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东门内,有家叫“斯文堂”的老书店。店主魏启刚年近八十,已经不怎么露面了。店堂后面的账房里,常有个高雅的中年妇女在桌前工作。
斯文堂的隔壁,就是金顺记。金顺记总店在厦门。鸦片战争前,它在上海设了分店。不过,当时店址在便于帆船装卸货物的河岸边。战后上海开放为对外贸易商埠,英国设了租界,上海金顺记也被划入租界内。
连维材把店面让给了英国人哈利·维多。维多毕业于马六甲英华学堂,会说中国话,曾在英国墨慈商会工作。连维材自己又在斯文堂隔壁开了金顺记新店。
斯文堂与金顺记表面各自营业,其实低下是一体的。斯文堂的出资人是连维材,魏启刚把店铺委托给了连维材。除经售中国古典书籍外,魏启刚还希望这书店今后能售卖外国的政治经济和科学技术类书籍,他二人很有共鸣。
上海金顺记负责人是温章。连维材从北京到上海,他打开刚刚由福州琉球馆转送来的三儿子哲文的信。
“我现在并不是在琉球写这封信。”
不是在琉球,那就说明在鹿儿岛。哲文毕竟是艺术家,在报告商业上的事情后,突然变了话题。
“日本很快也会闹腾起来了。”
哲文报告中提到,美国舰队司令佩里作为遣日使,携菲尔摩亚总统国书,率四艘军舰正开往日本。连维材早已知道了这一情况。对于在上海与对外贸易有关系的人来说,这已不是新闻。不仅如此,俄国远东舰队司令普察金也将同样率军舰去日本。
“外国对日本的活动,看来我们在上海的人比在日本的哲文还要清楚啊。”温章坐在连维材面前,他刚从维多商会回来。
二十多年前,温章被金顺记派往马六甲时认识了维多。当时维多还是学生。他们一起在阿美士德号船上待过,两人不只是商业买卖上的关系。维多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了温章。其实,长崎荷兰商馆在前年就已把佩里舰队要来日本的消息告诉了江户幕府,但幕府对外保密,显然,哲文也不知道这一内幕。所以在他和民众看来,美军是突然开来的。这次并不像以前那样只要求补给食品和水,而是携带总统国书,来迫使清朝开放门户的。
“是呀,不管怎么说,我们开放了门户,接收消息自然要快些。”温章有点偏袒哲文。
“要是换作理文,想来什么秘密的事都能探听出来。”
“哲文是画画的嘛。这种工作他不在行,但其他方面能发挥才华。”
“是呀,量才而用。还是把理文派到日本去吧。让哲文回上海,把斯文堂交给他,这可能是个好办法。”
“理文先生在拜上帝会里好不容易干到现在这程度,若不让他继续工作,恐怕有些事不好办。你怎么认为?”温章很少反对连维材,所以他偶尔反对一次,连维材也要很好重新地考虑考虑。
“这可是个难题啊!”
“根据理文先生讲的情况,南京那些人的前途只能说是成败参半。”
“也许四六开。”连维材伏在桌子上,两手合掌,仰视着天花板,小声道。
所谓南京那些人,是指太平天国;所谓前途,不外乎是说他们能不能拿下天下,对此,温章认为可能性是对半开,连维材则苛刻地认为是四六开。
屋子里,连、温二人正在商谈。而在楼上,理文也在听谭七报告。
谭七奉杨秀清命令,同上海会党联系。而洪秀全却命他调查上海会党里的鸦片交易。天王认为,小刀会若同鸦片交易有关系,那是绝对不能与之合作的。当然,杨秀清则主张无条件地联络。
“你是夹在夹板里啊。”理文道。
“我不好办呀!”谭七摇了摇头。
小刀会参与鸦片交易,是上海人的常识。
“天王和东王的心情,都是可以理解的。”理文不知道现在应该给谭七提什么样的建议。若是重视太平天国的理想,当然会认为同与鸦片交易有关系的团体合作会受到污染,甚至要加以拒绝。但是,若重视夺取天下这一现实的力量对比关系,当然应该尽可能同可以利用的武装集团保持密切联系。
“很难吧?”谭七搔着脑袋,“我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才跑来跟你商量。”
“先把你调查的情况同我了解的情况对照下,然后再考虑怎么办。”
“好。现在还只是调查了一些粗略的情况。”
“关于鸦片的问题,可以说,能让天王完全满意的人恐怕是不会有的。”
“湖南天地会人数虽多,派系也多,这对天国反而有利。”
“大量吸收小组织,可以进行教育,但在上海行不通,小刀会一开始就是个大组织。”
“确实不好对付,不过,就因为跟鸦片有关,就完全不予理睬吗?”
“这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强大力量。我觉得不拿下上海,太平天国是不行的。”理文来到上海后,逐渐感到上海关系到太平天国的未来前途。太平天国是从穷乡僻壤的广西内地起家,它必须有一个对外的大窗口。若不很好地通通风,就容易腐烂枯萎,清新之风会给国家带来养分。不管从哪方面说,上海就是这通风的窗口。
“我也这么认为。”谭七第一次来上海,“若不拿下上海,前途就堪忧。但要想拿下上海,又不能不同小刀会发生关系。”
“小刀会是个兼容并包的大组织,里面并非没有派系。”
“是的,有不少像青巾会、百龙党之类的可怕组织。不过,不知什么原因,大家都团结在刘丽川下面。”
“那家伙其貌不扬,不知哪里来的魅力。听说他是个矮个子,三十多岁了,却长着一张孩子般的脸。”
“见见面还是必要的,东王要联系的事,可以暂时不提。”
“嗯,我觉得可以。”
用现在的话来说,刘丽川身上具有天生的领袖资质。他不是个威风凛凛的伟岸丈夫,可人们都推戴他当领袖。据谭七调查,刘丽川是广东香山人,在香港参加过三合会。三合会与其说是天地会一派,不如说更接近于它的别名。它是秘密组织,名称也带匿名性。据说,“三合会”这名称起源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结合之意。
“反清复明”运动由郑成功所开创,根据地在台湾,组织采明太祖洪武皇帝帝号,称“洪门”。洪门逐渐受到当局注目,因而就避开这个名称,改为“三点会”。三点是三点水偏旁之意,暗示“洪”字。三合会也是洪门匿名组织之一,另外还有“哥老会”等。在清代,白莲教常在华北发起反政府运动,每次都遭镇压。但白莲教残党,除其宗教色彩外,在政治上还吸收了洪门观点,秘密结党,这就是“大刀会”。大刀会扩大到华中一带,称为“小刀会”。文献虽无详细记载,但据说它极富有战斗性。台湾、福建、广东等地的三合会众,来到上海后,自称小刀会,它和上面所说的小刀会不是同一组织。以前小刀会的勇敢斗争事迹到处流传,所以各地纷纷仿效,皆自称小刀会。据说福建、新加坡,都有这种组织。
上海辟为商港后,仅十年工夫,查顿—马地臣、颠地商会等外国大公司纷纷在上海建立商号,而其中的中国职工一般也都从香港随之来到上海。上海的当地人当时反而不熟悉对外贸易业务。不仅是为外国商馆所雇用的人,就连在香港、广州与外国商馆有过买卖关系的中国人,也大多迁居到上海。当时上海人口,一般认为,约有二三十万,据说其中广东人有八万,福建人有五万,两省人占了上海人口一半以上。
上海小刀会主要是广东、福建的三合会会员,人数当不在少数。
面色不太好——这是连理文见到刘丽川的第一个印象。他的样貌确实可以说像儿童,但令人担心的是,他面色发暗。看到这种面色,时人立马就会想到——啊,抽鸦片的!
“听人说不准要神像。”刘丽川说话的声音令人感到意外地亲切,他好像对太平天国很感兴趣。
“是的,这方面的纪律非常严。”
“耶稣教我从洋人那里听说过,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只是它能号召起这么多人,倒令人有点不解。”刘丽川在香港长期待过,对宗教问题很容易理解。他在香港跟外国商人做过砂糖交易,还可以说几句蹩脚的英文。
“我也有感到不解的事。”理文道,“像您这样温和厚道的人为何受那么多人的推戴呢?”
刘丽川少女似的抿嘴笑了笑:“我想是因为我帮助了别人。”
刘丽川初来上海,临时学了点医道,当了医生。据说,他开的方子很灵,病人蜂拥而来。他是到上海经商的,根本没想到要当医生,他给人家诊脉开方,一个钱也不收。免费诊疗、出钱不医,是他的招牌。
“是因为治好了许多人的病,而且还不收钱吗?”
“我若是医生,当然要收钱。但我不过是在香港租了医生家的房子住,耳濡目染,学了点医术,给人家看病。从情理上说,不应收钱。”
“原来如此。”
在这少有人懂情理的世上,他通情达理,自然受人爱戴。不过,他却是奇特的人,他的本行是经商,据说干得也不错。若说他一开始就瞅准了行医有效果,那应该说,他很懂策略。
“但是,在买卖上,一厘钱的利益我也是要争的。我跟温章先生就激烈地竞争过,您大概也听说了吧?”刘丽川说着,又腼腆地笑了笑。
这种笑也许也是他吸引人的魅力之一吧!理文心想。将来自广东、福建及当地的各色人等团结在一起,可不是简单的事。首先,不能让任何人产生恐惧心理,否则就不可能承担这样的工作。若是同乡,事还好办,要是对其他地方的人进行强制性领导,不仅会使对方心生恐惧,不信任,还会遭到抵制,保不住领导地位。
“您跟金顺记也有交易吗?”理文问。
“最近才开始。那是我的大主顾啊!”
事实上,刘丽川同意见理文,还是因为温章的介绍。他对太平天国的反应比对做买卖本身更为强烈。
谭七以随从名义跟来,他装出一副傻傻的样子,坐在一旁,仔细观察。
二人从刘丽川那儿回来后,在金顺记二楼房间里商谈了给南京的报告。李新妹也在场,但她对两个男人谈的事毫无兴趣。她到上海后,见了理文的父亲,她感觉太好了。尽管她跟理文有最亲密的关系,但她甚至感到待在连维材身边,心情更愉快些。
“这个人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呀?理文跟他究竟有多少相似呢?”新妹在想这些事情,听不进理文与谭七的对话。
“刘丽川很有想与太平天国呼应的意思。”
“对于基督教的教义具有初步的认识。”
“抽鸦片,做鸦片买卖,这是肯定的。他本人认为,为了大批手下人能吃上饭,做鸦片买卖是没办法的事。与其饿死,干坏事也要活下去,这是他的人生观。”
“合作的事,应由小刀会方面提出来。”
“小刀会中有一部分人相当腐败,跟太平天国合作时,应把这部分人排除。这样做恐怕需要时间。在目前情况下,天国方面不要急于活动。”
“太平天国最近应当在上海与各外国代表接触。”连理文会英语,跟洋人接触的工作,他准备为太平天国助一臂之力。但新妹在这里,他便没跟谭七说。
“南京方面应当更好地了解上海,现在是了解外国的好机会。外国方面也在拼命探听太平天国的情况,希望你特别着重把这一点向南京传达。”理文向最近即将回南京的谭七表达了这样的希望。
英国正要上海领事馆的托马斯·泰勒·麦都思尽量向南京靠近,搜集太平天国的情报。麦都思的使命之一是,要证实太平天国所标榜的信仰是否真是基督教。理文已了解了这些情况,温章从维多那儿听来的消息及时而准确。
谭七去了南京。
洋人对太平天国的关心极其复杂。太平天国能打倒清朝政府并取而代之吗?若能,洋人因各种条约而获得的各种权益能够维持吗?最大宗的鸦片交易能继续进行吗?太平天国所信奉的、自称为基督教的宗教真实情况又如何?他们最想知道的是太平天国与清朝政权斗争的归趋,一切问题都由此派生。若清政权安然无恙,那么,根据条约所获得的权益及鸦片贸易等统统都不必担心。麦都思从上海经苏州、常州来到丹阳,又返回上海。他好像当了不足一周时间的侦察兵。他回到上海是阳历四月中旬,南京落入太平军的手中还不到一个月。
“太平天国所信奉的确实是基督教。”
“清军软弱,各地清军基地的兵员也极少。”麦都思做了这样的报告。他不过是领事馆所属的翻译,只报告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搜集和分析情报并下判断,是在上海的英国公使文翰的事。
在麦都思的报告中令人感兴趣的是,清军贴出的布告中有这样的话:
“英国人保证用军舰帮助进攻太平军。”
英国从未向清政府做过这样的保证。贴这种编造的布告,看来是为了稳定人心。但是,这一方面可以认为是利用长江沿岸居民觉得英国,尤其是英国军舰强大的思想,而另一方面也说明清朝失去了信心。清政府那样的军队不可能战胜太平军,这已成为一般的常识。正因为如此,清朝官吏在写布告时不得不使用这样的诡计。
“我去一趟,布告也有问题,应当消除误解。我代表大英帝国,我去最简便不过了。再说,太平天国确实是重大的问题,我要亲眼去看看。”文翰说罢,决定乘亥尔梅斯号军舰去南京。
舰长是菲休邦大校。麦都思作为翻译同行。文翰的南京之行,应该说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果。太平天国处在建国热潮中,堂堂一个国家,有着从满族政权手中夺回国家的骄傲,也继承了历代中华思想传统,而且这个国家对西方外交惯例一无所知。文翰是代表大英帝国的公使,职业外交官,熟悉国际惯例,当然期待也能受太平天国按惯例给予的对待。
亥尔梅斯号四月二十七日到南京,菲休邦给太平天国呈上文书,表明他们不是来打仗,而是来商谈的。麦都思上了岸,从水西门入城,会见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
“英国是中立的!”由于清方贴出了卑劣布告,这一点必须澄清。
声明中立之后,提出了两个问题:
“太平天国的外交政策是什么?”
“是否打算向上海进军?”
太平天国还没有明确的外交政策,甚至什么是外交还不太清楚。北王和翼王只能就进攻上海的问题做了回答:“上海是中国土地,太平天国终究要成为那里的主人,当然要为此而努力。”
“英国公使文翰阁下是大英帝国的代表,希望能会见太平天国的最高首脑,请予以关照。”麦都思道。
“您说的最高首脑是?”北王问。
“当然是天王。”
“这……”北王含糊其辞,瞅了瞅翼王。翼王石达开歪了歪脑袋。
“不行吗?”麦都思说着熟练的中国语。他通晓中国的习惯,太平天国虽不过是地方政权,但它已宣称是国家,自称国家元首的洪秀全当然具有种种权威。
“我们明天用书面答复。”北王道。