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京悲歌(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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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达开率大军离开天京,已有五年。

一八六二年,是同治元年,日本是孝明天皇的文久二年。咸丰帝只活了三十一岁,于前一年的阴历七月十七日在热河避暑山庄驾崩。皇后无嗣,故由懿贵妃叶赫那拉氏所生六岁的载淳继位,即同治皇帝。此后,咸丰帝的皇后称东太后,懿贵妃称西太后。延续至二十世纪初的“西太后时代”就此开始。

同治元年,是以人事变动开始的。新年当日,鉴于两江总督曾国藩为清朝不断立功,被授予协办大学士的称号。

太平天国方面,失去东南西北四王和翼王以后,此时已丢了门户镇江,靠着陈玉成和李秀成二人勉强支撑,才免于崩溃。

期间,由亚罗号事件引起的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清军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英法联军攻陷大沽,迫使清朝签订《天津条约》,缔结城下之盟。

英法联军逼近北京,清政府心惊胆战,但太平天国并未因此得到喘息的机会——曾国藩的湘军,一开始就没有依靠清政府。

湘军将士听到英法联军迫近京师的消息,反而精神振奋。当大沽被英法联军攻陷时,清军夺取了太平天国控制下的九江,太平天国的守卫官林启容以及一万七千多太平军全部战死。

此后的战斗,多为拼死一搏之战。

不到半年,李秀成三夺扬州,与陈玉成配合,在三河歼灭六千湘军,湘军主将李续宾战败自尽。太平天国西部战线最大的基地安庆解围。

一八五九年四月,洪仁玕来到天京。洪仁发和洪仁达声名狼藉,天王不得不将他们革职。洪秀全知道这位堂弟的才华,对洪仁玕抱了很大的期望。尽管两个哥哥已经失败,天王还是认为唯有亲人可以信赖。洪仁玕被封“干王”,总理天国政务。不久,陈玉成被封英王,李秀成被封忠王,太平天国从内讧的混乱中逐渐恢复过来。

一八六零年,太平军占领杭州和苏州,但没有拿下上海。洋人华尔在上海组建了洋枪队,他们拥有新式洋枪。洋枪队与一八五三年组建的外国志愿队性质不同。外国志愿对为守上海而标榜中立,洋枪队则明确地站在清朝一边,同太平军作战。对洋人来说,软弱的清政府更好对付。他们已通过条约获得了各种特权,为保特权不失,他们希望清朝能存续下去。

一八六零年八月,英法联军为了迫使清朝批准《天津条约》,再次进攻天津,并占领北京,火烧圆明园。清政府再次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北京条约》。

一八六一年二月,南下的英国舰队司令何伯由长江赴南京,同太平天国进行谈判,太平天国保证在年内不进攻上海,不干涉长江商业。但同年九月,太平天国失去安庆,天王追究责任,解除了洪仁玕和陈玉成的职务,再次起用两个亲哥哥,天国又陷入了混乱之中。

一八六二年一月,因保证期限已过,太平军准备进攻上海,但洋枪队阵地坚固,无法攻克。英法远征军这时齐集上海,英国舰队司令何伯、法国舰队司令卜罗德、英国陆军斯泰布利将军及米切尔将军,率第九十九团和炮兵从天津来到上海。

合肥出身的李鸿章仿效曾国藩,组建了淮军。合肥位于淮河之畔,淮军因此得名。

五月初,上海攻守战最为激烈,英国船只运送七千淮军到上海。洋枪队已被清政府承认,它虽由洋人成立,但有失业的中国人参加,并有菲律宾人当助手,进行洋式操练。所以带有半中国人部队的性质。华尔是美国人,曾因教唆英国水兵逃跑罪而被捕,由英方引渡给美国领事。美国领事必须对华尔进行审判,但华尔有一条退路,只要他放弃美国国籍,就可以不受美国领事的审判。华尔于是脱离了美国国籍,自称清国人,并娶了上海金融家杨坊的女儿为妻。他认为,既然在美国无出头之日,不如当清国将军,出人头地。江苏巡抚薛焕给华尔洋枪队送了一个“常胜军”的称号。不久,常胜军变成淮军的试验部队,并被吸收进淮军。

太平军进攻上海时激战不断,二月有高桥之战,四月两次战于七宝,五月战于太仓、嘉定,六月则大战青浦。高桥之战中,太平军大将吉庆元战死。七宝之战中,英舰队司令何伯负伤,法舰队司令卜罗德战死。太仓之战中,清知府李庆琛战死,英法联军防守嘉定,获悉太平军进攻的消息,不战而烧城逃走。青浦之战中,何伯在巴尔干号上亲自指挥,但抵挡不住,太平军夺回青浦,常胜军副队长法尔思德当了俘虏,三个月后,清军用武器弹药换回法尔思德。在上海附近的战斗,太平军打得都很不错。

上海金顺记的新房建成了。西玲四年前阔别上海去了美国,如今回到了上海,如星仍在美国学习。新房子设了宴,庆祝落成典礼和欢迎西玲归国。

连维材已经七十四岁了。连理文四十二岁,他从琉球绕道萨摩,从长崎登上英国船,在横滨英国商馆逗留了一些时候,比西玲晚一个星期回到上海。哲文在香港短期逗留,研究西洋画法,在那里和二哥承文一起来到上海。除在台湾的长子统文外,连家三兄弟齐集上海。

连维材的妻子阿婉数年前就已定居上海。“比起老窝,还是愿意住新窝啊!看来连家子孙和上海缘分深呀!”阿婉道,她对厦门好像没什么留恋,一切都很自然。

大家对西玲在美国的见闻很感兴趣。连家全家都是外国通,但对西玲的话还是很感兴趣,即使有失败的教训,她也依旧很开朗。

“太平天国还在啊……真能坚持啊!”西玲表面冷淡,其实心中对太平天国有着很深的感情。

新妹面色阴沉,她尽量不去关心太平天国的事。李秀成在上海附近英勇战斗的消息,几乎使她的心跃动起来,但她抑制了自己的感情。

丈夫理文非常了解她面色阴沉的原因。就在刚才,他们听到了陈玉成被杀的消息。这一年,陈玉成二十六岁。十二年前,新妹化装成农家妇女进入永安城与内应联络时,就是带着他一起去的。当年陈玉成装着要哭的声音至今还留在新妹的记忆里。

陈玉成由于丢失安庆受到降职处分后,心情焦躁。他在庐州被清军包围,冲出庐州去寿州,在那儿被捕。苗沛霖说寿州有许多粮食和壮丁,他上当了。苗沛霖既是土匪,又是团练头目,时人称为“练匪”。他脚跨两只船。安庆被清军夺回后,他估算了双方的力量,决定依附清朝。他想立一大功作为归顺之礼,这才设计引诱陈玉成。

陈玉成虽是天国首屈一指的猛将,但毕竟年纪轻,看不透苗沛霖。寿州是苗沛霖的地盘。在孤城庐州作战显然不利,陈玉成也急于移动。陈玉成当时可以暂回天京,如此,就不至于中计。

“他是不愿回天京,归根结底是天王不好……天王赏罚不明,任人唯亲,谁都会不高兴。若天京能像自己的家一样,那孩子肯定会回天京的。当初翼王若留在天京,太平天国就可以多调动二十万大军,这样小小的上海早就攻打下来了。”新妹想到这里,不觉紧攥着拳头。理文轻轻抚摸着她的拳头。

英王陈玉成在被捕十九天后,在河南延津被害。陈玉成一路大义凛然,人们称他死得壮烈,不愧是太平天国的首屈一指的英雄。每当听到这些事时,新妹都极其难受。

理文改换话题:“日本局势也很紧张,我回来时,国粹派不满愈来愈大。”

“凡是与外国的交往,他们都有种出自本能的反感吧?”连维材问。

“有很大的心理因素。不过,生活愈来愈苦,社会动荡不定。”

“物价上涨了吗?”

“当然。日本闭关锁国,长时自给自足。生活简朴,人们只生产自己消费的物品,而现在突然出现了大量收购,老的体系当然要混乱。拿茶叶来说,洋人把所有茶叶都买走了,茶叶价格猛涨。”

“这些商品价格涨了,但从整体来看,也只是极小局部的问题呀。”连维材道。

当时,欧美不只从日本购买本国消费的商品,他们还利用自己占优势的商船运输能力,在日本收购清国所需的物产,运到清国出售。俵物也是欧美商人收购的对象。幕府对俵物一贯采取保护政策,禁止国内食用,所以全部从长崎向清国出口。这些本就不是供国内消费的,即使价格猛涨,按理说也不会给百姓生活带来多大影响。

“物价是个完整的体系,某种商品价格上涨,其他商品也会跟着波动。”

“不错,市场被扰乱了啊。茶叶价格一上涨,运输茶叶的运费也会上涨,工钱也必然要提高,各方面都被扰乱了,问题就严重了。”

“日本已经向外国提出要求,希望延迟条约所保证的开放两港两市的日期。两港是指兵库和新溻,两市是指江户和大阪。理由是物价猛涨,人民生活困苦,对贸易不满的情绪高涨。这确实是重要原因,不过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来自国粹主义,或者说排外的本能。”

“听说还有以新溻的沙洲多,船只抛锚困难为理由的。”

“不错。不过,幕府之所以要推延开放兵库港日期,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它靠近京都。在京都朝廷周围,国粹主义特别强烈,对此共鸣的人最近突然都集中到了京都。在这问题上也进行了煽动。”

“不管怎么煽动,大势所趋啊。”这话既是针对日本,也是针对中国。

连理文在日本时,就已发生了和宫公主[1]下嫁将军家茂的事件。将军实质上是日本的君主,外国都称将军为“皇帝”或“大君”,但在国粹主义高潮中,名存实亡的天皇被大大突出出来。幕府终于不得不考虑所谓的“公武合体”,即要求天皇和幕府同心协力来处理问题。幕府把和宫迎往江户,而这又刺激了国粹派,排外浪潮进一步高涨。

连维材所说的潮流将要冲垮所有的国粹思想和排外运动。幕府也知道闭关锁国政策难以维持,准许了一向禁止的大船建造和航行,尽管目的是为了推延两港两市的开放日期,还是把竹内保德等人派往伦敦,并刊行了了解国外情况的《官版巴达维亚新闻》,接着又决定把榎本武扬等人派往荷兰留学。闭关锁国政策已一点一滴地逐步放松。

十多天前,日本千岁丸号到达上海。

“日本船此次究竟是什么目的?”承文问。

“说是为了贸易实习,姑且相信吧。”理文答。

尽管正在谈判延期开放港口和城市,但从世界大势看,幕府也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早已预计到和外国通商很快就会日益盛行,照目前这样,将会永远被动,极其不利。要想积极开展同外国贸易,首先就必须要进行学习。幕府购买了英国帆船阿米斯泰斯号,改名为“千岁丸”。以长崎市政府审判官沼间平六郎为团长,包括幕府检察官垠立助七郎等官员及商人随从共五十一人的贸易实习团,乘千岁丸而来。

千岁丸到上海是阴历五月六日,阳历六月二日。这一天,忠王李秀成在松江附近击溃蒙得哥马利上校所率领的英军,缴获步枪四百支、弹药三十六箱。千岁丸上船员所留下的日记中记载,头天晚上西边火焰照红天空,第二天炮声轰隆。千岁丸号在激战期间到达上海,当时上海贸易的热闹情景并未因战火而消失。

长州藩高杉晋作以随从名义随团到了上海,他在《航海日录》中描写上海情况:“碇泊欧洲各国商船军舰数千艘,樯花林森,欲埋津口。陆上则各国商馆粉壁千尺,殆如城廓,其广大威严不可以笔纸描写也。”

“街头巷尾有种种议论。”承文道。

“都是胡说八道。”理文笑答。

所谓街巷议论,大多是说什么清政府为镇压太平天国,竟向日本乞援,千岁丸是来打头阵的。

“我去过宏记。”哲文道。

宏记是千岁丸上的人们所住的旅馆,中国人经营,是西式建筑,旅客多欧美人。千岁丸上装载的货物委托荷兰人处理,荷兰领事馆与宏记相邻不远。哲文会日本话,但他故意装作不懂,说是想卖画。“我们笔谈,有的人字写得很不错。听了听日本的情况,有的水分很大。”哲文在日本很久,了解情况。在他看,日本人笔谈祖国,多有夸张。哲文从盒中取出一叠笔谈的纸,道:“我想把它订成一册书。他们以为我不懂日语,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互相谈了许多事。我回来后,根据回忆,写了下来。这可是很有参考价值啊!”

“喂喂,让我看看。”承文把笔谈纸放在自己面前,一页页翻开。

“这个高杉晋作很有意思。五代才助也很不错。什么?这人是水手?”承文读罢,有点怀疑。

“说是水手,谁会信,是萨摩藩士。他们在谈话中暴露出来的。这些人中,有翻译周恒十郎和蔡善太郎,还有几个长崎商人。我真有点担心,说不定他们有人会认识我。”哲文道。他在长崎待过很长时间,在什么地方跟谁见过面,他忘了,别人却可能记得。正说时,谭七进来。他现在是李秀成的幕僚,继续负责情报,平常住在上海,若无其事,常出入金顺记。

“天国已决定从上海撤兵!”谭七开口。

“撤兵?”理文不觉站了起来。

谭七一动不动,看着理文,使劲儿点了点头。

“一日三诏啊!”谭七说到这里,顿觉万分遗憾,眼里涌出眼泪。

天京已被清军包围。天王向忠王发出命令,要他回军解围。上海差点就要拿下了,可是必须撤退。李秀成拿出全部力量攻打上海,若可能,他当然想拒绝命令。然而天王一天之内下了三道诏书,要他从上海撤兵,可见天王的决心与果断。

“不得不……”李秀成感叹。

幕僚们屏息敛声,静等。是不得不服从,还是不得不抗拒?

“回天京吧!”李秀成说罢快步离开。他当然觉察到了幕僚们的情绪。

“石达开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理文叹气。

石达开脱离太平天国后,率大军在四川、贵州等地到处流动,被清军追击。石达开大概也想建立根据地,但清军猛攻,他做不到。“脱离就是失败!”石达开本人现在也许这么想。干部们也都这样认为。李秀成不能选择别人已经失败了的道路。天京是国都,即使打下上海,若天京丢掉,天国本身也就灭亡了。天京比上海重要得多。

“确实是这样。不过,天京是历代名城,经得住一两年的包围。清军包围天京才刚刚开始,对比一下,再使一把劲儿,上海也许就到手了。叫李秀成回防是天王的失策。”理文很激动,他说话从未用过这种语气。

“谁都会这么认为的。”哲文一旁附和,他比较冷静。

“天王已经不行了!”承文道。

“是他的两个哥哥把天王弄得不行了。”哲文道,“他们胆小如鼠,清军包围天京,一定吓得魂不附体,吵吵嚷嚷地喊叫要援军、援军!”

“天王不是现在不行,而是从来就不行。他不行,所以才用仁发、仁达。”新妹发表了严厉的意见。

“新妹,这你就说得过分了。”连维材很是平静,“天王若从来就不行,是谁打下了半壁江山呀?”

“大家的力量……”新妹脱口而出,但语气和缓多了。

“是谁把大家的力量聚集到一起来的呢?杨秀清吗?”

新妹摇了摇头。在太平天国中,她最讨厌杨秀清。

“韦昌辉吗?”

新妹也摇了摇头。她也不喜欢北王韦昌辉,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憎恶。

“冯云山和萧朝贵早就死了。聚集大家的力量来攻取天京的,当时并无别人。李秀成当时职位还低,陈玉成还是个孩子。”连维材带着教诲的语气说道,“天王的功绩应当充分肯定,虽然他有缺点。你看问题、说话,不能感情用事。”

“能不能使万岁爷改变主意呢?”谭七望着连维材,那是求援的目光。

“你回去问问忠王攻克上海的日期,尽管短期内就可以攻下,但你问问他能不能向天王保证这一点。”连维材道。

“即使说保证,但是……”谭七没有说下去。从情况来看,太平军将士都有自信再鼓一把劲儿就可以拿下上海。所以很难做出确切保证。

“淮军和常胜军若仍是现在的状况……”谭七改变口气。他熟悉情报,认为敌人的力量不会永远是现状。他提出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假定。

“清军阵营中,李鸿章最有能耐,据我看,他的能力在曾国藩之上。认为淮军没有补充,那不恰当,恐怕谭七先生那儿也不断地收到有关淮军训练的情报吧。”连维材一字一句,说的缓慢,谭七无力地点着头。

“常胜军的华尔是美国流氓。不过,可不能小看这个家伙,华尔是专门挣赏金的,上海商人团体为夺回淞江悬赏三万两,所以他很拼命。他是工匠,他为自己工作。为了成功,他想雇用英国水兵,这才因教唆逃跑罪而被逮捕,这你们都知道。他热衷工作,所以可怕……不过,他们还起了个奇怪的名字,叫常胜军。据说这名字最初是薛焕起的,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连维材曾给家人说明过“常胜军”这个名称。

七百多年前曾有过这个名称,契丹辽王朝统治北京时,一个名叫郭药师的渤海人组织了一个军团,名叫“常胜军”。这军团守卫燕京,宋军来攻时降了宋,女真来攻时又降了金,还做了先锋队,进攻宋都开封。他竟给这支洋人部队起了个反复无常的名字。华尔在做交易,他自告奋勇,打胜仗可以得更多的钱,他既然承包了这项工作,当然积极热心。对手是淮军和洋枪队,李秀成当然不会保证。

“如果是连老先生,您看该怎么办?”谭七问。

“若是我,会命令全军撤出天京,反扑上海。这样定能攻陷上海。若以上海为新都,在沿海建立统治圈,就可通商立国。不过,天王不这么想,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连维材答道,他心里很清楚,太平天国快近尾声了。

“若我年轻二十岁……”二十年前,正是鸦片战争期间,连维材四十五岁,精力充沛,曾参与过不少活动。

“再有十个林公就好了!”

若能出现十个像林则徐那样,具有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且人品廉洁的高级官吏,中国还是有救的。现在连维材之所以没有积极活动,一方面固然是自己年事已高,另一方面他觉得,太平天国只不过是一个政权,不能代表中国,这个政权比清朝政府要好,但还不足以担负其整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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