口少东家右一口少东家,拍马屁之意不用听用脚趾头都能感受得出来。
谢少怀很是不屑。
姜璇客客气气地应答,比对他的态度要好得多。
谢少怀问:“少东家成亲了没有?”
姜璇横他一眼,只道:“我们少东家成亲没成亲干你何事?你的脑袋除了成亲之外就没其他想法了吗?”
谢少怀被堵得满肚子火气。
此时,阿殷走了过来。
那几个小厮纷纷施礼,道:“殷姑娘万福。”
阿殷点点头。
谢少怀憋回满肚子的火,殷切地看向她。
她问:“桃山如今还算恭城的地界吧?”
谢少怀连忙道:“当然属于,这几年都没变的,苍山也算!”
阿殷说道:“我祖父坟墓被盗,此事也归谢县令管吧?”
谢少怀一愣,随即道:“当然归!这个时辰,我父亲已经不在衙门了,你若着急的话,可以跟我回去与我父亲说说。保准几日之内把盗墓贼给抓了!还殷老太爷一个安宁。”
阿殷说:“好。”
谢少怀一听,心中狂喜。
下了桃山后,阿殷上了马车,先是吩咐其中一个随从回殷家告知范好核,随后才吩咐驭夫去谢府。姜璇自然是要跟着阿殷的,她与阿殷同坐一辆马车,小声地问:“姐姐也知谢县令是个花拳绣腿,他若真能干,哪会一直留在恭城里当个小县令?”
阿殷笑说:“这半年来啊,你的嘴儿尖得没人能比了。”
姜璇嗔道:“姐姐!”
阿殷这才说道:“谢县令虽然是个小官,但此事由他出面处理是最为妥当。我们不必事事揽在身上,能驱使别人干活便不自己动手。且谢县令趋炎附势,如今见我们小有成就,必会费心讨好我们,此事必会不留余力地办。”末了,她低声道:“若真是盗墓贼,也罢了,就怕……”
“姐姐说什么?”
她摇摇头,道:“晚上别忘了喝药。”
阿殷在谢府得到了贵客一般的招待。
谢夫人也是没料到那一个曾经只配做他家妾侍的姑娘如今从绥州归来,摇身一变,成为他们谢家巴结的贵客。饶是谢夫人这种鲜少出门的都知道殷氏的名头,当初洛原还只是得了王相的青睐,可现在殷氏却彻彻底底打上了上官家的记号。
上官家意味着什么,谢夫人懂。
她咧着笑容,嘘寒问暖。
阿殷表情淡淡的。
也是此时,谢少怀跟谢县令一道穿过长廊。谢少怀说:“爹,这是个好机会。虽然我骗了她,但是我们出了力,把她祖父的尸骨找回,我们就是她的恩人。到时候她对我们感恩戴德,我们又尚有旧情在,藕断丝连不也是迟早的事情吗?”
谢县令也觉有理。
他在恭城不停地宣扬殷氏的名头,最后落到自己家,那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与儿子筹谋,道:“随便找具尸骨,再找几个背黑锅的,到时候往牢里一送,什么时候出来也是我说了算。”
谢少怀频频点头。
“爹你这个主意好。”
父子俩一道进了大厅,谢少怀见到阿殷,立即笑着说道:“你放心,我已经把你的事情和父亲说了。”
谢县令本想装几分威严的,可万万没料到一抬眼,就见到殷氏轻飘飘地望来。不过是个姑娘家家,那眼神儿竟无端的有气势得很。威严被狗吃了,谢县令一忐忑,好一会才接上话,道:“本官定会秉公处理,此事发生在恭城,也是我们衙役巡逻不周。殷姑娘请放心,不出三……”见儿子使劲地眨了下眼,谢县令改口道:“半月,本官必给你一个交代。”
阿殷道:“有劳谢大人了。”一顿,又道:“有劳夫人安排我随从的住处。”说着,她打了个哈欠。谢夫人立马明白,吩咐谢府的总管,带阿殷去院落里歇息。
谢夫人拿出了顶级贵客的架势,把曾经想招待穆阳侯的院落分配给了阿殷。
待谢夫人离去后,姜璇笑嘻嘻地道:“果真被姐姐料到了,谢县令巴不得明天把就盗墓贼给抓回来。”
阿殷笑了笑,道:“他向来就是这样的人。”说着,又催促姜璇喝药。待姜璇喝了药,她又催她歇息。姜璇问:“姐姐不歇么?”
阿殷说道:“等会吧,我还有点事情要吩咐他们。”
姜璇这才去歇息了。
院落不小,分了好几个厢房。阿殷又嘱咐了侍候姜璇的侍婢和仆役,让他们仔细守夜,之后才唤来随从。范好核来得快,几乎是与随从一块进来的。
范好核道:“姑娘家里已经安顿好了。”
阿殷微微颔首。
她问随从:“听到什么了?”
“回姑娘的话,小人进了谢府后,便依照姑娘的吩咐,一路悄悄地跟着谢少怀,果真如姑娘所料那般。谢少怀是个骗子。”随从有模有样地把谢县令与谢少怀所说的话学了一遍。
范好核一听,面上有了怒气,道:“岂有此理!姑娘打算怎么办?”
阿殷道:“让他们折腾,不必理会,我要的是把事情闹大。”
谢少怀自诩了解她,可到底是皮毛。
她与他相识五年,莫说其他,他心底想什么,她依旧能够猜得出来。他生性软弱胆小,在桃山外遇到可疑之人,第一件事做的必然是转身离开,不会想去惹麻烦,更不可能亦步亦趋地跟着,甚至还能看清可疑之人的面貌。
她让他跟着,一来是不想回殷家,二来是想在这里查祖父的户籍文书。
只是却没料到祖父的坟冢真的出事了。
范好核揣摩了下,问:“姑娘这是……”
阿殷道:“引蛇出洞。”
谢少怀喜滋滋地做了个美梦,翌日一早便去跟阿殷保证一定会寻到那几个盗墓贼。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阿殷看自己的眼光有了点不同。
谢少怀的内心飘飘然的,连早饭也不用了,骑着马准备去衙门找他父亲,好歹也得装模作样地找一找。
未料出了府邸,谢少怀便听到有人窃窃私语。
他过去一听,才知不过短短半日,阿殷祖父坟冢被盗一事已经传得满城皆知!街头巷尾的人都在议论纷纷!
谢少怀没想到消息传出来的速度那么快,登时有点儿忐忑。
他本意是不知不觉地解决的,可如今闹得满城风雨的,万一盗墓贼真的跑出来了怎么办?
不过谢少怀也是心大,忧愁了会,又觉得怎么可能会这么巧?盗墓贼说不定早就跑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墓。又有何惧?
他到了衙门,熟门熟路地进去找谢县令。
刚要跨过门槛,忽有人匆匆出来,他定睛一望,正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你来得正好,我昨夜想了想,之前东柳巷不是死了个老伯吗?年纪跟殷家祖父也差不多,也是前几年离世的。那老伯只有一个女儿,早已嫁到蜀州了。我们让人在月黑风高之时把尸骨挖出来,再……”
谢县令打断他的话,他道:“你负责办这事。”
谢少怀道:“爹,发生什么事情了?”
谢县令道:“别提了,我现在要带人去苍山。有个贵人在途径苍山时遇到山泥倾泻,马车财物毁之有五六……”谢少怀一愣,问:“是什么贵人?”
谢县令道:“青州李氏的姑娘,听闻正在与穆阳侯说亲,是未来的侯府夫人,可不是能得罪的人,办好了,也相当于穆阳侯和李家欠我们一个人情。这回的机会可不能错失,我们父子俩分头办事。儿啊,我们谢家的运势来了。”
“她在恭城?”
言默回道:“回侯爷的话,殷姑娘回恭城拜祭。”他又说:“李家的姑娘也从青州跑去了恭城……”
言深进来,又道:“如今恭城闹得满城风雨,谢家正在找盗墓贼,说是殷姑娘的祖父坟冢被盗了。”他微微一顿,自言自语地道:“真是奇了,好端端的,怎么有人去盗不值钱的坟冢?莫非是殷姑娘这半年来结下的仇家?在绥州奈何不了她,索性来恭城给她添堵?”
沈长堂道:“吩咐下去,先去恭城。”
两日了,桃敏的心仍然噗咚噗咚地跳着,脸上一直没什么血色,被吓的。
她就知道姑娘出来,安危一定成问题。
天灾一来,谁也挡不了。
幸好最后平安无事。
乖乖的,她一想到马车倾覆,尖叫声,数不清的泥土翻滚而来,她就打心底后怕。要是再慢一步,或是两步,被掩埋在山泥里的尸身就是她们的了!
也幸好蓉姑娘没事,要是有事,她们一样活不成!
思及此,桃敏格外感激那一日扑过来的“女尸”,要不是那“女尸”推了她一把……
她唤来小厮,道:“你去看看那个姑娘伤得如何了?”
小厮应了声。过了会,回来说道:“伤得不严重,能说话了。”桃敏看了眼,蓉姑娘还没起来,她想了想,便先过去“女尸”那边,还特地嘱咐了小厮:“要是蓉姑娘起来了,立马告诉我。”
桃敏过去时,“女尸”已经坐了起来。
桃敏顿觉她命大,之前从河流飘下来,以为快死了,没想到挣扎几日又能站起,还能一路跟着他们,现在被泥土掩埋了半日,活下来的少之又少,偏偏里面的人就有她。
桃敏觉得这是个有福气的人,约摸是上天眷顾。
她问:“你救了我,我不会亏待你的,以后有机会的话会在蓉姑娘面前提拔你。”她仔细打量着她,这么端详之下,她发现她脸上若没有伤疤的话,应该是个好看的姑娘。
桃敏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依然用奇怪的嗓音,说:“逐音。”
桃敏本还想说些什么,小厮匆匆跑来,说道:“桃敏姐姐,蓉姑娘起来了。”
桃敏赶忙道:“好,我知道了,我马上过去。”当即也顾不得逐音,抬步便要出去。此时,逐音忽然开口问道:“蓉姑娘姓什么?”
桃敏说:“你记住了,我们蓉姑娘姓李,是青州李氏嫡出的姑娘,未来的侯府夫人。”
桃敏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逐音的脸上有一抹似有似无的阴冷笑意。只是当下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蓉姑娘有起床气,起床时若有什么不顺心,她当天定是不好过了。
她紧赶慢赶地过去侍候。
李蓉不像桃敏胆小,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歇了两天便什么害怕都忘了,且还觉得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不定还是托了穆阳侯的福气。她在屋宅里待了两日,又觉无聊,把谢府的仆人唤来,打听了一番当初穆阳侯的事迹后,又听说谢府里有一位上官家来的核雕技者。
她对桃敏道:“去请那位核雕技者过来,我倒要亲眼看看一核难求的上官家女核雕技者长什么模样。”
“嗯?”
范好核说道:“老爷夫人知道大姑娘在谢府里,也不敢过来。我与老爷夫人说了,姑娘回恭城拜祭是一方面,身上是有要事在身的。”
阿殷轻笑一声,道:“我爹问的不是这些吧。”
范好核重咳一声,道:“瞒不过姑娘……”
阿殷摆摆手,说道:“不必忌讳,我早已习惯了。我爹想要钱,对吧。可我偏不给。”她声音微沉:“明明祖父的坟冢离得近,可他却丝毫不知情。”
一提起殷祖父的坟冢,阿殷心情便沉重起来。
范好核转移话题道:“我也依照姑娘的意思,如今整个恭城都知道殷老太爷坟冢的事情了。”
“谢家呢?”
“我办事,姑娘放心,大家亦知谢县令要彻查此事。”
阿殷点点头,唇上添了丝笑意:“有劳了。”
范好核道:“姑娘若无其他吩咐,我先行告退。”说罢,范好核退了几步,之后再转身离去。阿殷轻叹一声,昨日她查了户籍文书,并没有什么异样。
看来真正知道祖父底细的,约摸只有祖母了。
可阿殷打从有记忆起,对祖母也没什么印象,曾经问过祖父,老早就仙逝了。
阿殷正想得入神,姜璇疾步走进,说:“姐姐,不好了!”
“我很好,没有不好,倒是你走慢点,别摔着了。”
姜璇道:“不,真的不好了!姐姐,外面有个侍婢,唤作桃敏,说李家那位姑娘想见一见姐姐。”她有点担忧,道:“是不是李家姑娘知道了什么?现在来给姐姐下马威了?”
阿殷平静地道:“这半年来想见我的人还少吗?依照老规矩,去与那位桃敏姑娘说清楚。你别去,让范好核去。”
姜璇才不想去呢。
她可没姐姐那么有底气,总觉得家世输人一筹,底气也没那么多,一抬腿便去唤范好核。
“那位女核雕技者说,她的规矩是要雕核提前一个月送帖子,其余时候不见人。”
李蓉闻言,眉头当即皱了下来。
她李蓉还有见不到的人不成?见她是给她长脸!
她说:“架子真大,我亲自去会一会。”待见了后,再让她雕几个核雕。穆阳侯似乎对核雕颇感兴趣,之前还去了绥州上官家。她就不信那位女核雕技者敢拂了她未来侯府夫人的面子。
半柱香的时间后,李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眉眼间隐隐有了怒色,道:“你可知我是谁?”
范好核说:“李姑娘,真不是我们家姑娘不愿见您。我家姑娘的祖父坟冢最近被挖了,这几日食欲不振,实在没力气见客。李姑娘若是愿意的话,劳烦再等个五六日。”
李蓉这会面色才有所松缓,道:“食欲不振对么?”
范好核道:“对的对的。”
李蓉冷笑一声,道:“正好我这有宫里的良药,专治食欲不振,接住。”她的手从袖袋一摸,又是一抛,范好核下意识地接住。然而就在此刻,“砰”的一声,竟有烟雾散开。
范好核被呛了几声,一时没察觉,被李蓉绕了过去。
李蓉轻哼一声。
那可是好东西,是沈夫人赠给她的。沈夫人的娘家乃将军世家,特别多稀奇古怪的防身之物,她与沈夫人格外投缘,每回过去穆阳候府,沈夫人都赠她许多。
忽然,两把刀剑横出,挡住了李蓉的去路。
范好核也是此时反应过来,回了神,道:“李姑娘请留步。”
李蓉冷眼看着拦住她的两个随从,这不看还好,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她打小就在永平生活,如鱼得水地游走在永平的贵女圈里,自然是知道什么样的人家配什么样的随从,越是门第高,配的随从越是讲究,不是衣着也不说佩戴的剑刃,而是气势。
一个好的随从,在主子身边要不起眼,但关键时候却能发挥作用。
她见过穆阳侯身边的随从,个个其貌不扬,但真有事的时候,杀气腾腾,宛如训练有素的军队。方才那两个随从刀剑一出,泛出冷光之际,若非知道这不过是个核雕技者,她定会以为永平的哪一位天之骄子来恭城了。思及此,李蓉冷静下来,一个绥州上官家的核雕技者都能有这样的随从,皇帝对上官家到底有多么宠信。
范好核又过来道:“李姑娘,刀剑无眼,别靠这么近,若不小心伤了李姑娘便是我们的过错,我们当下人的死一百次都不够啊。”
话是这么说,可语气里却没有对权贵的畏惧。
李蓉暗想,核雕技者这般有底气,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只是她今日见不到那位核雕技者是绝不会罢休的。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一仆役匆匆跑来。
“蓉姑娘,喜事!”
桃敏连忙给那仆役使了个眼色,蓉姑娘现在心情正不好呢。不是天大的喜事别随便说。那仆役仿若未见,喜滋滋地道:“侯爷来了。”
李蓉先是一怔,随后笑意绽开,惊喜地道:“真的来了?”
仆役点头:“真的来了,现在就在谢府里。”
李蓉的欢喜笑容都无法表达,当即也顾不得核雕技者这边了,对桃敏道:“快,回去侍候我重新梳洗。”说着,迈开步伐便迅速离开。
两个随从收起刀剑。
范好核却有点惆怅,在门口踱步了好久,快要把两位随从转晕了,他才重新进了去,对阿殷禀报:“大姑娘,有一事我不知当不当说。”
阿殷道:“不当说便不说。”
范好核轻咳一声,道:“是我愚钝了,此事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该告知姑娘一声。”
阿殷懒懒地道:“说罢。”
范好核说:“侯爷来了。”
此话一出,阿殷整个人竟是懵了下,半晌才回过神,面无表情地道:“哦。”
李蓉简直是心花怒放,走路步伐轻如飞燕。
穆阳侯来这里能为什么?
除了她还有什么理由?她在恭城苍山遇到山泥倾泻的消息早已让人传去青州,相信很快永平也会知道。只是意料之外的是穆阳侯过来了。
李蓉对桃敏道:“穆阳侯定是知道我差点遇险的消息,才会马不停蹄地赶来。”她捂嘴笑着:“玉成和月茗知道后,我已经能想象她们的表情了,真是大快人心。”
什么核雕技者,她现在半点也不在乎。
桃敏附和道:“是的,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若是知晓了,心里定不知羡慕成什么样子了。”
李蓉说:“仔细点梳妆,把那一支梅花含玉步摇给我戴上,还有羊脂白玉的镯子,耳环戴哪个好呢?这个东珠耳坠好看还是蝴蝶兰的金坠子好看?”
桃敏说道:“蓉姑娘戴什么都好看。”
李蓉又说:“算了,不能盛装打扮,我差点儿遇险,得素一些。他不是说过么?说我端庄贤淑,不戴耳坠了。”
桃敏又笑着说好,精心打扮后,李蓉便在院落里等着穆阳侯。按理而言,准未婚妻遇险了,他这个未婚夫是该慰问一番,再软声软语地说上几句。
李蓉想得非常美好,眼里笑意都忍不住冒了出来。
可是一个时辰后,院门里迟迟没人过来。
李蓉眼里笑意减半,手指头微微僵硬。
又过了一个时辰,日头已经升到最高处了,院门口的那一滩水迹早已蒸发,可仍然没有半个人影。李蓉着急起来,遣了仆役去打探,半柱香后,仆役回来。
李蓉期待地问:“侯爷人呢?”
仆役道:“回蓉姑娘的话,侯爷在与谢县令谈事,不过侯爷身边的随从跟小人说,会让人护送姑娘回永平。”
得到此话的李蓉,心中半是惆怅半是高兴,惆怅穆阳侯在男女之情上过分冷淡,准未婚妻都在此了,也不派人来慰问下,若不是她遣人过去,恐怕都没声没息的,高兴的是穆阳侯到底还是在意她的,否则也不会让人护送她回去了,这不就是在担心她的安危么?若没有穆阳侯的吩咐,随从哪敢做主。
李蓉点点头,心中到底是有些不平。
桃敏说:“侯爷是做大事的人,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铁汉哪有柔情?能考虑到姑娘的安危已是有心了。永平里不是早就传闻了么?侯爷就是那样的人,蓉姑娘莫要强求太多。搁在永平里,玉成公主和月茗县主怕是连一声慰问都得不到呢。”
桃敏的话一出,哄得李蓉心中的不平渐渐消散。
与此同时,范好核捏着一张拜帖站在门口。
他很是为难,进去不是,离开也不是,这只能怪自己倒霉,走得慢,被穆阳侯的人逮着了,让他来送拜帖。大半年前,就因为穆阳侯的事情,大姑娘敲打过自己的。
现在他被迫接了穆阳侯的帖子,也不知大姑娘会不会多想。
正在范好核犹豫之际,他见到了姜璇。
他如获大赦,用看救星的目光瞅着她,道:“阿璇姑娘,我眼下有事,这是一位贵人送来的拜帖,说是给大姑娘的。”
姜璇道:“是穆阳侯的?”
“……是。”
她道:“不送。”
范好核讪讪一笑,倒也不敢强迫姜璇,只能苦着一张脸,进去把拜帖给送了。他无比认真地道:“大姑娘,我真的是被迫接到帖子的,您也知道侯爷身边的人气势汹汹,我拒绝不得。”
阿殷道:“穆阳侯向来强势。”
她接过拜帖,打开一瞧。
范好核松了口气,又问:“大姑娘可要回帖?外头那位随从还没有离去。”
阿殷说:“老规矩。”说着,语气又不咸不淡地吩咐:“今晚让大家注意点,所有门窗外都得有人守着,谁放一只苍蝇进来,就去领罚吧。”
“……是。”范好核又苦着张脸离开,出了院门,瞅到隐藏在树梢里的随从,很是委婉地拒绝了。什么苍蝇的话,他自是不敢原话转述。
姜璇拉了椅子坐下,问阿殷今晚要吃些什么。
阿殷说:“都可以,我不挑食。”
姜璇提起茶盅,给她递了个杯子,说:“那吃四喜丸子好了,恭城的丸子比绥州的丸子打得好,肉格外有劲道。”见阿殷抬起杯子,微微仰脖。
姜璇叹了声,说道:“姐姐,其实我不怪穆阳侯的。我只是一个外人,他当初能让陆岚手下留情,我已经很是感激。姐姐不必因为我与侯爷怄气。”
阿殷微怔。
姜璇道:“姐姐心里是有穆阳侯的吧?要不然这大半年来有那么好的少东家,姐姐也早该动心了。若非心里有人,又怎能对少东家无动于衷,又怎会在此刻心不在焉?连我没倒茶也没注意到。姐姐平日里心细如尘,可不是像是今日这般的。”
阿殷低头一望,这才发现姜璇倒的是空茶,登时嗔她一眼。
姜璇也不怕,笑眯眯地道:“姐姐,我说真的。”
阿殷自个儿倒了杯茶,喝了半杯后,才说道:“阿璇,不是你的问题,我与他之间大概从头开始便是错了。我一直以为是门不当户不对的问题,可后来想想,其实不是。”
姜璇问:“那是什么问题?”
阿殷道:“是他不够喜欢我,而我也不够喜欢他吧。”所以,一遇上事情便脆弱如泡沫,一戳便碎无痕。
姜璇闻言,沉默了半晌,又问:“姐姐是真的不打算见穆阳候?”
阿殷毫不犹豫地道:“不见!”
也是此时,范好核又进了来,刚进来便受到阿殷的冷眼。范好核心中一抖,连忙道:“大姑娘,我回绝了,这回是谢县令的请帖。”
此话一出,姜璇便好奇地道:“谢县令好端端来什么请帖?有话直接遣人来说一声便是。”
范好核看了阿殷一眼,才道:“谢县令为穆阳候办了个洗尘宴,邀请姑娘过去。”话音未落,他便见到自家大姑娘狠狠地皱了下眉头。
范好核轻咳一声,问:“大姑娘,去吗?”
能不去吗?不能!她还要谢县令和谢少怀帮她引蛇出洞,这个洗尘宴她非去不可。这主意一听便知不是谢县令自己想的,没有沈长堂的授意,莫说洗尘宴,谢县令连一声都不敢吭!
谢少怀此时可高兴坏了。
他提出了为侯爷洗尘的想法,侯爷答应了。他家给侯爷办洗尘宴,说出去不知能引来多少人的羡慕。谢少怀想了想,虽然他不知他怎么无端端就提出这个想法的,但好像是侯爷身边的人说了什么,他灵机一动就提出洗尘宴的想法来。
如今离傍晚还有三个时辰,谢少怀不愿多想,赶紧去亲自操办洗尘宴。
当然,寻找尸骨的事儿他也没忘记,他还指望着这个抱得美人归呢。
同样高兴坏了的人还有李蓉。
她原以为今日没机会见到穆阳侯了,毕竟是女儿家,哪有主动去拜见的道理。如今谢县令忽然遣了人送来请帖,说是给穆阳侯办洗尘宴。
李蓉看见了,两颊微红。
沈夫人说穆阳侯不喜热闹,平日里出去宫中家宴,从不参加宴会。如今答应一个小小县令的洗尘宴,大抵也有几分为了她的心思吧?觉得她险些遇险所以才让她热闹热闹?
李蓉又问:“洗尘宴还邀请了谁?”
桃敏回道:“还有那位女核雕技者。”
李蓉眉头微拧,顿觉有些扫兴。桃敏说道:“蓉姑娘,这回有侯爷在,倒要看看她敢不敢拿乔,敢不敢提什么规矩。到时候蓉姑娘再让她雕核。”
李蓉也觉得这般很是解气,但转眼一想,又道:“侯爷以前夸我贤良淑德,她不过是个技者身份,与她计较倒是有失身份。没必要为了一个核雕技者损了我在侯爷心中的形象。”
桃敏连连道:“还是蓉姑娘想得长远,是桃敏疏忽了。”
李蓉又道:“只不过她敢这么嚣张,到底是有几分本事,以后再教训她也不迟,如今要以侯爷为重。”在李蓉心里,那位女核雕技者一定是个年纪三四旬的妇人,兴许还生得丑陋,所以才有那样的规矩。
然而,在李蓉真见到那位核雕技者时,不由大吃一惊。
竟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不仅仅年轻,而且容貌相当出众,重点是她举手投足间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优雅。若不是提前知道来的姑娘里只有她与一位女核雕技者,她恐怕会以为是养在永平深闺的哪一位贵女!
她惊诧极了。
也是此时,她见到她望过来,视线微微一顿,随即轻轻颔首,一点儿也没见到永平贵女的畏惧和钦羡,仿佛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家世于她而言,都无足轻重。
沈长堂到来的时候,谢县令与谢少怀两人也来了。他们落了沈长堂半步,神情态度都恭恭敬敬的,再往后一点,是谢夫人以及谢家的几位郎君。
谢家还有几个姑娘,只是谢家地方不算大,设洗尘宴的地方也容不下那么多人,谢少怀想了想,还是作罢。他设席位时,也费了点心思,不像以往宴席那般,女眷一边,男人一边。
在主位上,谢少怀也思考了很久,办洗尘宴,他们谢家是主,穆阳侯是客,本来是主人家做在主位上的。可穆阳侯毕竟是个侯爷,这又有些不同了。谢少怀思来想去,最后把正中的主位留给穆阳侯。
左侧是青州李氏的姑娘,李氏隔壁才是谢家的女眷。
右侧是谢少怀的父亲,再过来是谢少怀。谢少怀存了私心,本来阿殷该坐在青州李氏的隔壁,他想了想,又觉得阿殷如今是上官家的核雕技者,好歹也是恭城出来的,以前与自己还差点儿谈婚论嫁,坐在自己身边也是有理有据。
他听闻永平的人喜好坐地屏风,还特地弄来五六个坐地屏风,前面摆上雅致桌案,设了几样恭城的果品糕点佳肴,还清点了五六个清秀的侍婢,在屏风后头侍候着。
如此下来,谢少怀自己颇是满意。
在谢县令回穆阳侯的话时,谢少怀殷勤地给阿殷斟酒,时不时问她还想吃什么,从而提起过去的五年。他似乎早已忘记了洛娇的事情,仿佛当时两人之间的各种阻隔不曾存在过。
他说得起劲。
阿殷佯作没听到,微微敛眉喝着茶水,仿佛现在的洗尘宴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实际上,也确实没什么关系。她的思绪游走,想着其他事儿。
谢少怀终于发现阿殷的心不在焉,开始提起殷祖父的事情。
他道:“殷老太爷一事已有眉目,你尽管放心,我一定会尽早把人抓获,还殷祖父一个安宁。”
他不着痕迹地改了称呼。
“有眉目了?”她问。
谢少怀道:“对。”
“什么眉目?”
“是……已经找到可疑的人了!”谢少怀轻咳一声,他似是还想说什么,阿殷又问:“这几日过得可好?”她这么一问,谢少怀猛然间有种回到了过去的时候,他喜不自胜,便把这几日做了什么一一告诉了阿殷。
这么近距离地看她,她的肌肤白得像是上好的白瓷,细腻晶莹,连一丁点的毛孔都没有。她抬眼望来,细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
他登时口干舌燥,正想挪一挪位置,更靠近她时,谢县令忽然扯了他一下。
谢少怀回过神,才发现主位上的穆阳侯不知何时竟在盯着他。
一双黑瞳幽深且可怕,不怒而威。
谢少怀心头一颤。
谢县令小声地提醒,说:“侯爷在问你话。”
谢少怀有点儿懵,他刚刚心思都在阿殷身上,穆阳侯问了什么他根本没听到。谢县令也没想到自己儿子走神走得这么厉害,因此也没提醒他。
他猛地站起,呆呆地看了谢县令一眼。
谢县令也是此时才反应过来,低声提醒道:“侯爷问你可会舞剑。”
穆阳侯淡淡地道:“独乐不如众乐,你说了什么有趣的便与在场之人分享。”此话一出,一旁的李蓉心中顿时一喜,她一直找不到插话的理由,现下送上门来了。
她道:“谢小郎身边的不是上官家的核雕技者么?”
听得上官家的核雕技者此称呼,穆阳侯的眉头轻轻地蹙起。李蓉注意到了,不由一怔,可话已出口,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遂微微一顿,又道:“谈的大抵是与核雕相关吧。”
谢少怀接了这个台阶,脚一踩,不肯挪了。
“是是是,少怀对核雕颇感兴趣,方才在请教殷姑娘。”他看了阿殷一眼,指望她接一句话把这事儿揭过,岂料阿殷不为所动。
李蓉问:“请教了什么?我也颇感兴趣。半年前我们李家得了不少上官家的核雕,样样神韵极佳,我亦是爱不释手,如今扇坠子用的也是上官家的核雕……”说着,她飞快地看了穆阳侯一眼,发现穆阳侯没望过来时,心中微微失望。
谢少怀哪懂那么多核雕,见阿殷不接话,只能自己硬抗,一番话说得结结巴巴的,惨不忍睹。
待谢少怀糗态尽出,阿殷才慢吞吞地接了李蓉的话。
在场论起核雕哪有人及得上阿殷?更何况有了谢少怀这样的对比,阿殷一开口,嗓音轻柔,便如同初晨的鸟啼,温柔婉转,唬得李蓉一愣一愣的。
她听了方知核雕也有这么大的学问,真是术业有专攻。
谢少怀一听,不由有些愤怒。
她这是故意让他出糗吗?
一张脸微微阴沉。
这个时候,阿殷咳了好几声,才道:“今日能参加侯爷的洗尘宴是民女的荣幸,只是近来家事繁多,民女身子微恙,不忍扰了诸位雅兴,还请侯爷允许民女先行告退。”
李蓉见阿殷真是有胆量得很。
脸上写着不畏权贵四字。
若是搁在寻常人身上,能参加永平权贵的宴席,怕是恨不得能巴结多一点。就算不能巴结也要凑个眼熟。这殷氏倒好,竟丝毫不为所动,还敢提前离席。
登时,李蓉对阿殷心中有了较量之意。
她又看向穆阳侯。
他又蹙了眉,但也没拒绝殷氏,半晌才略一点头。阿殷起身施施然地了行了一礼,离开了宴席。
外头已是月明星稀。
阿殷步伐匆匆,身后的随从亦跟着。忽然阿殷停下来,抬头望月,深深地吸了口气,呼出时又才继续抬步前进。她的心情远不如她的表面那般平静,这么久未见,原以为自己能心如止水,可是今日甚至连看没看他一眼,就只听到他的声音,久违的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她轻轻一叹。
范好核问:“大姑娘怎么了?”
阿殷摇摇头,说:“没什么,赶紧回去。”沈长堂想要半路堵她,必定得此时离席。宴席上有李蓉和谢氏一家挡着,他大概出来也没那么快。
她疾步走回。
院落将近,阿殷的步伐蓦然一停。
门口那儿,不知何时竟多了一道人影,正是片刻前还在宴席上的沈长堂。她心中一惊,愣愣地看着他,可转眼一想,又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太过可笑。
沈长堂是什么人,真想要离席,一百个谢家一百个李蓉也挡不了。
她暗自轻叹。
范好核看看沈长堂,又看看自家姑娘的背影,不敢乱动。这时候离开是最好的选择,可没大姑娘的吩咐,不能乱动。
终于,范好核见到自家大姑娘朝他们挥了挥手。
范好核松了口气,赶紧带着人撤了。
院门外很快便剩下沈长堂与阿殷两人。
阿殷垂下眼,向他施了一礼:“阿殷拜见侯爷,侯爷万福。”
地板上有两条裂缝,其中有一条正钻出了一只小虫,顶着两个小触角,在缓缓地挪动。他说:“你何必与我这么生疏。”
阿殷道:“不敢。”
“还在与我生气?”
“没有。”
他道:“那便是有了。”他看着她,却忽然道:“你在利用谢家替你寻人。”她抬头,却见到他眼里有笑意,他说:“总算愿意用正眼看我了。”
她刚想再次垂眼,身前忽而一重。
她落入他的怀里。
他轻轻地拥住她。
“让我抱一抱,就抱一抱,九个月未见,你不想我,可我想你。”他声音里有疲倦,道:“为了铲除王家,这九个月我过得很累。”
她挣扎了下,可听到他声音里的倦意,竟心生不舍,一时间心软了,不再挣扎,任由他抱着。
他又说:“这里都是我的人,不会有人过来,一刻钟后就松手。”
他又道:“你先推开我,不然我会不愿松手。”
他的示弱,阿殷竟毫无抵抗之力。
约摸是他强势惯了,如今一示弱,她丝毫不知该如何应对,只能任由他拥抱着。半晌才问:“你为何来恭城?”
“想见你。”
她轻轻地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依旧熟悉。
腰肢蓦然一紧,她整张脸都陷进他的胸膛。
地上的小虫儿一钻,又消失在裂缝里。阿殷听到他的胸膛在剧烈地跳动,砰咚砰咚的,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连带着她的心跳也变得快了起来。
砰咚砰咚……
心脏好似要快要从胸腔里跳出!
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声。
阿殷总觉得自己会迷失在里头,咬紧了牙根,说:“李姑娘挺好的。”
她是真心觉得李蓉不错,容貌生得好,虽然有点儿大家闺秀的脾气,但看起来很喜欢沈长堂。家世又与他登对,更没有来自皇帝的为难,且沈长堂无论做什么,想必李蓉也会毫无条件地支持。他们之间不会有矛盾,更不会有一场长达九个月的冷战,像李蓉那般贤淑的姑娘,定是嫁夫从夫,以夫为天,怎么看都像是沈长堂的良配。
沈长堂箍紧了她的腰肢。
他声音微沉,说:“不许提其他人。”
以前他若这么说,她定不再开口。可现在她有底气了,沈长堂要拿捏她还得掂量掂量,她不再害怕他。任凭他如何板脸,语气如何阴沉,她都不怕了。
她无视他的话。
“以前你用移花接木,我没敢说你,可我当时便觉得不对。我觉得李蓉挺无辜的,她一心喜欢你,一心盼着当你的正妻,可到头来若知道是当了别人的幌子,她该有多伤心。”
“她伤心又与我何干?”
阿殷说:“你真理直气壮。”
他道:“不相干的人伤心又如何,我不在乎。我利用李家,李家亦得益,我不打幌子,李家一样愿意。青州李氏一直被王家打压,莫说一个女儿,赔上十个李家同样不亏。”
阿殷有点头疼,她道:“你什么都讲利益,讲算计,你就没想过被迫牵涉在里面的人何其无辜!”
“我非圣人,无辜又与我何干?”
沈长堂左一句与他何干,右一句与他何干,听得阿殷恼道:“到底什么与你有干?”
“你。”
阿殷喉咙里的那句“是不是只有皇帝”登时咽了进去,完全没想到他突然间来了这么一个字。他的声音依然硬邦邦的:“你的想法与我有干,你的喜好与我有干,你不喜欢,我便试着改一改。”
他的声音渐渐软下来。
“我只在乎你心里想什么,在乎你所在乎的人,这是我给你的承诺。”
阿殷推开他,沈长堂不肯放手,道:“不到一刻钟。”
阿殷无奈地道:“你算算,你给我的承诺有几次是作数的?”他把她抱得更紧。阿殷感觉到腰带上有冰凉贴来,她讶异地道:“你在做什么?”
他说:“我系了一个锦囊。”
阿殷想低头看,但下巴抵着她的肩,动弹不得,他说:“是我的暗桩分布图。”
阿殷一惊,道:“你这是……”
他道:“这是押金。”
阿殷顿时哭笑不得,还真头一回有人给承诺还带押金,又不是典当事物。她道:“我要了又有何用?”他道:“你可知我有多少对敌?有多少人想得到此物?”
阿殷登时明白了沈长堂的意思。
她道:“你把你的软肋送给我?”他若不守承诺,他的心血便付之一炬。
“不,它不是我的软肋,从头到尾本侯的软肋只有你一个。”
阿殷顿觉沈长堂半年来是越发擅长甜言蜜语了,尽管表面不愿承认,可到底内心还是喜欢的。他说得多,心也渐渐变软,只是沈长堂只字不提皇帝,她又有些失望。
一刻钟到,阿殷推开沈长堂。
这一回沈长堂没有阻止,稍微后退一步,低头端详着她。
月光下,她的嘴唇似是泛着一层诱人的光泽。
他无比想念她的滋味。
他别过目光,道:“这事不要再管。”
一会,她才反应过来是指她引蛇出洞一事,她眉头微蹙,问:“为什么?”
他道:“此事不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
他说得直白,她也问得直白:“这不是寻常的盗墓,对不对?朝中有谁盯上了?皇帝?我祖父不过区区平民,又何德何能离世后白骨仍然招人惦记?”
沈长堂亦是不知,他道:“我来查。”
阿殷说:“明穆,你知我不是李蓉。”
姜璇有点尴尬,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穆阳侯的洗尘宴,她是晓得的,姐姐也没让她去。只是她不去归不去,心里头却担忧得很。她姐姐的情关都特别困难。她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要去看一看。
然而没想到刚走到门口,正想推开门时,外头传来了姐姐与穆阳侯的对话。
她一听,格外诧异。
原来李家那位姑娘从头到尾都是幌子?
姜璇觉得穆阳侯是真心在乎她姐姐的,一个男人做到这个地步,尤其像穆阳侯那种地位的男人,应该也不容易了吧?她没想那么多,她只觉得对她姐姐好就够了,就算顾不得自己也没什么关系。
阿殷回来后,姜璇本来想与她说点什么的,可瞅着她的愁眉,想了想还是作罢。感情一事,只有当事人才知晓,亲人也不该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