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主不得不走这一遭。
为何祝弦音提起往事时,郁止随口揭过,因为原主一开始这么做,从来不是为了大义。
他生于世家,长于世家,生来便有一颗高人一等的心,从不见众生芸芸。
直到他从高处跌落,也成为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先生回家,无人来接吗?”
祝弦音思虑许久,还是问出这句话。
他希望郁止不要这么辛苦,可自己又实在无用,便想让别人来帮郁止。
郁止对他笑了笑,不过这个笑容安抚居多。
“有的。”
既然有,可又怎么没见?
话到嘴边,又被祝弦音咽了下去。
他想到一种可能,先生在羌国待了那么久,或许已经……已经是孤家寡人,无人接应。
既然如此,自己再提起,岂不是在先生伤口上撒盐?
郁止却并未欺骗祝弦音,是有人接他的,不过他拒绝了。
郁家这些年,并不好过。
原主当初确实用自己将皇帝换了回去。
可皇帝却不领情,反而恨上了原主。
喜欢一个人很困难,恨一个人却很简单。
尤其是对于小心眼又无能的人来说。
皇帝自己无用,却不代表愿意被别人看见并指责自己无用。
可偏偏,这两样原主都干了。
他亲自前往羌国救人,也亲眼见过皇帝在羌国做阶下囚,连奴隶都不如的情形。
仅仅如此,便足矣被皇帝记恨上。
更不用说当时的原主还自带傲气,看不上皇帝,当着皇帝的面也并未掩饰。
这些都被皇帝记在心里。
在回国后,皇帝卯足了劲阻止原主回国,恨不得原主死在羌国,更不用说救他回去。
在这件事上,除郁家外的其他几个世家与皇帝的态度达成一致。
正因如此,这些年来,朝国对原主的营救都是表面样子,根本没怎么出力。
这次回国,原主的人收到消息,想要来接,原主却觉得他们的出现会更引人注意,说不定还会引来杀机,以此为理由拒绝了。
郁止原本无所谓,可现在倒有些后悔,若是有人接应,祝弦音能更快得到救治。
至于他自己……
一个将死之人,何须费神。
“其实我也没什么亲人。”祝弦音不知如何安慰郁止,便将自己的事说出来,想着或许也是一种安慰。
“我娘是朝国人,打仗时被我爹抢了回去,日子过得也不好。”
非妻非妾,不过是个物件。
他娘也是个不认命的人,即便身处困境,也不会自暴自弃。
她心知逃不过,便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后来有了身孕,想着为了孩子也要谋划一二。
可惜老天爷看不过去,一道圣旨下来,他亲爹犯事入狱,他娘连带着肚子里的他,便进了边城唯一一家青楼。
倚栏听雨楼,很文艺的名字,却也改不了它青楼的本质。
他们没在那个男人身上享到什么福,却要因他而受这些苦。
多么可笑。
“之前忘了告诉先生,我随我娘姓,她姓祝。”
“我名祝弦音。”少年是笑着的,看起来很喜欢这个名字。
郁止也不禁莞尔。
伸手捡开少年头上的枯叶,“嗯,很好听。”
捡树叶的动作让两人离得很近,很近,祝弦音脸上刚刚下去的温度,不知不觉又爬了上来。
他慌忙垂眸,试图掩住视线。
再怎么稳重,到底只是个少年。
他见过青楼里的污浊不堪,见过人与人之间的阴谋算计。
唯独没见过无缘无故的真情。
不知纯情,却染纯情。
“先生当时为何要救我?”
他自己知道,当时虽然用尽了全力求救,却还是杯水车薪,微弱不闻。
这个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思,怎样的心情,在乱葬岗的尸体机翻找自己的?
明明他自己也行路艰难,自身难保,为何会愿意救一个麻烦的陌生人?
甚至一路都细心照顾,处处周到。
郁止搅动火堆的动作顿了顿,随后道:“我也不知。”
“只是在听到声音时,觉得得救你,错过的话,会后悔一辈子。”
他随意笑了笑,似乎不放在心上,玩笑道:“你就当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命中注定的缘分……
祝弦音心里不知是什么感受。
在郁止身陷囹圄时,他们素不相识。
在祝弦音在泥潭里挣扎时,他们素昧谋面。
可在郁止重获自由,回归故里,在祝弦音命悬一线,绝处逢生时,他们才终于相遇。
缘分吗?
*
郁止出去将祝弦音的衣服洗了,重新回来时,手里还提着一只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鸟,以及一窝鸟蛋。
二人赶路这段时间,已经许久未见荤腥,如今有了肉和蛋,便是祝弦音,都被勾得口齿生津。
烤好鸟,郁止遗憾道:“可惜没有盐,这种鸟的肉质也干。”
“已经很好了。”祝弦音惭愧道:“是我没用,一直都是先生照顾我。”
郁止笑道:“这有什么,今后有的是你照顾我的机会。”
他撕下鸟肉喂给祝弦音。
祝弦音以为他在安慰自己。
“我会努力好起来。”
真奇怪,明明刚刚被救时想着苟延残喘足矣,现在却不甘心了。
他想好起来。
手好起来,身体也好起来。
以便于有一天能照顾郁止,为他弹奏一曲。
郁止欣慰地继续投喂他,“那你多吃点。”
“还在长身体。”
“这身衣服再穿着不合适,里衣可以换上,其他我给你收着,等下次换衣服,把它们穿在里面。”
跟他们现在的情况来看,祝弦音的那身衣服有些招摇了,在荒郊野岭没什么,等进了城,恐怕会引人注目,多生事端。
祝弦音没意见。
“留着可以换银子。”
少年知疾苦,明白银子这东西很重要,没它寸步难行。
可惜他从前攒的银钱全都便宜了楼里的妈妈。
“先生,我没有身份,没办法进城吧?”祝弦音忽然想起这一茬,有些担心地问。
他之前想的也只是离开青楼,离开边城,没想过离开羌国,来到朝国,做的功课便有些不够用。
“没关系,我有办法。”
郁止将衣服盖在两人身上。
“睡觉。”
风餐露宿,其他条件便也没那么讲究,两人睡在一起还更方便取暖。
然而不知为何,今日祝弦音却觉得有些不自在。
等了许久,却还是了无睡意,脑海里时不时浮现这人帮他擦身体的模样。
与之相反,感受着熟悉的人,郁止睡得很是安心。
翌日醒来时,郁止检查了一下祝弦音手伤的愈合情况。
皮肉伤尚且好治愈,只要不发炎化脓,可骨头的伤却不好治疗,必须用专门的药物辅佐。
内服外敷都不可少。
等祝弦音身体上的旧伤好一点,便要加速赶路,好歹要到有药的地方。
草药也行。
“咳咳……”郁止压低了咳嗽声,将奄奄一息的火堆重新点燃架起。
明亮的火光照映着他的面容,却也遮不住他的孱弱。
郁止一直算着时间,希望能在原主的死期前回去,然而这路上耽误的时间比原主还多,想来这个想法大约无法实现。
看来不止祝弦音需要药,他也很需要。
不过以他这身体的情况,吃再好的药也回天乏术。
这里不是修仙世界,也没有魔法,没有灵异。
他能做的,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
郁止伸手给祝弦音盖好衣服,又用手背在他额头探了探,感觉温度正常后稍稍放心。
没发炎就好。
望着睡着的人,郁止轻轻一叹,声音里带着期盼和祝愿。
“要好起来。”
要好好的。
迷迷糊糊听见这话的祝弦音不由心中一暖。
他会的。
会好的。
先生还等着听他的一曲琴音。
火光映着两人。
一面衰败,一面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