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会消失后,上海局势平稳。理文认为,太平天国因其清高,未对小刀会施以援手,而不可能获得更大的发展。
连维材却说:“正因为这种清高,它才能发展到今天这样大的势力,否则它跟过去的土匪并无两样。”他认为太平天国未将目光转向上海,是政策上的不成熟。
太平天国的强敌在西边。从天京来看,西边是长江上游,对付曾国藩是天国至高无上的任务,一定要保住武昌,所以天国最强大的部队都放在西边。
“这关系到生死存亡,目光自然必须要转向西边。”理文道。
“不错,但问题就出在,只注意到了西边。若湘军从上游打过来,说不定还要放弃南京,退到上海。上海可以使太平天国东山再起,可惜啊……”
“确实过于重视南京了,大概是因为建了宫殿,才会死抱着不放。”
“这样一来,上海就为英国所利用了。”
说是英国,其实代表一切外国。一八五四年七月,英、美、法三国领事新定了上海土地章程,获得上海道台承认,接着又建了新的市政厅,基本形成了上海的外国租界。当时上海道台是吴健章。他在小刀会造反时当了俘虏,被美国公使马歇尔救了出来。后来他才了解到,其实刘丽川是有意放他走的。
吴健章立场很微妙。
“为什么不向进入上海的船只征税?”英国领事俄尔科克质问吴健章。
按规定,进入上海港口的船舶和货物都要缴纳关税,但是海关由于小刀会叛乱而遭到破坏,一直没有恢复。英国领事一直指示本国船只要缴纳关税。但法国领事的态度是,对方不收,所以不缴;美国商人也发出通知说,若其他国家船只不缴税,他们也不缴。俄尔科克的抗议,意思是在说老实人吃亏。
吴健章的命是洋人救的,他在洋人面前当然挺不起腰杆。他曾想在租界内恢复海关,但遭洋人反对,说这样会成为小刀会进攻的目标。
“把这件事交给我们。”
在洋人的逼迫下,吴健章自然只能听命。
新的海关建起来了,英国人当了负责人,清政府无奈,只好任命这英国人为“海关总税务司”。吴健章遭到北京斥责,加上他跟洋人共同贸易的事被发现,朝廷又怀疑他私通太平军,不久,他就被流放新疆。
吴健章虽受了惩罚,但海关征税权已经放手,朝廷再也收不回来了。三个条约国各出一名委员,组成了关税管理委员会。这个委员会确实效能很高,因为他们都是这方面的专家。以前清朝海关官吏根本不学习,连什么是海关都不清楚,不断出问题。
“这样一来,买卖确实好做了,只是……”连维材苦笑。
四年后的《天津条约》中,海关事宜正式得到追认。
“我国也必须培养海关专家,过去的海关太差劲,所以人们才觉得现在的好。”理文道。
“对。要培养各方面的人才,必须尽快把海关拿回来。遗憾的是目前还只能到外国去学习,去留学。”
太平内讧前不久,连维材接到在香港的温章写来的信,内容令人担心。
“英国似乎认为,朝廷因同太平军作战,已无余力,这是争取政府让步的好机会……”所谓争取让步,不过是企图发动战争的同义语。
正当连维材担心时,天京事变发生,接着又传来了广州亚罗号事件的情报。消息是温章送来的,自然是可信的。
一八五六年十月八日,广州天气还很炎热。
“有海盗!是海盗!”一个汉子满头大汗地跑进了水师巡逻哨所。
“一个月前在上川岛……我不会忘记那张脸……他会逃走的。”汉子说得急,哨所水兵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坐下来,慢慢说。”
听水兵这么说,那汉子才用手背擦了擦嘴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等心跳平静了,那汉子说明了情况。他说,一月前在上川岛遭到海盗袭击,财产都被抢了。财产不多,但对他来说却极其宝贵。听说还有其他的人同时被抢,他们当时一起报了官。
“哦,照你说那个海盗肯定是在那儿吗?”管带梁国定从里面走出来。那汉子说话声音大,屋里也听得到。
“是的,在那里。”
“是在海珠岛吧。”
“是的,船还靠在那里,再不去就跑了,请务必抓住他!”
“知道了,我这就去搜查。”管带道。
海珠岛是珠江中的岛,梁国定十分积极,这在当时的清军水师中可不多见。他亲自登上巡逻船赶赴现场。那汉子所指的船,名叫亚罗号,是一艘洛加船。所谓洛加船,是一种将东西方造船原理结合起来所造的帆船。桅杆和船帆跟中国帆船一样,但船身是按欧洲样式建造的。桅杆和船帆最引人瞩目,远处一看,谁都认为它是中国帆船,但近看,起码熟悉船只的人会发觉这船跟帆船形式不同。
梁国定带领三名县里官吏和六十名水兵,搜查了亚罗号。
“啊,是你们呀!”县里负责治安的官吏认识臭名昭著的海盗。
“是梁明太、梁建富……”官吏连海盗的名字也知道。
亚罗号上有十四名中国水手,船长是爱尔兰人,名叫肯尼迪。搜查时,他正好到附近的船上访友,等他回来,搜查已经结束了,水手们正要被带走。
“把水手都带走,那可不行!”肯尼迪抗议。
“那么,留下两个吧。”这些人中有臭名昭著的海盗,也有大家都熟悉的正经水手,梁国定留下两名肯定没有问题的水手,抓走了十二人。
肯尼迪把这事报给了英国驻广州领事哈利·斯密·巴夏礼。帕克斯后来出任驻日公使,跟日本关系也很密切。他当时二十八岁,急功近利,刚由厦门副领事提升为广州领事。
连维材得到亚罗号事件的消息时,不觉脱口说道:“糟了!有帕克斯可糟了!在糟糕的时候碰上这个年轻人……”
帕克斯是个孤儿,在鸦片战争中极其活跃的传教士欧兹拉夫的夫人是他表姐。帕克斯十四岁来到广州,寄居在欧兹拉夫家里,跟洛巴特·莫利逊二世学中文,成了“中国通”。
可以说,帕克斯是在实践中得到磨炼的。他的前任俄尔科克是军医出身,作为外交官也有点破格,但毕竟受过正规的医学教育,算是名流。从英国式的保守观点来看,帕克斯是旁系的外交官。作为外交官,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建立大功绩。由于欧兹拉夫的关系,连维材也认识这个年轻人,了解他的野心。要在外交问题上为英国立功,就要在外交或通商方面争取清朝让步,因此就必须要诉诸军事行动——制造开战的借口。帕克斯一直在期待合适的借口。肯尼迪向帕克斯报告亚罗号遭搜查时,他心里一定很高兴。帕克斯立即要求管带梁国定把被捕水手引渡给英国领事馆。不是要求释放,而是要求引渡!亚罗号是英国船,清政府的警察权和司法权不能达到那里——这是帕克斯的根据。
梁国定拒绝了。他的理由是,亚罗号在中国制造,为中国所有,船上水手都是中国人。当时,违法运输鸦片或政府专卖食盐的船只,都在香港把船登记为英国船籍。有了英国船籍,政府官吏就不能登船搜查。船籍登记证是公开走私的护身符,所以要获得这样的登记证不太容易。亚罗号的船籍登记证是所有者花一千美元从丹麦领事布洛克手中买的。
这种走私活动横行无阻,鸦片就无法禁止,清方早就对此感到愤慨。梁国定想借此机会剥去走私船的假面,而英方也认为这是一次好机会,尤其负责人是功名心切的帕克斯。
“大事不妙!但愿我的预测不准。”连维材叹了一口气。
石达开听说全家被杀时,写了一首诗:
狐鼠纵横惯噬人,
无端冲破一京春。
夜阑试向城头望,
何处妖星巨若轮。
他在日记中写道:“余大恸几晕。”
安徽太湖城附近有个韩家村,这一带治安混乱,土匪横行,村子也遭到洗劫。后来石达开率太平军开了过来,土匪四散逃跑。
“发现了一个女孩。”卫兵把一个少女带到石达开面前。
“只有一个人吗?”石达开问道。
“是的,只有一个人。”
“是吗……”石达开眼里溢出泪水。
土匪袭击了韩家村,村民全部被杀了,只有这个少女躲在草丛中逃过了一劫。
“你叫什么名字?”石达开问正在抽泣的少女。
“韩宝英。”
“几岁了?”
“十四岁。”
“哦,已经十四岁了!看着很小的样子呢。”石达开凝视着少女的脸。
大概是她个子小,看起来年龄小。在当时,十四岁已经是适婚年龄了。
少女又呜咽起来。
“你跟我一样,家人都被人杀了,只剩下孤身一人。你的心情我理解……不过不能光哭呀,好啦,我替你报仇!”
“报仇?”少女抬起被泪水打湿的面孔,眼睛一动不动,望着石达开。
“对,为你报仇!”石达开命前锋队、中队一千兵马搜山。
太平军以前常遇山贼土匪,但他们的主要敌人是清军,只要土匪不抵抗不阻挠,一般都会放任不管,这次搜山是破例。洗劫韩家村的土匪只有一百几十人,搜山部队很快把他们全部绑了回来。
“宝英,你是在草丛看到的,还记得仇人面孔吧。来,把他们指出来。”
听石达开这么一说,韩宝英一个一个地验看土匪的面孔。
“是他!还有他!”
父母、哥哥、嫂嫂都被杀害,这位十四岁的少女胸中燃烧着愤恨的怒火。当场这十几个被指认的土匪被杀,其他土匪则被命令去挖土建墓。杀人的人来为被杀的村民建墓。把村民尸体埋葬后,石达开才把剩的土匪放走。
“为什么要宽恕这些家伙呀?杀害宝英家人的是那十几个土匪,其他家伙肯定也干过坏事。”张遂谋道。
“不能都杀掉呀!”石达开抬头仰望夜空。
“是呀,我明白……若是北王或东王,肯定会把这些家伙统统杀掉。这就是您和他们的不同之处。正因这种不同,我们才为您效命。”
“叫大家受累了。”
“宝英该怎么办呀?”
“这姑娘已是天涯孤女,不能留在此地。再说,这姑娘会看书写字,我想会有用处。”
“不仅会看书写字,还会写诗作文,真没有想到!”
“做我的养女吧。我已经失去了三个女儿。”
石达开三个女儿中,一个小时病死,两个被韦昌辉杀害。此后,翼王军中都称韩宝英为“四姑娘”。当然,石达开的三个女儿都比宝英小,四姑娘的称呼似乎另有意味。石达开这时才二十六岁,宝英做他妹妹也许更为合适。不过,自从四姑娘在身边,石达开的心情比以前开朗了一些。他们父女相依为命,相互抚慰心头的伤痛。
阴历十一月初,天王送来韦昌辉的首级,石达开率军回到天京。天京的百姓期待新时代的到来。韩家村发生的事,不知不觉已传遍了天京。人们都知道,翼王和东王、北王不一样,百姓由此感到安心。
“还是因为有学问啊!”
“听说翼王尽量不毁坏孔子像和神主。”
“是通情达理的人。”
石达开确实有教养,跟其他太平军将领相比,他保守、稳健。当然,这也只是相对而言,他出身地主,却参加造反,他也并非一味保守、稳健。他参加太平军,因为有理想,他胸中的火焰并不微弱,十分猛烈。
应该说,人们的期待增大了实际形象与虚假形象的差距。石达开杰出的决断力和实践才能,确定无疑。但是,人们期待于他的远远不止于此,人们期待英雄,好像没有石达开,天就不会亮。
洪秀全内心当然对此不满意。
“太平天国是天王的,怎么最近石达开在社会上受到那么大的欢迎呀!这肯定是石达开和他的亲信们有意煽动起来的。”天王身边的人说。
自东王、北王内讧后,天王渐渐失去了对部下的信任。洪仁达和洪仁发抓住天王这种心理,积极进行活动。石达开派和反石达开派由此产生。石达开获得一般老百姓的信任和支持。反石达开集团则以洪仁达和洪仁发为中心。
与此同时,广州断断续续响起了炮声。
鸦片战争后,广州迟迟未能解决洋人的“进城问题”。根据《南京条约》,洋人可以自由进出开放口岸城市,如上海,但广州不行。
洋人有“进城”权,为何不能进入广州?
“广州居民强暴躁急,无法保障洋人的安全。”这是清政府给出的理由。
三大条约国的外交官接受了本国国民被拒绝进城的现状,并认为不久的将来就可以进城了。事实上,不仅是广州城里,就连设在城外的外国商馆区域也不能说是很安全的。但这并不能全怪广东人强暴躁急,因为洋人也相当粗暴。一八四六年曾发生过一件事:洋人嫌卖水果的摊贩叫卖声吵闹,不仅踢翻了水果摊,还把摊贩吊在商馆内,附近居民闻讯赶来,要求烧毁商馆,最后清军出动,骚乱才平息。
因此,虽然进城是受条约承认的权利,但不能行使,洋人自己应负一半责任,所以外国领事们也有所抑制,态度不敢过硬。在鸦片战争前,洋人在中国居留和贸易,是通过清朝政府恩准而获得承认的,所以外国商人态度比较谦虚;然而《南京条约》后,这种权利变为合法,洋人一下子傲慢起来,纠纷不断出现。
一八四九年,当时的英国驻清公使文翰曾在虎门同两广总督徐广缙就进城问题进行过谈判。文翰认为,鉴于目前洋人进城有困难,这个问题决定不涉及,意思是保留这个问题,但并没有打算放弃。清方却把英国公使的发言理解为放弃进城权。担任翻译的是欧兹拉夫,他连中国方言都能运用自如,想来是文翰的发言中确实存在含糊的地方,因此,文翰受到了首相的谴责。
除了进城问题,英美全权公使同两广总督在广州城内会晤谈判的问题,也悬而未决。未解决的难题多,若能统统解决掉,就在外交上立了大功。帕克斯为求功利,在亚罗号事件中大卖力气是必然的。帝国时代的列强外交官,把保护和扩张本国权益看成主要任务,把同对象国的友谊看成是次要的。帕克斯后来由驻日公使晋升为驻清公使,最后死在北京。他可能已达到了自己的愿望,但很难说他获得了日本人和中国人的好感。帕克斯驻日公使时期,一贯严厉推行和反对修改强加给日本的不平等条约。
文翰去任后,驻清公使兼香港总督一职由包令继任。包令当时六十四岁,他四十三岁时当选为下院议员,主编过《威斯敏斯特评论》,是《边沁全集》的编者,因此,虽然他是一名政治家,但文化人的身份反使他更有名。他缺乏外交经验,但主张对清采取强硬政策。从这意义上来说,他跟年轻的帕克斯是一对好搭档。
“不打仗才怪!”连维材一知道亚罗号事件时就这么说。
清方负责人也换为叶名琛。他由广东巡抚升为两广总督,虽是文官,却以铲除地方土匪而闻名。对于帕克斯的要求,叶名琛回答:“带走的水手中已弄清两人是海盗,另一人可疑,除这三人外,其余九人命该官吏送回船。”
帕克斯拒绝了这一答复:“必须全部送回。”他认为亚罗号是英国船,内部的事英国有搜查权和裁判权,即使其中有海盗,也须由英方调查和讯问,因此强硬要求引渡全部人员。
十月十二日上午,帕克斯要求叶名琛公开道歉,保证尊重英国国旗,并限定四十八小时内答复。不用说,这些要求是根据包令的训示而提出的。英方抗议清朝官吏扯下了悬挂在亚罗号上的英国国旗,清方反驳说,亚罗号上压根儿就没有悬挂英国国旗。肯尼迪船长向帕克斯做证:“亚罗号上悬挂了英国国旗。”帕克斯以此为根据,提出了侮辱国旗的问题。但是,被抓走的中国水手们做证说,英国国旗收藏在船内,没有悬挂。叶名琛据此反驳。
在事件发生时,肯尼迪船长正访问距亚罗号仅五十米的短矛号商船,短矛号船长说他亲眼看到一个戴官帽的男人扯下了国旗。葡萄牙第八十三号船也停在亚罗号的近旁。这只船的船员们说亚罗号没有悬挂英国国旗。另外,当地发行的英文报纸刊载了一篇报道,说亚罗号在那里停泊六天,从未挂旗。
史学家们认为这是得不出结果的争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